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了我以往糜亂生活的福,沒有人來向我遊說親事,就算有偶爾貪圖富貴至肯將女兒嫁給一個同性戀的,也被我爸輕輕一提手,不覺意地擋了回去。
我不斷草草簽著一份又一份文件,不斷地想,人到底為了什麼而活?
也許我是貪心的,我擁有的東西已經太多了。隨便拿起一樣,或者已經是他人追求一生的目標所在。
然,誠如洪冰所言,我不快樂。
洪冰又找了新人,而且閃電結婚,像是不擇手段要抓緊手裡的幸福。我參加她的婚禮,遠遠看了新郎一眼,長得一表人材,與洪冰挺相襯。
我不喜歡在人多的時候多留,憑著新娘老闆的身份進了新娘房中,看洪冰緊張地審視自己面上的化妝。
「洪冰,恭喜你。」我是真心的,輕輕地祈禱,至少幸福可以光臨我身邊的人。快樂也如是。
「老闆!」洪冰見到我,比見了娘家人還激動,眼睛閃亮。
「從今以後,就是人家的賢妻良母,你要好好珍惜。」
「是啊,沒想到我終於要嫁了。想到以前的日子,一個人過得何其辛苦。」她忽然想起什麼,歎氣一聲,悠悠道:「多希望這就是一個結束,如童話故事般,結尾就是一句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不由感歎。
人真是現實得可怕,面前的幸福還沒有來得及細細品嚐,已經想到日後要面對的艱難。不錯,要維護一段好的婚姻,只會比打一場持久的戰役更要命。誰的生命不是一場無止無盡的慘烈戰爭?
「洪冰,你又何必去想?就算灰姑娘有續集,也必定是和王子柴米油鹽的爭論不斷,誰可以例外?」
洪冰忽然嘻嘻一笑:「老闆,我是想一想而已,你不用安慰我。其實,只要和他在一起,受點苦受點氣又有什麼?我總覺得,愛一個人,本身就是吃苦吃虧的事情。如果不是因為愛他,我怎麼肯把自己也賠了進去?」
「從沒想過你是這麼感性的人。我還以為你是現代都市女性的典範,不會有愛情最重要的想法。」
「現代都市女性?做這麼多的東西,用這麼多的心機,為了什麼?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快樂一點。說來說去,不過是一個心字。」洪冰捂著心,臉上的線條柔和美麗,令我想起教堂裡聖母的雕像:「而他呢?可以使我的心滿滿的,暖暖的。」
我望著洪冰,微笑起來。
洪冰放下手,對我道:「老闆,你也嘗試一下,把手放在胸口處,想某一個特別的人。滿滿的,暖暖的,那就是你快樂的源泉。」
我躲開她的手。
「洪冰,不要胡鬧。你今天是新娘,被人看見可不好。我可不想被新郎打一拳,何況他身邊還有這麼高大的伴郎和兄弟。」邊說著,我邊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桌上,從新娘房退了出來。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我接起,原來是書亭。
「生生,猜猜我在哪裡?」
書亭一直致力於賀氏的生意,他說是為了我,但我卻覺得,他多少對生意起了興趣,所以才能做得這麼興致盎然。我為了避免麻煩,多次阻止他到法國來看我,找了無數借口,隱約中,他也知道我不喜歡他出現在我面前。
我想了想,說:「你這樣問,一定不是在馬來西亞。難道你今天出差,到了離我很近的地方?」
「你真是聰明。生生,我很想見你。」
我稍一猶豫,他又說:「我不會讓其他人看見我們在一起的,只是見個面。」
縱使隔著電話,也可以想像他懇求的模樣。
我彷彿站在獨木橋中,前進是對他進一步的欺騙,後退是對他立即造成的傷害,而停下,則是讓內疚煎熬著我自己。
良久,我說:「我不在公司。」
「那你在哪裡?我來接你。」
我無聲地歎氣,說了一個酒店的名字。
書亭來得很快,我猜,他打電話的時候應該在黃氏大樓下,想給我一個驚喜。
上了車,我看見書亭興奮的神色。
「去哪裡吃飯?」他問:「我準備了好幾個吃飯的好地方,就看你想有哪種情調。」
「麥當勞。」
「什麼?」他轉頭看著我,認真的說:「那是垃圾食品,我吃也就算了,你可不能吃。」
我不禁笑了:「書亭,我不是洋娃娃,也不是玻璃,你不用這麼緊張。而且,我現在沒有胃口,只想喝點麥當勞的咖啡。」
「沒有胃口還喝咖啡,那對胃不好。」書亭關切地問:「喝橙汁好不好?不知道他們的橙汁是不是鮮搾的,我很少光顧快餐店。」
我又何曾經常光顧來著。不過是不想和他一起在餐廳裡吃飯,拖長受苦時間。
「那就橙汁吧。」
我們駕車找了一家麥當勞,要了一些外賣,在車上分配起來。
「給你,這是鮮搾的橙汁。」書亭在袋子裡找了一會,遞一杯橙汁給我。
我們在車裡,默默低頭喝著自己手裡的飲料。
我是覺得尷尬加難耐,希望書亭不會把這一刻當甜蜜時空來度過。
「生生,我們好久不曾這樣在一起過。」
不對,是從來不曾。
我們從來不曾在一起過。
我沒有說話,靜靜含著吸管。
「生生,我總感覺你對我很冷漠。是不是我有什麼地方,令你不喜歡?」
「哪裡有?你一直是個很好的人。」這一句話,我倒說得沒有絲毫虛假。
書亭放下飲料,向我傾過來,張著明亮的眼睛問:「那麼,你愛我嗎?生生,不要告訴我,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
我忽然發現,他原來有不下於與將的英俊。
「書亭,你把手放在胸口,好不好?」
「什麼?」他不解的問,但還是按我說的做了。
「當你想誰的時候,胸口滿滿的,暖暖的。」
這樣的事情只有上學的小女孩會做,我們兩個大男人做起來應該可笑之至。可是,我和書亭都帶著虔誠的心,認真地把手放在胸口處,閉目領會。
「你想到誰?」我問。
「黃生。」
我苦笑:「榮幸。」
「你呢?」
「你猜。」
書亭轉頭凝望我,平靜地說:「不是我,對不對?」
我忽然發現,原來他的聰慧,也不下與將。
我點頭。
在忽然間,一股把一切結束的衝動,撞擊心頭。
「那是誰?榮與將?」
我再點頭。
書亭無言。
我說:「書亭,我們從來沒有開始。所以,我想,我不必提出結束的要求。」
驟然,書亭伸臂,把我緊緊摟在懷裡。
實在沒有想到他的反應會是如此。因為這個擁抱,實在感覺不出憤怒和憎恨,而是確切的愛和渴望。
依稀中,居然帶了三分與將的味道。
「你什麼也不明白。生生,我對你的愛,遠遠早於榮與將的出現。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埋在心裡。現在,你畢竟對我有特別的感覺,對不對?那我又如何能放棄?」
「我所愛者,並不是你。」
「那麼,有沒有可能,你在將來的某一天愛上我?你說,有沒有可能?」
「書亭,何必奢望,世事並非樣樣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就算你愛榮與將,那又如何?不過證明你有情有意,專心一致。我偏偏愛這樣的你。」
「不要把這麼多的光環放在我頭上!」剎那間,我有點老羞成怒,掙開書亭,昂頭道:「一切只是你憑空想像。我從來不啻將自己的惡毒擺在人前,莫把我當成君子,在上當後才對我破口大罵,冠我虛偽的罪名。書亭,那樣做並不顯得你無辜,也不彰顯你的偉大。我現在明白告訴你,在你面前的,不是什麼純情小子,而是有著黑色翅膀的惡魔。」
很明顯的,書亭被我驀然所現的面目驚住。
他靜靜看著我,目光在我臉上流連,像要找到一個讓他心安的解釋。
我盼望他找不到,然後駕駛著他的新車,到無人地方大醉一場,忘記黃生這個人。
「生生…」終於,他還是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面,輕輕說:「你是天使,被人染黑了你的一根羽毛,就誤以為自己成了惡魔。那只是因為你太潔白。我愛你,我永遠相信你是潔白的。」
老天,讓這荒謬的一切結束吧!
我推開車門,跑下車。
書亭在身後趕上,拉住我的手。
「不要讓一切這樣結束,生生。」書亭說:「你不能如此殘忍。求你,生生。」
他難道真的不知道什麼才是最殘忍的?或,他已明白,卻已經顧不得。
「書亭….」
「不要結束它。生生,你永遠不明白,這一切在我心中,代表著所有的美好。如果你不能接受其他,至少,讓我們保持現在的關係。」
「你以為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
「至少,你肯和我通電話,肯和我說話,肯和我一起吃麥當勞。」
我一口氣喘不上來,胸口狂痛。
我學會了,若要騙一個人,就絕對不能對他有絲毫感情。否則,那受折磨的,只能是自己。
「書亭,你…你也至少讓我安靜一下,好不好?」
我匆匆離開。
隱約中,腦海裡浮現書亭在我身後癡癡望著我背影的畫面。
該了結的,始終沒有了結。
次日,回到辦公室。洪冰不在,新娘當然要請長假,人事部又配了一個新秘書過來,樣樣不順手。
有什麼值得如此失神?我對自己說,早應該想到會到這般田地。
而且,更糟糕的時候,還沒有到來。
因,我終是不會放過與亭的,自然也不會放過賀氏。
忽然很後悔要書亭參與賀氏的管理。
電話響了起來,我甩開所有繁瑣思緒,去接。
「生生?」
「書亭?」
真是不死不休?
我幾乎要大吼一聲,把所有的煩亂統統吼出來。
「我已經回到馬來西亞。只是,想確定一下,你是不是還在生氣?」
此人真是不知所謂。我唯有苦笑:「我為什麼生氣?」
若有人生氣,那人應該是書亭。可惜,他從來不對我生氣。真不知是什麼冤孽。
「你沒有生氣,那就最好。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囉嗦,我掛了。再見。」
這就是沒有狠心把一切了結的後遺症。
如果有人來當面摑我一掌,罵我優柔寡斷,辦事婆媽沒點男子氣概,那我也只好認了。
「黃先生,這是設計部剛剛送過來的文件,說是要緊文件,請盡快批示。」分過來的臨時秘書林業敲門進來。
「好,放在這裡,我會優先批復。」
她把文件放在桌面上,笑著望我一眼。
「心情不好?」
「看得出來?」
「黃先生面色不是太好。」
我抬頭,木無表情:「多謝關心。不過如果你把關心我的時間用來處理其他急待處理的文件,我會更加高興。」
毫不留情的一番話嚇得新秘書驚惶退下。在她關上門的一刻,我才驚覺自己失去風度,把怨氣發洩在他人身上。
黃生,你到底在做什麼?實在沒有比你更混帳的董事長。
我提醒自己,重新把心神放進公事。
周恆那裡,一直與我保持隱秘的密切關係。我簽署了工程部的文件,把周恆送來的資料翻閱一下,撥了周恆的電話,約他兩日後見面。
周恆已經接手新註冊的友笛科技公司,對外界隱瞞與黃氏的關係,從事高科技產品的開發研究。
我和周恆的會面,在一間安靜的法國餐館裡。
為了不引人注意,我們包了一個包廂。
「周恆,你遞交的報告,我已經看過。」
「黃先生覺得如何?」
「非常不錯,很有市場潛力,可以作為友笛的拳頭產品。」
周恆還是老樣子,不驕不躁道:「黃氏花了這麼多的錢投入研究,如果不讓人滿意,我怎麼向黃先生交代?這個移動存儲器的研究已經結束,正式進入生產期。關於在世界個區域的代理問題,應該開展工作了。」
「你有什麼想法?」
周恆是個非常精明的人,他看我兩眼,道:「按一般的模式而言,這樣的產品,在各區域尋找適當的代理商,進行渠道分銷。友笛只負責產品供應和技術的再研究,會比較好。」
「各區域尋找代理商?如果只找一個全球總代理呢?」
「黃先生想把產品的代理權完全交給一個公司?」
「不錯。」
周恆垂下眼睛想想,抬頭問:「賀氏?」
我笑了起來:「周恆,你真是個聰明人。」
話說到這裡,已經什麼都清楚了。
周恆想了想,道:「賀氏屬下雖然有科技產業,不過他們的重點依然是建築。」
「科技是當前大熱,如果令他們相信爭取這個總代理有利可圖,一定會下大資源。生意人,什麼有利益就做什麼,賀氏也不會例外。所有的事情,交給你辦。」
「由我全權負責?」
「周恆,能幹如你,定有方法令賀氏不起絲毫戒心,視此次合作如一塊從天而降的大肥肉。」
「這不是問題。我們的產品無論技術、製造成本都有優勢,確實是一塊大肥肉。」
一步暗棋,就此布下。
洪冰在一個月後,終於蜜月結束。
早上回公司,猛然見到她熟悉的身影,頓時驚喜交加。
「洪冰?你終於回來了。蜜月如何?」原來沒有親密秘書的日子,也這麼難熬。
洪冰穿了一件粉紅的套裝,精神奕奕,一邊整理檯面上的文件,翻查近一月的工作記錄,一邊抬頭對我笑道:「我知道你在日夜盼望我回來。蜜月?自然是幸福得雲裡霧裡。老闆,送你的禮物,我等下拿進去給你。」
「又是音樂盒?」
「說了就沒有驚喜了。」她忙著處理丟開一個月的工作,手忙腳亂。我也不煩她,高興地進了董事長室。
這個世界,到底是有人幸福的,對不對?
