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美不美?」說話的男人坐在和室中央,正使用著最複雜的茶具喝著濃茶,但說出來的話卻和他手上的茶道有點雲跟泥的距離。這個男人擁有細挑精緻的眉,微微上翹的鳳眼略嫌狹長,但眼角一粒俗稱「淚痣」的小痣在他過分白皙的肌膚上完全彌補了眼稍微細長和臉過分削瘦的缺點,甚而往往就在光線的折射下表現出一種明明應該屬於女孩子的嬌艷來。
「很美,很美……」坐在他對面的男人膽戰心驚地應著。
然而——「大人,大人!」高叫聲伴隨著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在深邃的庭院中響起來,「籐家大人,啊啊——」
男子微微挑了挑眉頭,他的身後,巨大的「靜」字正閃爍著神聖不可褻瀆的光輝。
高崗心懷忐忑地看著和服男子聽一個字就跳一個眉的表情,唉,河源那個笨蛋到底在吵什麼?果然——
「出去看看那個笨蛋在吵什麼。」籐家介冷冷地發佈命令。
高崗利落地站起來,卻在最後一霎那左腳絆住了右腳,結果整個人往前滑倒一腳踩在籐家介剛剛放下來的茶杯上面。「啊啊啊啊啊啊!」下意識的慘叫以後,高崗又覺得自己不應該破壞茶道的精神,思索了一下茶道的程序,他充滿信心又顫抖著說,「請,請收回。」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主人的眼光好可怕,太可怕了,所以還是逃吧,高崗踉蹌著跑了出去。
然而半分鐘以後,「啊啊啊啊啊啊,我的……籐家大人啊!」籐家介背後的「靜」字光輝暗淡下來,莊嚴的氣氛被破壞殆盡,但籐家介依舊耐心十足地坐在那裡,只是這次兩條眉毛一起跳了起來,「笨,笨蛋!」
好像回應他的訓斥一樣,兩個笨蛋終於一起大聲把他們喧嘩的理由叫了出來:「我們找到西敏寺心太了!」
「砰!」惡狠狠地捶擊桌子的聲音挽留住桔梗匆匆忙忙的腳步。
時間是晚上八點,居酒屋的生意正好到如火如荼的地步,然而就在這個要命的時候,老闆娘跟裡繪就像突然在人間蒸發了一樣,就連平常這個時候早就應該下課回家來的太郎也消失了蹤影。
這算什麼日子啊!桔梗哀歎著,匆匆忙忙在廚房跟前台來回跑。幸虧緋村的廚藝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好,多少彌補了客人對居酒屋服務人手不足的不滿。
只不過,那兩個女人還有那個死小孩,到底到哪裡去了?還有,明明是用來做倉庫的這間房子裡此刻傳來的聲音是怎麼回事?
「事情已經如此清楚了,不是嗎?」少年童稚的聲音在咆哮著,「只要不是笨蛋就可以看出來,那個叫做緋村的傢伙絕對絕對跟桔梗是一對狗男女!」
「我說,太,太,太郎,他們是你的父母……」咦?竟然是老闆娘,「桔梗的話也就算了,雖然她笨了一點。但是,我有什麼理由承認那個叫做緋村的傢伙是我的父親啊?長得比女生還要漂亮的傢伙!看起來那麼柔弱,難怪桔梗要為他哭泣!而且而且!尤其不可以原諒的是,他拋下桔梗整整十年,如果不是我守護著桔梗,那麼笨的女人一定早就餓死在京都的街頭了。」當秋風吹過的時候,捲起一張報紙淒惻惻地蓋在她的身上,遠處傳來烏鴉的哀鳴……
「你想太多了吧?」裡繪的聲音裡少了點一直都有的高昂,反而多了一些些顫抖。
「還有,還有!說什麼失憶,」少年氣呼呼的聲音再度回歸主旋律,「那麼昂貴的病是我們普通人生得起的嗎?擺明了他是故意來甩掉桔梗的,是假裝的!」
「如果他要甩掉桔梗,他根本就不用來這裡好不好。」老闆娘不得不提醒他邏輯當中的漏洞。
「所以說!」少年慷慨激昂地宣佈,「他是一個變態!」
「唉?」有這種推理法嗎?
