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正在替教士縫新袍子的喬安妮抬起頭,但她沒有看到什麼值得姊姊眼中冒出怒火的事。
「沃夫和他剛剛帶走的那個蕩婦,」敏麗咬牙切齒地說。「他甚至等不及婚禮結束就公然拈花惹草。」
喬安妮不敢置信地凝視她片刻。「妳還無法確定就這樣遽下結論──」
「我親眼看到的。」敏麗厲聲打斷。「他攔下她談價碼,然後跟她一起離開,好像看不到我在這裡,不知道我在看他。他甚至摟住她的肩膀。」
「那並不代表什麼。」喬安妮提醒她。「他那樣做可能出於許多跟妳的想法毫不相干的理由。」
敏麗哼地一聲說:「妳這次不能替他說話了,喬安妮。我又不是瞎子。」
「那麼我必須指出,他還沒有跟妳結婚,所以他跟誰一起離開又有什麼差別?他現在做什麼跟妳沒有關係。」
「他現在做得出來的事以後也做得出來。如果他現在都能毫不遲疑地這樣做,難道以後就不會把情婦養在我面前嗎?」
「敏麗,妳為什麼在乎?妳聽起來就像個妒火中燒的女人。妳是嗎?」
敏麗吃驚地眨眨眼,但隨即皺起眉頭極力否認。「我生氣不是因為我在乎他做什麼。他想要多少女人都可以,但他犯不著做得這麼明顯來讓周圍的人可憐我,那樣才讓我深感不愉快。」
喬安妮輕聲低笑。「是嫉妒沒錯,否則妳會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在進一步對我大發牢騷之前,先好好想一想妳為什麼嫉妒。」
「我說了我沒有!」
喬安妮只是敷衍了事地點點頭。
「算了,我不再知道我為什麼要跟妳談任何事。」敏麗氣憤地抱怨。「妳認定愛情會奇跡似地在我的婚姻中出現,連明擺在眼前的事妳也看不見。」
「而妳一想要抗拒到底,不拿大錘敲妳的頭,妳不會承認沃夫不像妳原先想的那樣令人憎惡。」
「我現在就可以承認那一點。」敏麗咕噥。
「妳說什麼?」喬安妮得意地笑道。
敏麗紅著臉回嘴:「我還沒有看到最壞的一面並不表示那一面不會在婚後出現。」
喬安妮收起笑容,關心地說:「敏麗,妳必須停止擔心。會發生的事就會發生。只要妳敞開心胸,放輕腳步,結果說不定會令妳驚喜。男人是可以塑造的。沃夫那些仍然令妳不喜歡的地方,妳可以改變它們。千萬別忘了這一點。」
敏麗思索片刻後轉移話題說:「妳應該去當修道院院長。妳在引導、鼓勵和教誨人時是那麼沉著自信,那種能力令人欽佩。」
喬安妮紅著臉承認:「我不是沒有想過。」
「真的?」
喬安妮難為情地點頭。「真的,在威廉死後。」
「後來為什麼沒有?」
「雖然我當時和現在都還不想再婚,但我真的喜歡婚姻生活。我知道我的感覺可能不會永遠像現在這樣。」
喬安妮難得一次只為自己說話。但敏麗明白妹妹的意思。人生會變,感覺會變。今日令她討厭的事物,明年說不定會覺得可以忍受,甚至喜歡。反之亦然。明天她說不定會憎惡她今日熱愛的事物。
她明白感覺會因許多原因而徹底改變,但也有可能一直不變。除了目前的感覺,人的觀點還能奠基於什麼之上?假設或希望那些感覺終究會改變並不能真的使它們改變。
她還在為剛才看到的事生氣,但沒有再說什麼,而是讓喬安妮繼續縫紉。就她而言,她更加相信她和沃夫永遠也處不來。現在她更看出那對他來說毫無差別。他有其它的管道可以滿足他的需要。他剛才就證明給她看了,而且是故意的。
如果他真的等不及兩天後和她結婚,他大可以挑其它的女僕。那些女人都不太可能拒絕他,只因為他是伯爵之子。她們許多人都比那個蕩婦漂亮,而且一定乾淨許多。
如果他跟別的女人一起走出去,敏麗或許不會怎麼樣。即使勾肩搭背也可能只是意味著他對某個多年舊識的友好表示。她不會注意到,她不會在意。
但他偏偏要挑那個毫不掩飾她賣淫身份的女人。除了證明給敏麗看他可以那樣做,而她拿他莫可奈何以外,他那樣做還會有什麼用意?
