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以後,一個多月的時間轉而即逝。她也許是被他當時的眼神撼動、也許是被他報仇的『提議』所打動……不管怎樣,自那以後她開始喝藥、開始用飯、開始住進他為她備的偌大精美卻冷然牢固的院落。
起初,他常來這裡。他曾看到她勾勒於紙上的蓮池沉寂不語,第二日竟派了許多工匠,要在院中為她挖造如她畫中的蓮池。他以為她會笑,哪怕極淡。但她卻道:「在牢院中植蓮會糟蹋了清蓮的玉潔傲骨!」他的熱忱、偏寵卻換來她漠然、冷匿的嘲諷,最後他懊惱地叫人拆毀了建了一半的蓮池……
他曾派人前往尚朝屬國--以出精美織品、絲綢著稱於世的大禾國,購運回許多精美絕倫的繡品、絲綢--只因她被房內用作裝飾的大禾繡緞上精巧的繡工圖案所吸引,駐足觀望了好久。他命人將那些繡品、錦緞堆滿了她房內的桌几、條案,卻眼看著這些他費盡心機購得、想要博她開懷的珍品落滿塵土、甚至結上了蛛網.....
她曾救下一隻受傷的麻雀,那小鳥兒的一隻翅膀被外面頑童的彈弓射傷,掙扎著落在了庭院中。她將它的傷處精心包紮,用心餵養。他以為她愛鳥,遂命人不斷送來許多各樣珍奇異禽,而她卻一隻隻將他用心四處尋來的鳥兒放歸於天空,只剩許多精緻籠捨懸於廊下……
一次次的不歡而散,讓他許久不再踏進這所院落。
有時,他站在遠遠的地方望她一眼,便轉身離去;有時,他會派人傳她院中下人去他書房,問她身體、衣食可好。這樣的日子已經有半月整了……想到這裡,織初整個人滯住了。她是怎麼了?!她怎會如此清晰地記得他不來的日子?!
她閉上雙眼,想靜下心甩開心中對他的描繪。可是,她越是不要自己想他,他俊朗的臉孔越是清晰、真實。為何?她心內盤踞的那份落寞與難以遮掩的悵然若失,無論怎樣也揮不去……
「夜風涼冷,怎不加件衣衫?」低沉的男音從她身後響起。
是他!織初驚楞了下,沒應聲。而心中卻為他的到來多了某種莫名的波瀾。
他解下自己的披風,披在她肩上。有些意外與欣喜於她這次並未執拗地拒絕。頓了許久,他上前一步順著她的目光向外探望。
「你在看星辰?」
「這裡的天空如此狹小,能看到什麼?!」她起身,拿下身上的披風,塞進他懷中。
他提著手中的披風,看著她向房內走去。突然,他上前兩步,從身後拉住她手臂,止住她的步伐,然後用披風緊緊包裹住她的身子。
「泉崢。備馬!」
「遵命!」立守於院外的泉崢領命,將「懸風」牽到庭院中。應渝浚將織初抱上馬,緊擁在身前,策馬向府外而去。泉崢、季成則駕馬跟在他的馬後。
「你要帶我去哪裡?!」她抗拒著不肯坐好。
「去尋……我的夢。」他護住她身子,低頭看看她,若有所思、若有所指。
織初不再亂動,訝然地回味著他的話。他的回答使她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就連呼吸也幾乎滯停住了。怎麼回事?!她到底怎麼了!
*****
她過去從未發現--深夜的頤紫湖原來美得讓人歎息!靜謐中透著安然,仿若此刻這裡的時間不會流動,一切都是永恆的。天空無限大地延伸、鋪展,那寶石般璀璨的星子肆無忌憚地閃著耀目的光芒,密佈於藍紫色的綢緞上。若看久了,定會被繁星的光彩迷惑得眼花繚亂,會以為它們近在咫尺,唾手可得,迷濛中伸出雙手去抓捕,才頓悟著回到現實--原來,它們遠在天邊!
