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坐落在樓高六十三層、曼哈頓最繁忙的交通樞紐上,佔地百坪,由上往下看,視野極佳,遠遠甚至看得到南方島上的自由女神像。
「哦,喝太多了。」深沉冰泠的夜裡,他由大床上翻下來,抱著肚子去上廁所,回程卻差點被豎立在客廳的旅行箱絆倒。
「哇!這什麼東西……儒熹,你站在那裡幹麼?」他疑惑地開燈一看。「天啊!你準備搬來跟我住是下是?拿這麼大一個旅行箱,他們怎麼沒幫你抬進臥室?」
「我讓他們別動的,反正我過兩天就走,不打算打開。」
「那你做什麼拿這麼大一個來?」他有點好笑。
「曉浣幫我收的。」
「喔,江曉浣。她又以為你要去北極還南極嗎?」
蘇儒熹瞪他一眼。「曉浣是關心我,不准你取笑她。」
「知道啦。」阿姆忍住笑,走去倒了兩杯酒,拿一杯給他。「喝點酒,暖暖身,看外頭又在下雪了,明天肯定是愁雲慘霧的一天。」他撇一下嘴。「你怎麼不去休息?明天面對董事會,有得你好受的。」
蘇儒熹看著燈火輝煌的紐約夜景。紐約是個不夜城,白日與黑夜無異,這或許就是他當初堅持自請調回台灣的原因。
「少來。你會拋下我不管,自請調回台灣,完全是為了江曉浣,她身子骨弱,住慣亞熱帶國家。」阿姆哼聲道:「說啦,這麼晚了,你站在這兒幹麼?」八成又和江曉浣有關。
「再過一小時。我得先打電話向曉浣報平安。」
哼!他打鼻子裡出氣,「現在打啊。」
「不行,台灣還不到午餐時間。午餐前再給她打電話,督促她一定要把午餐吃完。」
阿姆大翻白眼,隨後機靈靈地打一個冷顫。
「你回床上等嘛,蓋著溫暖的被子舒服些。」
「我不累。」蘇儒熹看他一眼。「你快回床上去吧。」
儒熹不睡,他也別想入眠了。阿姆歎一口氣,認命地踱到沙發前坐下。
「喂,你這麼關心她,怎麼不乾脆結婚?」這樣江曉浣就有理由隨他一同來美國,省得牽牽掛掛。
「發生了這種事,現在我哪有心情談這個。」
「別找借口。」認識太久了,阿姆不吃他這套。「你要有心結婚,還怕找不到機會?從你上次來美國又過了兩年,江曉浣還是不答應嫁給你嗎?」
「我還沒跟她提過這事。」
「為什麼?」阿姆興匆匆傾上前,「怎麼不提?難道你不打算娶她,那--」
「停止你那些亂七八糟的胡思亂想,我當然會和曉浣結婚!老實說,我在期待看到彼此臉上出現第一條皺紋,那一定是為了對方付出,最美的一條皺紋。」
阿姆嗤地一聲,「建議你把這些話當成求婚誓詞,肯定成的。」
蘇儒熹微微笑了。「如果我結婚了,同性戀的謠言不攻自破,你不怕那些好事的記者又來找你煩感情史?」
「欸,」對喔,阿姆突然想到,不過--「我是替你著想。既然都想得那麼遠了,應該索性向她求婚。你二十七,江曉浣也三十歲了吧?」
蘇儒熹訝異地盯著他,
「怎麼?你已經忘記江曉浣比你大的事實了嗎?」阿姆哼聲,「她足足比你大了三歲零兩個月。這就是我一開始反對你們交往的原因。」她根本配不上你。「儒熹,你實在不必要--」
「STOP!」蘇儒熹抬手阻止。「我確實是忘了,希望你也跟我一樣忘了這件事,尤其不能在曉浣面前提起。」
他的聲音清冷,沒什麼起伏,但阿姆可以感覺得出來,自己最好不要再強調女大男小的議題。他瞪瞪眼,識相地略過這個話題。
「那你們為什麼不結婚?你們都過了適婚年齡啦。」
「現代人不都流行晚婚嗎?再說我看曉浣也還沒做好做媽媽的準備,她體內還裝著避孕器。」他輕聲解釋,無意告訴好友,他想娶曉浣,想好久了,只是不願破壞這一刻相處的甜蜜,所以遲遲不開口。「我也不想勉強她,這麼早讓她套上為人妻、為人母的責任。」