剛入門,電話就響了。
是周恆來報好消息。
「賀氏核對了新型存儲器的技術報告和市場前景估算報告,對我們這個產品的信心大增,已經表明意向,希望成為友笛的亞洲代理。」
我微微一笑,說:「那當你表示想尋找一個全球代理商的時候,賀氏的代表豈不是連眼珠都要掉了出來?」
「看人家露出看見餡餅的模樣,真是很有意思。友笛現在已經成為賀氏高層討論的話題了。黃先生,是否當他們再次表明爭取全球代理資格的時候,就將代理權給他們。」
「當然。」
「可是,這不是對賀氏太好了?」
「不對他好一點,又怎麼得他的信任。周恆,代理權你可以賣個人情,給了他們,不過有兩點。第一,我們的產品確實有實力,價錢不哄抬,也不能太便宜他們。其實就算價錢貴,只要有錢掙,賀氏都會要的。第二,記得在簽訂的合約裡,加一些灰色地帶的條件。」
「灰色地帶?」
「令他們知道,要保住這個代理商資格,要隨時警惕的條件。」
「好,我明白了。」
放下電話,洪冰就進來了。
手上拿著一個包裝精緻的盒子,笑盈盈道:「老闆今天臉色真好,碰到什麼喜事?」
「當然是因為見到我能幹的秘書。」
「那我真是榮幸。我既是一個幸福的妻子,也是一個幸福的秘書。」
「將來的一天,會是幸福的母親。」我接過禮物,笑著搖一搖:「會是什麼?」
「自己拆開看吧。我就最喜歡一個人靜靜地拆禮物。」洪冰把另一隻手上的文件放下來,轉用幹練的語氣說:「明晚有貴德的酒會,老闆是否參加。」
我點點頭。
洪冰趕緊把我的決定記錄下來:「沒有其他事,我先出去了。」她對我吐吐舌頭,俏皮地說:「一個月沒回來,積壓的東西如山一樣高,嚇死我了。老闆,明晚的貴德酒會,千萬不要叫我作你舞伴,我要加班,把一切整理妥當。」
此女正經的時候屹然如都市女強人,調皮起來卻要把年齡向下調十歲左右。
我搖搖頭,無奈的笑了一笑。
尼洛的酒會,對我已是輕車熟路,再新奇的設計,也只能贏得他人的驚訝讚賞。
我端著酒杯,在角落裡聽播放的音樂。
就音樂的選擇而言,尼洛有一個非常出色的DJ,知道如何使音樂融入當前的氣氛。
「生生,來了很久?」
我轉身,對尼洛舉舉酒杯:「方纔見你和他人正忙,就沒有打招呼。」
尼洛偏頭看看剛剛和他一起傾談的男人,對我說:「有一個有趣的生意,不知道你是否有興趣?」
我警戒地掃他一眼,悠然道:「尼洛,我對你和榮與將的交易,可沒有什麼興趣。」
「呵,你似乎依然對與將戒心深厚。」
「防人之心而已。」
「真的是有趣的生意,聽聽又何妨?來。」尼洛拉著我,進了為貴賓準備的小休息室。
把音樂關在門外,立即安靜起來。
我唯有坐下,聽尼洛講那有趣的生意。
「生生,如果紐約市有一塊過十萬方的地皮給你發展,你會有什麼打算?」
我輕輕笑了起來,搖頭道:「尼洛,紐約市的地皮?這未免太異想天開。」
「實在是機緣巧合,才得到這個難得的機會。這塊地皮原本屬於美國大型建築商,但是公司財政忽然出現困難,不得不把到手的肥肉吐出來套現。」
「他們把地皮抵押給貴德?」
尼洛點頭,露出狡猾的神色:「內裡還有許多其他東西,不過你又何必過問。」
我終於有點信了,心中一動,問道:「是在紐約哪裡?」
「當然不會是市中心,但紐約的市區建設,往往三天就令人刮目相看一次。如果市中心日後稍微向那裡移動一點,利益將是驚人的。首要問題是,你是否有興趣?」
我仔細想想,點頭道:「只要涉及這一行當,恐怕沒有人能不動心。」
我們展開熱烈的討論,在離開尼洛別墅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參加酒會的人也早已經走空。
雖然滿帶倦意,但心裡是興奮的。
或者我也是天生的生意人,喜人的前景令我精神氣爽。
一切很快開展起來。
我把尼洛給我的資料交給下面的部門,要求他們審定這個計劃的可行性,最重要的是,根據法律和其他,是否有什麼漏洞會發生失誤。
一個星期的人仰馬翻後,我終於確定,這件事是可行的,而且利益也很可觀。我決定參與。畢竟,在紐約這樣的地方進行地產拓展,本來就是一件激動人心的事。
我正式向尼洛表明,黃氏對貴德手上的這塊地皮感興趣。
尼洛說:「生生,這樣大的地皮,價值驚人,投資也是驚人的。以黃氏的能力,貴德暫時不能全力支持。」
我冷笑道:「尼洛,你對黃氏的實力早心中有數。如果答覆是這樣,開始何必百般撩我?」
「我以為你會邀請其他的夥伴,一起進行開發,而非獨力承擔。」
「夥伴?你指誰?」
「你說呢?」
「如果你認為我會尋求榮與將的合作,那麼你真是估計錯誤。」
「不要這麼衝動。」尼洛笑了起來,聳肩道:「我開的是銀行,不是法庭,不能裁決什麼。其實,我只是對這個交易負責,你如果可以找到有實力的夥伴,令貴德相信你們有實力完全承擔整個投資,我一定會支持你。」
我猶如被當面潑了一盆冷水,從頭濕到腳,火紅的心發出嗤嗤聲音。
從尼洛處出來,坐入車中,按著駕駛盤不斷琢磨,應該尋求誰做合作夥伴。
與將?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想到要和他朝夕相處,一同談論開發事宜,不禁心慌手顫,連連甩頭。
但其他的建築商,又…
正想不出頭緒,手機響起。
原來是書亭。
「生生,最近可好?」書亭稍停,輕聲道:「我很想你。」
我一陣心悸,分外怕他這樣輕輕的語調。
不過有一事,倒真好可以問他:「書亭,你在賀氏,依然負責馬來西亞境外的建築業務?」
「不錯,怎麼?有事要我幫忙?」
「不是要你幫忙,而是有好東西關照你。」
「什麼事?」
潛意識中要把賀氏拉進來,雖然目前我還想不到這一步有什麼用。
我匆匆把紐約地皮的事情告訴書亭,最後說:「這個機會實在難得,白白放過,實在可惜。」
書亭在電話裡不作聲,半晌說:「生生,你意思是賀氏和黃氏合作,一起開發?」
「你懷疑我的誠意?」
「怎麼會?這個計劃的確有點意思。有什麼詳細的資料可以給我?」
「待我回到辦公室,再與你詳談。」
我掛了電話,發動汽車。
尼洛,是不是受與將之托,把這塊肥肉放在我面前。他本以為我必定求他與我攜手,如果知道我拖了賀氏一起,豈非氣得吐血?
與書亭合作,怎麼也比與榮氏合作要安全。我對自己百般分辯,最後不得不承認,我有點害怕面對與將。
如果再和與將朝夕相處,我會在幾天後撲到他的懷中?
滿帶激情衝進與將臂彎的鏡頭,在那晚相見後,不斷出現在我的腦裡。依稀殘留的溫暖,在那胸膛中莫名的安全感與感動,令我驚惶萬分。
這是瘋狂的。我明明知道,靠近與將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情。
可惜理智和感情,卻從來都是爭鬥不休。
若我是一個相當級別的武林高手,那麼,我的死穴早就被另一高手掌握。
唯一的消極抵抗,只有一個不見。
事情似乎進展順利。書亭在一個星期後,來電說賀氏對這個計劃非常有興趣,但是….