「喜歡這裡的星空嗎?」應渝浚在她耳邊輕問。他的氣息拂在她的耳畔,撩起她耳邊不太聽話的松絲。她暗自深吸了口氣,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
「這裡便是你的夢?」
他沒有回答,只是駕馭著「懸風」悠然地踱步於湖畔,一直跟隨在後的泉崢、季成則互望著會心一笑,逕自下馬,原地不動。
輕舒的馬蹄聲、鈴音蟲鳴、細微風音融而為一,柔美的月光灑在廣闊的湖面上,反射出不可思議的柔亮光芒。湖面淡柔的光亮與燦然的星光交相輝映著,將整個頤紫湖畔映襯得亮柔、清晰、曼美。
怕夜風冷到她剛病癒的身體,他將她身上的披風裹得更緊。順勢,他看向她的側面,月光下,更顯她眉目清秀、柔美迷人。他小心翼翼地合攏雙臂,將她圍困在自己懷中,希望他此刻虔誠的心跳,她可以感受得到。他輕歎了口氣,緩緩道:「我十五歲那年,在這裡有個女娃撿到了我的玉珮。許多年以後,那女娃長成清秀麗澤的少女--那個夢……就是你!再次與你相遇後,我才發現,原來,我多麼不甘心你只是我的夢!」
他的聲音低沉、輕柔,讓她不知不覺已身陷其中。
她的背脊緊貼著他雄健的身軀,他堅毅的下巴輕抵她額畔。這種親暱、和諧、自然無比地流轉在他與她之間,仇恨這個詞仿若從未曾橫阻在彼此之間。
「織初,我覺得我的心彷彿已被你挖掘出千瘡百孔。那傷痛讓我幾乎承受不起,每當這痛發作時,我便不知該如何對你才好。」他抬起手,輕輕撫過她面龐,滑過細膩的肌膚,「可是,你知道嗎?事到如今,我已無路可退。即便愛你愛得如此痛,但只要有你絲毫的回應,我便會義無反顧,就算遍體鱗傷也絕不回頭。」
她不是鐵石心腸、毫無反應!他相信,她不是!他不顧一切地表白心跡只奢望她可以有哪怕一絲一毫的回應,那樣於他--便值得!他愛她!是的!愛她!愛得濃烈炙灼!愛得錐心刻骨、無法自拔、痛苦難抑!
她呢……愛他嗎?織初反覆問著自己。怎麼能愛他呢?要恨他的啊!但,每每從心底泛出刺骨的痛又是什麼?!是恨與愛在較量?還是自己其實從未真正恨他!她驚詫於這個念頭,更驚詫自己恨他的念頭越來越迷濛,恨他的信念越來越動搖……不!她不允許自己這樣!
可,她的心呢……也不允許嗎?
「織初。」他輕抬起她的臉龐,輕吟著她的名字。俯下頭,輕輕地、輕輕地將唇印上她的。起初,他試探得小心翼翼,但馬上,他改變了主意,輾轉的雙唇傾注了自己所有的真心、所有愛意、所有不甘與希冀。
他剛竣溫柔的氣息繚繞在她周圍,是如此溫暖、安全,將她束縛得無法思考,只能完全投入到那熱切、激盪的吻中。
過了許久許久,他才結束了這個吻。他將她輕壓在自己起伏的胸前。他不語,她也不語,就這樣直到彼此平靜下來。
「愛我嗎,織初?」他輕問,聲音有些低啞、有些緊張--良久,得不到她的回應,他的緊張變作惶恐,惶恐中夾帶著焦躁。他將頭埋入她馨香如緞的秀髮中以掩飾自己的不安,「愛我吧……我要你愛我……」
愛他--意味著她必須放棄仇恨,她怎能自私得不顧及爹娘的慘死、越家的哀屈,成全自己的心?不愛他--事到如今,怎能不去理會他的心與自己的心!怎能再騙自己未曾動心!她該何去何從?!她的心該何去何從……
「我要回去。」
「織初……」
「我要回去。」她重複,語氣堅定、漠然。
「也好。」這會兒夜風似乎比剛剛大了些,她病體初癒,怕是感到冷了,「我們回英王府。」
「不!我要回將軍府!」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我要回衛國將軍府!」再次重複,她感到了身後偉岸的胸膛劇烈地起伏。
他突然翻身下馬,同時怒狠地拉她下馬。他強抑著怒火,緊緊注視她。上一刻,他還以為她會了然他、會回應他、會給他希望。而此刻,只是剎那間的工夫,她又回復了她的堅冷與絕然!
「我不准!」他陰鬱地吐出三個字。
「你只是想要我失去自由,感受生不如死。既然如此,英王府,將軍府,哪個地方來囚禁都無所謂吧。」身在英王府,和他同在一個空間,她無法使自己不去想他。而將軍府則可以時刻提醒她該記住的仇恨!可以讓她斷了思念、斷了希望、斷了對他的……愛吧!