「不早啦,都三十歲了,再不生就要變成高齡產婦了。」阿姆不知想到什麼,突地傻笑起來。「呵!我在期待你的小baby。先說好,我要做他們的教父喔。」
「他們?」
「是啊。」他理所當然地響應。「你最好生一男一女的雙胞胎,男的像江曉浣,女孩像你。」說著,自顧自又笑了起來:
「你要作夢!請回床上去,OK?」
「好嘛好嘛,不說笑就是。我是想,明天面對那些老版的董事,肯定一個頭兩個大,才想說笑話給你調劑調劑。」
「他們是人,不是書,是老古板,不是老版。而且你的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至少我一個頭兩個大說對了。」阿姆委屈地撇嘴。「欸,你真的一點都不擔心明天的會議?」
「擔心可以讓事情好轉或消失不見嗎?」他反問。
「這樣說也對啦。」
「再教你一句成語。船到橋頭自然直。」
「船到橋頭自然直。」他彆扭地念。
「就是說,到時候那些董事要是不肯善罷甘休,大不了我就放棄研發總監這位置。」
蘇儒熹說得雲淡風輕,阿姆一下彈跳起來吼:「怎麼可以這樣?!你答應過和我並肩作戰的!你丟下我跑到台灣去已經夠過分了,現在居然想丟下我不管!食言而肥,你會變成大胖子!」他喊,最後加上:「小心江曉浣就不再愛你了。」
他皺起眉頭。「不要說得好像我拋棄你一樣。」
「本來就是。」阿姆哀怨地瞟他一眼,對儒熹居然不和他商量就調識回台灣一事始終耿耿於懷。
「我是說到時候,如果事情發展到必須要我請辭謝罪的地步,我也不能推諉。」
「沒有那個到時候。」阿姆斷然道,「我會要他們善罷甘休。」揮一下手。「我命令他們善罷甘休。」
蘇儒熹轉過頭去看沉沉的夜色,對他近乎孩子氣的語氣沒什麼表示。
「唉,說來說去都是我不好,要是當初我聽你的話,別讓除皺抗氧護膚精華在台販售,許少哲不到台灣去,你就不會惹上這樣的麻煩了。」他輕吐氣,歉然說:「抱歉,你接台灣分部研發總監才不過半年,我就給你找這種狀況。」
「我和你的想法恰恰相反。」他坐下來,聲音輕緩持平:「除皺抗氧護膚精華在全球的JNL櫃販售,哪可能獨獨漏掉台灣。簡言之,麻煩不可避免,好玩的是,我在這件麻煩中找到了值得挑戰的事做。」
「挑戰?」
「你不知道吧,許少哲不是死於意外,他是被人謀殺的。」
「嗄?」
「警方在爆炸案現場找到疑似人為縱火的痕跡,一度還懷疑是我殺了許少哲,把我拘留了四小時呢。」他說著,自己也覺好笑。
「天啊!」阿姆一驚再驚,嚷起來:「你們台灣的警察全是笨蛋嗎?你幹麼去殺他,沒有理由或動機啊!」
「他們最後也是因為找不到證據才放了我,要不然我還無法出境,到這裡來開會呢。」
阿姆驚愕地盯著他,對他的樂觀感到不可思議。
「儒熹,碰上這樣糟糕的情況,你居然還可以笑得這樣開心?」他半是佩服半是感歎地搖搖頭。「你的抗壓能力果然非比常人。」
「古有訓,來如風雨,去似微塵。事情的發生、經過到結束就是如此。重點是,我們在過程中怎麼想、怎麼做。」蘇儒熹淡淡地發表已意。「我猜,正向、樂觀的想法,會有助於事情推演到較好的狀態。」
阿姆呆呆的,表情楞楞。
「喂,哈囉,你還在嗎?」
「喔,」他像恍然大悟,猛地彈跳起來,衝向筆記型計算機。「等我一下,我記下來……來如風雨是嗎?」
真受不了。蘇儒熹微搖頭,喝完杯中酒液,然後走到酒櫃前挑出一瓶1982年份的紅酒。如果說,這個總裁家有什麼讓他喜歡的,應該就屬這櫃世間難求的珍釀了,尤其他挑出的這瓶紅酒。紅酒以年份來定優劣,據說82年的葡萄品質最好,82年的紅酒也最有價值。他思考地啜口酒液,陶醉在那香醇的酒香裡。可惜曉浣不准他過度縱樂,舉凡煙、酒、咖啡等都要求適可而止。所以,此生他大概不可能在自家藏酒了。