「不知道為什麼,姐夫對黃氏,戒心甚重。生生,以榮氏和黃氏的關係來說,你們應該打過交道。」書亭的語氣,彷彿說我和與亭都是與將的受害者,很應該同病相憐才對。
我心微微一跳,說:「生意場上只說生意,至於你姐夫對黃氏的成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書亭安撫道:「不用擔心,姐夫現在不負責建築方面的事務,而且,大姐也非常支持這個計劃,囑我好好把握機會。我明日會到法國,來了再和你詳談。」
「好,我等你。」
放下電話,還來不及喝一口水,又聽見鈴聲。
這次是周恆,在電話中聲音清朗,可見心情很好。
「黃先生,存儲器的草約已經出來,一切進展順利,令人高興。」
「周恆,恭喜你又立大功。」
「哪裡?真正的祝賀要等合約正式簽訂。賀氏對我們產品慧眼識英雄,肯出大價錢爭取代理權。」周恆沉著地說:「我們在草約上商定,如果賀氏對我們這款新型存儲器的推廣過程中出現擾亂市場的行為,那麼友笛將立即收回代理權,並且要求賀氏對我們的損失進行賠償。」
「做得很好,這一條款,仔細想下去,很有斟酌的餘地。誰將代表賀氏簽約?」
「賀家的東床快婿,榮與亭。」
我「哦」了一聲:「他對你沒有起疑心?」
與亭應該知道周恆曾在與將手下工作。
「疑心是可以利用的。當找到方法解除疑心後,會得到更深的信任。」
「有些時候,我真是佩服你,周恆。」
好了,與亭被周恆哄進籠子,我舒心一笑。
書亭到法國,是我親自到機場去接的。
我站著等他從閘口出來,笑道:「純屬公務,不要誤會。」
「只要你肯來,就是我的榮幸。」
我們相對一笑。
我搖頭說:「書亭,我們的關係,真是一團糟糕,是不是?」
書亭不贊同:「我倒認為是一團和氣。」
我們吃了中午飯,一起駕車到黃氏,詳細商談開發事宜。
「這是一個龐大的計劃。」
「不錯,有很多企業,靠這麼一個驚天動地的孤注一擲發展起來,把所有對手踩在腳下。」
書亭輕輕道:「但是,孤注一擲的結局,並非每一個都是成功,也有百年華夏,一朝傾倒的。」
「書亭,難道你對我們的合作沒有信心?」
「認真的說,生生,」書亭看著我,緩緩說:「我對這個計劃的投入,不是因為利益,而是因為你。」
他的目光,令我有點難以接受,只有不自覺地迴避。
「如此一來,你的出發點,似乎與我截然不同。計劃的事情,是否有需要重新商議。」
書亭笑了起來,彷彿把剛剛不對勁的氣氛一抹而過:「生生,何必這麼認真,我當然是信任你,然後信任黃氏,再信任這個合作的成功性和盈利,其中並沒有衝突的地方。」
「那好,我現在就打電話,約見尼洛。」
下午的時間,完全用在商議上面。
書亭露出賀氏代表的威嚴,一本正經地和我反覆討論計劃細緻之處。
看了他的態度,我也嚴肅起來,把所有參與計劃的各部門骨幹召集到一起,想方設法找出任何會出現問題的地方,盡可能把問題想周全。
時間在心跳和疲倦中過去。
次日,我和書亭一起去見尼洛。
尼洛見到書亭,別有深意對我說:「很好的合作夥伴。」
我心裡一凝,莫名的滋味泛了上來。
書亭在尼洛面前,雖然沒有與將的圓滑世故,卻有自己的衝勁精神,神采奕奕地與尼洛握手,笑道:「貴德的酒會我聽說過多次,如果有機會,真想親身體驗。」
「過獎了。我的酒會,生生是座上客。」
我們寒暄一番,齊齊坐下,話題直指紐約的地皮。
聽了我們的來意,尼洛不言,他習慣性轉動手中的酒杯。
書亭說:「尼洛,黃氏和賀氏都是有實力的企業,對地產開發有雄厚的背景,貴德意思如何?」
「賀氏和黃氏攜手合作,貴德當然投信任票。不過,書亭,實話說,這個計劃耗資龐大,單是地皮的價格,就不容易籌得資金。」
我接口道:「所以我們需要貴德的支持,同意這一計劃的貸款。」
「金額是多少?」
「二十億。」
尼洛放下手裡的酒杯,看著我:「二十億?」
「不錯,以黃氏和賀氏的名義聯合貸款。」
「對不起,我無法答應。」
我和書亭愕然對視,驚道:「為什麼?尼洛,你知道這個計劃必定成功,對不對?」
「生生,不要緊張。當初是我提議你參與進來,當然知道裡面的龐大利益。」尼洛斯條慢理擺手,對我們解釋道:「我所反對的,是賀氏和黃氏聯合貸款一事。生生,雖然我們是好朋友,黃氏的發展這一陣也不錯,但是根據近年黃氏頻頻發生的上層事件而言,貴德的董事局不能不對黃氏的還款能力打一個問號。」
不錯,前兩年黃氏變亂迭生,三番兩次被與將和尼洛在邊緣堪堪拉起,確實記錄不良。
尼洛轉頭說:「不過在這一方面,賀氏的記錄良好。如果借貸的是賀氏,我反而好辦。」
我沉吟片刻,說:「這個計劃是我們兩家共同開放的。單獨由賀氏借貸,未免說不過去。」
「其實很簡單,這塊地皮的價值約在十二億左右,所有權現在屬於貴德。由賀氏出面向貴德借貸,土地的所有權歸賀氏,而黃氏負責開發工程,投入人力物力。兩家各佔百分之五十股份,不是很好嗎?」
書亭搖頭道:「這樣一來,對黃氏有失公道。他們出人和物,我們只要出名義。」
我不這麼認為:「很公道,賀氏付出的,是要還款的風險。」
尼洛說:「你們再商議一下吧。以上是我提出的解決之道。生生,目前經濟大環境不好,所有銀行對資金借貸都很謹慎,請你體諒。」
我和書亭從尼洛住所出來後,直接回到黃氏,商談公事。
其實沒有什麼好商議的,尼洛的提議,確實是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
而且,賀氏最近在馬來西亞本土接了一個大型工程,技術人員等確實暫時無法抽調,不論如何,確實要黃氏負責工程的承建。
書亭道:「那麼,賀氏負責銀行借貸,將紐約的這塊地皮的所有權掌握在手。我們出地皮,你出樓房,如何?」
我點頭道:「就這麼定了。」
洪冰坐在我身後,匆匆記錄我們的談話。
書亭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說服他的大姐和賀氏董事局成員。
我雖然身在法國,也料到與亭會出面阻攔。
不過,他恐怕阻攔不住。因為這麼一個賺錢的難得機會,賀氏上層不會因為一個榮與亭而白白放棄。
果然,書亭很快帶著好消息,以賀氏代表的身份,再度來到法國。
我們用最快的速度約見尼洛,並且火速簽署借貸條約。
黃氏的一切,也準備妥當。
黃氏和賀氏的簽約儀式,定在下午兩點。會場由洪冰負責,保證佈置得妥妥帖帖。
之前,我和書亭一起吃午飯。
「下午簽約後,大功告成,一定要好好休息幾天。生生,有沒有興趣,一起度假?」
「天,這才是開始。你不要忘記,賀氏出了地皮就翹手等著收錢,黃氏可是要負責建築的。簽約後,我要親自到紐約駐紮。」
書亭哈哈一笑:「和你一起認真的工作,真是非常愉快。其實,只要和你在一起,做什麼都很愉快。」他後面的一句話,又開始露出深情款款的苗頭,聽得我頓時寒毛豎立。
幸好,書亭的手機恰好響起。
我鬆了一口氣。
「什麼?」書亭對著手機微微皺眉,似乎遇到一些不願意的事情。他說:「大姐,你太小心了吧?」
原來是賀家大小姐,不知道她丈夫是否在身旁。
我低頭,靜靜吃著自己的午餐。
好一會,書亭才把電話掛了。他的臉色不是很好。
「怎麼?有事?」我抬頭。
「關於合約的事情,可能有某些地方要修改。」
我心狂跳一陣,穩住心神道:「什麼地方要修改?」
「大姐說,賀氏借貸貴德二十億,一年歸還。資金要等樓房建好後才能回來,而樓房的建設由黃氏負責….」書亭有些難以啟齒:「萬一黃氏故意拖慢工程,不能在合約中聲明的半年內完工,那麼賀氏將出現危機。」
「我們不是對這方面所考慮嗎?合約中說明,黃氏如果超過時間而不能完成建設,將按一天一萬元的金額賠償賀氏,直到建設完畢。有這樣的合約約束,就不用擔心工期延誤。再說,我們合作開發,怎麼會故意拖慢工期?」
「我也不知道大姐是怎麼想的。可是,姐夫說,在黃氏建設過程中,賀氏沒有權利進行任何干涉。那麼,如果黃氏完成百分之九十九的房產建設,卻不把最後的一點封頂,賀氏就會被拖死。」
「我不封頂?難道故意自己不賺錢,再倒賠每天一萬給你?」
「完成大部分樓房建設,黃氏如果自行出租這部分已經完成的樓房,每天的收益將以數十萬計。賠給賀氏的一萬,只是其中一條牛毛而已。而賀氏,就會被這樣拖到還款期,資金無法還給貴德,將面臨倒閉的命運。」書亭撓頭說:「老實講,這一方面,合約確實沒有考慮到。」
我手中的杯,忽然傾斜,水灑了滿桌。
心海的波濤,已經到了十二級風力。
不為其他,只為我確實有這樣的打算。
否則,我又何必花這麼多的心機。我確實想借次機會,把庇護與亭的王國震得粉碎,但想及書亭,又對這赤裸裸的利用不忍心。
這個計劃,可以把賀氏生死握在手上。如果我心狠,只需要一天一天拖下去,看與亭死在面前。如果我心軟,可以看書亭的情面,在賀氏生死關頭放他一馬,大家共同賺錢。
商場中難得的不至於一出手就要人性命的機關。
試問還有什麼方法,比現在的計劃更好?
現在被他一語道破,心中的羞愧驚惶,實在非言語所能形容。
我的臉色,想必蒼白嚇人。
書亭以為我是出於憤怒,連忙安撫道:「生生,我是信任你的,從來不曾懷疑。不過,姐夫也是出於賀氏的利益,我畢竟要向董事局交代。如果他提及到這麼危險的漏洞而不更改合約的話….」
我果斷地揮手阻止書亭說下去,淡淡笑道:「你姐夫考慮得非常周詳。這樣,我們立即修改合約,不要拖延,還是下午簽約,好不好?」
書亭當即鬆了一口氣,高興地說:「生生,你真是深明大義。」
我唯有報以苦笑。
合約臨時更改,把洪冰忙得一團亂。不過她始終是萬能秘書,一切在儀式開始前準備妥當。
除了臨時更改條款外,其他一切都很順利。書亭完成任務,戀戀不捨一番後,終於還是飛趕機場回馬來西亞報告去了。
我和洪冰目送書亭上了飛機,雙雙吁氣,彷彿打了一場仗一樣。
「老闆,今天總算平安度過。我們是否應該互相恭喜一下。」洪冰把中午重新準備合約的雞飛狗走拋到腦後,對我嘻嘻一笑。
「我看,你是想問我們是否應該去吃一頓飯,以表慶賀。」
洪冰讚道:「天下間最知情識趣的,莫過於我的老闆了。」
「你的老公呢?忍心他一人啃碗麵?」
「昨日出差去了。」洪冰做怪相。
原來如此。
只好發揚好老闆精神,請洪冰大吃一頓美餐。
紐約方面的事情進展還算順利。黃氏這裡天天忙得人仰馬翻,我在法國美國之間穿梭往來,消瘦不少。
賀氏方面,依然是以書亭為代表與我接洽。這一點我非常高興,因為書亭畢竟與我關係不同一般,有很多問題,容易溝通諒解。
忙裡偷閒,約了尼洛一起打高爾夫。
新開的一個高爾夫場,青草喜人。我呼吸著難得的新鮮空氣,大歎人生苦短,偏偏要把這麼多的時間花在勞碌公事上。
「聽說你們的計劃進展順利。」尼洛一桿揮去,身手堪與職業球手媲美。
太陽很大,我擦擦額頭的汗,說:「還算可以,與紐約政府的溝通基本沒有問題,地基工程已經進入動工階段。」
「可惜,白白便宜了賀氏。」
我胸口猛然一滯,抬頭看著尼洛。
尼洛沒有注意我的面色,遙遙看他擊出的球,悠然說:「沒想到賀氏這麼精明,臨門一腳前忽然來個添加條約。」
我緩過顏色,搖頭笑道:「尼洛,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
「不是瞞不過我。」
「那是瞞不過誰?與將?」我冷冷猜道:「原來我黃生價值連城,以至於你們兩位大人物對我日夜監視,還要派上數名頂級的心理專家專門研究我的一舉一動。」
尼洛無奈地說:「生生,為何一提及與將,你就像刺蝟一般。」
「我像刺蝟?」
「對,你尖銳得令人難以招架。」
我忽然之間無話可說,只好苦笑著聳肩:「尼洛,我知道你和與將交情深厚。我們也是老朋友了,你老實說,我應該用什麼態度來對待這一切。」
「看看,這就是你的態度。我怎麼敢隨便提出建議?」
「好,當我今天虛心請教。你有什麼建議,儘管說給我聽。」
看得出來,尼洛是有備而來。他套出我的一句話,立即坐下,顯然要與我長談。
「生生,可不可以,暫時把以前的恩怨放下。」
「尼洛,說這樣的話前,你又可不可以告訴我,對我和與將的恩怨,你知道多少?」
「比你想像中的要多。」
「例如?」
「舉例出來不過是把昨天重溫一次,告訴自己與將是多麼不可原諒,強調自己受過的苦,有什麼益處?生生,你念念不忘過往,只會困住自己。為何不退後一步,抬眼看看前方。」
「人生的經驗,卻又何妨不是從過往中得到?忘記過往,我摔交的數目,恐怕要呈數量級增長。」
談話似乎沒有效果。尼洛靜靜想了一會,誠懇地說:「實話實說,我今天之所以這樣與你直接談,是因為我不忍心看下去?」
我莫名其妙道:「不忍心?尼洛,你何時入了佛門,要普渡眾生?」
「與將很痛苦。」尼洛真摯而又直截了當地對我說:「你知不知道,他很痛苦,一直都是。」
他的語調中,隱隱暗藏了對我的不滿與指責,但我已經無暇分神去分析。
所有的腦細胞,被緊緊維繫在兩個字上面痛苦。
與將的痛苦…
彷彿只聽到這些片言隻字,我就已經被心碎的感覺籠罩。
「痛苦又如何?世界上誰會沒有痛苦?」我強笑道:「尼洛,以你的為人,忽然露出感性的一面,實在令我驚訝。而且,居然是為了榮與將這麼的人。」
「生生,難道你真的忍心這樣下去?不顧一切,就是不肯放過與將?不肯原諒一些已經消逝的過去?」
我訝道:「放過?尼洛,你說反了。應該是我求他放過我。」
「如果與將現在忽然拋開一切,不再過問你所有的事情,你會感覺很好?」尼洛忽然提高聲調,聽在我耳裡,簡直如暴喝一般。「你捫心自問,難道你沒有一直索要與將的關注?」
如果與將忽然放過我…
我揣測其中的可能,隱隱中對自己說: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與將怎麼會那麼好心,肯把我放開?
