「怎麼了?」過了很久,韓赤葉走了進來,關上了門,阻隔了她凝滯的視線:「君懷憂為什麼像是不高興,連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呢?」
「哥哥,你覺得我們在做的事,一直是正確的嗎?」
「如果為了避免一場災禍而讓某一個人不幸,那還是值得的。」
「可是,對那個人來說,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這世上的事,又有多少是公平的?赤蝶,你一直不願意告訴我為什麼要見這個君懷憂,是因為你對我們當初所下的決定開始動搖了嗎?」韓赤葉幾乎是冷淡地問:「難道你忘了答應過母親什麼?
「不,不是這樣的。只是……我在想,當年母親把這些告訴了君家,是不是反而造成了這樣的結果?」
「那是君家自己的決定。何況,事情往過去去想能有什麼用?就今天來看,君離塵行事毒辣,心機深沉。只要走錯了一步,你以為他會輕易放過置我於死地的機會嗎?」他無奈地歎了口氣:「赤蝶,不要猶豫,任何的動搖都足以使我們滿盤皆輸,你懂嗎?」
「是的,我明白。」哥哥……這幾年也變了很多,難道,在這種充滿了繁華和險惡的地方待得久了,連人的性情也會變得捉摸不透了嗎?
那……君懷憂呢?在將來的日子裡,他會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還是會一如既往地堅持己見呢?
「大哥,你回來了?」
出乎意料地,許多天沒有見過的君離塵在家門口等著他。
君懷憂下了馬車,並不像往日那樣笑臉迎人,神色之中帶著一絲凝重。
看著君離塵,他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說:「我回來了。」
「大哥,今天去韓府還算愉快嗎?」兩人並肩走在曲折的迴廊上,君離塵笑著問:「韓大人為人風趣,大哥一定是覺得賓至如歸了。」
他輕輕「噯」了一聲,算是回答。
「大哥?」君離塵驚訝地停了下來:「是不是遇上什麼不開心的事了?」
君懷憂終於停下了腳步,靜靜在原地站著。
他回過頭看著君離塵,那種表情讓君離塵收起了臉上的驚訝。
「離塵。」他說:「不論你做出怎樣的決定,我總會支持你的。就像我告訴清遙的,人一生能有多少時間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我希望君家的每一個人,都能夠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你也是一樣的,離塵。」
然後他笑了,一邊笑,一邊拉起了君離塵的手:「你不用擔心,沒有人可以令我改變這個想法,永遠也不會的。」
說完,他拉起君離塵,大步向前走去:「韓大人還真是小氣,以為光看看花花草草我就會飽了,連點心也不招待我一下。你也餓了吧!我們去吃飯吧!」
在他的背後,踉踉蹌蹌被他拖著走的君離塵愕然地看著他的背影,在一瞬間,眼中閃過了宛如帶著迷茫的光亮。
君懷憂……
「清遙,你明天跟吳管事他們一起回青田去吧!」
「為什麼?」燭光下,埋首在書卷裡的君清遙驚訝地抬起頭來,看著倚坐在窗邊的父親:「你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嗎?」
「我剛才已經跟你二叔講過了,雖然那些人已經被抓到了。但出於謹慎,他還是會派人護送你們回去,所以安全方面,我也就放心了。」君懷憂答非所問地講著。
「爹不回去,我也是不會回去的。」
「我還要再多待一陣子,你二叔這裡,我想和他相處得久一些。你既然不喜歡你二叔,成天悶在這裡也不自在,還是先回家去吧!」
「我會留下來陪你,爹什麼時候回家,我也什麼時候回家。」
「清遙,我還以為你是個明事理的孩子。」君懷憂有些苦惱地說。
「那爹就應該坦誠一些,為什麼要我獨自回去,是不是有什麼其他的原因?」
「沒有,是你想得太多了。」君懷憂站了起來:「我們出來得太久,又遇上了這麼多事,寫信傳話也說不清楚,家裡一定急壞了,你先回去給三叔他們報個平安也好。至於我,最多再留一兩個月也會回去了,你不要胡思亂想。」