她的話和她空泛的眼神,讓他感覺好冷,一股刺骨的寒意貫徹了他四肢百骸。他是皇子!是英王!他不顧身份地表白心意,換來的卻是她的無動於衷?!他懷疑面前的女子體內跳動的根本是顆頑石長成的心!但,她適才溫熱的唇是假的嗎?適才柔順依人是假的嗎?是啊!他怎會被她一時的柔順所迷惑!他差點忘記她是越、織、初!她是在折磨他!用她的方法!給他一點點希冀,然後踏個粉粹!他越是痛苦不
已,她越是欣然開懷!
「你認為我在囚禁你?你認為我這樣小心翼翼地將你安置在自己身邊是在囚禁你?!你的心到底是什麼?!是堅石還是硬鐵?」他狠狠地瞪視她。他雙手用力地按住她肩頭、將她拉近於身前,看進她無波的眼底,「越織初!你根本沒有心!你根本不懂愛!即使有一天,我真的將命交給你,你也會將它視為越家應得的祭品!你不會愛我!是我太傻,愚笨到連如此簡單的道理都無法參透。我就像個傻瓜一樣,妄想用我的這顆真心來感化你的恨,來博取你虛無縹緲的愛!這就是你的目的?折磨我於你股掌之間?」
「我沒有那樣想過,從來沒有。」他太過用力,像是要親眼看到她雙肩的骨肉如何在他手掌中碎裂。她強忍著劇痛,咬緊下唇低喊。
她的表情讓他不覺間放發了力道,「越織初,我再問你一遍,你愛我嗎?」他的目光決然、銳利,語氣陰冷、逼人。
她別過臉去,不敢看他。無法否認,她愛上了他!但,她只能將最重最重的三個字深藏於心底最深處!是命運的捉弄--讓她明明心痛卻不能表現,明明已愛上了他卻不能表達!
「好!越織初!你回將軍府!現在本王就放你回去!」她的反應讓他了然了一切,他放開他,冷冷地看著她,「記住!即將面臨的一切痛苦都是你自找的!」既然她執意要回已成半個廢墟的將軍府,去面對早成焦屍的兄長--那就隨她好了!他不會再在乎她會承受不住失去親人的痛苦,不會再在乎她是否會因此加深對他無窮無盡的恨意!不會再在乎她的一切感受!
絕不!
*****
一月前的大火實在突兀、詭異,幕後定有蹊蹺。因此,大火後至今,不僅將軍府內外仍舊有兵士嚴加巡視把守,就連整個頤州城戒備得都更加森嚴,進出城的每個普通百姓、每個正常商賈都會受到比以往更加嚴格的盤查,整個頤州城守備得密不透風,時刻嚴陣以待。
應渝浚如此重視這場大火不光是為了嚴查、肅清潛混進頤州的各國叛奸,他還想給越家一個交代--越至衡的死多多少少與他的囚禁關押有關聯。不是因為愧疚--生長在皇室的他從來不懂何為愧疚,他只是想捉拿住幕後真兇--給越家……給她一個交代而已。
儘管夜色籠罩,但將軍府內每個角落均燈火通明,眾兵士見到英王與泉崢、季成,均齊齊跪拜行禮,應渝浚目不斜視地徑直把織初拉進了越家的祭堂。
進入祭堂後,他關上房門,狠狠地放開她。
「怎麼,我身為應家人,身處你越家祭堂之內,打攪你越家列祖列宗安眠,你竟無話可說?」他看著她,微微冷笑著。
她別開眼,不置一詞。頓了頓,她開口道:「我要見兄長。」哥哥還好嗎?那次以後,他應該明白她的話,他應該不會在乎什麼大椋皇位的。何況這裡守備森嚴,那祿德與喬雀韻根本不會有機會帶走他!只要從此後,他不再提……愛她,她便可以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
他們兄妹從今後清清靜靜地生活在將軍府也不錯,不過是牢籠由大大的頤州城變為小小的將軍府--反正都是牢籠有什麼區別?!至少……她可以求個清心寡慾,她可以有時間、有機會忘記面前這個人!
應渝浚注視她半晌,然後向旁移了一步,露出身後的祭台。織初的目光就這樣直直地、毫無準備地對上了祭台上的三個靈位--三個?!
