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還有一間宮外居住的小房,還有幾個監視他的侍衛,還有一塊進宮晉見皇帝時得用的牌子,上面刻著他的官名和姓名。
他被推看領牌,被推看認識翰林院,被推看在皇宮裡走來走去看東看西,眼花撩亂,活像個土包。負責介紹解說的老伯還道幸好他官小,目前這樣就差不多了。
他的官位的確不大,小小的管書人。只是他對這一切,都只有莫名其妙四字而已!
即使景沖和有再多不解無奈和苦惱,他也反抗不了韶明。
先不論皇帝要誰三更死,誰能活看到五更;韶明對他有恩,所以他欠她。他不知韶明究竟想要如何,卻已親身經歷她的無理和霸道了。
雖是對她不滿,但她的確對他有救命之恩,他的心情很複雜。
罷了,他只能想看藏書閣的事情做了一半,能完成也好。
於是一大清早,他草看牌子,在皇宮南邊的朱雀門候看。前面都是高官顯爵,他排在最後,待守門人一一瞧過牌子放行。
雖然已不是第一次入宮,不過他還是稍微迷了下路才走到藏書閣。
多了個秘書郎的身份,他做的事也仍舊一樣。在這藏書閣裡越久,他越發現這樓閣有些蹊蹺。
這建物外觀方正,裡面卻是環狀的模樣,他沒想錯的話,是按照八卦方位建成的。在四周角落,他都有見到牆壁上刻看些東西,和數字與位置有關。他不知為何裡外不一,不過能確定這樓閣並不如外表那麼簡單。
正午,宮女來藏書閣尋他,說是韶明要見,讓他跟看。
他隨看那領路的宮女來到御書房,見看韶明就坐在案前。
他站在門口,僵硬地叩拜道:「草民……微臣……」
他沒當過官,自然不知官要如何行禮。再說從草民變為微臣的過程,他也有些不甘願。
只聽韶明的聲音傳來:「吾說了免你的虛禮,進來吧。」
不知是不是他多心,韶明讓他免禮,好像都帶看一種調侃他的感覺。
進入御書房,他停在書案前約莫五步的距離,韶明沒理他,僅是看看案上一本攤開的卷軸沉思。許久後,他終於感覺自己一直桿在中間相當奇怪,開始尷尬起來,於是他移動腳步,準備小心地把自己挪到旁邊。
「景沖和。」
豈料,尚未定位,韶明就喚了他。
「是。」他停住動作,像是被抓到做什麼壞事,急忙應道。下一撰回過神來,又覺得自己何必如此緊張。
從他踏進御書房,到他在自己面前罰站,韶明都一清二楚,她已經習慣這個書生的傻樣了。她抬起瞼來,只道:「吾聽說你最拔尖的,其實是算學。」
奇怪,為什麼,韶明會如此熟悉他的事?在此之前,他未曾細思,如今,她對他的瞭解,終於引起他的疑惑。
「微臣……」
韶明打斷他,說道:「今有主僕步行遠遊,若僕負米六斗,主人自攜五日乾糧,每人每天食兩升,若再加一僕,共一石二斗米。若干日後,其中一人米已吃完,給他六日糧回去,餘下的兩人每天共吃四升米,若干日為幾日?共吃幾日?」
這是什麼問題?哪有這麼怪的主僕出遊?路上是沒店了嗎?心裡滿是困惑,可腦袋卻飛快地計算起來。
「若干日為八日。餘下兩人是十八日,若加前八日則是二十六日。」他答。
韶明說得沒錯。其實他作不出醉人詩詞,最擅長的,是算術。
聽他幾乎是馬上就解出來,韶明眼神一閃,又問:「若回程如何計?」
景沖和道:「若計回程便是十三日,前八日,日食六升;後五日及回程,日食四升。」
韶明睇看他。其實這些並不是多麼艱深的問題,算學有點底子的人,多半想一想,草支筆畫畫也可以算出來;然而,景沖和優於別人的地方,就是在於他計算得飛快,連紙筆也不用。
這書生,似乎也不是那麼傻。
韶明眼微目迷,啟唇道:「那麼,若三千六百人共行一百里,日行五百回,計路二十八里,日可運米兩百石,一人日食一升,可供給多少人?」
什麼主人會帶僕三千六百人?雖然問題很多數字,不過重點卻只有兩句。景沖和想也沒想,答道:「兩萬人。」
「錯。」韶明幾乎是在他答完之後就出聲。
景沖和一愣,不禁問道:「何錯?何解?」運米兩百石,一人日食一升,的確是兩萬人啊。
韶明微笑道:「你忘了扣掉運夫的口糧。答案約莫是一萬六千多人。」
這……他是掉進陷阱了嗎?這題明顯是有漏洞可鑽。景沖和心裡想看那些題目,反省自己的大意。
韶明見他那認真的模樣,心裡好笑,卻板起瞼孔,說道:「景沖和,吾知你長年在鄉間遊歷,吾想問問你,世間人對吾這個女皇是何想法?」
韶明將談話轉了千里之遠,景沖和一抬起瞼,就看她換了表情。他開始感覺,韶明是個喜怒無常的人。
怔了一怔回過神,他道:「百姓所求的,就只是個平安罷了。只要有衣穿、有糧吃,日子安順喜樂,在位者是誰,他們不管。」他的家鄉多是農戶,只煩惱收成,煩惱賦稅,別有貪官作惡來搶他們,如此而已。
他講的這席話,不同於朝中大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平民所言。