奈傑在婚禮前夕抵達雪佛堡時大家都感到十分驚喜,尤其是不再期待他會來的敏麗。他解釋自己姍姍來遲是因為生病了。他的蒼白和消瘦證明他沒有說謊。
敏麗不得不承認她誤會了父親,以為他不打算出席只是為了不想聽到她現在對沃夫的看法。事實正好相反,那晚他們一有機會獨處,他問她的第一件事就是那個。
她和喬安妮提早送他回房就寢,打發他的侍從離開以便親自服侍他。他的身體尚未完全康復,其實是不適合旅行的。那一點顯而易見。但他還是來了。
敏麗為此而更加愛他,但她也把他責備了一番。喬安妮和蓋義也沒放過他。可憐的爸爸在飽受責備後滿肚子委屈,但現在他只是累了。但他叫她多待一會兒,喬安妮在向他道晚安後先行離開。
「妳對沃夫做了什麼決定?別否認了,他是個理想的丈夫人選,對不對?」
她不想說實話令父親煩惱。不是因為他的身體尚未痊癒,而是因為那樣對她沒有好處。即使婚約到這時還能解除,沃夫的恐嚇仍然會使她不敢嫁給別人。
所以她只是說:「還可以啦!」
奈傑聞言大笑,顯然很高興他是對的。她覺得沒有必要多做解釋。至少有人對她的婚事感到滿意。
「緊張嗎?」他接著問。
「只有一點。」
其實她緊張得整天都吃不下東西。她甚至不確定自己在緊張什麼。洞房花燭夜?還是終於將完全受沃夫控制?
「這是難免的。」他說,輕拍她的手鼓勵她。「妳的肩膀怎麼樣了?」
「什麼?哦,那個。一點小傷,早就忘了。」
「就算還在痛,妳也不會告訴我,對不對?」
她咧嘴而笑。「可能不會。」
他輕聲低笑。「就像妳母親一樣,總是不想讓我擔心她。」
「真希望我能認識她深一點,久一點──」她突然住口,接著長歎一聲。「對不起。我知道想到她的死仍然令你傷心。」
他只是淡然一笑,但眼中仍然流露出傷痛。「我也希望妳認識她深一點,更希望她能認識妳久一點。她會非常以妳為傲,女兒。」
熱淚湧上她的眼眶。「不,她不會。她會跟你一樣以我為恥──」
「快別說了!天啊,我對妳做了什麼?千萬別以為我沒有以妳為傲,敏麗。妳幾乎在各方面都像極了妳的母親。她的倔強、任性和剛烈絕不亞於妳,儘管如此,我依然愛她。有些女人天生下來就不一樣,但她們未必都明白或嘗試做自己。妳和妳的母親注定要和其它的女人不一樣。沃夫在習慣之後就會欣賞珍惜。我就知道我不會要妳母親變成別的樣子。」
那番話令她感動,但她不完全相信。她如何能相信?因為他經常責罵她,悲歎她的行為,甚至說她丟他的臉。
「如果你覺得我像她一樣天生不同,那麼你為什麼要約束我的獨立自主?」
他歎口氣。「在妳小的時候,妳必須知道那種不同。妳必須瞭解將來有些不夠寬容的人不會接受妳為自己選擇的路,為了避免給自己惹來麻煩,妳應該學會如何適應那種狀況。妳的母親知道何時該有風度地讓步,同樣的,她也知道何時不需要。我原本希望至少能教會妳拿捏其中的分寸,但是……」他沒有說完,一臉的侷促不安。
她微笑著說:「但我學不會。」
「妳不是學不會,而是不肯學。妳對於自知能夠做到的事情具有強烈的慾望去做,
但那些事情之中有些並不適合妳做。但妳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去做,而且譴責任何反對的意見。」
「那樣錯了嗎?」
「當然沒有。錯在『譴責』那部分,和不接受有些事情就是不適合妳做,因而需要有所妥協,至少有所克制。妳知不知道我會縫紉?」
她眨眨眼,然後輕聲低笑。「那是什麼詭計嗎?」
「不,我真的會縫紉,敏麗。我覺得那能讓我放鬆。我喜愛縫紉。即使是用這雙粗糙的老手,我還是能縫得比一些女人更好。」
她再度眨眼。「你不是在說笑?」
他搖頭。「妳母親的許多衣服都是我做的,但除了我們兩個以外沒有其它人知道。我只在我們的臥室裡私下做。我絕不會在人人都看得到我在做什麼的大廳裡做。為什麼?跟妳剛才發笑的理由相同。那不是妳認為一個老戰士會做的事,除非沒有其它人幫他做,即使如此,他也只會縫補自己的衣服,而不是替女人做衣服。那會招來刻薄的批評
和竊笑,很可能還會使他淪為笑柄。」
敏麗點點頭,意識到自己剛才有多偽善,確切點說,自我中心。她總是抱怨這世界有多麼不公平,她不能做所有她想做的事,因為那些事之中有許多都屬於絕對的男性領域,不容卑微無能的女人僭越。她從來沒有想到男人也可能面對相同的限制。
「真可恨,我們必須改變和妥協,只因為其它人不願意接受有些人是不同的。必須偷偷摸摸地做你喜歡做的事不會令你忿懣不已嗎?」
「不會,私下做不會使樂趣減少,卻可以避免受到嘲弄。我知道妳喜歡做的事不是那麼容易隱藏。我不是說我們遭遇的困難相同,但多少有點相似。這時就需要妥協了。如果妳能接受有些時候可以做妳喜歡做的事,而不是隨時都可以,我想妳會快樂許多,敏麗。」