織初不可置信、無法接受地睜大了雙眼。她撫住劇烈起伏的胸口,鼓足所有勇氣,緩緩移步至祭台跟前--只見父母的靈位旁多了個嶄新的靈牌,那上面清晰地刻著:越公之長子至衡之靈位。
「越至衡已葬身火海。」應渝浚冷漠地一字一頓道。
不!不可能!這不可能是真的!她轉身打開房門、衝出祭堂,泉崢見狀忙要跟上去,被應渝浚喝阻住。
「隨她,不要妨礙她。不論她接下來要對本王做出什麼事,你們都不要插手!」他決然地下令。
泉崢、季成自小的職責、使命便是護三皇子於左右,用命保應渝浚的安全,這種命令他們不敢接、也不能領!兩人互望一眼,默不作聲。
過了許久後,織初一步一步地走回祭堂內。
她看到了後花園的廢墟,她無法相信那裡已經變成了荒涼的廢墟,她尋遍將軍府的每個角落,不見兄長!葬身火海……兄長他果真葬身火海了……
她走到應渝浚面前站定,直視他,眼光深邃而平靜--異乎尋常的平靜!
「是你。是你故意放火的是嗎?!」她深吸口氣,接道:「這是你讓我生不如死的手段嗎?奪走我惟一的親人!」
他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木然、冷傲地站在那裡。
她沉默地注視著他漠然的雙眸。好久好久,她緩緩開口道:「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
「如果你要報仇,可以取走我的命。如果你要我的命,我便給你!」他盯著她蒼白的容顏,清清楚楚地重複著曾經的許諾。
「三爺!」季成、泉崢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他們欲躍進祭堂卻被應渝浚怒喝住。
「本王的命令你們竟敢違背!退下!」
「三爺!」
「給我退下!」
二人不敢違命,但又止步不前。
織初上前一步,更靠近他。抬頭仔細看他俊朗英挺的容顏。倏地,她拔出了他腰間的佩劍,直指他胸口。
「越姑娘!放下劍!」泉崢不顧王命,衝了上來。
「三爺!小心!」季成同時飛身躍進。
「別過來!」應渝浚舉手喝退二人,「站在那裡!別過來!」他再次重複,不容置疑地命令著。
泉崢、季成全身繃緊,停駐在原地,一起盯著那把直指應渝浚心口的利刃,他們屏住呼吸運持內力,隨時準備於瞬間衝上去擋開那把劍。
織初手中的劍顫抖起來,她抬起另一隻手,用雙手握住劍柄。他與她的目光緊緊交織。她可以清楚地看清他眼中的沉靜,而他則看到她雙眸平靜後的掙扎。
為什麼!為什麼她還不刺下去?她不想報仇嗎?!不想抓住這大好時機報仇嗎?!難道她不明白,只要痛快地刺下去,便可完結她難解的仇與恨了嗎?!他寧可被她一劍刺入心臟,至少從此,他不必再為欲罷不能的愛受折磨……
雖然雙手握住了劍,但織初還是抑制不住地顫抖。她為何還不刺下去!只要用力將劍向前送出,便可以償盡越家所有的不平!但,她為什麼明知道,卻使不出一點點的力氣!不要……她內心是如此清晰如此強烈地不要他死!她不要他死!她愛這個人!她愛他!愛他啊!她握劍的雙手無力地垂下,目光對上他眼中的愕然。她冷冷地看他,唇畔露出了無力的微笑。
接著,她轉過身去,向爹、娘、兄長的靈位深深地跪了下去。她曾向娘親發過誓,要誓死保護兄長的,結果卻無法兌現。兄長既然已經葬身火海,她惟有當面向娘親、爹爹、越家列祖列宗謝罪……當她抬起頭的瞬間,手中長劍同時翻轉架於頸項之間。
在她準備結束自己生命的剎那,一股力道襲上背脊。長劍落地,她無力地昏了過去。昏迷前短瞬的迷濛中,她感到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攬緊在寬厚、溫暖的胸膛裡。她知道這副強健的手臂和這安全的懷抱是屬於誰的……
他雖救下了她,卻來不及阻止那鋒利的劍刃劃破她的頸項,那傷口不深,卻流血不止。他抱緊她,用手緊緊壓住那不斷湧出鮮血的傷口,可那血紅竟滲透出他指縫滴滴淌出。
他慌了,嘶喝著季成去找御醫。
「三爺。」季成狂奔出去的同時,泉崢上前、遞過手中小巧精美的瓷瓶。一向自諳鎮定理智的三爺竟然忘記了泉崢從來都會隨身帶著金創粉。
*****
清晨,初升的旭日將光亮灑向大地,光明驅散了曾經的黑暗。晨光送入房間,灑照在織初週身。
她濃密的睫毛微微煽動,感到有只溫熱的大手停駐在自己的頸項上,並小心地輕輕摩挲著,涼涼的、癢癢的,好不舒服……
她猛然睜開雙眼、摸向脖頸,卻被那大手牢牢地捉住了手。
「不要碰。」應渝浚用一隻手握住她的雙手,並輕按在她頭頂,繼續為她的傷口撒上皇宮御制的愈傷靈藥,「沒事了,現在沒事了。」血早已被止住,他現在只是為她最後一次換藥。那藥雖靈驗,卻必須每隔一個時辰換敷一次,連續三次,才可保傷口迅速癒合好轉。
這間屋子是她的房間。此刻,她躺在床榻上,他則坐在她床畔。
「告訴我,為何沒將劍刺下?」他的手並沒放開她的雙手,他只將頭俯低了,直看進她黑白分明的雙瞳。當他平靜下來時,回想起剛剛發生的每個片段……她最後寧願自刎,也不一劍刺下來,她對他……絕不會只是恨!所以,他要她親口告訴他--她的感覺!
