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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第5章(1) 作者:樓雨晴
    雪,一片片的雪,落在眉心、落在肩膀、落在膝間……

    他靠坐在梅樹底下,閉目養神。

    有一雙小手也好忙好忙,落在他眉心、落在他肩膀、膝上……

    那雙白哲柔軟的小手擾得他無法靜心修持,鳳遙睜開眼,對上那雙好憂慮的眼瞳。

    「會凍壞……」

    她如牙牙學語的嬰孩,會的詞彙仍不多,多數是她說、她照著學。她很聰明,學得快,雖然會的字句仍不算豐富,但她總能理解她的心思。

    丫頭怕他冷著了。

    於是,那麼煩惱、那麼憂慮地為他持傘、拂去雪花。

    他在梅樹下打坐了一個時辰,她也伴了他一個時辰。

    真是個傻孩子,他是集此山之靈韻風華而生,這樣的氣候正舒心,怎會冷?

    倒是她,忙著替他拂去雪花,一雙小手凍得冷冰冰。

    「丫頭,冷不冷?」

    「冷。」她乖巧點頭,純淨如嬰孩,猶未識得謊言。

    他展臂,她立刻聰明地鑽進他懷裡,尋找最舒適的位置。

    他將她一雙小手包覆在寬掌之中,輕輕搓暖。

    但是她又覺得,她這動作不單單只是給她溫暖而已,應該還有些別的,像是自他溫熱掌間,源源不絕渡入體內的暖流,她形容不上來,就是一股相當沉厚舒心的氣流……

    她困惑地望她,期盼他給予解答。

    她的主子很好,什麼都會教她,有問題問他都會耐心解答。聰明的孩子。他讚許地笑了笑,只說:「你這身軀仍太稚嫩。」

    「喔。」但他還是沒說,那股氣流是什麼呀。

    直到許久、許久以後,她才知道,那是仙人修行所護持的仙靈之氣,他等於是將自身的修為渡予她護體。

    那時她不曉得,以為是習慣了靈山終年霜寒的天氣,不再怕冷了,可她還是愛膩著他,他也從未驅離過她。

    睡蓮姐姐常常陪她聊天,桃兒姐姐也和她處得不錯,有一些事情,她們都會教她。於是她知道,五滴精血、五百年修為助她修得人身,就是她的主子。

    有了主子,她又該做些什麼事呢?

    勤快打掃、鋪床疊被、端茶撐傘,好生照看著,不教他有一點點不舒爽。

    她做得很好,可是他說,她不需要做這些。

    他教她讀書,待她極好。

    她最喜歡做的,就是賴到他懷中,聽他讀書冊給她聽。

    「雲髻飄蕭綠,花顏旖旎紅。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

    她有一雙好美麗的眼,眉兒彎彎,秋瞳如兩沒澄靜湖水,黑白分明,清澈晶亮,細緻秀麗的五官嵌在小巧的臉兒上,標準美人胚子。

    「旎、旎……」她聽過,有個字她很熟、很熟喔,他常常喊。

    「是啊,你的名。」長指輕點她鼻尖,惹來她格格輕笑,他俯首,吮住唇間清靈笑語。

    原是淡情少欲,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恬淡自在。然而,這個小東西不期然闖入他幽靜無波的世界——