韶明垂下眼眸,喃道:「是嗎……」然而,要讓所有人民有衣穿、有糧吃,那是無法道盡的困難。「……他們不是說吾無血無淚,面貌如同鬼怪一般醜陋嗎?」她忽然挑眉。
她又扯開了。景沖和當然也聽過那些謠言或歌謠,他未見過韶明之前還多少信。
「這……只是民間傳說罷7,」他也不知由何而來。
「呢……」韶明瞅他一眼,跟看抬手,道:「沒事了。你退下吧。」從算學問題到百姓心思,從百姓心思又到民間傳聞,韶明心情一時三變。
要熟悉一個人,需與對方相處。可景沖和忍不住覺得自己每見韶明一次,就更不理解她一些。
天微曦,不用誰來喚,她醒了。
每天這個時候起床,已經變成習慣了。一個嬤嬤先走了進來,身後跟看八名宮女,宮女們端看熱水、草看朝服,整齊地排列在床邊。
她下床,洗漱過後,讓宮女替她更衣梳發。梳看男子的髻,穿看男人的衣裳,她上朝時總做男人打扮,也許朝臣就比較不會那麼注意她女子的身份,能夠專心國事。
從起床到更衣完畢,要不了兩刻時。她總是盡量地快,不讓任何事耽擱她上早朝。
踏出寢宮,一陣冷風迎面而來。她忍不住吸了口氣。
寢宮的牆壁是空心的,燒得極為暖和舒適,和外頭的冰天雪地有看極大落差。她總覺得每日早晨來這一下,有助於清醒精神。
「……今兒個好像比昨天冷。」她講了一句。
「司天監大人說明兒個就轉暖了,春天要來了。」身旁的宮女細聲回應。
司天監是個六十來歲的老者,長了一張兇惡的瞼,不過天象倒是算測得奇準無比。
「嗯。」韶明點點頭,應了一聲。
坐進皇帝車輦,片刻便載送到光明宮。車葷進到宮裡,聽得司儀中氣十足地聲音喊道:「今上駕到!」
她下葷落座,底下朝臣立刻拜道:「恭迎今上聖駕!今上萬福!」
朝臣們雙手作揖拜到膝前,瞼深低,頭頂朝地。玄國面見皇帝其實並無跪拜叩頭之禮,是因為玄國國界寬廣,鄰接的異邦也多,規矩皆不同。以前似乎曾經硬是讓前來交好的天使叩頭跪拜,種下兩國胡齲,進而引發戰爭,百姓死傷慘重。就此之後,皇帝心憐無辜人民,下旨改變拜禮,記載在宮中,至今已六七十載。
讓人行個禮行到頭頂朝地,其實也很夠了。
韶明瞥到延王臉沒低深,心裡一笑。手微抬,道:「平身。」
語畢,幾十位朝臣站直身,依東西兩班分列站立。
司儀喊道:「請奏一」
尾音尚未結束,延王立刻就跳出來,拱手道:「今上!色目人一事得解決!」
「延王,司儀都未收聲,你有些過急了。」右宰相難得地開口了。
延王冷瞥右宰相一眼,沒有理他,只是請纓道:「若今上允許,老臣願領軍披掛出征!」
「等等,糧草哪來?」左宰相跨出一步,加入戰局。
「當然是由府庫而來。」延王下巴抬得老高。
「府庫絕不可用罄!」左宰相大聲道。
「為何你總要妨礙我?莫不成你是色目人派來的奸細?」
「你血口噴人!請今上明察!」
今日也是吵吵吵。
坐在上位的韶明,只覺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出演了又演的老戲,連台詞都跟前幾日相同。
「這個嘛……」她沉思須臾,抬起眼,問道:「右相,你以為何?」皇帝在朝會中和大臣討論是常見之事,不過韶明極少點到右宰相,右宰相有點冷不防,遲了一下,方才踏出來,拱手道:「啟享今上,微臣以為,府庫對國家甚為重要,斷不能輕易揮霍,今年亦不應加稅,色目人的問題能拖則拖。」
很好,什麼也沒講。
韶明眼底一沉,卻微笑道:「所言甚是。」她臉一轉,對看朝臣,開始說:「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於戰爭中,瑙重甚為重要,可掌握勝敗關鍵。吾粗淺試算了下,若一士卒配一民夫,所攜之糧約莫可走十八日;若一士卒配兩民夫,所攜之糧可走二十六日,尚且未計回程。眾臣瞭解了嗎?」
底下臣子互看一眼,接看,她又娓娓續道:「這是以人力運量的狀況。當然還有馬或駝、或騾。從這裡到西邊邊境,共是一萬五千多里,中間有十三個軍糧倉。首先糧草必須到位,接看是行軍,士卒一日快約可走四十里,慢則三十里。再說府庫與賦稅,府庫目前約有四千九百萬兩,西線兌州有十萬駐軍,十萬軍一月要耗三十萬兩白銀,這還不含軍餉。我大玄人民戶數有記載的,今年為兩千一百多萬戶,人口共七千九百多萬人,已開墾的農作之地卻僅有可開墾的五成,一畝稅收兩斗。然去年收成不佳,要入春了,希望各位一起祈求上天,盼秋收豐富。」
她這一席長論說得不疾不徐,沒有停頓,最後結在一個無關痛癢的地方。那麼一大堆數字連串兜頭撒下,聽得懂的朝臣自然明白目前西征的困難之處,聽不懂的朝臣也因為聽不懂而無法多言。
見底下一片靜默,韶明微微揚起嘴角。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