「喂,我打算明天開完會以後,先和日本方面的人去日本見他們的執行總裁。」
阿姆從計算機裡抬起頭,蘇儒熹微微一笑。
「許少哲到台灣二十天就被殺,他和台灣接觸不深,沒什麼恩怨糾纏,所以兇手應該是個日本人,由日本跟他到台灣。」
「最後藉實驗室之便謀殺他。」阿姆駭然接話。
「對!所以,我想回程到日本瞭解一下,會是什麼人和他有如此深重的仇恨,不惜越洋殺人。」
「對了,你順便也針對我們之前的懷疑,和他進行確認。」
「你是指,你們懷疑許少哲老早就著手研製除皺抗氧護膚精華二代,卻沒有向你們報備的事。」阿姆頷首,蘇儒熹又說:「老實說,這件事一開始我就覺得可能性不大。許少哲是何許人呀,他哪可能不知道背著公司私研化妝晶,對自身形象傷害多大。」
「可是事實證明啦,許少哲死於實驗室爆炸意外。」阿姆強調似地說,「這就說明了他確實背著公司私研除皺抗氧護膚精華二代。」
「鑒識結果還沒有出來,不能確知實驗室裡的化學成分,誰也不能說那就是除皺抗氧護膚精華二代。」
「不是除皺抗氧護膚精華二代,不然是什麼?」阿姆反問,看到蘇儒熹不說話,忍不住得意洋洋起來。「哼,所以,我之前的懷疑是正確的,他的死,更坐實了他自己的罪。」
「就是這一點讓我覺得奇怪。」自己的死坐實了自己的罪,這種巧合天下少見。
「我覺得更奇怪的是你。好端端的,幹麼為許少哲說話!」他還害你可能要受連坐處分哩。
「我就是認為許少哲不可能是個笨蛋。」不可能粗心大意到不知實驗室潛藏的危險。「這件事背後一定還有不為人知的秘密,我要把它查得水落石出。」
阿姆蹙眉,提醒道:「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你最好小心一點。」
「放心吧,我可不是一隻貓。」
「知道啦!反正我是阻止不了你,明天董事會我會盡力幫忙的。話說回來,這個日本的總監真是識人不清,居然連這種家世背景不明的人也敢延請入公司,簡直笨蛋!」他嫌惡地皺眉。「要說請辭謝罪,我看他才該請辭。」
「這種話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說。」
「咦?」
「他的能力不差,而且正值多事之秋,日本方面少不了他。」
阿姆打鼻子裡哼出氣。
蘇儒熹實在搞不懂,在公司裡,阿姆明明是個行事果斷、嚴肅的上司,怎麼私下相處,他卻像個小孩子?不管他!蘇儒熹看看表,然後由口袋拿出行動電話撥號,電話卻接不通,他試了幾次,眉跟著愈蹙愈緊。
「怎麼?訊號不良嗎?」
「根本打不通。曉浣怎麼會關機?我們說好天天通電話的。」
「會不會手機沒電了?這常有的事。」他就常常用到手機沒電。
蘇儒熹臉色凝重的搖頭。「曉浣不是如此粗心的人……奇怪,家裡也沒人接,她應該是去上班了……旗鑒店?你好,我是蘇儒熹,請問江曉浣小姐在位子上嗎……她今天沒上班……謝謝……」
他切斷再撥,始終不放棄的執著模樣讓阿姆看了搖頭。
「好了啦!」他拿過行動電話,爽快地關了機。
「喂!」他喊,立起身來。
「冷靜點,台灣和美國之間好歹隔了個太平洋,你就過一個小時再撥,撥到家裡去。」
「這種情況從未發生,我很擔心她會出什麼意外。」他鎖眉,鬱鬱說:「就像我說的,來如風雨,去似微塵,她可能被車撞、被火燒……意外發生總在一瞬間。為什麼手機打不通呢?萬一曉浣發生什麼事,那我……」
「喂,停停停!」阿姆大叫,實在不敢相信向來英明果決的蘇儒熹也會有這樣慌亂難安的一面。「你正在詛咒她。拜託!鎮靜一點好不好?」
他抓起一個抱枕,愁苦地把頭靠在上面。不是冷,而是沒有曉浣的陪伴,他就覺得不習慣,覺得好像失去了什麼。曉浣,曉浣到底為什麼不開機?
