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隔壁開個房,就在這裡盯著。」程老爺子跟段隆和程璃俞說,「你們兩個,都呆在我的屋子裡面守著這個人,對外就說璃俞病了。這兩天戲班子照常演,演武戲,花旦先讓汝瑞替,他十三了,扔到台上鍛煉鍛煉。」
程老爺子囑咐完了就讓程璃俞先照看著那人,該用什麼列個單子,讓段隆去買。
「段隆,這事情我先不問你,把人弄活了再問,你自己好好想想。」程老爺子看看段隆,「你心裡不要有疙瘩,璃俞和我說事情的時候我就感覺事情很大,只要不是你尋釁就成……」程老爺子一口氣兒說了很多,停了半晌,再度慢悠悠開口,「我也老糊塗了,你從不是尋釁的人。你們兩個,你和璃俞,都是命格不好。我想方設法也不能讓你們避開。」
「師父,這是江湖中的麻煩事情,估摸是師兄不小心看到什麼殺人滅口的事情了,被人脅迫,師兄辦事情從來都是謹慎的。」程璃俞從屋裡踱出來,跟程老爺子說道。
程老爺子點點頭,讓段隆跟程璃俞進去照顧那個人。
段隆的臉又紅了,他覺得程璃俞這麼說還不如給他兩個耳光好受些。要是謹慎就不應該拖這麼多人下水,本以為自己是個不怕死的人,誰想死到臨頭的時刻竟然……
「你這個人很多優點,但是有個要命的缺點就是婆婆媽媽!」程璃俞猛一回頭,段隆正好撞在他身上。
「你說。」段隆抬頭,這麼久不和璃俞談話,璃俞竟比自己高了一些。
「你給我那信我就知道你遇到了不得了的事情,等去了後便發現事情比我想的要嚴重很多。」程璃俞口氣變得惡劣,「不過,你懂得找我,說明你還沒有嚇傻。你不用那副樣子,要對我有信心。我的功夫不是白學的!」
「璃俞,謝謝你。你懂武功這件事情本不方便別人知道。」段隆看著程璃俞,很感激他為自己做的這些。
「自己兄弟,說這些幹什麼。你有事情我袖手旁觀,那還要武功做什麼。就飯吃啊!」程璃俞笑了,很罕見地露出當年黏在段隆身邊的那種笑。天真,帶著得意,如同那個時候學會了段隆教的詩詞,背給段隆聽,被段隆表揚了一樣。
段隆見如此,也沒有說什麼,進屋幫著程璃俞照顧那個人。
程璃俞先燒了很多熱水,把那個人放到浴桶裡面,用微燙的水浸泡。然後拿出一顆不知道什麼的丹藥餵那人吃了進去。
「先吃了這個,在水中運功清除一些毒。每天都如此,半個月後熱水變成涼水,再來半個月。等一個月後,不吃我的藥,改喝甘草茶,我親自給你配,再過一個月,估計就會痊癒。」
程璃俞扶著那個人,跟他細細講。
「火綿掌沒那麼好痊癒吧。」那侍衛吃了藥,坐在浴桶裡。看著忙活的程璃俞和段隆。
「是,你的脈亂得厲害,不止一種傷。是多個高手圍攻吧?」程璃俞撇嘴,「能活著算是幸運了,都是西域的功夫,毒的很。遇到段隆算你幸運。」
段隆聽了面皮微紅,這麻煩被程璃俞說成了人情了。
那侍衛哼了一聲兒。「說是能痊癒,有什麼後患你就直說吧。」
「你毒太深。怕你命不保,我便下了狠藥。雖然能保命,能痊癒,可是養傷的時間要長,兩個月後,算是除毒了,但是一年內,你不能使大力氣動武,打坐練氣可以,殺招兒什麼的盡量不要使。內力使用超過你以前功力的二成,你的狀況就會反覆。有後患,甚至性命不保。」程璃俞餵他吃藥,嘴裡不停地跟他講。
「你要我當一年的廢人?」侍衛橫橫眉。
「一年的廢人和一輩子的廢人,你自己選擇。」程璃俞頭也沒有抬,「段隆,你自己揀的麻煩自己解決,等他自己運功除毒後照料他休息吧。這等人物不伺候好了,當心他又叫囂砍你腦袋。」程璃俞很久沒有說過重話,揶揄起人來出乎段隆意料的厲害。