「爹!」君清遙不滿地嚷道:「我不……」
「君清遙!」他第一次對這個兒子扳起臉,神色嚴厲地說:「我已經決定了,你明天就回青田去,不要再瞎胡鬧了!」
被他的嚴肅嚇了一跳,君清遙立刻就住了嘴,但神情之中還是諸多擔憂。
「唉──!」君懷憂歎了口氣,摸了摸兒子的頭:「清遙,你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其實有些事還在你能力所能承擔的範圍之外。爹不是有意要隱瞞你什麼,只是有些事,到現在我還沒有想清楚究竟應該怎麼辦才好。你留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還是先回家去吧!」
君清遙看了看他,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君懷憂讚許地笑了:「你看完書就早點睡吧!我想一個人去院子裡走走。」
輔國左相府佔地極為廣闊,但君離塵厭惡喧鬧,所以除了剛好足夠的人手以外,並沒有像其他大戶高官的宅邸中那樣僕從如雲。
一路走來,除了樹影婆娑,沒見到半個人影。
他當然知道這只是表面,四周角落裡屋簷上,不知埋伏有多少的衛兵和弓箭手。
歎了口氣,他強迫自己把這種煞風景的事忽略掉。
風清月明,是個適合閒庭漫步的好時光,十面埋伏這樣的情況忘了也罷!
走著走著,又走到了觀星台的這邊。
他走上了青銅的台頂,望著朗朗明星,漸漸地出了神。
他想起了年幼時很喜歡的那一首詩。
「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他輕輕念了出來。懷著淡淡的離愁安慰著自己。
漸涼的晚風吹動了他沒有束起的長髮,輕薄的衣衫貼著他修長的身子飛舞起來。
月光照在了他的身上,恍似下一刻就能乘風歸去了。
「大哥。」
他一震,從神思迷離中驚醒過來。轉過頭,君離塵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他的身後。
「離塵?」他連忙一把攏住幾乎就要打到君離塵臉上的長髮,十分意外地問:「這麼晚了,你還沒有睡嗎?」
「晚上天氣寒涼,大哥為什麼不加件衣裳就來院子裡吹風?」難道他忘了自己那種頭痛的毛病了?
「我忘了。」君懷憂不甚在意地回答:「只想走走,沒料想走著走著會來了這裡。」
「小心著涼。」君離塵把手上的披風遞給了他。
「謝謝。」君懷憂笑著接了過來,披在了身上。
「大哥喜歡看星?」君離塵抬頭望上天空。
「是啊!時常看看夜空能讓人思緒平靜。你不也知道,我是個容易頭腦紊亂的人,常常會犯頭痛的毛病,讓腦子安靜一些也是好的。」
「大哥身子一直不好嗎?」
「其實也沒什麼,既然不知原因,也就隨它去了。」他不想多談這個,岔開了話題:「離塵,你一定懂得星象的,不如坐下來教我識別可好?」
「識別?」君離塵一愕。
「是啊!」也不顧君離塵的意願,君懷憂一把把他拉坐到地上,背靠著欄杆,指著天空就問:「那個我知道是北斗七星,但你告訴我他們各自的名稱和故事好不好?」
「那是星宿中最明亮奪目的一組。」雖然覺得奇怪,但他依舊耐著性子開始解說:「自勺柄的位置依次是天璣,天璇,瑤光……」
「西天星宿這個季節也就這麼許多,至於……」他忽然停了下來,側頭看去,卻望見了一張沉睡中的臉龐。
在他解說的過程當中,君懷憂竟然靠在他的肩上睡著了。
他怔了一怔,抬頭仰望星空,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講了很久,月已過了中天,夜已去了大半。
調回目光,望見頸邊那張安穩入睡的臉龐,他近乎失神地撩起一絡那人的長髮。
第一次見面,那一夜在聚華鏤裡,這人也是依著自己這樣睡著了。
不知為了什麼,看到他睡著的樣子,原本想好好折磨戲耍一番的心情也不翼而飛,把人扔下就走了。
現在想想,是覺得無趣了吧!嚇都沒有嚇到就睡著了,實在是掃了他的興致。
不過,幸好那時沒把他的臉劃花,否則的話,靠這麼來看實在可怕了一些。
「君懷憂,你覺得我是可以信任的嗎?我是可以依靠的嗎?」
得到的回答,是君懷憂更加偎近了他,整個人幾乎都躲到了他的懷裡。
那麼靠近!