    初始,無心插柳助她化為人身,純淨懵懂的眼兒一睜開,接觸這天地萬物時第一個見到的便是他,自覺對她有責任,若能引領她好生修行,位列仙班倒也是美事一樁。

    這靈山萬物來來去去,一旦修持有成,自有他們的路要走,他也樂見其成。唯獨她,說要跟他一輩子,他去哪兒,她便在哪。

    她一心一意,眼裡只瞧得見他,為他持傘、添衣,雪花埋了小腳,依然執著蹲在梅樹下守著持坐修行的他,等上數個時辰也不喊苦,傻氣地全心護他。

    教她平靜無感的心湖撩起陣陣漣漪。

    或許,有個人陪,也不錯。

    「一生陪著我,可好?」他問。

    她連思考也無,頭點得又快又急。

    「可思慮清楚了?」不若俗世男女,眨眼便過,他們的一生是名副其實的海枯石爛,萬年也盼不見白頭。

    「白頭……你有。」她枕著他的腿,指掌撩起他披散肩頭的銀亮髮絲。

    「不喜歡?」

    「喜歡。」是銀色的,亮亮的。「和天上的星星一樣漂亮,好喜歡。」

    星星嗎?「想要哪顆?」

    她隨手,指了長長銀河間,發亮的小小星子。

    隨口一言,於是他長袖一揚、長指輕彈,一抹星芒劃過半邊天際,落入他掌心。

    他為她摘星,指間拈下一根銀亮髮絲,串上那縷璀璨星光。

    「星芒未滅,不分離。」他將承諾溫柔繫上她的腳踝。

    「不分離。」她點頭。他是主子,要一直一直跟著。

    不若俗世情誓,他們的海枯石爛,名副其實,捧月摘星也名實相符,纏綿深摯。

    ***

    星芒未滅,不分離。

    將醒未醒的意識中仍隱隱迴盪著誓約,人卻已分離千年之久。清脆的叮噹聲隨風飄入耳畔,他睜開眼,天猶未亮,就著天際微微透出的白光,看清懸空坐在窗邊的身影。

    湖水綠裙擺隨風輕揚,在足間蕩出淺淺波浪,他所聽見的叮噹聲,便是由踢晃的足踝所傳出。

    之後,龍宮的千年扇貝吐出顆顆瑩白夜明珠,東海龍王送了三顆予他,他便順手別在她足間銀煉。

    百年才結一次果的珍果雪蓮子,他讓她揣了一袋在腰間,當小零嘴吃著玩。

    九天玄女送來桂花仙釀,女孩兒貪嘴,誤飲過量,醉了十日,他多擔心傷及稚嫩嬌軀,幾日夜守在床畔不敢稍離,醒來後便嚴令她再不許貪杯大醉。

    夜遊神無意間拾獲紫晶魄,用不著便轉贈予他。那是紫曇花妖魂魄飛散後所遺之元丹,能教女子風姿絕艷。她不懂,只道美極了,愛不釋手,他也就順勢再串入足煉間,為她增添嬌媚。

    還有向注生娘娘索來的一枚祈福銅錢,是為了教瘟神遠避,保她身強體健。

    奇珍異寶從不吝惜地嬌寵於她,繫在足間,一點一滴,都是他的願,願她慧黯靈透、願她嬌俏美麗、願她百病不侵、願她永無煩憂……

    如此深摯情意,最終又怎會分離?

    鳳遙不懂,怎麼也想不起來。

    由床上坐起,望了眼床頭電子鐘上顯示的數字,看來她又守了一夜。她總以為他看不見,便放心地在他屋內走動,白天以另一種形貌陪在他身邊,晚上隱去身形,有時坐在窗邊守護,有時趴臥在他身畔那個空位瞧著他睡。

    但其實,他一直都看得見那道被朦朧霧光籠罩的身影。

    他也不懂為什麼,但確實無論她施任何法術,都對他起不了作用。他故作無知,任由她以這種形式伴了他十來年的生日。

    莫名的暈眩令他感到些許口乾舌燥,他挪身下床,想下樓倒杯水,走沒兩步,只覺頭重腳輕,彷彿全身力氣被抽乾了般,雙腿一軟,跌坐在門邊。

    幾乎是同一時間,柔軟卻又極其沉穩的力道托住他。他視線昏暗,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只能任憑擺佈,但是鼻翼間傳來的熟悉馨香,讓他心安,一點也不想抗拒。