我越想越憤怒,似乎掉進了一個莫名的陷阱,焦躁不安,悻悻道:「尼洛,你簡直和與將是一丘之貉,強詞奪理到了極點。」
尼洛彷彿意識在自己措詞過於強烈,沉默片刻,冷靜下來。
「與將真的很愛你。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會真的這麼愛另一個男人,這在圈子裡是一種奇跡。生生,你不覺得應該珍惜?」尼洛輕輕地說:「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瞭解你的行蹤,瞭解你的思維,比把你逼到絕境禁錮起來要難多少?換了是你,你可肯用同樣的心血去對待自己所愛的人?」
「你不覺得這樣的愛很可怕?」
「這樣的愛很沉重,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承擔。無時無刻不思念著你,隨時都有能力得到你,卻要忍著不去驚動你。與將對你的愛護,實在舉世無雙。你還想這樣持續下去?」
我冷冷道:「誰也不想持續下去,我已經被驚動得嚇破膽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我和尼洛的面談,可以算是不歡而散。
尼洛是個很好的說客。至少,在當天夜裡,我夢中屢屢見到與將憂慮的臉。
與將很瘦很瘦,非常憔悴。
他靜靜站在一旁,彷彿很近,又彷彿很遠。
開始,我很害怕,想著怎麼才能逃開,但我逃開後,見他沒有動靜,又忍不住回來。
我捨不得憔悴的他。
我問:「與將,你為何不過來?」
與將輕輕說:「生生,我不過來了。」
我大驚,一種被拋棄的感覺衝擊著我。
我說:「為什麼?為什麼不過來?」
我不斷地問,與將只是靜靜站著,悲哀地看著我。
「不要!我不要!」
我在夢境中猛然掙扎著醒來。
冷冷的空氣在房間裡流動,窗外帶進一點點清涼的月光。
好安靜,莫名的孤獨與寂寞,伴隨著夢中而來的被棄感充斥心靈。
我舉手一摸,才發現已經滿腮眼淚。
不是說過不要再流淚嗎?
次日回到黃氏,無精打采。
周恆又來電,原來友笛與賀氏的合約已經正式簽訂下來。
「黃先生,我上次和你提及的條文,也在合約之內。」
「如此說來,賀氏很快就會拿出資源推廣新存儲器的市場?」
「不錯。」
我暗自估算,賀氏這一段期間頻頻接到大工程。雖然業績甚好,但以資金運作而言,就帶有一定危險性。每個工程都需要大量的前期投資,尤其是紐約的房產發展計劃,已經向貴德貸了一大筆款,萬一出現某個契機,使賀氏一方決堤,很容易會出現骨牌效應,使賀氏發生財務災難。
唉,為什麼與亭選擇的避難所,要是書亭的家族事業?
我是否應該放棄這個機會,乾脆忘記舊事,把一切恩怨抹了。
這樣是否能令自己更快樂一點?
煩了一個上午,如爸爸所言,我總是在一些簡單的感情問題上兜兜轉轉,繞不出來,極其可笑。
也許是我沒有過人的胸襟吧。
既然如此,不如把心力放在工作上面。我想通了,繼續埋頭工作。
經濟雖然不景,但大企業的酒會似乎沒有節約資源的打算。各種請柬還是天天送過來。洪冰做了把門大將,不起眼的小公司宴請,一律拒絕,只有合作夥伴之類必須參加的活動,才會把請柬送到我面前。
這晚,法國最大的科技公司派林五十週年紀念,場面浩大,我當然不能不出席。
隨著電子技術應用的日新月異,其產業利益也逐漸佔領人心。科技大鱷成為人們眼中的寵兒。所以,這一晚,除了法國一流的科技新貴,還有不少名人參加。
這是寶石閃爍的夜晚,到來的名媛爭相展示自己最貴重的首飾。讓我們這些人欣賞好一場世紀珠寶展覽。
或者心已經老了。我這些日子來漸漸愛上清淨,在酒會中若非出自公事,通常都會躲到角落捱捱時辰,到時間就不露痕跡地離開。
與派林的總裁打過小小招呼後,我便問明侍應,選擇一間賓客休息室,躲了進去。
派林的這次酒會,考慮非常周到。特意準備了十間休息室,讓客人各自休息,更多的,也許是為了讓貴賓間進行一些不欲人知的交談。
我獨佔了一個房間,將門關上。畢竟是在人家的地方,所以沒有鎖門,只把「正在休息,請莫打攪」的小燈亮在外面。
昨夜睡得並不好。
說來奇怪,其實自從離開與將,我甚少有睡得安穩的時候。難道我對鎮定劑上癮了,非它不能得個好眠?
沉沉靠在沙發上,睡意漸漸襲來。
難得的好睡意。我索性歪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自任周公來尋。
我總是做夢,常常夢見與將。
通常我總會被嚇醒。
以前,夢境中的與將會變成惡魔向我撲過來。到了現在,夢境卻變成與將再不要我,默默離開。
一樣的令我驚惶哭泣。
若與將放棄我,我會如何?想到這個問題,心就像被人用鈍鈍的小刀凌遲一般。
我在夜裡夢間,不得不承認,我不能沒有他。
我捨不得他,無論他做了什麼事情。
「生生,清瘦依然啊。」依稀中,聽見有人在耳邊輕說。
是誰?這不是與將的聲音。
很熟悉。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猛然看見一張可怕的臉。
「你這樣的姿態,令我無法不記起你在我身下求饒的樣子。」
他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我大懼,立即從沙發上彈起,卻被來人強行按在沙發裡。
我嚇得聲音也是沙啞的:「與亭,你不要忘記這裡是哪裡。我會呼救的。」
「看你嚇成這個樣子,你叫得出來嗎?不要怕,我也是派林貴賓,不會對你做出什麼事情來的。」
我以為自己已經逃過當日的恐懼,重見此人的面目,才知道一切不過深深藏在安定之下。
可怕的氣息和粗魯的動作,瘋狂的撕裂與抽打,在瞬間無形地迎面撲來,把我捲到風浪的中心。
耳中嗡嗡的聲音,越來越重。原來心理上的陰影,可以給人造成這樣厲害的影響。
不錯,我手軟腳軟,連話也說不出來。
與亭有趣地看著我,湊近道:「感謝你送了塊餡餅給賀氏,畢竟紐約地皮有價難求,我那條防範周全臨時添加的條約,是不是絕了你的大計?」
我勉強道:「與亭,這些都是公事。」
「哼,不要以為我會信你。生生,恩可以不提,仇不能不報。你會對賀氏安一分好心?我知道你不會放過我的,不過賀氏這麼大的勢力,你能怎麼辦?」與亭陰惻惻道:「你想的也對。我們兩人,誰也不會放過誰。」
賀氏?與亭肆無忌憚的庇護之處。
在瞬間,我下了決心,捨卻與書亭的情分,把賀氏毀在旦夕之間。
「你為何如此恨我?」
「因為傷害你,是傷害與將最好的方法。」
我和與將,難道有這麼同體同心的關係?
我顫道:「你胡說!」一股壓抑了很久的衝動,在薄薄的心膜裡撞擊著,叫囂著。
「你的喉嚨真白。」與亭緩緩靠了過來,戲謔地說:「咬碎你的喉嚨,與將會痛苦得自己咬斷自己的喉嚨。」
天!我看他靠近過來,完全沒有反抗之力。叫不出聲音,腦裡一片混亂。
就像繃到極點的琴弦,剎那間斷了。
眼前忽然一黑,我暈了過去。
悠悠醒來的時候,靠在一個人的懷裡。
莫名的心安理得,被全心全意的歸宿感所包圍。
還能是誰?
「與將?」
這人彷彿無所不知,總在一些奇怪的時候現身,恰恰擊中我最脆弱的地方。
「生生,是我。」
我絲毫也沒有動,靜靜靠在他懷裡,閉著眼睛問:「與亭呢?」
「被我嚇走了。」
「我睡了很久?」
「就一會,不到五分鐘。」
「好沒用,我居然嚇昏了。」我苦笑。
與將寵溺地抱著我,安慰說:「那是因為你的心理壓力太大。常人都會如此。而且,你吃飯太少,又不注意鍛煉身體。你知道嗎?你有低血壓,容易頭暈。」他徐徐而談,流露淡淡的心痛不捨。
我抬頭,看著他的臉。
幸虧,他沒有像我在夢中見到的一樣憔悴,依然神采奕奕。我鬆了一口氣。
「也許我一世都無法練成銅皮鐵骨。」我傻傻地說:「也不能百毒不侵。」
「生生,你已經變了很多,堅強了很多。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看,你把我也耍得團團轉。」
「與將,你會對我說真話嗎?」
「你想問什麼?」
「以你的能力,為什麼放過與亭,讓他在賀氏逍遙快活?」
與將微笑起來。他說:「我以為你會想親自做某些事情。」
「這麼說,你留著他是為了讓給我親自報仇?」我恢復一些,從與將懷裡掙扎出來,坐在沙發上。
與將無奈地看著我,苦笑連連。
「生生,你真是個驕傲的人。」他皺眉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驕傲的人。」
「我對此抱歉。」
「不,我以你為榮。」
我們的談話,到此結束。
我們靜靜坐在裝修得很豪華的休息室內,各自回味剛剛的對話。
安詳的氣氛,瀰漫在我們之間,有種感動激盪在心間。
我們一直這樣坐著,直到整個酒會結束。
終於,與將輕輕歎氣,站了起來。他望了我兩眼,像意識到離開是必然的事情,然後轉身,緩緩走了出去。
我竭力阻止自己叫住他。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不但在折磨與將,也在折磨我自己。而為什麼這麼堅持,卻找不出任何原因。
與將是愛我的,他深深愛著我。
看著與將離去的背影,我想起尼洛的話。
他一直在痛苦,為了我而痛苦。
這個世上,是否只有我一個人,可以讓他快樂?
高科技不愧是現在世界經濟的支撐。友笛的新型存儲器,在賀氏大力開拓市場的努力下,以其質優價廉而迅速佔領市場。銷售渠道紛紛建立,收益大大超過預算。
近日頻頻接到周恆的捷報。
我在電話中笑說:「可見電子產品,始終是大有可為的。」
「黃先生,我們這樣與賀氏合作下去,想必相當愉快。」
「不錯。容與亭憑著我們的產品,看來在賀氏春風得意,前程錦繡。」
周恆接道:「殊不知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自從被與亭一驚再驚後,我已經下了決心,對付賀氏。
再也不要留手。
「周恆,暫時按兵不動,不妨讓與亭過幾天歡樂時光。」
其實真不想與亭快活,何況是倚靠黃氏來快活。不過紐約地產發展那邊的合約陷阱失策,不能發揮效果,單單啟動一個機關,並沒有把握可以把賀氏拉下馬來。
必定要等一個機會,才一舉發動進攻。
我想起當日馬來西亞驚現眼前的一小包白色粉末,來得無聲無息,才真是觸目驚心,讓人一愕之後,始知重重佈局,天衣無縫佈置在身邊多時。
怎能不佩服這些人害人的心計?
機會來得非常突然,令我也措手不及。
一日,正在辦公室小寐,洪冰忽然推門而入。
她在黃氏已有年日,資格也夠老,卻從來不曾如何沒有輕重過。我一驚之下,直覺知道有事發生。
果然,洪冰幾乎是嚷道:「老闆,快開電視!」
我不問緣由,立即按動遙控,剛想問開哪個台,目光立即被電視螢幕所吸引。
一棟摩天大樓,在煙霧瀰漫中轟然倒下。
鏡頭搖晃,不像是好萊塢的特技電影。
不能置信。
我失聲道:「世貿?」
洪冰與我對視一眼,互相表達震撼和慌張。仿似世界末日來臨,雖然我不是美國人,也忽然悲哀的知道世界即將面臨大變。
片刻後,我立即撲到桌面,勉強撥通紐約的電話。
幸虧,在紐約負責黃氏所有工程的,是那位我曾經盡力保護的陳世伯。他的電話,一接即通。
「陳世伯?是我,黃生。」
「生生,我知道你一定會打電話過來。」到底上了年紀的人,又常年在商場奔波,他的語氣比我鎮定。
我匆匆道:「看過電視沒有?」
「簡直是現場觀看,震撼無比。」
「這樣的事情一出,紐約股市即亂,而且,連紐約的地產業,也不能倖免。」
陳世伯沉聲說:「事情一出,我立即下令暫停所有施工,靜觀其變。」
不愧是黃氏元老。
我稍感欣慰,誠懇道:「我暫時不能離開總部,但紐約方面甚為重要,請陳世伯多加用心。」
「沒有什麼別的。我的意見,是紐約這個計劃恐怕有失。真正糟糕的是賀氏,他們貸款買下的地皮,也許價錢會跌到底處。幸好黃氏的投資是在工程上,而且剛剛投入,花費不多。我會盡量收回已經放下去的投資,暫時停止地產方面的建築運作,以保證虧蝕不超過預算。」
接下來的情形,真可以用兵荒馬亂來形容。
每個企業都惶惶不可終日,當然,只要聽聽每天財經報道源源不絕的壞消息,誰的眼眉可以舒展得開?