阿姆微搖頭,拿起電話筒。「是我……麻煩妳告訴江曉浣小姐我找她,請她休假結束後,回電到我家來……是。」他掛好電話,回頭見著儒熹眉頭深鎖的鬱悶表情,不覺一歎。
儒熹曾經說過,談判時,最好能拿住對方一兩個弱點,行事作為都會有利許多。今天看來,江曉浣正是儒熹一輩子的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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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車研研家的公寓出來,天已經黑了。
曉浣和潘青微並肩走在路燈下,冷冷的夜風呼呼吹來,她們都不覺攏攏衣襟。
「曉浣!曉浣!」潘青微提高聲音喊。「我叫妳好幾聲了,妳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喔,對不起,我一時沒注意聽。」
「拜託!不要連妳也一臉傻傻、癡癡呆呆的模樣,我快受不了了。」
「說到這個,我才要告訴妳,研研情場失利,打擊夠大了,妳別沒耐心的就只會對她吼叫,知道嗎?」曉浣警告地說。
潘青微傷腦筋的皺眉。「老實說,看到研研半死不活的模樣,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揍她一頓先。不用瞪我,我的個性就是這樣,妳又不是不知道。我看,安慰她這種事妳去就好,我說不來那些噁心巴拉的話。」
看她一臉敬謝不敏的表情,曉浣笑了起來。
「妳喔。」
她們默默地又走了好一段路,潘青微突地站住身子。
「曉浣!」
「幹麼?」真被她嚇了跳。「做什麼突然這麼大聲?」
「今天研研的例子告訴我,如果妳真認定了蘇儒熹,就要把握住機會,盡快把自己嫁給他。」
曉浣蹙眉。「怎麼突然又提到這個?」
「研研的例子還不夠讓妳警惕嗎?地球每分每秒在轉動,天災人禍誰能預測?像蘇儒熹這次到美國去,萬一他就不回來了呢?所以我才要妳把自己嫁給他,婚姻就是一道保障,將來他要變心什麼的,妳都還有後路。」
「儒熹不會一去不回的。」曉浣悶悶地說。
「我是說比喻!比喻妳懂不懂啊!」她顯得氣急敗壞。「今天如果妳是他的妻子了,就不用太擔心他會一去不回,妳甚至可以跟他一起去……所以我希望你們盡快結婚,總好過妳這樣不清不楚跟著他,一天到晚提心吊膽。這樣的日子妳還要過多久呀?」
她低著頭,居然沒有反應。
「江曉浣!」
「……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好不好……」
「曉浣,妳在哭啊?」潘青微有些訝異,怯怯地問。
「妳說的我都懂。」她突地揚起頭,臉上掛著斑斑淚痕。「我都想過。可是妳說我能怎麼辦?他說要我辭了工作讓他養,我說我們非親非故不行。他就回我,說我太在乎別人的眼光。我說我們相處比夫妻還親,他就只會對我笑。甚至這回發生了這樣嚴重的事,他連商量也不找我商量,就說要去紐約,讓我幫他收行李。」她愈說聲音愈低,模模糊糊地扯唇一笑。「當然,我比老媽子好一點,至少他還會摟我抱我,說要天天給我打電話--對了!電話!」
