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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故事 第七章 作者:亦舒
    「為我們的友誼。」我說著把盒子遞過去。

    百靈把盒子打開,又合攏,「值很多錢嗎?」

    「是的,有急事可以賣掉。」

    她看我一眼。

    「我現在不會有什麼急事,除死無大事。」

    「說話不可以這樣。」我說。

    「我們可以上床了吧?」她問,「我明天還要上班的。」

    「好好,你去吧。」我說,「我還要醒著一會兒。」

    「對了,明天你不必起來,你已經升級了。」她笑著揮動她的手,「你與我不再是一班馬。」

    「別取笑我,」我說。

    「我真羨慕你,從此以後,你不必理會別人對你的看法如何了,只要他喜歡就行。」百靈歎口氣。

    「但是討他的歡心並不容易,他不好對付,他不是那種隨和的男人,任你堆滿了一屋垃圾也不動容,現在我對自己也沒有多大的信心,不知道他會不會對我煩厭。我一定是恨極了工作,否則的話,不會馬上辭工,現在想起來,真是心驚肉跳的。」

    「你其實很喜歡那份工作。」百靈說,「有時候太忙,有一段時間很悶。」

    「沒有上下班的時間,常常做惡夢帳算不攏,沒有睡好過,真是辛苦了,為了什麼?」

    「為了兩餐。」百靈說,「現在什麼都過去了,是不是?現在你有錢,不必做事。」

    「是的,可以做我喜歡的事。」我承認。

    「很好,我替你高興,」她說著就把燈熄掉。

    我做了一個夢,很久很久之前,當我還是年輕的時候,如何下了班他會帶我出去吃飯,生活很滿足很舒適,沒有什麼顧慮,那個時候,我還認為自己是美麗的,那時候,城市還不至那麼繁忙,那時候朋友都緊緊在身邊,吃喝玩樂,談到半夜,第二天糊里糊塗笑著起床。