「嗯,璃俞,你回房歇著吧。讓你累著了。我處理後面的事情。師父那邊你幫我去請安。」段隆把屋門打開,目送程璃俞出去,看他出去後又左右張望了下,才關上門。
「喂,戲班兒的,師兄師弟,花旦武生,平日很好啊!」那侍衛運完功後,滿身汗水地靠在浴桶裡說。
「你該歇著了。還有,我不叫戲班兒的,我叫段隆。而且我不是武生,我是拉胡琴兒的。」段隆面無表情,從浴桶裡面扶起那個侍衛。那侍衛很高大,身體健壯,壓到段隆的肩上,段隆一陣吃重。勉強盡了力才把他扶到床上躺好。
「你瞪我幹什麼,想殺了我麼?不怕我們的人血洗你們班子?」那侍衛嘴角扯起個弧度,露出一絲笑意。
「既然救了,就救到底,我段隆不是食言的人,如果你們食言,憑著璃俞的武功,他也能護著師父逃脫的。」段隆覺得那個人是在逗弄自己,心中不覺有氣。
「呵呵,想的很遠啊,你在我們要殺你的時候也想了這麼多嗎?年紀不大,心事兒到不少。想必平日裡總是裝成好好先生的樣子吧!」侍衛悶笑起來。可能扯到了筋骨,面上又劃過一絲痛楚。
「你好好躺著,我去廚房給你弄碗粥,一天了,都餓了,多少吃點兒。」段隆心裡有氣,但是臉上還是沒有表露,話音兒也一如平常,聽不出什麼。
「我叫慈政。不叫你!」段隆走到門口,聽著那侍衛在床上「喊」,說是喊,可是由於沒有力氣,到像是夢中囈語。
慈政看著段隆把門兒輕輕合上,便閉了眼回想這幾天的事情。那幫人從嶺南那邊就一直追,追到了江浙。怎麼甩也甩不掉,只好把人分成好幾批,裝扮成差不多的模樣走。原是想分散那些人的注意力,可倒霉的是最強的高手都追自己在的這一批。其他的估摸是殺了假的那幾批後又折返回來跟著一起追殺自己。
那幾個人能逃脫麼?自己怎麼辦?一年不能隨便使用武功,這一年不會平靜啊,自己不能成為負擔,必須躲著不能回去,被人看到,又是一場腥風血雨……慈政腦子裡面亂得很,這事情太大了,還不知道「那邊那人」狀況如何,可能也是有人暗殺他。
「名利啊!名利!」慈政睏倦之極,合上眼睛昏睡過去……
「鏜∼∼鏜∼∼」外頭街上的梆子聲把慈政驚醒了。慈政睡覺很淺,這些天來,要時時刻刻警惕身邊的動靜兒。慈政挪了挪身子,看屋角還有光,就慢慢支撐著坐起來。
窗邊的桌子上燃著一根蠟燭,燭火調得很暗,像是怕擾了他睡覺,剛剛能照亮桌子左右的地方。桌上爬睡著一個人,燭台旁邊擺了一碗粥。是那個叫段隆的。慈政起身的聲音把他給弄醒了。揉揉眼睛,過到床邊來把慈政扶起身。
「進來看你睡了便沒有吵醒你。尋思等你醒了再給你吃,不知不覺後來就睡著了。」段隆把被子角兒掖在慈政的胳膊下。動作很熟練,也很自然,慈政不禁想這個段隆究竟平常都學些什麼?竟然如此細心照顧他,說他他也不動怒,好像自己要殺他這件事情不曾存在過一樣,言語上的挑釁他也不回。
眼神兒倒是挺平靜的。慈政看著段隆想,不過心裡面還是有城府啊。哼哼,慈政玩味地盯著段隆的表情。
「粥涼了,我去熱一下。」段隆起身拿碗,卻被慈政阻止了。
「不喜歡喝熱的,就這麼著吧。」
段隆把碗拿過去,看慈政喝了一口後皺了皺眉便解釋道:「璃俞說清粥比較好,但怕你覺得難喝,所以放了糖。」
「你當我是女人嗎?」慈政哼了一聲兒,將就喝了粥又躺下閉上眼睛。沒有開門的聲音,他知道段隆還守在屋子裡,覺得段隆和以往遇到的人很是不一樣,心裡裝了太多,卻又不說,套也套不出,罵也罵不來,看似柔弱,骨子裡面卻硬的很。想著想著就又昏昏睡去。
一覺到天明。