股市大跌,不在話下。史無前例的全部狂跌,彷彿到了人間地獄。
榮氏也不例外,但與將算有本事,雖然也是翻了綠牌,跌幅卻漸漸收小,在眾多岌岌可危者中率先穩住陣腳。
而賀氏和黃氏,因為前一陣才敲鑼打鼓,公告天下共同參與開發紐約地產的計劃。如今紐約屹然成了災難之城,股民對我們兩家的信心立即從高指數向下限逼進。
情勢是從未預測到的險惡。
對著自己的災難,我已無暇分神去管賀氏了。
尼洛算有情意,事發後立即與我通電,道:「生生,立即撤回在紐約的投資,那裡撒下的錢財,在近期來說,必定如石沉大海。」
「我已經下令暫停工程,不要繼續投放資源。可是黃氏和賀氏有合約在先,就這樣撤回所有投資,有違約的嫌疑。」
尼洛說:「這次的風暴,賀氏在建築界中算是首當其衝。賀氏投資的是地皮,用大量資金取得地權,現在地價跌了何止百倍,當真是天要亡它。如果你被牽扯進去,不過是多一個替死鬼。關於合約的問題,我有一個提議。」
我心中一凜,隱隱知道賀氏的滅亡,已經近在眼前。
「願聞其詳。」
「只要賀氏股價繼續下挫,賀氏的總資產降到貴德所審定的標準,貴德就能以賀氏目前根本沒有還款能力的名義,立即凍結賀氏部分在貴德的資金,防止貴德繼續損失。」
「這種時候凍結部分資金,連鎖反應立即鋪天蓋地而來,豈非要賀氏一朝滅亡?」
「那不正是你的目的?」
我倒吸一口清涼氣。
確實,那是我的目的。也是我很想看到的一件事情。
或者,我是因為無法對榮氏下狠心,而要借另一個百年大族出心中的惡氣。
何其殘忍,為了自己,我要毀去書亭和許多不相識人的家園。
尼洛接著說:「但是賀氏到底實力雄厚,要他們的股票立即下挫到底線,不是這麼容易的。除非市場傳出極度對賀氏不利的消息。」
千百個念頭,在我心裡如七國之兵,互相擊打不斷,撞得我幾乎分裂開去。
與亭的庇護之所……
書亭的安身之所……
要黃氏抽身,只能在被賀氏拉著沉落深淵前,狠狠在賀氏腦袋上踩上一腳,踏著它的身子逃出來。
我猛然咬牙,對尼洛說:「建築方面皆輸,賀氏目前靠什麼支撐股民信心?」
「新型的存儲器代理,此產品市場前景極好,所以股民對賀氏仍抱最後的希望。如果讓他們撐上一陣,憑借這個產品的全球代理權,怕也有一線希望可以度過難關。」
「尼洛,賀氏股價明日必定下挫,你不必擔心。」
掛斷電話後,我進入一種麻木狀態,憑著本能撥電話給周恆。
「周恆,還記得和賀氏簽約時關於市場運作妥善與否那條款嗎?」
「當然記得。」
「現在是用它的時候了。」
「好,我立即去辦。」
放下電話,我眼前猛然發白,要慌忙伸手牢牢抓住椅背,才勉強站穩。
幾秒後,我清醒過來。
為什麼這樣心痛難忍?我不認為是為了賀氏。若是說我為書亭而如此悲傷,那也不大可能。
但,深入骨髓的痛楚,在體內迴盪。像凍僵的肌肉忽然被浸在沸水中,而後又重新被安置回冰櫃中繼續冷凍。
那是麻木卻又依然存在痛覺的境地。
瞬間,我體會到與將的痛苦。
人非書本所寫那麼偉大,當面臨利益與情意矛盾時,個中感受,非當事人不能體味。
我只所以痛苦,是因為在這一刻,我忽然發現,原來我即將傷害一直真誠對我的書亭。
最令我難以接受的是,我之所以忍心傷害他,其實不是為了恩怨,也不是為了情意,而是為了保住黃氏。
赤裸裸的,為了金錢和利益。
恍然大悟,原來世界上各種背信棄義、令人齒冷的齷鹺事情,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做出來。
而我,竟然已成為其中一員。
我不能接受,因我知道自己不會改變這個殘忍的決定。現實就是現實,賀氏已經沒有明天。
書亭,他命定要成為第二個黃生。
天幸我沒有真的把心交託給書亭。否則,要手起刀落毀滅自己所愛的人,多麼可怕可悲?
剎那,我伏倒在地上,大哭。
我為與將而哭。
我終於明白,只要昨天種種還在我心裡散著陰暗的種子,他將永遠不會快樂。
賀氏的股票,如我所料,在次日大跌。
這全拜周恆厲害的手段,在最快時間內找出賀氏運作市場時出現的失誤,以合約中的條款為憑,提出嚴厲聲明,要收回賀氏的全球代理權。
其實是無理取鬧的手法,意在傳媒效應,這個借口能否收回代理權,根本不再我們考慮範圍之列。
不待賀氏做出反應,消息外傳,不啻於奏響賀氏的死亡之曲。股民嘩然,一沉百踩。
至此,賀氏已經無回天之力。
友笛由於沒有強大背景,在金融風暴中又傳出與賀氏的糾紛,未免危急自身發展。事情緊急下,周恆同時召開新聞發佈會,公佈友笛由黃氏注資發展的聲明。
至此,友笛的來頭,已現於昭昭日夜之下。黃氏對賀氏的種種精心手段,也無所遁形。
眾人議論紛紛,都說:「黃氏這下厲害,一下子把一個這麼厲害的商場對手拉下馬來。恐怕將來榮氏也不是對手。」
我帶著悲傷的心,品嚐勝利的果實。
看著賀氏一步一步到了絕境,只剩無盡的彷徨。
書亭一直在打我的手機。
這樣的境況,我料他還不肯死心,想四處尋求幫助。第一個想到的,必定就是我。以書亭的為人,雖然外面證據確鑿我是禍首,他也未必肯相信。
他對我的信任,似乎與生俱來,是一種令我心酸的本能。
當日與將對我說:「你早應看出來。我料不到,你居然會看不出來。」
我在與將面前是瞎子。書亭在我面前,又何曾精明過一次?
我索性關了手機。
洪冰在對講機裡說:「老闆,賀先生在三線,是否接聽。」
「不接。」
我是狠心的,當我毫不思索地回絕時,自己對自己下了評斷。
不難猜到書亭的請求。希望友笛向市場證明和賀氏的關係依然密切,穩定人心。而且,對於貴德的逼債,希望我可以代為求情。
即使做了,一切也是無功。賀氏已經到了末路,而即使有生機,我也不會去救。
天知道與亭若再得一個翻身機會,會做出點什麼可怕可恐的事來?
沒有人會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來慈悲他人,我亦然。
洪冰拿文件進來,見我慼然模樣,歎道:「其實接聽一下,又有何妨?幫不了忙,至少給他一個安慰。賀氏危難,人人把他們當瘟疫一樣躲避,真是讓人看不過眼。」
「我不是怕賀氏帶累我,或怕書亭求我一些什麼。只是,我確實不會伸援手,何必給他希望?再說….」我頹然道:「我也不想面對他。」
一個下午,我沉浸在自棄自唾之中。
接下來度日如年,兩天後,書亭終於沒有再打電話過來。
正逼自己把賀氏拋之腦後,洪冰忽然敲門進來。
「老闆,出了事情。賀氏宣佈破產。」
這早在意料之中,沒什麼驚訝。只是商場之中兵敗如山倒,怎能不心寒?
洪冰看看我,似乎害怕接下來的消息會嚇著我。
「另外,賀氏的董事長賀書敏服安眠藥自殺。」
「什麼?」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瞪著眼睛。
腳一軟,又重重倒在椅上。
數十道寒流,從地毯處鑽上來,侵入四肢百脈。
「老闆….」洪冰慌忙走過來。她看見我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咬咬唇,似乎有話有說。
我知道她要說什麼。
她想安慰我,說這一切是現實的殘酷,而與我無關。內裡有恐怖份子,有美國政府,有股市和股民的離棄,不要把所有的責任負在自己身上。
我搖頭,有氣無力道:「你不用說。什麼也不用說。我明白的,這不是我一人做的孽。」
但,是我起的因,是我種的果。
滋味,苦澀不已。
此夜,書亭會在哪裡哭泣?他陽光的生命,已經失去光線。
始作俑者,是我。
我無法抑止自己的行動,拋開保鏢的跟隨,獨自駕車,四處遊蕩。
我是有罪的,我深深知道。
但是,我的罪惡,將進行下去。絕對不會在屠刀揮下的時候,留一點餘地。
我對不起書亭,他的存在,本來就是我的罪證。
路過一間麥當勞,我停了下來。
在那個路口,書亭曾對我苦苦哀求。
他說:「不要結束。」
「不要這麼殘忍。」
當日的預想,今已成為現實,見證什麼才是真正的殘忍。
我癡癡看著前方,已經分不出心裡的是什麼滋味。
剎那間,鼻尖忽然聞到一陣藥水味,一塊潔白的濕巾,赫然從車窗伸入,摀住我的臉。
一隻男人的手臂,勾住我的脖子。
深吸一口氣欲求救,藥水盡入鼻中,身體已經不聽使喚。
綁架?