    醒時百靈在洗手間聽無線電,唱片騎師在說:「請各位聽一首《怕羞》吧。」

    我提高聲音說:「那並不是『怕羞』的意思,那是『丟臉』的意思,是不是,百靈?」

    「是!」百靈關了水龍頭,「今天廁所又沒水。」

    我笑,「我的天呀!」

    「你要到公司去看看嗎?」百靈丟下毛巾,「還有事沒完吧?」

    我點點頭,「好的,為人為到底,去看看有什麼事做。」

    「我與你一起出門還是怎樣?」她吃雞蛋。

    「你先走,我幫你收拾一下屋子。」我說。

    「好的。」她取過外套,「今天很暖,像春天,那些過去的春天。」

    「春天總會再來的,」我笑著陝陝眼,「去吧。」

    她出門了。

    我把一切東西都堆在一起拿出來洗,忙得一身汗,那個鐘點女工忽然來了。

    我並沒有見過這個女工,今日忽然在家碰到,有點意外,我看著她用鎖匙開門進來,非常之吃驚。

    她歉意地向我笑笑,她說:「對不起小姐,我婆婆死了,所以好些日子沒來。」

    「那麼你今天來,打算做下去?」我問。

    「是的。」她答。

    「不是辭工?」

    「不是,小姐。」

    「好,那麼你做下去吧,我們已經累死了。」我說,「快!快!」我倒在沙發中。

    她笑著拾起衣服。她是一個很體面的女人,身材也不見得特別臃腫,面目姣好,早十年八年說不定是個很風騷的女人,現在——現在每個人都老了,老了就完了。

    她高聲問:「小姐,今天沒上班嗎?」

    「等一會兒才去。」我說,「快走了。」

    「小姐,」她抹著手出來,「可不可以先付我的工資?你們欠我兩百多塊。」

    我一怔,我以為都付清了,「是嗎?」我問,「是幾時的?」這是原則問題。

    「自十二月開始就沒付過。」鐘點女傭賠著笑,說道。

    「是嗎?那個時候忙。」我抽出一張五百塊,「不用找了,你慢慢算著辦吧。」我說。

    「是的,謝謝。」她又幹活去了。

    我換下衣服出門。

    在樓下揚手叫了部計程車過海,並不還價,我很快到了公司,因為不來上班,而是來看看,所以很有種愉快。像考完了試,看到圖書館還有人在苦讀,事不關己,因此非常開心。

    我向瑪麗打招呼,瑪麗說:「周小姐,老闆不在。」

    「什麼地方去了?」我的口氣像是他的小老婆般。

    「大概是約人喝咖啡。」瑪麗說。

    我推門進去,瑪麗搶著說:「白小姐是來替你的。」

    我已經把門推開,裡面一個女孩子抬起頭來。

    我杲住了,我沒想到老闆這麼快便請到了人。我知道他遲早要請的,但不能這麼快!

    我震驚地看住這個女孩子。

    她很大方地站起來,微笑到家,很禮貌地問:「請問我能夠幫你嗎?」

    我呆呆地看著她,她很年輕,很美麗,穿一件白色襯衫,一條灰色格子的裙子,灰色的絲襪,鵝黃色的皮鞋,我覺得她是端莊的。得體的。最重要的是,她很年輕,我彷彿看到了十年前的我自己。

    瑪麗說:「白小姐,周小姐以前是副經理。」

    「請坐,周小姐。」她說。

    她叫我坐,在我自己的地方,她叫我坐。

    我看著我熟悉的寫字檯,鉛筆筒,帳簿,我有種淒涼。要離開是容易的,要回來就璇了,不都是這樣嗎?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過了半晌,我抬起頭來,我問:「工作……熟了嗎?有什麼問題沒有?」

    她明眸皓齒地笑道:「沒有,一點也沒有,一切都很清楚,瑪麗會幫助我。」

    我茫然若失,沒有問題,我可以消失在這個地球上而不會有問題。

    我站起來,「謝謝你,白小姐。」

    「別客氣,有空來。」她站起來送客。

    我道別,她關上門,我再向瑪麗道別。

    瑪麗笑道:「周小姐,他們說你結婚了。」

    我低下頭,「可以這麼說。」我笑一笑。

    「到什麼地方去渡蜜月?」

    我說:「我們都去過了,而且,而且他也沒有空。」

    「呀,多可惜,我還以為你們會去巴哈馬,或是百慕達,或是峇裡島呢。」瑪麗嚮往的說。

    我笑笑,「瑪麗,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找到一個人結婚已經不容易,還能相愛得一起到巴哈馬去嗎?有很多人的確相愛,但是又沒有錢,找一個三甲之才,不是開玩笑吧,你或許有興趣知道,林青霞也在找這麼一個人呢!」