潘青微愕然立定,看著她匆匆抹淚,急急掏出手機來開機。
「糟了!為了研研的事,我一整天都忘了開機,萬一儒熹打電話進來……」
戀愛會讓一個人變得反覆、喜怒無常?潘青微眼睛愈瞠愈大,像看到怪物一樣盯著她。
「我都試探得那樣明顯了,儒熹卻一點感覺、表示都沒有。」
什麼?潘青微明顯楞了下。「喔!」
「儒熹根本沒有意思要娶我,他一點結婚的意思都沒有。妳說,我能怎麼辦?還能怎麼辦?」
潘青微緊握一下拳。「什麼怎麼辦?妳就算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要逼他娶妳!」接著忿忿道:「從大學到現在,妳跟著他十多年了,青春耶!他要不想娶妳,把妳的付出當成狗屎,那他和許少哲又有什麼不一樣?!」
「不行的。」曉浣落寞地搖晃著頭。「儒熹又豈肯接受威脅。如果我真的那樣做,那他就真的一輩子都不可能娶我了。」
「所以我才提議讓研研和他談啊!」她叫著說。「不是大剌剌的,是用婉轉、迂迴、刺探的方式去問,例如就『儒熹,你和曉浣交往這麼久了,有沒想過結婚啊。』之類的,這樣問也不行嗎?」
她還在搖頭,一邊恍惚地說:
「其實,我能理解儒熹的心情,他的工作能力強,年紀輕輕就坐上了總監的位置,我卻每天在專櫃打轉,送往迎來。我們在家世背景、年齡上也都不匹配,他還能和我交往到現在,已經很了不起了。」
什麼?她們不是在談論結婚的事嗎?怎麼又扯上工作?潘青微怎麼也想不明白,苦惱地抱住頭。
「既然妳說專櫃的工作送往迎來,那為何不換?甚至就乾脆別做了。」反正蘇儒熹說要養妳。
「可是專櫃的工作至少可以讓我掌握市場流行的敏感度,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呀。」曉浣輕輕的說,「儒熹為什麼會和我交往,還交往至今,我的美麗一定佔了絕大部份的因素。如果我沒有工作,把時間浪費在家裡,磨成了黃臉婆,連美麗這樣的利器都失去,那還能怎麼挽留儒熹!」
所以,不提結婚是怕失去蘇儒熹:不辭掉工作也是怕自己不漂亮了,蘇儒熹會不再愛她。潘青微像是恍然大悟般,驚愕地注視好友,晚風呼呼吹動她柔亮的直髮,精心描繪的紅唇展露誘人的笑:儘管經過一整天波折、奔走,站在燈光下,曉浣依然展現驚人的美。只是,她發覺自己說不上來,就是感覺,在那美艷的皮相下,她好像隱隱約約看見她輕淡的哀愁。
她到今天才知道,為了挽留一段愛,曉浣付出了多少!蘇儒熹,你要是辜負了曉浣,你就真的不是人!
她長歎一口氣。「可憐的孩子,妳把什麼都想過了對吧?看妳為這一場愛戀費了多少心思呀。」用憐憫的口氣問:「那妳現在準備怎麼辦?」
曉浣微抬起頭,小臉上堅毅的表情瞬間掃去哀怨,讓她整個人亮麗起來。
「不怎麼辦。既然儒熹愛我的美麗,我就極盡全力讓自己美到最高點。」
潘青微又皺起眉頭。「什麼意思?」
「女人都怕老。而我會比一般的女人更怕老。」好可憐!
