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小七看著他們,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什麼江湖盛名,什麼美酒佳人,有什麼稀罕的?我只想要鐵星霜也這麼安詳快樂地在我身邊。
黃微雲早看見了納蘭小七,取了杯茶遞給他,笑道:「你也有這麼一天。」
納蘭小七笑著接了,低頭喝了幾口,手指輕輕轉動茶杯。薄胎青瓷的杯盞,捏在手裡有微微的涼意,他只覺得心裡靜靜的,從前的飛揚跳脫彷彿都一洗而空。
「我也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啊,」納蘭小七懶洋洋笑起來,帶著微苦的味道,「來得這麼快,我還沒準備好呢。」
蘇天賜正喝茶,撲的笑出來,一口茶幾乎噴到納蘭小七臉上,他指住納蘭小七說:「妖孽啊!你也有被收服的一天。說吧,你叫我們來幹什麼?」
納蘭小七淡笑:「你們信我這次是動真心的嗎?」
蘇天賜瞪住他,微微遲疑,黃微雲只是不置可否地笑。
納蘭小七苦笑:「喔,也難怪他不信,連你們都不信。」
「自作孽不可活,你怪得了誰?」黃微雲拊掌微笑,「你詭計多端,難道還拿不下他?巴巴地把我們叫來做什麼。」
納蘭小七道:「要是旁的人也就罷了。可他生了一副水晶肝,不是幾句話能哄住的,我也不敢亂來,只怕打碎了這顆琉璃珠兒。」
蘇天賜問:「說吧,你要怎麼樣?」
納蘭小七沉默片刻,手指蘸水,在桌上寫下幾個字。蘇天賜和黃微雲順著他手指瞧去,面色漸漸發青。
半晌,蘇天賜方道:「胡雪原那些人是你故意招來的?」
納蘭小七點了點頭,收回手指。
夏季天干,又有風,水跡轉瞬即干,只剩一些斑駁的水印,一會兒功夫,連那一點水跡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仍是那麼一方青石,碧沉沉的透著絲絲的涼意。蘇天賜和黃微雲目光發直,彷彿是被釘子釘在了上面。
過了許久,蘇天賜輕歎:「納蘭,你要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納蘭小七笑了笑,見黃微雲啟唇欲語,向他搖了搖頭,「他太聰明,不能輕易混過關。我既然要他信我,總要拿出點誠意來,只好有勞二位做我的護駕法王。」
***
七月十七日,晚晴閣。
晴好的天氣,從窗口望出去,只見楊柳依依,在碧藍的天空下清晰如畫,楊柳枝下一彎清水活潑潑地流向西去。一隻小船正逆水而上,撐船的人披了一件蓑衣,也不見他如何用力,那船輕快地行來,如穿在水上的梭子一般。
不多時小船行到樓上,坐在窗前的人只覺眼前一花,一條人影從艙中翩然而出,定神看時,人已站在樓裡,青色長衫,冷清清一張俊秀面孔,幾個眼尖的已認出來,來人竟是洞庭君山的主人胡雪原。胡雪原看了看樓裡的人,面色微微有些發白,樓裡的人亦是一樣的臉色難看。樓裡已坐了二三十個人,有幾個輕紗罩面的女子,餘者都是江湖中有頭有臉的人,甚至還有官面上的人。胡雪原無奈,只得勉強揖了揖手,在一張椅子上坐了。樓裡的人神色各異,有的尷尬,有的疑惑,匆匆揖了揖手,都不多說。
胡雪原前些日子接到納蘭小七的飛書,說是要金盆洗手,當時不由得就笑了。面上是笑的,眼裡卻結了冰。納蘭小七花名素著,竟然惹到他頭上去,那一口惡氣無論如何嚥不下去,只是苦於納蘭小七武功既高,又行蹤不定,想要找他難如上青天,後來終於不了了之。這回突然送來金盆洗手的飛書,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再過得一會兒,一名白衣公子被兩名美婢簇擁著「登登登」走上樓上。胡雪原見他白衣如雪,袖上繡了支墨色牡丹,腰間插了把銀鞘寶劍,鑲七寶,綴著火焰色的流蘇,又生得風姿如玉,知道除了洛陽花家的公子花缺玉不作第二人想。那花缺玉見了樓上的人,面色更加雪白。正尷尬間,忽聽下面又有聲音響動,片刻間擁上來一群人,當中的一個英姿俊目,人物風流,竟是閭王世子趙逢春。
胡雪原將樓裡的人打量了一圈,心中雪亮:這裡面除了幾個德高望眾的江湖前輩,餘下的都是與納蘭小七情人有干係的人。想到這裡,心裡更加捉磨不透,不知道納蘭小七金盆洗手卻請這些人來做什麼。
眾人坐定了,眼見日將過午,忽聽樓下一個聲音笑道:「叫諸位久候了。」
聲音淡然,動挑動人心。便見一名白衣男子緩步拾階而上,鼻骨挺秀,唇薄如刀,神色洒然,舉手投足間自有一段宛轉風流,令人一見忘俗。
樓上這些人裡,多與納蘭小七有宿怨,卻有不少人並沒有見過他。但見這白衣男子拾階而上,連那些不認識的人也忽然生出個念頭:此人若不是那傳言中禍亂紅顏的納蘭小七,這世上還有誰能那般顛倒眾生?