我驚恐之中,墮入黑暗。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腦袋一陣眩暈。
眼前,是一間寬敞的房間,簡單又安逸的裝修。空氣特別的新鮮,依稀聽見雀鳥叫聲。甚至,傳來嘩嘩山泉的聲音。
我仔細聽四周動靜,猜測是否身在某個偏僻的渡假村出租的單獨房子裡。
一個人影忽然靠近,我抬頭,片刻愕然後,不由苦笑。
我說:「書亭,原來是你。」不料兩兵對峙的時候來得這麼忽然,我始終心虛,以至手足無措。
書亭望著我,眼神複雜。
其實,我應該很瞭解他的心態。只因我們兩人的經歷,極其相似。
他烏黑的眼珠盯著我,沒有射出燃燒的怒火,相反,他很平靜。
「不錯,生生,確實是我。」書亭也對我苦笑,像在感歎我們兩人的無奈。
他越平靜,我越內疚。
我知道,他心此刻必定在緩緩淌血。被一心一意深愛的人背叛利用,即使僅僅揣測他的感覺,也能察覺那錐心的痛楚。
原以為他會咬牙切齒將我碎屍萬段,不料他居然輕輕柔柔問:「你的手痛不痛?」
我呆住。一直在心底的內疚,忽然膨脹十倍,幾乎漲破胸膛。
書亭望我被縛在背後的雙手,似乎心有不忍,盯了好半天,才打消為我鬆綁的念頭。他長歎一聲,坐在我的身邊。
「生生,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有什麼苦處?」
受不了他到這個時候還情深款款,澤心仁厚,分明是要我徹底扮演負心人的角色,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偉大,他的犧牲,把我黃生所有的廉恥活生生在眾生面前撕去。
我驀然大喝:「不要問!你什麼都不要問!」
書亭不曾料到我會忽然如此激動,閉唇看我。
「不錯,是我利用你,是我背叛你。而且,我從頭到尾沒有愛過你分毫。賀書亭,你憑什麼以為自己可以得到我的愛?黃生的心是鐵石做的,你憑什麼以為自己可以熔開?」我一口氣大叫出來:「不需要你為我編製什麼冠冕堂皇的借口,這一切都在我計算之內。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無毒不丈夫,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懂?虧你還出生在商場世家。」
每一個字都書亭而言都像鞭子,一下一下抽在他身上。我每說一句,他的臉色就越發蒼白。
我瘋子般大吼,連自己都驚訝自己的殘忍。喘氣停下來時,房間靜得可怕。
書亭的臉,已經白到晶瑩的地步,似乎連血管都要外露出來。一向烏黑的眼睛,居然失去所有光彩,像已經失去生命一樣。
我的心驀然抽緊,痛得不成樣子。
「書亭,你都聽見了,這就是你深愛的男人。」房門忽然打開,走進來的,是與亭。
看見他眼裡的恨意,我根本不覺得奇怪。我和與亭之間,早已是血海深仇。
與亭的面上滿是鬍鬚,顯出滄桑落魄。他看我的眼光,猙獰恐怖。
我心頭感覺絲絲涼意,落入此人手中,當然不是什麼好事。
「哼哼,你也有今日。」與亭冷冷打量我,一邊放下肩膀上一個巨型的麻袋。看體積外型,似乎裡面裝了一個人。
與亭把麻袋打開,果然,裡面露出一個人來。
我驀然一震:「與將!」
「沒有想到吧?」與亭轉頭對同樣驚訝的書亭說:「我多好運氣,居然見到他失了魂魄般在黃氏大樓外徘徊,連我靠近都沒有察覺。」
與將雙手也被縛在身後,眼睛緊閉。
我看著又心疼又難過,不管雙上被綁著,衝到與將身邊,喊道:「與將!與將!你怎麼了?」
與亭鄙夷地望我一眼,猛力一掌當頭而下,將我打得倒在地上。
不知道哪裡來的堅持,一陣天旋地轉後,我又從地上豎著膝蓋爬起來,向與將衝去:「與將,你說話!你到底怎麼了?」在此一刻,似乎只要可以衝到他的身邊,就是我畢生的勝利所在。
這一次,擋在我身前的,是書亭。
他站在我面前,按住我的肩膀,雖然力道很大,卻絕不粗魯。他說:「生生,不要激動。」
我怎能不激動?當我看見與將這麼無助地躺在與亭憎恨的眼光下。
看見書亭眼裡的不捨,我像找到一條救命稻草,撲入書亭懷裡急促地說:「書亭,求你不要讓他傷害與將!我求求你!」
「生生….」與亭的身體僵硬起來,彷彿被雪藏千年般冰冷。
「你說過永遠不讓我傷心,你說過的!」我對書亭不斷乞求,眼光卻越過他的肩膀,直直盯著昏迷中的與將。
「書亭,求求你,我求求你,書亭…」
書亭似乎忍不住了,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將我擁入懷中,抱得好緊。
「生生,我好愛你,你可知道,我好愛你…」他不斷低聲說著。
我卻忽然興奮地叫了起來:「與將!與將!你醒了?你快點醒!」看見與將微微動了動肩膀,我是真的興奮,完全忘記了自己在誰的懷裡。
抱著我的書亭,彷彿受了重重一擊,僵硬數秒,像被燙傷一樣把我放開。
這對我只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再次衝到與將身邊。
這次,與亭沒有再阻止我。
他顯然,把這個當成戲弄老鼠的把戲。
我單膝跪在與將身邊,看他憔悴的樣子。一直以來,我腦裡的與將都是堅強而無惡不作的,永遠高高在上玩弄世人。因此,這憔悴的臉,緊鎖的眉,更是讓我心疼。
「與將,你醒一醒。」手被綁在身後,我只好用頭輕碰他的臉。
與將微微一動,開始緩緩地,左右搖擺他的頭。
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幾乎蹦出口腔。
「嗯?生生?」與將終於開口。
看著他輕輕睜開眼睛,幾乎想大哭出來。但我沒有哭,看見他的眼睛,我所有的機警和鬥志都回來了,我平靜地說:「與將,我們兩個都被抓了。是與亭和書亭。」
與將瞬間反應過來,他目光在四週一轉,把周圍的環境立收腦內。
「與亭,好久不見。」與將艱難地坐起來,對與亭打招呼。
與亭冷笑:「好久不見?哈哈,與將,你難道沒有時刻注意我的動向?」
與將已經恢復了一向的精明犀利,不卑不亢道:「不錯,當日你能順利娶到賀家大小姐,應該感激我沒有從中阻撓。」
書亭冷冷插了進來:「榮與將,你為什麼要害我大姐?」在他心裡,此時此刻,還是一心為我擺脫害死他大姐的罪名。
我望著書亭,不能說不感動。
與將輕笑,雖然性命握在他人手裡,他卻依然從容鎮定:「當然是因為你。」
「因為我?」書亭詫異。
「誰叫你對生生起了窺視之心?你敢帶生生私奔,我就要你失去所有。」這番話在與將口裡說來,理所當然,毫無慚愧。
「你好殘忍,為了這麼一個理由,居然害我堂堂整個賀氏!」書亭破口大罵,上前擰起與將領子不斷搖晃:「我大姐有什麼得罪你的地方,你要把她逼到絕路?」
與將不驚反笑,說:「你為何不問問你的姐夫,你大姐和他對生生做了什麼事?」他話中自信滿滿,令書亭冷靜下來。
書亭轉頭,目視與亭:「姐夫,你們對生生,曾經做過什麼?」懷疑和不確定,藏在他的問話中。
與亭也不否認,居然乾淨利落點頭:「不錯,生生旅行袋裡的毒品,是我們預先放進去的。書亭,你這樣聰明,早應該猜到。不過你對你大姐太崇拜太仰慕,所以看不清楚事情。」
「毒品?」
與將冷冷看著書亭臉色大變,不能接受般站著,又道:「何止這些,你再問問與亭曾經對生生做過什麼?」
我在一旁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大喝:「夠了!與將,你到底想說什麼?」
與將慢悠悠說:「我不過是要賀書亭明白,他們是多麼罪有應得。」
書亭深受打擊,真的一字一頓,再問:「姐夫,你曾經對生生做過什麼?」
看見書亭的樣子,我忽然大叫起來:「不要問!書亭,你不要再問。」
我不曾料到,與將居然對書亭有這麼大的恨意,竟要活活把他的精神摧毀。我雖不愛他,卻真的不忍心再看下去。
可是事情非我所能阻止。
與亭對往事毫不內疚,他坦然對上書亭的目光,爽快答道:「我強姦他,並且叫人輪姦他。但無論如何,他害了你的姐姐,我的妻子,這個是事實。不要忘記這點。」
面對與亭的回答,書亭輕輕搖頭,彷彿告訴自己這一切不是真的。我看他修長的四肢忽然蜷縮,眼淚從指縫中不斷湧出,而他的身體,如秋風中的落葉一樣戰抖。
他的心已經裂了。
我靜靜看他逐漸破碎,莫名的悲傷,氾濫心頭。
「生生…」書亭回頭來看我。他問:「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似乎已經把我當成一切的受害者,為我找了最好的辯護。對這樣的眷愛,我無法接受。
我搖頭道:「書亭,是我害了你,所有的一切與你無關。」
「書亭,你不過是被他們利用而已。」與將,他竟然在這個時候,冷冷加了一句。意在提醒書亭無意中做了幫兇的行徑
我憤怒地轉頭,恨恨瞪了與將一眼。
與將對我的憤怒嗤之以鼻,他冰冷的眼神,像針一樣對著我的眼睛直直而來,令我驀然一縮。
他恨書亭。
不是普通的憎恨,而是全心全意的恨。
一股寒意,沿脊背爬上。
「好了,現在不必再爭論這些。」與亭終於發言,沒有得意洋洋,吐氣揚眉的威風,我本來以為他會炫耀一番。
可是與亭只是在我面前冷冷說了一句:「生生,你終於還是要死在我手上。這是不是天意?」
書亭一震,失聲道:「什麼?你要殺他?」
「綁都綁來了,難道要我放了他?」
「不行!你不可以傷害他!」書亭擋在我的面前:「一切都是榮與將的錯,要殺,你就殺他。」
我當即吃了一驚,回頭去看與將。
詭計得逞的微笑,在與將臉上一閃而過。
我愕然數秒,忽然醒悟過來。
原來他千方百計把過去種種在書亭面前牽扯出來,不過是為了讓書亭在最後一刻倒戈一擊,保護著我。
不要!我心裡狂叫。
這不但是對書亭的傷害,更是對我的傷害。
與將,你何其狠心,難道要我一生背負失去你的痛苦?這不是愛,這是殘害。
「書亭,你要幫他?」與亭並不吃驚。
書亭昂然站在我身前,擋住與亭,他沉聲說:「生生是無辜的。」
「你被他迷昏了頭。書亭,難道在你心目中,你大姐還比不上一個黃生?」與亭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
赫然是一把烏黑的手槍。
這個東西,在電視上看得多了,但忽然真正地出現在面前,卻有令人幾乎窒息的感覺隨之而來。
我從書亭的手臂間縫中,望見那可怕的凶器。
「姐夫,你要殺我?」
與亭很冷靜,他說:「書亭,我今天一定不會放過他們。念在你大姐分上,你快讓開。」
書亭站在我身前,緩緩搖頭。
下一刻,我聽見開槍的聲音。
我恐怕已經魂飛魄散,才覺得那聲音輕微得彷彿飛鏢插入靶子中一般。
接著,書亭倒下。
一切發生得怪誕而不可思議,令我無法作出任何反應。我沒想到與亭會這麼簡單就扣動扳機。至少,他也應該掙扎一會。他沒有。
書亭的胸前,鮮紅一片。
滿眼都是紅色。
「生生,生生…」他捂著傷口,猶用目光找尋我的方向。
極度的驚嚇後,是莫名其妙的冷靜從容,拋開世事的鎮定。我緩緩挪動被反綁的身體,靠近書亭。
「書亭。」我跪在書亭的身邊。
他就快要逝去,如賀氏一樣,如他一直傲視天下的大姐一樣。
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到如今,居然還對我愛護至此。若我可以愛上他,還他一片深情,恐怕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內疚無奈。
「生生,今生無望,來世….」書亭怔怔看著我。
我無法不答應,正要點頭,與將的聲音,搶先傳了過來。
「既然沒有今生,又何必奢望來世?」與將說:「他的來世,也是我的。」
同樣,我也實在沒有辦法,否定與將的說話。所以,我只能看著書亭。
用悲傷的目光,表達我心中的內疚和羞愧。
書亭還是怔怔看著我,片刻後,他閉上眼睛,去了。
瞬間,我像失去了極重要的東西。
我轉頭,瞪著與將,像發洩一樣狠狠說:「他已經到了這樣的田地,為何不能說一句好話讓他安心?」
與將說:「因為我信來世。」他的神情,認真到了極點。
我頓時說不出話來。
與亭在這時候介入:「好一個來世今生。不過,你們有沒有來世,今天就可以驗證一下。」我從來以為,只有職業的殺手,才能面不改色的看著一條生命在自己手下消失。
不料與亭的殺戮本性,確實與生俱來。
他對著書亭扣扳機的時候,竟然沒有一絲猶豫和後悔。
讓人驚心。
與將彷彿對與亭所知遠遠超出我所料,他對與亭說:「看來今天我們是非死不可。」
「不錯。」
「以你的為人,就這樣槍殺我們,似乎不夠刺激。」
「大哥,你真是深知我心。」與亭陰惻惻笑道:「你們讓我喪失所有,徹骨之恨,怎能隨便就消?」
我頭皮一陣發麻。
與將從小和這樣的弟弟一起暗中爭奪,虧他忍受得下來。
「與亭,生命固然重要,不過財富也不可小視。我和生生,任何一人的贖金,足以使你平安度過餘生。」
與亭哈哈一笑,磨牙道:「大哥,雖然我確實需要錢,不過我從來沒有想過拿你們來交換贖金。第一,我比較喜歡看見你們的屍體照片登上頭版頭條;第二,你的本事高深莫測,我恐怕放虎歸山,終身不得安樂。」
第二條,倒的確是真的。
與將知道與亭殺機已萌,沒有再開口。
與亭開始得意洋洋公佈他的殺戮計劃。
他把我們用槍指著推到廚房裡。我和與將的手都被反銬著。我是緊緊得連腳連手,一起鎖在鋼管上。與將稍微好一點,被反銬的身後,連著一條粗鐵鏈,但可動的範圍很小。
「生生,這是我最後給你的大禮。」與亭當著我們的面,在管道煤氣的開關上安裝了兩把利刀。
長長的發白的刀刃,閃爍死亡的光芒。
「你可以借這個機會好好認識一下我的大哥。他不是很愛你嗎?看看他肯不肯為你而死?」與亭伸手,扭開開關。刺鼻的煤氣味,在空氣緩緩摻入。「大哥,你的鐵鏈,剛好可以讓你靠近這個開關。當然,遊戲規則,不能用手,也不能用腳。如果你肯把胸膛送到刀上去的話,或者有機會在死前用牙把開關扭上,救你的生生一命?哈哈,當然,我不能保證這個方法可以成功,不過有機會總比沒有機會好,對不對?」
「與亭!你這個瘋子!」我看著森冷的刀鋒,怒喝起來。
「不錯,我是瘋子。而你們,要死在瘋子的手裡,多有意思。你們不是自詡同命鴛鴦嗎?我倒要戳破你們的醜惡來。煤氣越來越重,我不奉陪了。」與亭再次審視自己的佈局是否完善,滿意地一笑,走到門外。「對了,」他回頭說:「這裡偏僻,儘管大聲呼救,絕對不會驚動任何人的好夢。」施施然去了。
我聽見門關上的聲音,才真切地瞭解到當前絕路。
房間中的煤氣,開始瀰漫。
「怎麼辦?與將,我們怎麼辦?」
與將不說話,低頭想著什麼。
我急道:「與將!你嚇傻了?說話啊,想辦法啊。」
「生生,辦法不是就在面前?」
我看見他淡淡的笑容,心裡寒意直冒。我顫抖著說:「你不要胡思亂想。與亭是有意折磨我們,他留下的方法一定是假的。」
與將的目光,居然幽幽定在煤氣開關上。
「是不是假的,要試過才知道。」
「不要!與將,你瘋了?你會死的。」
「不會,我會盡力讓刀刺不到心臟,然後把煤氣關了。」
分明是騙我,煤氣開關嵌在整體廚具中,只有一個方向可以靠近,以與將被綁的手腳和可以勉強觸碰開關的唯一途徑,怎麼可能避開正面的刀尖?