    瑪麗笑起來。

    我覺得有點乏味,於是我向她道別。

    她說:「大師傅問起你呢,你或者會去見見他?」

    我點點頭。

    到了咖啡廳,我向大師傅眨眨眼。

    「哦,你來了。」他說,「我以為你飛上枝頭做鳳凰去,不會回來看我們。」

    「你好嗎?新來的妞好嗎?」

    「很好,謝謝你,都很好,不客氣,新來的妞辦事比你落力得多,有點像你初來的時候。」

    「當然,」我笑說,「新毛廁也得有三日香呵。」

    「說得不錯。」大師傅聳聳肩,「你最近如何?」

    我叫一杯咖啡。

    「現在你叫咖啡,要付錢的。」大師傅笑說。

    「得了!」我說,「我知道的。」

    「他是誰?」大師傅好心的問,「他使你快樂嗎?」

    「當然,不然為什麼跟他?」

    「你們年輕的一輩好像忘了什麼叫愛情呢。」大師傅說,「有些人結婚是為快樂,為愛情。」

    「是嗎,兩個人摟著去擠公路車?」我笑,「難怪公路車這麼擠。」

    「勢利的女人!」

    我問:「然後在喫茶的當兒希望有別人付帳?在回家的時候希望有人搭他一程?」

    「算了!」大師傅問,「你要試試我的蛋糕嗎?白小姐計劃推廣我們的蛋糕,吃三塊送一塊。」

    我不做,自然有人來做,我走了他們並沒有停頓一分鐘,現在又計劃逼人吃蛋糕了。

    「我的比薩呢?」我問。

    「不壞,的確不壞,過一陣子我們會捲土重來的。」

    「我要走了。」我說。

    「有空來看我們,你從此以後會很有空了吧?」

    我搖搖頭苦笑,「我忙別的事,恐怕不能常來,而且你們也不需要我,是不是?」

    「我們非得找個替身不可。」大師傅說,「我們不能老等你回心轉意呀!」

    「你很對,說得再對沒有,放心,我明白!」我的聲音提高許多。

    我終於走了,在大堂又看見那位白小姐,她的頭髮漆黑發亮,她向我笑一笑,步伐輕快。

    我也向她笑一笑。

    從現在開始,我這個勞碌命做什麼好?

    我叫一部車子回家,車子停下來的時候,發覺停在舊居前。

    我也不分辨,舊屋裡已經什麼都沒有,我發覺這已經不是我的家。

    我上樓,打算把鎖匙交還給百靈。

    小房子收拾好以後還很像樣子,窗明几淨。百靈還沒有下班回來,我把鎖匙掏出來。

    電話鈴響了。

    是張漢彪,「你好,」我說,「百靈不在。」

    「為什麼你老提著她的名字?」他笑問。

    「你不是在約會她嗎?」我問。

    「沒有。」他說,「我要回去了,跟你說一聲。」

    「回老家?」我說,「為什麼這樣突然?」

    「我不是說過嗎?如果沒意思,我是要回去的。」

    「但是百靈——」

    「我沒見百靈幾百年了!」他笑著說,「你這個人真有點奇怪,為什麼硬把兩個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

    「什麼?」我說,「我不是故意要多管閒事,但是我有這種感覺,你們兩個人是一直在一起的!」

    「誰說的?」張漢彪的聲音怪異透了。

    誰說的?我一怔,當然是我早已知道的,我是怎麼知道的?我從來沒看見他們的約會,那麼自然是張漢彪說的,現在張漢彪否認,那麼自然是百靈說的。

    百靈為什麼要告訴我,她與張漢彪在約會?

    為什麼?