納蘭小七面上含了微微的笑意,手一伸,緊跟在身後的小僮已捧了托盤站到面前。盤中十隻精緻的玉盞一字排列,被日光一映,晶瑩剔透,好可至極。納蘭小七從另一名小僮手裡接了酒罈,左手托在壇底,右手按住壇側,只見一道酒箭竄出來,徐徐注入左起第一隻玉盞,堪堪酒平,酒箭微移,依次將另外九隻金盃注滿。
以內力驅使酒箭是極上乘的內功,他這般斟得十杯持平,更是不易。樓中的人都微微變色,胡雪原忽的一拍案子,冷冷道:「納蘭小七,你顯示武功來的?」
納蘭小七眼中水波不興,將酒罈遞給僮子,淡淡道:「各位武功奇絕,這點子功夫算得了什麼。只不過大家遠遠的趕過來,我敬一杯薄酒,也算是略表寸心。」雙手捧了酒盞給北首衣衫破爛的白鬚老者,「丐幫的孫長老喜歡喝酒,又是這裡的長者,第一杯敬給您老人家。」
孫長老一直在打瞌睡,這時忽的一睜眼,罵道:「你這下流賊子!爺爺來是要你命的,喝什麼鳥酒!?」
他一揮手,兩名小僮手裡的酒罈酒盞盡數跌在地上,玉杯碎成幾片,酒液傾在地上,酒香四溢,那酒罈也跌碎了,卻不見酒液,眾人微覺奇怪,只看了一眼,便有人驚噫出聲——罈子裡哪裡是酒,竟然是冰!然而那冰是紅的,在日光下折射出絢麗光華。
孫長老拍案而起,樓上之人幾乎盡數站起,此時卻都怔住了。
納蘭小七眼光在眾人臉上轉了一圈,忽的笑了,那一笑如冷玉乍然生輝,光彩照人,令人幾乎不敢逼視,聲音卻是淡極,「今天我傳書邀諸位來,正是要了一了那些債。天氣炎熱,恰好有朋友送來了這麼一罈酒,據說是土魯番王庭的佳釀,夏季冰鎮後飲用極為舒恰,不敢私藏,本想與諸位飲完這杯酒,再行了結。大家竟然等不及。」
他輕描淡寫,樓上之人心中卻都一片冰寒。以內力激出酒箭也就罷了,看樣子,竟是先以內功將冰酒化為冰水,這才緩緩激出的。以內功將冰化作水,固然需要高深的功力,但也不算難事,但要轉瞬間達成,卻是難如上青天。這納蘭小七剛才言笑晏晏,竟是一副渾若無事的樣子。他們心中都凜然生畏,然而都是在江湖上有名頭的人,又不能這麼就走,心中都是為難,不由得互相張望,肚子裡暗暗計較:我們人多,憑他有通天徹地之能,也未必能贏我們這麼多人。
納蘭小七手腕一翻,袖中的照影刀滑落指尖。照影刀並無顏色,陽光透刀而過,只見晶芒閃動。眾人吃了一驚,都按向腰間的武器,納蘭小七卻笑著兩手一屈,生生將照影刀拗成兩截。眾人更是吃驚,還未反應過來,只見他手在腰間一按,抽出一把銀光閃閃的軟劍,左腕一震,銀劍繃直,恍若一根銀色水線,銀光粼粼,逼人眼目。他屈起右指,往劍身上彈去,「叮叮叮!」九響,軟劍斷為九段,觸到木板,入快刀切入豆腐,無聲地滑了進去。
轉瞬之間,納蘭小七賴以成名的兩間利器都盡數毀去。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聽見納蘭小七淡淡道:「我自知一生做錯太多,罪孽太深,不敢和各位動手,今日邀各位前來,願以一身鮮血洗去一身罪孽。」
他負手站在窗邊,陽光照在臉上,反射出一層淡金的光輝,好一張英氣的面孔,卻突然叫人生出種遲暮的錯覺。他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眼睛深不可側,彷彿有什麼濃得化不開的愁緒在裡面。忽然他眼光一抬,在眾人身上緩緩掠過,最後落在丐幫的孫長老臉上,微微一笑,「各位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不管是三刀,還是五刀,只管往我身上招呼。我今日自願前來受刀,決不會向各位報復。只有一事相求,備必請答應。」
孫長老見他一雙眸子精光閃閃,深情無儔,只覺得詭異到極點,不覺問道:「什麼事?」
納蘭小七淡淡一笑,聲音輕得彷彿拂過蝶翅的風,「我愛上了一個人。他武功盡廢,身受重傷,我答應要陪他一生一世。所以,你們能不能盡量不要把我傷成殘廢,那樣照顧他會很不方便的。」
***
一隻燕子落在窗上,啾啾地叫了幾聲,又飛來一隻燕子,與前一隻燕子頭頸相纏,摩挲了片刻雙雙飛去。鐵星霜看了良久,覺得心裡空空的。早上納蘭小七悄悄起了床,以為他還睡著,偷偷吻了他。他當時鬼使神差,閉著眼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房中就空了。他以為納蘭小七一會兒便回來,卻再也沒有等到。
鐵星霜心裡有些發冷,他想起昨夜納蘭小七摟著他一遍遍地親他,顛三倒四地說那些甜得化不開的情話。可那又怎樣,那些話也只好說給那些天真的小女孩兒聽。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馳,將來的某一個早晨,納蘭小七離開他的房間,也許會永遠不再回來。那個時候他要怎麼辦呢?前半生已成笑話,後半生,難道要書寫另一個笑話?