「我想我終於明白這一點了,諷刺的是,那竟然是因為看到另一個和我相似的女孩做這種妥協卻仍然能享受某些有限制的自由。自從來到這裡以後,我並不是真的那麼在意穿這些累贅的衣裳。事實上,我是不想看到安妮夫人對我樂意暫時放棄的男孩裝扮皺眉頭。我越來越喜歡她,不願意令她失望。」
他露齒而笑。「妳無法想像我有多麼渴望聽到妳──」
「少來,我可沒說我徹底改過自新了。」她咕噥道。
他格格輕笑。她回以微笑,感激他使她暫時忘記明天和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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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麗的結婚禮服是喬安妮一個人親手縫製的。華麗的綠絲絨禮服上綴有寶石和複雜的金線刺繡,搭配上綠絲絨的斗篷、金色的絲綢底袍和沈甸甸的金煉腰帶,整套禮服的重量幾乎和敏麗一樣重,所以她並不期待穿它們。但她絕不會告訴花了那麼多心血縫製它們的妹妹。
但在家臣女眷來幫忙更衣前不久,小廝送來另一件禮服。「令尊送的禮物。」
敏麗打開包裝,看到一件銀色禮服。它柔滑如絲緞,輕如鵝毛,在晨光中閃著奇特的光澤。她見過那塊布料,知道它是父親從聖地帶回來的寶物。如此美麗非凡的布料其實不需要其它的裝飾,但禮服領口縫綴了兩排小粒珍珠。白色絲綢底袍織有銀線使它同樣閃閃發亮。
喬安妮當然很失望。「我不明白爸爸為什麼要叫人替妳縫製這件禮服,他應該知道我絕不會讓妳穿著綁腿出現在妳的婚禮上。何況它太薄了,不適合在冬天穿。」
「只要加上一件厚斗篷就可以。」敏麗指出,然後敬畏地低聲說:「不要笑,但我認為它是爸爸親手縫製的。」
喬安妮懷疑地看她一眼。「我一定是聽錯了。」
「妳沒有聽錯。昨晚爸爸告訴我他喜歡縫紉時,我對他說了類似的話。他甚至承認以前常替我們的母親縫製衣服。」
「現在我知道妳是在開玩笑了。」喬安妮說。「我很高興妳不再那麼緊張,有心情開玩笑了,但是──」
「看著我。」敏麗插嘴。「我看起來像在開玩笑嗎?我真的認為這件禮服是他縫製的。看看它的縫線。除了妳以外,登博堡有誰能把針線運用得如此靈巧?他又能放心地把這塊珍藏多年的布料交給誰來縫製?」
喬安妮拿起禮服一角仔細端詳。「沒有,至少登博堡沒有那種人。但他有可能是找登博堡以外的人做的。那些都不重要。妳還是得穿這件禮服,因為這是他送妳的禮物。」
敏麗輕聲低笑。「看來妳耳濡目染到不少我的固執。我又不是沒有很多機會穿妳替我做的這件禮服。這些宋家人經常招待皇親國戚。」
那似乎令喬安妮感到滿意,她開玩笑地用手指戳她的肋骨。「我還是認為妳會在前往教堂的途中凍死。」
敏麗微笑。「不,妳不會讓我凍死的。我相信妳會強迫我穿上妳最厚的斗篷。」
喬安妮點頭。「對,那件銀狐毛鑲邊的雙層白絲絨斗篷再合適不過。」
短暫地放鬆心情後,敏麗很快地恢復原有的緊張,很快地著裝完畢前往教堂,很快地和宋沃夫結了婚。
焦慮不安的她對那天沒有太多的記憶,因為她擔心害怕的一切都在那天實現。列隊前往教堂的緩慢行進、冗長的彌撒、教士的吟誦,沒有一樣能被她清楚地記得。連婚禮後在大廳持續到夜晚的喜宴都只不過是一團模糊的喧鬧狂歡。羞煞人的鬧洞房儀式後,房裡終於只剩下她和新郎。
「我有沒有告訴妳妳今天有多美?」沃夫問她。
整天只聽到模糊不清的嘈雜聲後,那是敏麗第一句真正聽清楚的話。「我不記得有。」
「事實上,我是在開玩笑,因為我一定告訴妳了至少五、六次。」沃夫說。「妳真的不記得了嗎?」
「當然記得,我也是在開玩笑。」敏麗撒謊道,忍不住納悶在她毫無記憶的過去幾個小時裡他還對她說過什麼話。
她發現自己有點醉醺醺的,但不記得她有喝酒。雖然酒精使人放鬆,但突然意識到一整天就在她恍恍惚惚中過去還是令人窘迫。發現自己和丈夫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猜
忖──天啊,她連圓房都不記得了嗎?他們已經圓過房了嗎?最後她希望自己能繼續恍惚就好了。
「我們……:做完了嗎?」她問。
他大笑。她皺眉,心想自己的問題合情又合理。
「我發現我想等妳酒醒,但也發現我無法再等下去,因為我好像已經等了一輩子。真叫人左右為難,妳說是不是?」
「不,在我看來很容易決定。」她點個頭以示強調。「你等吧!」
他格格輕笑。她再度皺眉。到底什麼事讓他覺得如此好笑?