「啥?」
曉浣苦笑了下。「沒有。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家裡冰箱沒東西了,儒熹後天就回來,我得去購物。」
潘青微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可是,我覺得我們好像還沒談完。」
愛情從來沒有標準答案,更不可能因為自己付出多少,就要求對方以同等回饋。談得再多,也不會有結果的。
「好了。」曉浣推她往前走。「今天謝謝妳,我會聽妳的話,好好考慮我和儒熹的未來,妳就放心吧。」
「真的喔!我還是那句話,用什麼法兒都行,盡快把自己嫁掉。」
「知道啦。拜拜。」
潘青微走了。曉浣立在廣告看板下,凝重地看著電視上的實時新聞--
水源路七巷鐵皮屋空JNL研發工程師發生爆炸事件,JNL高層表示,這完全屬個人行為,他們將針對許少哲違反公司規章一事做出處置……
然後,她又想起稍早時和研研的談話。
……JNL的研發工程師,還愁沒資金。
他說有授權的……他是除皺抗氧護膚精華的研發者,著手準備下一款也理所當然……
她從剛剛就一直在想這件事。
研研說,許少哲是在水源路的鐵皮屋內著手調製下一代除皺抗氧護膚精華,雖然發生了爆炸,但是現場也許還能找到殘餘的精華液……除皺抗氧護膚精華已經是很棒的抗老產品,如果有下一代,效果肯定更好……曉浣心動地思忖著,然後拿出手機來察看了下,緊握一下拳。
她決定去試試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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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小姐,妳在那一帶喔?」
「呃,我老家在那附近。」
司機疑惑地由後視鏡掃她一眼。她在百貨公司前坐上出租車,車子慢慢往水源路方向開。
「那一帶剛剛發生過爆炸案。」
「是啊,我就是知道,所以想回老家看看。」
「喔,挑這麼晚啊?」
囉唆的司機。曉浣心下暗咒,臉上維持和氣的笑容。
「沒辦法,我剛剛才下班。」
「喔,也是好辛苦。我看妳這麼漂亮,是在百貨公司工作的吧?」
「欸,我是做專櫃的。」
「喔,是專櫃小姐。看我猜得多准,我就說嘛,現在都十一點了,會這時候下班的,應該就是做服務業的。」
「欸。」
「我跟妳說啊,」司機興匆匆的又起一個話題。「聽人家說,水源路那一帶呀,早在二十幾年前是個眷村喔。」
「是嗎?」
「妳不知道?那妳是什麼時候在那裡買房子?」
曉浣咬一下唇。「十五年前吧,我父母從工作崗位退休,在那裡買了房子養老。他們都過世了,老家現在空著。」
「他們一定是被騙了!」司機驀地出聲喊。「水源路那一帶曾經發生過大火災,燒死了好多人,冤魂盤聚,是塊凶地。而且還聽說,當年引發火災的是個小男孩,他在玩火,不小心把自己的父母都燒死了。」
「嗄?!」
「真的!」他繪聲繪影的說:「後來那一帶就不太有人敢進去住了,大家都說那裡的冤魂太多。我想,妳父母搞不好也是被那塊地的煞氣害死……啊!對不起呀。」
「欸。」曉浣牽唇一笑,小臉慢慢凝重。
水源路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姑且不論這故事是真是假,許少哲怎麼會挑中這麼一塊地方來做實驗?尤其,他不是日本人嗎?
「小姐,走進去就是水源路了,路太窄,車子開不進去。」
「沒關係,我就在這裡下車好了。」曉浣瞭解地說,付了車錢下車。
她在路邊站定,猛地一陣冷風吹來,她蹙著眉攏緊外套。
路燈暗淡,加上這陣刺骨寒風,還真有點陰森森的感覺;又有剛剛出租車司機那段描述,曉浣心下有些發毛,幾乎想乾脆回家算了。
可是如果她就這麼回去了,日後想再到這裡來,恐怕難若登天。而且,說不定她真能找到許少哲正在研發中的除皺抗氧護膚精華第二代……
總得試試!曉浣決定地握拳,她已經沒辦法再這樣夜夜重複惡夢了!
「管它,反正都來到這裡了,至少也參觀一下他的實驗室。」她喃喃地替自己打氣,開始舉步向目標前進。
一隻空罐被風吹得咕咚作響,撞上巷道旁兩扇殘破得東倒西歪的門,曉浣愈走眉頭愈皺,心頭不禁生起了深深的疑惑。
這個地方根本已經殘破到杳無人煙,加上地處偏遠,隱在支道小巷裡,以許少哲一個旅居的外來人,怎麼會找到這種小地方做研究?