    他知道,是她。

    「真是傷腦筋呀,你這心軟的老毛病還是改不掉……」

    他感覺自己再度回到床上,耳邊傳來她苦惱的歎息,然後,唇間覆上一片溫軟觸覺,低乎有些什麼順著喉間滑落,在胸臆間泛開。

    那是極難形容的感覺,沁涼而舒心,勉強要形容的話,有那麼一點點像是在森林裡吸收芬多精般暢適。

    他大口大口喘息,感覺四肢力量逐漸回湧,睜開眼時,趴在他身上的女子急急忙忙翻身退開。

    「好,我知道我不該沒經過你的同意擅闖民宅,你不要生氣、不要翻臉,我馬上就走!」實在是怕了他的冷言斥離。

    就算再怎麼嘻皮笑臉、假裝不在意,被最心愛的人冷眼一瞟,心還是會小小刺痛一下的,所以她寧可頂著別人的容貌,能偷得他些許溫柔笑意,也就心滿意足了。她真的真的不想讓他厭惡的,但卻好像總是這麼做——

    「等一下。」鳳遙追了上去,攫住皓腕,困惑地打量她。「你怎麼了?」

    步履凌亂而虛浮,原本白皙的臉龐如今甚至有些透明。

    「你這是在關心我嗎?」她受寵若驚地眨眨眼。

    他蹙起眉心。「我問你怎麼了!」

    她真的不對勁!

    久違的孫式賴皮法再度重現江湖。

    她軟軟賴靠到他身上,雙臂纏上他頸間。「有你關心,死都值得啦!」

    「孫旖旎!」

    他動怒了,起了波瀾的心緒,真真實實傳遞到她身上。

    孫旖旎苦笑。她果然,還是只會惹他不悅。

    「反正你又不會留我,就算我全身都不舒服,告訴你又有什麼用?」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要被他推開,接著掃地出門——

    凌空的身子被他打橫抱起,置於柔軟床鋪間,俯視著她的那張面容,是無庸置疑的憂慮。「需不需要帶你去看醫生?」

    原來,他還是會關心她的,並不是真的怎麼樣了也無所謂。她鼻頭酸酸的,忽然沒骨氣地想哭。

    「真的很不舒服?」他大掌覆上她額際、臉龐,只觸著一片涼意。她拍拍身畔的空位,軟聲乞求。「上來,陪我好不好?」

    輕細嗓音帶著一絲怯意,深怕被拒絕。

    他沒有一點遲疑,立刻上床,在她身畔躺下。

    「要抱……」得寸進尺地要求。

    鳳遙張臂,將她樓了過來,安置在位於胸口的地方。

    像是已經做過千百回,她完完全全可以自行尋找位置,調整出最適合自己的角度,嫩頰蹭了蹭他胸口,滿足吁歎。

    她在撒嬌。

    要讓全綺情街的人看到她現在的小女人模樣,絕對會笑掉大牙,但——要笑就笑,誰在意?

    沒錯,她就是在撒嬌,怎樣!

    任何人她都不看在眼裡,獨獨他,無法不在意,無法不在他面前,軟弱得像初生嬰孩。

    「如果我再要求一個吻,會不會被你丟出門?」難得他今日有求必應,她孫旖旎向來不是會和自己好運作對的人。

    他靜默了下。「知道就好。睡覺。」

    「喔。」問問看而已咩。

    沒錯過她失望的嘟囔聲,他頓了頓,仍是在她額心印了記輕如蝶棲的吻。「快睡。」

    窗外天色漸漸亮起,鳳遙已經毫無睡意,他知道她也沒睡著。平穩的呼吸在他胸前吐納,她看起來好多了,至少臉龐已有些許血色,不再是令人心慌的半透明。

    他知道她不是尋常人,真出了什麼狀況,尋常醫院對她一點用處都沒有,那一刻,他是真的深感懊惱,怨自己只是個懵懂而無知的人類,什麼也不能做。

    如果是以前的他,必然知道該怎麼幫她,但是現在的他束手無策。他會老、會死,最終還是要留下她一個人。對人類而言長長的數十年歲月,於她只是轉眼之間。

    他曾經想過,也許,就這麼算了,任兩人漸行漸遠,從此自對方的生命中淡出,分開的十四年間,他不只一次這麼想過,但是她不肯,一年又一年執意尋來,死死綁住兩人之間似遠似近的牽連,不願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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