她不答話,想別過頭不看他,卻弄痛了傷口。她乾脆閉上雙眼,任他怎樣好了!
良久,她突然感到耳畔呼來的熱氣,他將頭抵在她枕畔,「織初,何必呢?何必如此……」他低喃。
他只是想愛她,只是想讓她愛自己,只是這樣而已啊……她如此剛烈、倔強、決絕,似乎永遠都不肯軟化,永遠不肯!
「三爺。」門外季成報告,「您要屬下帶的人,屬下帶來了。」
應渝浚站起身,「從此刻起,你可留在將軍府,出入自由。」他頓了下,接著說下去:「但,我不會撤走兵衛,而且將派人日夜守候在你身側。倘若你有一絲一毫的傷害,整個將軍府的人都不會好過!如若你不想要無辜者做陪葬,最好別再做傷害自己的事!」
他說完,向門外走去。打開門扇,只見門外跪著一人。
「罪將梁康,參見英王殿下。」跪著的人正是梁康,此刻的他與將軍府失火那晚的落魄完全不同。他雙目炯然有神,傷勢差不多已痊癒,全新的侍衛甲衣顯現出英勃的體魄。
「起來吧。」
「謝殿下。」他起身,垂首。
「從今天起,你官復原職,護衛於越姑娘左右。她若有絲毫不測,本王立即叫你人頭落地!」
「屬下定必盡心竭力護衛越姑娘安全!不辱王命!」梁康再次跪拜下去。
「很好。」應渝浚輕點頭,越過他向外走去。
梁康--將軍府失火後,應渝浚曾派泉崢對此人作了縝密的調查。此人原是成州城一戶普通農戶之子,十七歲成為成州守城兵卒,由於盡心職守漸受到上級的提拔與重視,八年的工夫已升為侍衛都將官居五品並駐守頤州。關押他人大牢的一月間,應渝浚並未讓他在大牢內受什麼罪,反而派御醫與他療傷。此人身世清白、耿直盡責,尚可派以重任。
直到應渝浚腳步完全消失後,梁康才起身。他別有深意地望著織初緊閉的房門,嘴角掠過一絲不易捕捉的冷笑。
這時,門扇突然打開,織初抬起頭輕瞥了門外的梁康一眼,未置一詞地走出臥房。她徑直走向越家祭堂,在父母、兄長的靈位前跪了下去。
脖頸上的傷口仍灼痛著,讓她想起了昨夜,兄長的死、應渝浚的目光、應渝浚的承諾、應渝浚的懷抱、應渝浚的氣息、應渝浚的……她閉上雙眼,甩開那個人留在自己腦海中的深刻印記。她此刻應該懷著慚愧、愧疚的一顆心,來面對越家列祖列宗的。想他,就是褻瀆這祭堂啊。
她其實是個不孝的越家子孫,辱沒了爹爹承接的使命,愧對娘親許下的誓言。所許下的「誓死」她還來不及做到,兄長他卻……她要求得內心安然的話,只有去爹娘身邊。但,她又如何做到不顧那個人的威脅?!她一死,便會牽扯許多人的身家性命。可是,如此苟活於世……又有何意義?
自從了然了內心的愛,她便無法像從前一樣毫無顧忌地去恨他。不能去愛,又恨得無力,她到底該如何去做……
突然--「啪」的一聲響。織初睜開雙眼,看向響聲來源,原來兄長的靈位突然倒下了,翻扣於祭台之上。哥……你在怪我是嗎?怪我沒有陪你,沒有保護你,怪我愛上了越家的仇人。是嗎?