這些天程家班的人都挺奇怪,程璃俞病了,在程老爺子的院子養傷。出出進進程老爺子那院子的人就段隆一個,剩下誰也不讓進,連店小二都不行。大家問段隆那程璃俞得了什麼病,段隆也不說,搖搖頭,露個苦笑。於是班子裡面的謠言又開始悄悄傳遞起來。
「他被某個好男色的老爺包養了!不,也許是和某個老爺春風共度一夜,那要緊的地方傷了……」程璃俞一邊喝茶一邊看慈政運功驅毒一邊跟段隆抱怨。「段隆,你給我的麻煩好啊,真好聽!」
「璃俞,我……」段隆臉綠了,這些天程璃俞單獨和他在一起的時間長了,所以常常和他說話,也不管慈政就在旁邊,當慈政不存在一樣跟他學那些班子裡的謠言。
「我當時急著去拿藥,所以沒有編個理由堵大家的嘴。都是我的錯,你不要生氣了。」段隆上前拍拍程璃俞的肩,「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喜歡鬧脾氣。」段隆想到小時候的程璃俞就笑了起來。那個時候程璃俞的臉色總是臭臭的,喜歡拿話擠兌別人。
「哼,我不鬧脾氣了。我到師父的屋子裡面吃晚飯。反正明天就是半個月了,他也不需要我看顧那麼多。我病好了!」程璃俞把茶碗一放,甩袖出得門去
「你和他,師兄師弟,好的很啊。」慈政看程璃俞出去就曬笑段隆。段隆平日的情緒不怎麼明顯,但是面對程璃俞的時候,總是流露出一股寵溺的態度。
他們,是那種關係麼?慈政有揣測的慾望。好男色,自古有之,龍陽之淚、短袖分桃。戲班的花旦,宮廷的太監,官家富戶裡的小公子……都是好男色的人追逐的對象。能走動後在院子裡聽牆外人的耳語,知道那程璃俞是京城最知名的花旦之一。不上妝的時候,模樣也是清秀得很,若是上妝,定有那傾城傾國的顏色。
「不要亂講。我師弟是太紅而招嫉,那些人得不到便傳得風風雨雨。」段隆聲音裡帶著罕見的怒氣。璃俞喜歡男人還是女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璃俞應該得到幸福,那武功不是假學的,那書也不是白讀的,若人生還是沒有一點起色,這些年來的努力算什麼?如自己,如璃俞,難道這樣的人就注定要繼續這樣的生活?
「你為他生氣了。而且沒有否認你自己是那樣的人。」慈政嘿嘿一笑,抓了段隆的語病。段隆這個人咋看下沒有什麼弱點,其實那平靜面具下的東西多了去了。以後的生活很好玩啊。慈政越想越有意思。
「你該吃飯了!」段隆又恢復平常的表情。「總一直躲在院子裡面也不是回事兒,我要想想你以後在這裡怎麼養傷。」前幾天這個叫慈政的人跟程老爺子說他功力恢復需要一年的時間,他不方便在此期間回去,想留在程家班。程老爺子思量半晌決定安排這事情。
「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程璃俞就這麼嘲笑段隆。段隆想想也只能這樣,如果就此無事倒還不錯,一切都會風平浪靜了。以後行事要更加小心才成。
前幾天程老爺子叫了他和程璃俞過去。進去後,程老爺子把門關上問他們,程璃俞看來是會武功的了,誰能告訴他這是怎麼回事情?
程璃俞嘴角抽動,撲通給程老爺子跪下,一言不發。
段隆也給程老爺子跪下了,然後磕頭,拚命的磕,十分用力,一下子血就出來了。程老爺子一看就慌了。
「怎麼著,你別磕了。怎麼回事情,你給我停下來。我說話你都不聽了麼?璃俞,你趕緊給我拉著他。」程老爺子趕緊喊。
「師父,璃俞的事情我都知道,早就知道,但是我不能說,師父您也別問成嗎?」段隆跪得挺直,也不擦血,那額頭上的血就順著往下流。
「師兄!」程璃俞開口了,他看段隆這樣子跟威脅程老爺子差不多啊!