    「丹薇,你怎麼了?」

    「對不起,你幾時走?」我問。

    「過幾天,」他說,「丹薇,謝謝你招呼我。」

    「對不起,我沒有怎麼樣幫助你,抱歉。」我說。

    「我知你忙。」

    「而且心情不好。」我說。

    「得了,這次來我一點收穫也沒有,老婆沒找到,工作也沒找到,只好走。」

    「聽著,有人在香港住了二十年還沒娶到老婆,你怨什麼?」我笑。

    「我走了,代我向百靈說一聲,我打電話來,她老不在。」他發怨言,「女孩子們到底有辦法得多,愛在家不在家的。」

    「百靈常常不在家?」我問。

    新聞,她說她常常在家。

    「我不知道,反正電話永遠沒人接。」

    「這樣好不好?你可要到我家來吃晚飯?我搬了一個新家呢,你可要看看?」

    「搬了家?你搬開獨自住,不與百靈合租房子了?」

    「是的,趁你沒走之前來一次怎麼樣?」我邀請他。

    「你煮飯?我很怕幫手。」他笑嘻嘻,「我喜歡吃現成的。」

    「我有傭人。」我說,「當然現成的才敢請你。」

    「哦,居然用了傭人,了不起。」他吹一下口哨,

    「到底是女孩子們走得快。」

    「我來接你吧,好不好?」我笑,「現在我有空,可以招呼朋友,以前在要上班的時候,忙得連上廁所的時間也沒有。」

    「好,你把地址告訴我。」

    我說了地址。

    他「嗯」一聲,「好地區。」

    「當然,」我說,「人總要往上爬的。」

    「聽了你們這種受過教育的女人都這麼說,窮小子簡直沒前途,」他掛了電話。

    受過教育的人殺人放火,罪加一等,這我是明白的,但是我急於要將我暴發的財富展示給不相干的人看看,因此非常興奮。

    張準時在大廈樓下等我,我下車便向他笑。

    他說:「你看上去容光煥發呢。」

    「怎麼,你失望了?」我笑,「憑什麼我要永遠像一具殭屍?」

    「嗯!我可沒那麼說過。」

    他把手放在口袋中。

    如果我只有十七八歲,如果我的要求跟現在不一樣,我們在一起,可以很快樂,真的,張給我一種心平氣和的感覺;我喜歡他。

    但是過去我的時間太少,現在時間多了,他又要走,即使他不走,恐怕我也不能見他。現在供給我生活的人非常妒忌,非常疑心,非常沒有安全感,他不可能准許我見別的男人。

    「我住在十二樓。」我說,「你會喜歡這地方,我花了整整一個半月的時間,馬不停蹄地裝修,逼死很多裝修店。」

    張取笑我,「是不是搭一個架子,最高一格放擴音器,最低的地方放讀者文摘,不高不低的地方放電機機?」

    「去死吧。」我笑說。

    我用鎖匙開門,讓他先進去,我跟著他,關上門。

    他只看一眼,轉過頭來,充滿驚異,他再轉頭。

    「你把牆壁都打掉了?」他問。

    「並不見得,」我說,「廁所保持原來的樣子。」

    傭人出來泡了杯好茶。

    「在我的家中,有生一日,所有上門的人,只要願意喝茶,就可以喝到最好的茶!」我說,「我恨這種分等級喫茶的人!」

    「你恨得太多,是不是?」他笑我,說,「所以你花這麼多錢來淹沒你的恨意。」

    我笑,「你要吃什麼菜?」

    「隨便什麼。」他搖頭,「我的天,這地方真是舒服。」

    「你真的認為是?」我十分得意。

    「告訴我,這個瘟生是誰?」

    「一個男人。」

    「我並沒有以為他會是一個女人。」

    「一個相當富有的男人。」

    「他在哪裡?」

    「他並不是時常來的,我也有好幾天沒見到他了。」

    張看著我,神情非常惋惜,「你是指——?」

    「是的,」我說,「你覺得滑稽?」

    「並沒有。」他搖搖頭,「每個人的要求不一樣,如果你要那樣而得到了那樣,你就是幸福的。」

    「其實我希望能與他結婚。」

    「你不能夠什麼都有。」張說。

    「那是很對的。」我點點頭。

    「所以你不再工作了。」他問,「在家裡享福?」

    「是的,終於我可以做我所要做的事,無聊的,但是有意義的事,終於我可以叫所有的人滾到地獄去,他們都想在工作上有所表現,而我,我的目的在放棄工作。」我說。

    「因此你們目覺高人一等?」張問。

    「閉上嘴!」我笑著推他一把。

    「你會快樂多久?」他問我。

    「誰告訴你我很快樂?」我詫異地問,「我只告訴你,我有錢了,我可沒說我快樂呵。」

    張搖搖頭,「我不懂得女人,真的不懂。」

    我歎口氣,「你不必懂得,你只要養得起她們就是了。」

    「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金錢掛帥的女人,你會後悔的。」

    「我不需要你來告訴我。」我笑著與他吵嘴。

    「你會寂寞的。」他看看四周。

    「胡說!」我笑,「你看流行小說看得大多了,有錢女人才不會寂寞,我可以去芬蘭浴,做按摩,逛公司,喝下午茶,看畫展,吃最好的晚餐,參觀時裝表演,到非洲去旅行,學四國語言,甚至到瑞士去上半年課,寂寞?你在說笑話!如果你以為一家八口一張床就否定了寂寞,你錯了。」

    張不服氣,「也有富家太太自殺的。」

    「她不懂得生活。」

    「海明威也是自殺的,」

    「還有許多困苦的人。」

    「金錢的奴隸!」他詛咒我。

    我笑了。笑到後來有點心虛。

    我不過是想讓他知道,我這樣的選擇是有道理的,而其實沒有,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靠。

    傭人把飯菜放好,我與張對吃。

    「你回老家後打算幹什麼?」我問。

    「找工作做,娶老婆,組織小家庭,生一些兒女,過正常的生活。」

    他把「正常」兩個字說得非常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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