她內疚地起身、去扶那祭牌,卻看見一枚蠟丸從祭牌的底側緩緩滾出。織初心中一震,直覺地將蠟丸藏起。
她將兄長靈位扶正,又向父母、兄長叩拜一番,轉身離開了祭堂。
******
應渝浚回到英王府,未待入府門,便有下人來報,「稟殿下,淨王殿下在『英稷堂』等候您多時了。」
他來頤州做什麼?應渝浚略點下頭,逕直向「英稷堂」而去。
「英稷堂」內,一錦袍男子端坐於正座之上,身邊站著兩名高大、英武的貼身侍衛。男子有著一張完美的俊顏,但卻冷淡得無情無緒。這男子便是尚隆帝的二兒子--淨王應渝灃。
「二皇兄。」
應渝灃見到應渝浚,只是抬眼望了下,似是打了招呼,然後伸出手,一旁手捧明黃錦盒的侍衛上前一步,應渝灃站起身、打開侍衛手中的錦盒,取出一黃緞卷軸。
「英王,接旨。」應渝灃的聲音沒什麼溫度,卻叫人發寒。
應渝浚立即跪地接旨。應渝灃將手中聖旨交予他,他起身將聖旨打開,看完後難掩眼中的不快。
「三弟,恭喜。」
「沒什麼可喜的。」應渝浚脫口而出。
應渝灃平淡地扯出抹笑,繼續說:「大敕國的九公主有舉世聞名的傾城之貌。父皇讓你與她聯婚,不該恭喜嗎?」
「既是如此絕世容顏,二皇兄何不向父皇要了她?」應渝浚將聖旨交予身後的泉崢,冷然地開口道。他知道自己的終身早晚會有定奪,這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事。可沒想到這一天到來時,他的心裡竟是如此的失落!傾城之貌又如何?他想要的只是那張清麗容顏!
但,身為皇子,又是目前為止眾兄弟中僅被封王的三位皇子之一,他有他該負的責任,與大敕朝聯姻,是他的責任。不可推卸,也不得推卸!
只是……他的心卻不甘、不願、不能如此輕易地離開她。
「怎麼,父皇欽賜的姻緣,三弟不滿?」應渝灃的問話似是無心,可一雙淺棕瞳眸卻別有深意地盯著三弟。
「沒有。」
「你該知道與大敕聯姻對我大尚有多重要。父皇命三弟火速回京完成大婚,明日就請三弟啟程吧。」見他靜默不語,應渝灃接道:「莫非將頤州交給我,三弟不放心?」
「既是父皇欽點二皇兄暫接頤州,我為何要不放心?」應渝浚看看二皇兄,坐進身後的檀木椅中。
「隨你好了。」應渝灃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向外走去,兩名貼身侍衛亦緊隨著走出房間。
「三爺。二皇子心機深沉……依屬下看,我們還是盡快回京為好。」見一行人遠去後,泉崢低聲道。如若說三爺外冷內熱、心懷坦蕩,那二皇子應渝灃便是外冷內也冷、居心叵測難察,讓人捉摸不透。
「本王自有打算。」應渝浚看著手中的聖諭,輕道。他會離開,但不是今天或明天……他會想盡辦法將回京的日期延後。這兩天他會克制自己不去見她,因為他要留下時間讓她思考、斟酌--考慮是要繼續違心地恨他,還是與他……共度一生!
在腦海中一瞬間閃現的四個字,下一刻已成難以動搖、難以磨滅的執著--共度一生!是了!他要她!他要娶她為妃!
回京後,他要求父皇撤回對越家的聖諭,還越家一個自由。他要求父皇考慮他欽賜的聯婚成命--二皇兄、四皇弟均未賜婚,大敕國九公主既是那般絕麗,娶她為妻對他們來說也不該是件委屈的事情。更何況,他們也被封王,當然也應負起聯姻的責任。
這些不計後果的念頭讓他心內重重一沉,他知道父皇是多麼威嚴、不可挑釁,多麼注重自己至高無上的皇威。但,就讓他膽大妄為一回,自私偏執一回,恃寵而驕一回吧!就算惹怒龍顏,就算治罪於他,他也……心甘情願!瘋了嗎?!他自小到大何曾如此瘋狂過?他淺淺地泛起抹苦笑。
織初、織初--這女子讓他不能自已地陷入瘋狂……
生平頭一次嘗到愛的苦澀酸甜。雖是愛之初,他卻已完完全全地將自己暴露在這未知的雄火烈焰中,被吞噬得體無完膚。
愛--之--初啊……所以,他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