「……段隆,璃俞。既然你們瞞著我就有你們的道理,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不過段隆你這種手段只許給我使用這一次,身體髮膚,授之父母。你記好了!」程老爺子生氣了,不過也有些高興。他氣段隆在這個問題上死心眼兒,自己就那麼不通情理非要他血濺於地才肯通融嗎?他喜的是段隆和程璃俞沒有想先前看得那麼壞,反而很好,非常的好,如性命之交。想也是因為這個事情才生分的,璃俞那個孩子城府也很深,別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段隆呢,好像大家都知道他想什麼,可是仔細想想,發現那似乎不是真實的段隆。
「行了,都下去吧。」程老爺子揮揮手,「璃俞你一會兒找藥,給段隆包紮一下傷。」
「是,師父。」程璃俞拉著段隆起來,出了程老爺子的屋子。
「你這是幹什麼,要我感激你,五體投地是嗎?」程璃俞剛走到程老爺子聽不到的地方就冷冷的說。
「不是,我就是想知道流血是怎麼個滋味兒,我給你惹了麻煩,覺得對不起你,這些年我們不怎麼說話,我想知道你想什麼,可是我覺得自己無能為力。」段隆用手背擦著額頭的血。「我也是逐漸發現自己或許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好。」
程璃俞捶了段隆的肩膀一下。
慈政的內功也是不錯的,所以段隆在程老爺子屋子裡那場表現他都聽見了。他發現這個班子裡的事情還真不簡單。這事情就源於那兩個不簡單的人——程璃俞和段隆。程璃俞的武功路數他猜不透,開始每天都來他的屋子給他吃藥,看他運功驅毒,不時和段隆聊些事情,從言語上來看,兩個人很久沒有說話了,而且程璃俞說話的時候總是習慣揶揄段隆,段隆唯一的就是笑,好像一個長輩縱容自己的小孩。程璃俞過了半個月就不怎麼過來了,都是把藥給段隆,讓段隆看著他吃下去。段隆就每天陪在他的屋子裡面,看他吃藥,照顧他起居,他在浴桶裡運功後渾身失力,段隆就費力把他扶到床上,給他擦乾淨身子,蓋上被,守著他睡。估摸他睡著了,才自己躺在床邊的地上那個搭的簡易的地鋪。
他怎麼就那麼能忍?慈政很奇怪段隆為人處世的方式。他對自己照顧的很仔細,那種仔細是出乎尋常的。不管自己怎麼挑釁,他都不吱聲。自己挑釁不是一回兩回了,從來了到現在,這快一個月的時間,都是在用言語捉弄段隆尋開心中度過的。但是極其沒有成就感。
「他不正常!」慈政琢磨了很久得出了這個結論。不過這個不正常還不是普通意義上的不正常,他是缺少了一些東西,常人所有的東西……
***
慈政到今天早上為止,正好來到戲班滿一個月。當然,這個事情就三個人知道:程老爺子、程璃俞,還有段隆。但是把一個大活人藏著掖著一年是不成的,今早段隆按照老爺子的吩咐召集了班子裡的所有人。
「今天把大家找來是宣佈一個好消息。」程老爺子清清嗓子,「大夥兒也知道咱們班子的璃俞花旦唱得好。可是有一處戲,別的班子就是比咱們的好,那是什麼啊?誰站出來給我說說。」
「霸王別姬。」程汝瑞——前些天替程璃俞上台的小花旦喊道。旁邊兩道殺人的眼光立刻射來,正是班子裡演武生的頭號——洪銓。
「你瞪汝瑞也沒有用,他說得難道不是真的?」程老爺子看看洪銓,看得那那洪銓低下頭去。「唱戲你很認真,不過的確少了一股子靈氣勁兒,但是你盡力了,你還是我的好徒弟。」程老爺子打了一巴掌又給了個甜棗兒。「今天我領了個人來,不是要佔你們武生的位子,也不是頂替你洪銓。這個是我原來同門師兄的徒弟,一直在兩廣,他師父,也就是我師兄,讓他來見見世面。唱武生的,唱得好。從今天起跟璃俞配戲,就一年,你們趁著這一年好好學著。人家過一年後就回去了。」說罷,程老爺子把慈政往前一推,「他在我師兄們下,比你們入門都早,你們就叫他大師兄吧!」
段隆暗叫,這下連名字都省了,想得妙啊,誰也不好意思打聽,也不容易出差子,可是那叫慈政的會唱戲麼?跟璃俞配戲,霸王別姬?這不是好唱的段子啊……
程璃俞也沒有料到這個事情,但大家都叫了「大師兄」,他也只好上前施禮。
「師叔,這位是?」慈政看著發呆神遊的段隆問程老爺子。
「呵呵,這個是我得意弟子,叫段隆,身子骨兒不好,唱不了戲,不過胡琴兒拉得卻是天下一流。你就和他住一起,多親近親近。段隆很會照顧人的。」程老爺子談笑間就把剩下的保密措施也做完了。
「那就麻煩師弟了。」慈政跟回過神來的段隆見禮。
段隆還禮:「大師兄!」一躬到地。大家看段隆對這個新來的「武生」十分尊敬,便也跟著尊敬起來,又叫了遍「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