「決定了!」又是一記狠狠砸桌子的聲音,「抗擊緋村委員會就此成立!」
委員會?這不是很惡名昭著的一個名詞嗎?!好像上個「對抗拉麵店委員會」,又好像前次「呼籲多上薰酒屋委員會」……似乎每一次都是在花街的一片罵聲當中灰溜溜地收場的,難道教訓還不慘痛嗎?
果然,「要不要,換一個名字?」老闆娘猶豫的聲音響起來,「『委員會』的意頭不好哪!」
「或者叫聯合會,烏鴉會……唉喲,這種小事不要來麻煩會長大人我!」少年陰狠地撂下話,「我正在琢磨折磨那傢伙的法子!」
開什麼玩笑?!桔梗差點跳起來,她等待了十年的男人好不容易回到她的身邊,他們竟然還要對付他?難道又要她因此再等十年?正要抬起腳來一腳踹開大門然後用如山的氣勢壓倒她們,但太郎的下一句話又攔住了她的行動。
「嘿嘿!」少年陰險險地說,「我倒要看看,在我的折磨下面,他還能『失憶』多久。電視上不是都這麼演的嗎,只要給予適當的刺激,就算是超級霹靂無敵的蛋頭人都可以從失憶當中恢復過來,嘿嘿嘿……」
刺激?啊啊,說的也是哪!桔梗的行動遲疑下來。雖然說是說不過問他的過去,也不用知道他為什麼會流浪,但是,但是——啊啊啊,真的很想知道啊。桔梗咬牙切齒地痛恨著自己的反覆無常。不過,想知道也很正常啊,只要不是她開口問的,應該也沒有問題吧?
喂!小田園桔梗,你這個口是心非的女人,這會遭天遣的。
好討厭噢,人家又不是故意要知道,只不過是順帶在別人的行動裡獲得消息而已嘛,怎麼說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女人,這天下真的有不好八卦的女人嗎?
不要把所有的女人都貶低到你這個程度好不好?……跟我同一個軀體靈魂的傢伙沒有廢話的資格!
但是還是多考慮一下吧,萬一他們玩得過火,把他嚇走了怎麼辦?
沒那種事,她桔梗可不是死人一個。更何況,患難見真情,在緋村受到折磨的時候,她就可以用一種包容的溫柔撫慰他的傷口,那麼很快他們就可以展開第二次的戀愛。
好!桔梗左手握拳緊緊砸在她的右手掌心,就這麼決定了。
然後,閃爍著星星的畫面出現——
風雪的夜裡,因為惟美,所以就連風裡飄落下來的雪花都呈現出燈籠一樣的朦朧光暈。
雪地裡,因為惟美,所以除了單獨的兩個人以外沒有別的阿狗阿貓甚至腳印。緋村拉著做料理的爐車,等等,居酒屋的料理台可以這麼容易就搬走嗎?但是因為惟美,所以這種問題根本不予回答。
「咳咳。」雪地裡的緋村說話了,臉紅紅的他,說話的時候卻連望向對方的勇氣也沒有,但話卻終於還是說出口了,「桔、桔梗小姐,其實,我、我……我喜歡你!」
「噢!」身為女性,這時候當然也應該矜持一下下,「緋村師傅,我,你,唉呀,好羞人哪!」
於是,爐車停下,緋村慢慢轉過身來,「桔梗小姐,你……」
「你的口水掉下來了。」
唉,有這樣的台詞嗎?惟美!這是非常惟美的時候好不好?……
桔梗猛地從幻想當中清醒過來,只看見自己的兒子站在自己的面前,一副看著無可救藥病人的表情,「哎,有這樣的媽,真是沒法見人啦!」
「混蛋小孩!」桔梗惱羞成怒,「你很欠扁哪!」
「彭乓!」轟然巨響傳來,母子兩個嚇一跳地一起轉過身去,「什麼人?」
同樣聽見那段話的人,其實並不是只有桔梗一個。當招待小菊實在找不到老闆娘、桔梗又或者裡繪其中任何一個人,而客人卻等已經告罄的清酒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她只好跑到廚房。「拜託拜託,新來的帥哥,幫脫身不了的我到倉庫去拿點清酒吧。」
所以,當最後緋村出現在倉庫旁邊的時候,既沒有人料到,也沒有人注意到。
「事情已經如此清楚了,不是嗎?」呃,為什麼會有小孩子在倉庫裡?「只要不是笨蛋就可以看出來,那個叫做緋村的傢伙絕對絕對跟桔梗是一對狗男女!」
狗、狗男女?這是什麼新的形容男女關係的詞語嗎?為什麼他總覺得有不好的含義蘊藏在裡面?
