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間,還記得,不知道哪名遠方姑媽在身後問:「生生,什麼時候輪到你派紅包?」
猛這麼一句,不是不剮心的。
好端端一個團年,讓一個不識趣的女人攪了。
在房裡生了好一會悶氣,才忽然想起,倒未必是為了這麼一個庸俗女人發火。
只是,已經大年三十。
只是,與將不在身邊。
思念的絲是有黏性的,不易掙脫。我將沉甸甸的紅包仔細盯著,直到覺得紅得刺眼,方知已在思念。
單思不如相思,我心生不忿,一通長途撥出去,直達榮大董事長。
與將一接,開口便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今天是第幾秋?」
我氣結,反笑問:「你倒是什麼都算準了。也好,我考一考你。昨晚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你可猜到我夢見什麼?」
電話裡沉默一會,他似在另一頭輕笑。
「生生,人若有說不出口的真心話,必托詞於夢。你要我猜的,是你的夢,還是你的真心?」
「我哪有什麼真心?」我哼一聲,掛了電話。
依在窗邊,看明月漸升。
電話又響,響個不停,震得房間嗡嗡響,又不得人不接。
與將說:「看煙花嗎?」
「哪來的煙花?」我悻悻。
這又不是中國,新年對於法國人來說是新歷第一天,何來大年三十之念?
他偏說:「我這裡窗前好熱鬧,一朵一朵,哪裡是同賀,簡直是鬥艷。」
我剛想冷哼,他低低的聲音傳過來:「生生,若你在這裡,定會看得高興。」
這般貼心軟語,那聲冷哼只好卡在喉管,上不得下不去。
我只好苦笑:「承你好意。」
「禮尚往來,」他竟立即要求報答:「老實答我一個問題。」
他問:「你想我嗎?」
「不想。」
「你想我來嗎?」
我怔了怔:「來哪裡?」
「還有哪裡?」
我心頭微動,把話筒一扔,跑過去把房門一拉。
門外空空如也,宛如冷水一盆當頭淋下。
我又拿起話筒:「你在哪裡看煙花?」
「窗前。」
背後驀然響起一聲尖哨,我猛然轉身,看窗外一支響炮沖天而起,轟一聲,化出萬千綠焰。
轟隆聲連串,不曾稍息。
剎那間,空中奼紫嫣紅,爭奇鬥艷,嚇跑明月眾星,儼然佔了整個夜空。
「真美。」歎息響自身後。
我吃了一驚,驟然轉身。
與將淺笑,將我肩膀扳回,兩人同看煙花。
花開花落,剎那光輝,若得承繼,便是永恆。
「什麼時候來的?」
「幾個小時前。」
「你在準備煙花?」
「煙花早準備好了,只待一聲令下。」他轉頭看我,笑著說:「我在下面大廳派紅包,出手大方,驚得幾個女人臉色蒼白,十分後悔選錯了丈夫。」
我朝他微笑:「你的暗探真厲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事無大小,一律報備。」
他不答,垂下的手卻一把抓了我的手。
滿天絢爛。
開了花,化了煙,奪了魂魄,還剩硝煙。
我到底不如他,受不住這樣的沉默,開口說:「與將,你花太多心血在我身上。」
「我願意。」
「其實,你不必花盡心思彌補過去。」
他霍然轉頭,盯著我。
我驚心,很久不曾見過他這樣,我幾乎忘記了他還有這樣銳利的目光。
他沒了笑容,定定看著我,一字一頓道:「生生,我還欠你什麼?」
我退一步,避不開他目光如影隨形,深入骨髓。
「我對你用情,用心。」他苦笑:「不是彌補,只是因為我想。」
「與將……」
「別說抱歉。」他截住我。
我心我思,他竟總是猜對。
我無言,坐於床邊,看滿天煙花鬥艷。
煙花盛開,一朵接著一朵。光華易逝,所以艷麗。
大年三十那晚,與將向我說了很多話。
我記得,他坐在我身邊,看煙花競麗。
「你知道嗎,猜一個人的心思,很累,很累。」
「愛一個人,也很累,很累。」
「但要不猜不愛,卻又更累,更累。」
他坐在我身旁,腰桿挺直如標槍,肩膀寬厚令人安心。
我凝視他,他凝視窗外煙花。
我知道,他是很累,很累的。
我又忍不住,說:「與將,你累了。」
我稍移動:「靠在我肩膀上,休息一下。」
聽到這話的他,眼中濕潤的光閃爍一下。
然而他搖頭。
「不,現在還不用。」他仍對我淺笑,目光如溫玉:「只是有一天,生生,若我真累透了,請你用肩膀接住我。」
大年三十那天,我們一起看煙花。
煙花沒完沒了,開了又散,散了又開。
於是五色輝煌,充斥眼內,心中。
我靠在與將的肩膀上,感覺分外溫暖。
我知道他累了。
然而沒有什麼。他的累,是我的。
就如,他的愛,是我的。
他的累是我的。
他的心計是我的。
他的天羅地網是我的。
他的圈套和陰謀,是我的。
統統是我的。
他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