不幸的是,隨著意識一起清醒的是她對他所有的感覺,包括不久前他和那個妓女惹她生的氣。她突然又怒不可遏,要不是不願蓋在身上的被單滑落,她會立刻離開床鋪。
他注意到她的改變,忍不住大聲歎氣。「妳又怎麼了?」
她不願他知道她受不了他碰那個女人或任何女人,於是惡聲惡氣地說:「你和那個妓女上過床後有沒有把身體徹底洗乾淨?」
他一臉的大惑不解。「什麼妓女?」
「多到讓你記不得了嗎?」她咆哮。「前兩天跟你一起離開大廳的那個。」
他茫然地凝視她片刻,然後笑了出來。「妳以為我跟她上過床?」他再度放聲大笑。
敏麗這次知道他在笑什麼。就像喬安妮警告的一樣,那天她顯然是遽下錯誤結論,他覺得那很可笑。
儘管難堪,她還是打破砂鍋問到底。「那麼你為什麼跟她一起離開?」
「也許是想查明她的身份和那天為什麼在準備餐桌,因為她不是雪佛堡的僕人,不應該在大廳裡做那些事。」
「她不是賓客的隨從?」
「不是,她編了一個借口搪塞母親,母親起了疑心而叫我盤問她,敏麗。母親擔心那個女人圖謀不軌,確切點說,想要加害於妳。」
天啊,他的理由竟然跟她有關?但她又想起一件事。「查明真相需要摟她的肩膀嗎?」
他聳聳肩。「我要帶她離開大廳時感覺到她的不安。我不想讓她突然跑掉,但她還是在我們抵達擁擠的堡場時跑掉了,之後再也找不到她的蹤影。逃跑證明她確實圖謀不軌。我已經下令留意她,所以她不太可能再度嘗試。」
「如果她既不是雪佛堡的僕人又不是賓客的隨從,那麼她是怎麼進入城堡的?」
「她自稱是一位村民的表妹。他答應說她是親戚來交換她的服務,但他不打算支持那個謊言,除了對他的鄰居以外。我一去問他,他就招出了真相。」
對於這件事她沒有其它的問題要問,只覺得冤枉了他很過意不去。她應該道歉,而且準備道歉,但他還有話要說。
「我可以容許妳發脾氣和使性子,但不是在這裡。」他告訴她。
「使性子?」她咬牙切齒道。
「隨便妳想把妳的無理取鬧叫做什麼,但不准妳把它帶到我們的床上來。在這裡妳只會有美好的感受,只會想著要如何取悅我。同樣的,我也只會想著要如何帶給妳最大的歡愉。妳可以同意那一點嗎?在回答前別忘了我隨時可以禁止妳生氣。」
她不敢置信地看他一眼。「你不可能控制別人的怒氣。」
「沒錯,但我可以使妳不敢亂發脾氣。」
「你想要用揍的?」
「不,但妳每次生氣地對我大呼小叫就得在閣樓待一段時間。我相信假以時日,妳就只會對我輕聲細語和滿面笑容。事實上,這個主意還真不錯。」
他聽起來真的像在開玩笑,但是老天,他在說的是不時把她關起來。她不能冒那個險。
「我同意。」她咕噥道。
「妳說什麼?」
「我說我同意你的條件!」她惡聲惡氣地說。
「嗯,那妳打算從什麼時候開始?」
她面紅耳赤地閉上眼睛不去看他的微笑。她不得不做出不合情理的妥協,他卻覺得被她逗得很樂。真是不公平。結婚不到一天,他已經在顯示他對她的新權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