「我說,太、太、太郎,他們是你的父母……」喜歡用「我說」來做開頭的——這個好像是老闆娘的聲音,但是等等,她說的,誰是誰的父母?或者是他聽錯了什麼嗎?
「桔梗的話也就算了,雖然她笨了一點。但是,我有什麼理由承認那個叫做緋村的傢伙是我的父親啊?」什麼什麼?誰是誰的父親?
「長得比女生還要漂亮的傢伙!」喂,這是說誰呢?混賬小子,「看起來那麼柔弱,難怪桔梗要為他哭泣!而且而且!尤其不可以原諒的是,他拋下桔梗整整十年,如果不是我守護著桔梗,那麼笨的女人一定早就餓死在京都的街頭。」當秋風吹過的時候,捲起一張報紙淒惻惻地蓋在她的身上,遠處傳來烏鴉的哀鳴……
以下的話突然間緋村已經完全都聽不見了,因為這時候烏鴉已經跑到了他的腦子裡面去哀鳴了。她們,她們說的那個人,難道真的是自己?
真的是兩年前還在北海道一家快要倒閉的小公司裡做業務員的自己,跟那個身上有著白梅的香氣,一邊笑一邊控制不住眼淚一顆顆晶瑩剔透地滑落下來,一直滴到自己的身上,讓自己也跟著心痛起來的女子——桔梗,然後有了這麼一個大聲呵斥自己讓桔梗差點就餓死在京都街頭的兒子,那個混賬兒子甚至還敢拿他跟女生比!
啊!請暫且繞過「兒子」這個專用的名詞,為什麼自己會那麼在意那個女人在自己的身上滴下了眼淚,而且心除了痛的感覺以外還有熟悉的欣喜和羞澀感,難道真的就像那個「兒子」所說的那樣,他跟桔梗其實是一對狗……不是!是一對戀人、夫妻?
腿有點軟,真的很軟;心跳好像有點失律,真的已經失律了;臉很燙,啊啊啊,鼻子熟了已經熟了!
竭力維持住已經開始左右搖晃的身體的平衡,緋村努力地不讓自己摔倒下去,一定要問清楚,對,沒錯!這種事情不問清楚是不行的!
左腳抬起來右手放下去,那個女子有著一張好像冬天的白梅一般冷艷的容顏;右腳抬起來左手放下去,那個女子身上一直有種讓他心醉神迷的白梅的香氣;左手抬起來右手放下去,那個給他無數陌生感卻又充滿了熟悉感的女子竟然跟他有一個兒子!
當那個女子的臉龐再一次出現在他腦海裡的時候,緋村赫然發現他自己的左右腳已經不見了,「啊?啊啊!唉喲,唉——」
「彭乓!」他在倉庫外面摔成了一團。
「什麼人?」
「發生什麼事情了?」
受到驚嚇的眾人迅速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