已經多少年了,已經多少年不曾和另一個人那這麼靠近了?
近到一低頭,就能聞到他發間的清香。
近到一低頭,就能碰觸到他修長的眉梢。
近到一低頭,就能……
「二叔!」
君離塵猛地一驚,飛快地抬起頭來。
「二叔,原來我爹和你在這裡啊!」君清遙走了過來:「我一覺醒來還不見爹回來,所以找了出來。」
君離塵一動,讓君懷憂迷迷糊糊醒了過來。
「我爹他……」
「清遙?」君懷憂揉了揉眼睛,不雅地打了個哈欠:「你三更半夜跑出來幹嘛?」
「爹,你也知道已經是三更半夜啦?」君清遙帶著責備瞪了他一眼。
「啊!」君離塵終於完全地清醒了:「離塵,你為什麼不叫醒我啊?你明天一早,不,是今天一早就要上朝的。你看我還……」
「沒什麼。」君離塵淡淡地說道。
「那我們還是回去了,你也快點回房,就算休息一會兒也好。」君懷憂慌慌忙忙地站了起來。
君離塵也跟著站了起來。
君懷憂拉著兒子跑開,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望著他笑了一笑:「多謝你了,離塵,今夜你教我的,我會好好記住的。」
君離塵深深地吸了口氣。
可以感覺到體內熾熱的血液,但胸口卻是一片冰涼。
為什麼呢?為什麼心跳如此急促?為什麼胸中血液翻騰?為什麼……他離開後懷中漸漸變冷……
為什麼……
要是剛才君清遙沒有來……你,究竟想做什麼呢……
「爹。」君清遙拉住了父親的衣袖。
「怎麼了?」他停了下來:「還不快點回去?今天一早就要動身了。」
「爹,你剛才和二叔……在聊天?」
「是啊!你二叔在教我認識星宿,不過我到後來睡著了。」君懷憂有點不好意思地理了理有點凌亂的頭髮:「也不知道你二叔會不會生氣。」
君清遙卻皺起了眉。
剛才二叔和爹靠在一起的時候,他有一種很古怪的感覺。二叔低頭看著爹的那一刻,臉上那種複雜的表情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年紀小小的,別愁眉苦臉。」真不明白這孩子哪來那麼多的煩惱。
「爹,你……」
「怎麼了?」又來了,這小子又是一臉「我可憐你」的表情。
「你還是和二叔保持一些距離的好。」想來想去,也只說得出這句話。
「知道了,你為什麼老是在緊張這件事啊?」君懷憂翻了個白眼:「快回房睡覺去!」
「爹!」看著前方一路拖著他的君懷憂,君清遙不知道該怎麼說才會更好。
但願……不會是想像中的那麼糟糕才好……
君懷憂遠遠看著馬車離去的方向,腦子裡閃過君清遙和他道別時別有深意的那些說話。
清遙說:「也許二叔對我們真的沒有什麼惡意,不過,您還是不要太信任他了。請您相信我,他絕對是會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人。我不希望您會因為對他的信任,反而受到什麼傷害。」
他明白清遙的意思,十分地明白。
其實以他的為人,原本不應該會下這種前途未卜的決定。要離開這裡,也並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可想……
可為什麼……今天會把自己獨自陷入這種複雜的局面之中呢?