若避開,牙齒根本無法觸碰開關。
何況,即使避開一把刀,又怎麼能避開兩把。
我的心不斷掠過涼意。
「不要中與亭的詭計,他不過恨你極深,要逼你自己了結自己的性命。」我哀求道:「與將,求你不要。」
與將看著我,他的眼睛炯炯有神。
「生生,還記得嗎?你當初曾經問我,對所有的一切是否後悔。」他輕輕說:「我悔不當初。」
我的喉頭,被忽然湧上來的某種熱辣辣的東西堵塞。
直到與將緩緩扯動身後的粗鐵鏈,向刀尖湊近,我才驚惶拾回自己的聲音。
我高叫起來:「不要!與將,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求你不要這樣。」
與將恍若未聞,眼睛只望著那開關。
雪白的刀,已經有一把刺入他的胸膛。
我全身一震,彷彿被破開的,是自己的心。
「與將,你不需要後悔,我從來沒有改變。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愛你,我都可以原諒你!求你停下!」
第二把刀,也緩緩刺入他的胸膛。
我終於哭了出來,瘋狂地大哭。
「不要拋下我!不要拋下我一個人!我不要看你死在我面前。你不能如此殘忍,與將!你不能這麼對我!」
終於,與將沉重地呼吸著說:「我也沒有辦法。」
他一字一頓道:「我也無法看你死在我面前。對不起,生生。我到底還是自私的。」
「這不公平!絕不公平!」
與將苦笑一下,猛然用力往前。我聽見刀子插在肉中的聲音,我知道,這兩把可怕的刀已經刺到與將的骨中。
但是,他也因此,可以觸碰到煤氣的開關。
在淚眼朦朧中,我看見他微笑著低頭,用牙齒把開關合上。
沒有絲毫欣喜,真的。我從來不知道,生命在某些時刻,居然會變得如此不重要。
可是,與將並沒有能把開關合上。他試了很多次,終於抬頭,無力地說:「開關被破壞了。」螺旋根本不起作用。
不可一世的與將,靜靜地象犧牲的羔羊一樣掛在刀鋒上。
他對我說:「對不起,生生。」
我不曾想到,他向我誠心道歉的場面,會這麼驚心動魄,讓人恨不得眼睛一閉,從此遠離人世。
心已經碎了。
我反而淡然下來,我平靜地說:「早已料到,對不對?」
「你會死。」
「反正有來世。」分外慶幸沒有答應書亭的來世約。
房間中的煤氣味,越來越濃。我們也許隨時會失去知覺。
「生生,」與將艱難地呼吸著,他問:「你可愛我?」
「愛,我愛你,不論何時,不論何地,不論發生什麼事情。」我虔誠地回答。
「我知道你愛我。」與將歎氣:「但是可惜,你並不知道我多麼愛你。」
冰凍和灼熱,同時造訪我不堪重荷的心臟,用截然不同的力量把它撕扯扭曲,裂為無數碎片。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再也停止不了。
就像我的心痛一樣。
這一刻,我終於知道,與將愛我,愛得多麼痛苦。
我貪婪地看著他的臉,祈求上天在我在世為人時不要剝奪這個記憶,讓我在下一世,好好的愛著面前的男人。
時間在倒數著。
最後的一刻,我聽到人聲。
驟然激動後,還不曾呼救,就聽見破門而入的聲音。
幾個男人衝了進來,一見眼前情景,立即分頭負責,開窗的,扭開關的,解鎖鏈的….
「與將!與將!有人,我們有救了!」雖然頭腦被煤氣充斥得混亂不清,我意識仍在,驚喜交加。
不知何時,與將已經閉起眼睛,像安然睡去。
我吃了一驚,大聲喚他:「與將!與將!」來人已經利落地解開我的手銬和腳鎖,我戰慄著向與將撲去:「不要死!你不要死!你不可以這樣!」
「黃先生,請小心,不要觸動容先生傷口。」
我被來人架住。
這才驚覺與將其實並沒有死,也許是失血過多,昏迷過去。如果我真的撲過去,牽動他的體內的刀,那就等於是我殺了他。
當場嚇出一身冷汗。
又鬆了一口氣。
「醫生,快找醫生。」我緊緊抓著救星的肩膀搖晃,激動得有點口齒不清。
營救很快展開。雖然地點是偏僻度假屋,但在人類的社會中,金錢是萬能的。
直升機轟轟而來,在早準備好的一流醫院降落。我親眼看著與將被送進急救室,在門外坐立不安。
那兩把刀,被救援人員小心地從煤氣開關上鋸下,現在還插在與將的胸膛,等待醫生動手術取下來。
「黃先生,你先喝水。」
我茫然接過,把杯子放在手心上轉動。
這群救星,是與將的私人保鏢。怪不得如此厲害。
「你們早點來,與將就不會這樣。」這是彷徨中的一種言語發洩,說這話的時候,我並沒有苛責他們的打算。
「黃先生,這次的事情,確實有我們保全人員的失職。」他說:「不過,榮先生每次到黃氏附近,都是不許我們跟隨的。」
「哦?」
我還以為,他永遠是保鏢不離身的人。
「而且容先生每次到黃氏附近停留後,情緒通常低落,都會有一段時間獨自一個人,不要我們保護。所以,對於容先生今次的失蹤,我們發覺得很遲。在發現榮先生失蹤後,我們立即啟動他身上的追蹤系統。因為地點在山中,干擾信號的傳送,所以也耽擱一點時間。」他總結說:「當然,保全公司的責任,我們不可推卸。容先生的醫療費用,我們會負責。」
現在不是醫療費的問題。
我望著手術室門上的燈。
我只要他平安,只要他能再睜開眼睛。縱使送上我整個黃氏,又有何妨?
我在手術室等了整整一晚,不禁胡思亂想。
如果與將真的死了,那我怎麼辦?如果兩人死的時間相差太遠,重新投胎的日子不同,豈非不能再世重聚?
下世來臨,我還是投胎做女人吧,那樣,可以和與將合乎情理的在一起。但回頭一想,反正只要與將愛我,又何必管我是男人女人。
漸漸又開始祈禱為與將手術的醫生,如果與將死了,求你不要把與將的屍體推出來。就讓我在手術室外,懷著希望等上一輩子吧。
我寧願被騙,也不要絕望。
如此翻來覆去,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了。
我慌慌張張站起來,想迎上去,卻發現雙腿是軟的。勉強支撐著自己昂高脖子一看,推出的病床上的人並沒有白布遮臉,頓時放心一點。
我慢慢走上去,用小指在與將臉上輕輕一撫。
溫熱的。
與將還活著!
我幾乎狂喜得昏倒,立即精神起來,終於回復常人的反應,轉身抓住醫生,連聲問:「醫生,他情況怎麼樣?」
醫生的臉色看不出情況好壞,他慢慢說:「病人的情況暫時穩定…」
還沒有聽完,我眼前忽然一黑。
真的高興得昏倒了。
醒來的時候,我也躺在病床上面。爸媽都在,關切的看著我。
「與將?與將呢?」我首先問的就是與將。
爸說:「與將情況很穩定,倒是你,本來身體就差,又吸入煤氣….」
我掀開被子,要從床上一躍而下。
媽忙問:「生生,你要什麼?我幫你拿。」
「我要去看與將。」
「自己都這樣了,休養兩日再去。他有專人照顧,不用擔心。」
看他們都阻止我去看與將,我忽生不祥之感。
頓時臉色蒼白,連聲音都發抖起來:「與將呢?你們不要騙我,與將他怎麼了?他到底怎麼了?」
爸媽被我的厲聲嚇了一跳。
爸搖頭說:「帶他去吧,他見不到與將,只會胡思亂想,病入膏肓。」
「有你這樣說自己兒子的嗎?」媽罵了爸一句,還是帶著激動的我出了病房。
直到見到躺在病床上的與將,我才安靜下來,知道自己疑神疑鬼到了極端的地步。
「與將…」我坐在與將身邊,輕輕喚他。
這真是第一次,輪到我坐在他床邊看他睡容。
「你千萬不要死。」我認真的說:「只要你不死,我會一直愛你,一直陪著你。」
我把這話說了很多很多遍,祈求他可以聽到。
但與將沒有醒。真想把他搖醒。
媽媽好說歹說把我拉回自己的病房,軟硬兼施要我睡一下。我見到與將果然沒有死,安定之餘,乖乖聽了媽的吩咐。
在床上躺著,迷糊中聽見有人說話。
「容先生醒了,他要求立即見黃先生。」
「可是,生生才剛剛睡了….」
我赫然睜開眼睛,大聲說:「我去!」居然伶俐地從床上翻身跳下。
心中激動無比。
進入與將病房的時候,果然看見那雙熟悉的眼睛,已經睜開了。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我雖有心理準備,還是肩膀打顫,幾乎嚎啕大哭出來。
與將看著我,輕道:「你沒死,那就好。」
他手術後身體虛弱,說完這句,緩緩閉上眼睛,似乎安心許多。
我靜靜坐在他身邊,癡癡看著他,再也不肯離開半步。
過了半天,他有醒了,張開眼睛,對我說:「我不會死的。」
「我知道。」
「但你要一生一世愛我,陪我。」
「我知道。」
何止一生一世,至少三生三世。
就這樣,我們的傷口,不論是身傷還是心傷,都漸漸痊癒起來。
與將的身體,恢復得很快。連我也懷疑老天是特意眷顧他的。
他下床的一個星期後,我們在不驚動傳媒的情況下,悄悄出院,同飛香港。
我們相守三月,似回到當年般溫馨。
所有的一切,如隔了一場春夢,醒來又是陽光燦爛。
對於與將的所為,確實,我是感動的。
若一人肯為你連生命也拋棄,此生何求?