他是特意找的,目的就是避人耳目吧?所以青微說得對,他根本不曾得到授權,他說的話全是騙研研的。
曉浣的心思又兜到蘇儒熹身上。儒熹說許少哲這個人不簡單,現在看來果然是這樣。老實說,儒熹看人的眼光極準,處事冷靜果斷,加上超強的工作能力,又懂得自製自持,物質慾望不高,品德學識雙修,而且他身高近一八○,長得又俊俏有型,實在是不可多得的新好男人……她愈想心愈怕,忍不住加快腳步,最後在小巷裡奔跑起來。一定得找到除皺抗氧護膚精華第二代!她不能失去儒熹,絕不能!
終於,她氣喘吁吁地停在那座漆紅色的鐵皮屋前。
其實那已經不算鐵皮屋了。經過爆炸和火焰的焚燒,這棟屋在風中顯得搖搖欲墜,連鐵皮屋外表都焦黑了。曉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碰那扇門,門屝應聲而倒,發出砰然大響,把她結實嚇了下,忙左右看了看,
「呼!還好沒有人,真嚇死我了。」她嘀咕道,小心地移動腳步走進屋內,屋內好似被子彈掃過般髒亂,風從那扇爆破的窗戶灌進來,室內甚至比室外還冷,瞧看這景象,曉浣的心就先涼了一半。
「天啊!」就算真有什麼精華液,也早就屍骨無存了吧!她歎著氣,想轉身出去,眼角餘光突然掃到某個發光的物事。
那是一間美輪美奐的房間,至少曾經是。月光柔和照在室內米黃的地板上,微微發亮,床上那套粉紅玫瑰床罩組凌亂得有些引人遐思,好像曾對有情人剛在上頭纏綿過一回。雖然有些蒙塵了,但這間新房卻完全看不到祝融肆虐的痕跡,還保留著當時那份浪漫和甜蜜。
這應該是許少哲為研研準備的房間。曉浣由地上撿起同款的糖果枕,慢慢拍去灰塵。從這間房間就能看出,許少哲不僅善於研究女人用的化妝品,對捉摸女性微妙的心理也挺有一套。
「難怪研研會為他神魂顛倒。」她輕輕搖頭,把枕頭放到床中央,想想又拿起來。許少哲不在了,研研應該會想留下一、兩件東西作為紀念吧?這只精巧、美麗的糖果枕也許正適合。她忖道。輕輕離開臥室,順手把門又關上。別人的甜蜜小屋,還是不打擾得好。
「可是我今天就一無所獲啦,虧我還大老遠跑到這裡來,唉!」曉浣唉聲歎氣地往外走,手裡抓著那只糖果枕東甩西甩,直到走離鐵皮屋好一段距離她才突然想到,可不能讓研研知道她曾經來過這裡,那她帶出這只糖果枕有什麼用?
「又不能拿去給研研。哎呀,我真是自找麻煩!」再拿回去放?曉浣嫌惡地皺眉,說什麼也不想再走回那間陰森森的鐵皮屋。
「算了,就拿回去,頂多重新換個外皮,做成布偶之類的再送給研研。」她決定地想。做家事、縫補這些手藝她一向拿手。「就這麼辦。」她對自己說,走到大馬路上去招出租車。
風依然呼呼地吹。而在曉浣離開後約半小時,有條一身黑衣的人影鬼鬼祟祟地摸黑進入水源路七巷的鐵皮屋。
他熟練地在滿地碎玻璃的實驗室內穿梭,很快便打開那扇剛被曉浣開過、通往玫瑰房的門。蒙頭蓋眼的眼睛四下亂掃,卻找不到他要的那只枕頭。
怎麼可能!黑衣人狂亂地撲到床上,粗魯地拉扯那些精巧暖和的枕頭,棉絮在空中隨風飛舞,間或夾著他暴怒的嘶吼聲。
「沒有!沒有!沒有!誰?是誰拿走了?!」嘶喊聲突地停止,他神色木然地翻動身周的枕頭殘屍。「……沒有糖果枕。」喃喃地扯出嗜血殘忍的笑,咬牙一字字念道:
「車、研、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