「大哥。」站在一旁的君離塵,以為他是在擔心君清遙的安全,走過來說:「我派出的都是精銳的死士,你放心,哪怕他們全都死了,在最後一個人斷氣之前,也會把清遙安全送回君家。」
君懷憂怔了一怔,側過頭,皺著眉輕聲地說:「生命最為可貴,對誰來說這都是一樣的。」
說完,轉身走進了大門。
君離塵卻因為他言語中似有的不滿而站在了當場。
笑容一斂,他狠狠地摔碎了手中的玉笏。
一時之間,所有的侍從僕人們跪了一地。
「幹什麼?」他環顧四周,語氣平和地問:「我說了我在生氣嗎?」
所有跪著的人都把頭低到了地上,更有人在瑟瑟發抖。
「還是,你們希望我生氣呢?」他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幾乎是劃出了微笑的弧度。
「求主上饒命!」縱然心裡恐懼到了極點,但深知他為人喜怒無常的僕人們,還是克制著畏懼,整齊劃一地回答。
他抿著嘴角,冷冷一笑。
什麼生命可貴?他君懷憂又懂什麼了?別人的生命關可貴什麼事?
大著膽子偷瞧了一眼的僕人嚇了一跳,立刻又埋首到了地上。
那個就算最生氣,也不過冷笑或者面無表情的主子。今天只不過為了一句說話,氣得臉都青了。
這君家大少爺……只怕,活不了太久了……
「韓相爺?」君懷憂從君家鋪子裡回來,剛踏進門口就聽見這個消息,倒是一愕:「請我去他府上小酌?」
「是的,韓相爺說上次招待不周,請您務必再去一次,這次他略備薄酌,以示歉意。」僕人照例遞上了燙金的請柬。
「這……」他著實猶豫了一下:「我看還是算了吧!」
「大少爺。」一旁的府內總管突然面無表情的開了口,嚇了他一跳:「韓相爺位高權重,冒冒然拒絕恐怕不妥。」
「總管的意思是……」
「韓相爺折節下交,大少爺縱然不願多加往來,總也要留三分情面。萬一日後落人話柄,主上在朝中難免為之困擾。」
君懷憂聽了,好好地想了一想。
他知道總管話裡的意思,萬一太不給韓赤葉面子了,恐怕會牽扯到其他的事情上去,也免不了會給君離塵添麻煩。
雖說,韓赤葉不像是會為此遷怒,但世事難料……
「那好吧!」他抬起頭來:「派人去回話,就說我今晚會準時到的。」
「要去哪裡?」君離塵穿著朝服,出現在門口。
「離塵,你回來了?」君懷憂放下手中的請柬。
「你要到哪裡去啊?」君離塵走了進來,把身上的披帛玉墜拿了下來,扔給了僕人。
「喔!是韓大人請我過府小酌。」君懷憂把請柬遞給了他。
他打開看了一眼,合上遞還,問:「你要去嗎?」
「盛情難卻。」君懷憂淡淡笑了笑:「難得他願意和我往來,應該去的。」
「其實……」君離塵試探似的望著他:「若是你不樂意去,不去也無妨啊!」
「沒有的事!韓大人為人風趣,見識廣博,和他談話是一大樂事,沒有樂不樂意這回事。」倒是他為韓赤葉辯護起來:「就朋友來看,韓大人是值得相交的。」
「是嗎?」君離塵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那我去準備一下好了,天色已經不早,我該出發了。」君懷憂朝他點了點頭,回自己房裡去了。
「主上。」見君懷憂離開了很久,自家的主子依舊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總管上前問道:「需不需要讓人跟著大少爺?」
「不用了,多派些人手送他過去。」
「可是……」
「你想說什麼?」
「不,奴才只是想請示主上。當初您既然讓大少爺和韓相爺往來,卻又為什麼剛才……又有些不願意,可是計劃有什麼改變?」
「榮琛。」君離塵冷眼望了過來:「你跟著我多久了?」
「回主上。」總管恭敬地答道:「已有十年了。」
「那你應該知道,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多話的人。」
「是,奴才知道。」總管微微一怔,然後立刻低下了頭:「奴才多嘴了。」
「下去吧!我要去書樓,不用準備晚飯了。」
他剛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他回來的時候,不論多晚,讓人通知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