何況為你肯拋棄生命的不止一人,而只剩一人活著。
何況活著這個,是你此生所愛之人。
三月後,警察局來了通知,馬來西亞政府已經將與亭逮捕。
他被捕時到底落魄到何等模樣,我不去想像。
很不想在幸福的時候為了這些事而弄壞自己的心緒。
很快,連判決的刑罰也出來了。
判的是死刑。他觸犯的,不僅僅是一條對我的綁架罪,還有其他,我也懶得去理。
這一切都不出我所料。
出我所料的,是與亭在處決前,居然會要求見我。
好笑,有什麼好見?
接到警察局轉達的消息,我第一個反應就是不去。
電話裡負責轉達消息的人一聽,簡單地說:「既然黃先生不願意,我們也不好勉強。」
他這樣爽快地接受,倒令我有點驚訝。
仔細想想,一個已經到絕境,即將接受死刑的人最後的一個心願,居然被人如此不當一回事,確實有點心寒。
我和與亭有過節也罷了。
那轉達的人處於人道立場,多少也應該盡力一二。
或是最近心情極好,居然連心腸也分外的軟了起來。
所以,當聽到轉達人輕鬆的回答時,我一愣之後,道:「請等一下….」
我考慮一下,又說:「見面的時間,大概有多長?」
「最多只有一個小時,當然,如果黃先生有什麼疑慮,有絕對權利可以隨時離開。」
「那好,我去。」
當天,我便訂了去馬來西亞的機票。
與將傷口已經好了大半,聽了我的話,道:「我和你一起去,免得你心裡害怕。」
「有什麼好害怕?」
「與亭這個人可怕,馬來西亞那個地方也可怕。」
我一想不錯,點頭道:「那要趕緊再訂一張機票。」
與將吻我一下,笑道:「不需你操心。」
我回過神來,才知道他早有準備。
這人的天羅地網,原來真是從來不會收回片刻。
第二天,我們雙雙到了馬來西亞。
想起以前書亭陪我到馬來西亞,後又掀起的種種風波,唏噓半天。
與將開車載我到囚禁與亭的地方,讓我下車。
「我在這裡等你。他要見你,不是見我。」
不知為什麼,我有點害怕,在車外隔著車窗看了與將幾秒,不肯挪動。
與將歎氣一聲,把車窗搖下,拍拍我道:「不要害怕,我就在這裡等你。」
我點點頭,終於還是獨自進去了。
早聯繫好的監獄官一直在等我,一見我就安排見面。
其實,賀家雖然已經煙消雲散,剩餘的零星力量還是存在的。
我見的與亭,沒有想像中的落魄,只有將死的了悟,衣裳整潔,臉色還好。一看就知道有人在監獄中照顧。
我隔著椅子,坐在與亭對面。
房間裡空蕩蕩的,沒有看守在旁,不知道是馬來西亞對死刑犯的優待,還是對賀家姑爺的優待。
「生生,沒想到你肯來。」與亭看著我,非常從容。
「我也沒有想到。與亭,人死萬事休,我希望你可以去得安然一點。」
這是心裡話。
想到一個人死前帶著對自己的怨恨,再怎麼也不是滋味。
「不錯,人死萬事休。其實從與將存在的一日起,我就已經注定有今日。你也不例外。」
我歎氣:「這個時候,你還何必挑撥離間。」
「嘖嘖,生生,你何其幼稚。」與亭搖頭:「與將此人,凡是入了他眼的,都逃不開他的五指山。我如此,你如此,書亭也如此,賀氏如此,榮氏如此。」
我聽他一連多個如此,知道他有滿腹說話,點頭道:「與亭,你旦說不妨。不過請你記住,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好,我只怕你不肯聽。」與亭盯著我的眼睛,彷彿要我把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刻在腦中:「先說榮氏,他如何得到榮氏,你是很清楚的。」
「不錯,這個你不必說了。」
「再說黃氏,他得到黃氏,又交給你,兜轉幾個回合,到底現在誰真正掌管黃氏?」
「掌管黃氏的是我。」
「哈哈,生生,我不知道你用什麼方法取得大陸特許一半資格證。不過,以與將的為人,除非他讓你,否則你絕對不可能從他手上搶到哪怕一丁點的東西。」
我只有點頭:「好,算他讓我。但黃氏始終是我的。」
「只是與將送你的一樣玩具,他讓你手裡得意地拿著一支水槍,卻心滿意足地以為擁有和他一樣的武裝。」與亭道:「當然,這比什麼玩具都不給你要好。」
聽了與亭的話,心裡的滋味,不是不難受的。
「繼續說賀氏,與將對賀氏早有窺視之心,說什麼幫你報仇,到最後,賀氏還不是到了他的手中。還有書亭,就算我不殺他,你以為他能活下去?我對你說,與將最恨的人,就是書亭,他當年可以放過我,但絕對不會放過書亭。如果書亭未死,與將定有方法將他至於死地。」
我努力保持鎮定,在椅子上坐得非常端正。
我輕輕說:「與亭,就算與將恨書亭,也是因為他愛我。這一點,你無論如何不能否認。」
「不錯,生生,與將確實愛你。」與亭垂下眼,用同樣輕的聲音回我:「與將捨身救你的事跡,我已經在報紙上拜讀了。當我被捕後,靜下心,才想到….與將何人,能如此容易被我抓到?那個破門而入的男人,也太會選擇時間了,偏偏在最緊急的關頭趕到。這樣的愛,你難道一點也不害怕?」
不啻於掉入冰窟的感覺。
我心頭如被人狠狠擂了一拳。
蜘蛛網一樣的裂縫,從裡到外,蔓延開去。
只在最表皮的一層,堪堪停住,沒有顯露出來。
這樣的愛,難道一點也不害怕?
腦裡千百個念頭在轉。但,我愛與將,卻是千回百折再也轉不過彎來的死結。
最是無奈,心已相屬。
我不能不原諒他的一切,如他不能不愛我身心無數的疤痕。
我深深呼吸,緩緩道:「至少,他的血是真的,他的傷是真的。」
「哈哈,哈哈…」與亭閉上雙目,抖動著肩膀笑了起來。
他說:「生生,你真和他是一對絕配,天上地下,再找不到你們這樣相襯的人了。」
我冷冷道:「多謝誇獎。」
「好,好,我承認挑撥不了你們天高海深的愛情。」與亭收了笑容,對我擺擺手。
我鬆了一口氣。
這最後一面,不但是我和與亭的最後較量,更像對我和與將愛情的一場考試。
沒想到與亭,始終是把這最後的心願用到鉤心鬥角上來。
這又何必?
我站了起來,帶著幾分失望。
本來,我就不應該盼望真有對著死亡就洗心革面的人。
「你要走?」與亭抬頭。
「你還有話說?」
「生生,我今天的話,沒有一句謊言。」
「我知道。」我點頭。
但他的說話,卻沒有一句不另含居心。
與亭問:「最後還有一句話,你可肯聽?」
站著看他,隱隱有居高臨下的感覺。
我可以離開,而他,要在這裡等待死亡。
有什麼理由沒有氣量到不聽這最後一句?
「你說吧,我聽。」
「那個晚上,我沒有劃傷你的面。」他冷冷看著我:「破你相的,並不是我。」
那是誰?還能有誰?
我一口氣喘不上來,當即栽在椅上。
天旋地轉,金星滿眼。
如一個接一個的煙花在眼前爆開,卻聽不到聲音。
那個晚上……
我在昏迷中感覺劇痛,醒來見到與將的笑容。他輕吻我的傷疤,似乎全不在意。
他曾對我大吼:我要花多少心血,才能讓你從前眾多的情人不再試圖靠近你!
他恨每一個靠近我的人,所以他恨書亭。
我無力地趴在桌上,終於抬頭,看著與亭。
「你不信?」
我用沙啞的聲音回道:「我信。」
這兩個字象刀。我被自己的言語所傷,血潺潺從心窩流了出來。
我支撐著自己,問:「但是,為何到今天你才說出來?」
與亭答道:「我沒有機會,就算有機會說,你也未必會信。就算你信,對我有什麼好處?」
不能說不恨眼前的人。
我知道自己入了這將死人的陷阱裡。
與亭知道目的已達,站了起來,按動電鈴。
看守立即出現。
「永別了,生生。我即將擺脫與將這個惡夢,你又如何?」
他瀟灑地去了。即使是強裝出的瀟灑,他始終在我面前瀟灑了最後一回。
我不知道,原來人的惡意可以這麼深。
看守奇怪地看著我。在他眼裡,我的臉色恐怕比即將處決的與亭更差。
我請求:「可以讓我再多呆一會嗎?」
他點頭,並且善解人意地離開,讓我可以靜靜留在會面室中。
一切的事情,不可避免的重演。
不錯,其實一切不難看透。
與將,他到底還是掌握所有。從沒有錯過什麼,也沒有遺漏過什麼。
他有完善的情報網絡,還有通天的手段,無雙的心計。
贏家若不是他,豈非不公平?
我有何話說?
時間飛度。
安安靜靜的空間,給我足夠的力量與思維能力。
回味並不是美好的事情,尤其回味我和與將的昨天。
世界就是這樣,經歷時是一番光景,回頭再看,卻是另一種驚心動魄。
天羅地網,佈於腳下發端,一觸即牽引無數,不死不休。
我想到自己額頭的傷,想到與將額頭的傷,想到他一直不肯接受任何的整容手術。
想到他抱著我哭,對我說:如何才能撫平傷口?求你教我,生生。
我將所有的經過,其中酸甜苦辣,回味再回味。
在這個地方,我要決定去留。
真有意思,原來馬來西亞的監獄,與我緣分至此,屹然成了我領悟人生的絕佳地方。
可聽過六祖頓悟?
原來天下真有這樣的境界。
黃生何幸,可以體會一二。
出來的時候,已經日沉西山。
對我,恍如隔世。
與將倚在車頭,他一直在外面等我。
見我出來,緩緩站直,沒有半點焦躁。
「見過與亭了?」
我點頭。
與將問:「你覺得如何?」
「我又能如何?與將,你既知與亭要對我揭謎底,為何不阻止?你有這樣的能力。」
「我不想再騙你。」
我驀然抬頭,靜靜凝視他。
目光的交接,如日夜交替般,永無止境的連綿與玄妙。
沉重的事實輾過心頭,但誰又能捨棄這麼千辛萬苦而來的眼神?
終於,我開口道:「與將,我們去書亭墓前祭奠,可好?」
書亭的遺體被送回賀家墓園安葬,雖然不遠,但當我們到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冷清的墓園,只有冷清的風。
站在書亭墓前,我們很久都沒有說話。
忽然,我問:「與將,你愛我多,還是書亭愛我多?」
與將不作聲,他不想回答的問題,從來沒人可以逼他開口。
我又問:「與將,信任已經支離破碎,愛呢?」
他怔怔看我,忽然長長歎息,把我擁在懷裡。
「彈指之間可分六十剎,剎那間便是永恆,生生,如果人生只有這一個永恆,那有多好。」
我抬頭看他,不知不覺已經癡了。
我知道他的心,永遠錯綜複雜至不可剖析。我知道他掠奪的天性,會不顧一切將他愛的人留在身邊。
為了留住我,他不惜傷害我,也不惜傷害他自己。
直到我們兩人都傷痕纍纍,筋疲力盡。
以與將的為人,他可以為我做到這樣地步,還有什麼可說?
這麼多的騙局,這麼多的謊言,這麼多的驚心動魄,不過為了一個情字。
剎那間,我大徹大悟。
人自有真性情,練出那鐵石心腸、銅皮鐵骨,不過是為了讓自己有一顆勇於接受愛與現實的心。
愛情的不高尚,只有過來人才能面對,才能放過胸襟去擁抱不完美的愛情。
這一刻,我已立地成佛,達到所求的境界,足以心安理得接受與將過往的所有,和將來的所有。
「不錯,這已是永恆,又何必再管昨天?」我閉上眼睛,輕輕地說:「與將,現在才是我們的永恆。」
然後,我感覺到,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我耳後。
無論如何,我相信,這滴眼淚,它是真的。
這滴眼淚,它是真的---此生此世,都不會懷疑。
可曾聽過燈塔?
茫茫怒海中,只要有一點微弱的燈光,就能知道自己的方向。
這滴眼淚,就是我的燈塔。
這是與將心上唯一的真。
既已得到,夫復何求?
昨天,且煙消雲散去吧。
與將,今夜
請入我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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