鐵星霜趿了鞋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綠柳驕楊,心裡一片茫然。
門外腳步聲響。鐵星霜心裡微微一動,彷彿是驚喜一般,這驚喜令他感到心煩意亂,然而連那一絲令人心煩意亂的驚喜也很快消失不見。那腳步聲分明不是納蘭小七的。因他睡的淺,納蘭小七的腳步向來是輕的,彷彿怕驚了枝頭的花,因他容易走神,怕嚇到他,納蘭小七的腳步聲又絕不會聽不見。
「跟我走,不然你會後悔一輩子。」黃微雲攥住鐵星霜的手就往外走。
鐵星霜警惕地往回抽手。他知道黃微雲是納蘭小七的朋友,但納蘭小七在這裡,他怎麼能走?黃微雲為什麼要帶他走,又有什麼事是能叫他後悔一輩子的事?
「他要情債血償!我和師兄勸不住他,他說不這樣,你絕不肯信他!這會兒他已經到了晚晴閣,要任人宰割!你去,只要你說信他,我和師兄就出手救人!」黃微雲手勁大,不管鐵星霜願不願意,拉著就往外走。
鐵星霜幾乎是被他拉著踉蹌往外走,黃微雲那些話落在耳朵裡,似炸開了一個驚雷。他半邊身子都幾乎給打焦了,黃微雲說的那些字明明聽得清清楚楚,心裡卻只是覺得迷糊,不能理解那些話的意思,只有零亂的詞在腦海裡迴盪:情債血償……任人宰割……那是什麼意思?
鐵星霜忽然想起路上跟蹤在馬車後的頂梢,那些人不遠不近跟著,到了這襄陽城就消失不見了。他當時存了疑惑,心裡對諸事懶怠,也不曾問。此刻心如亂麻,一條條理去,其實再明白不過:那些人不是朋友,自然是敵人。他們一時放過了納蘭,必然另有所圖。納蘭小七並未做過什麼惡,欠下的下無非是一筆筆的風流債……情債血償……任人宰割……不這樣,你絕不肯信他……你去,只要你說信他……鐵星霜一顆心狂跳起來,一個念頭在頭腦裡成了雛形,然而他不敢深想,只是感到無邊的懼意與寒意。
走過樹陰,外面是毒辣的大太陽,鐵星霜身子虛,一陣陣地覺得頭暈。一輛馬車停在外面,黃微雲拉了鐵星霜往馬車旁邊走。鐵星霜驀地推開他,兩步奔到牽了客人的馬往馬廄去的小二跟前,奪了馬韁翻身上馬。黃微雲見鐵星霜面色雪白,眼中無神,飛身上馬坐在他身後,一鞭子打開急忙忙上前分說的小二,策馬奔了出去,在鐵星霜耳邊低聲說:「別急,我師兄在那兒。」
鐵星霜渾身都在發抖,一面害怕,一面又存了僥倖:他又耍什麼花樣?他那麼個人,又聰明又愛美,怎麼肯吃這種虧?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
他心裡這樣安慰自己,然而火辣辣的太陽照在身上,薄縐紗的衣料被汗濕透,身上卻只是覺得冷,那一種冷深入骨髓,陰冷潮濕,彷彿要將心底最後的一點暖意撲滅。疾風撲面,眼被吹得酸澀,鐵星霜將眼睜得更大。
他突然覺得這街、這人、這天地萬物、一花一木都是這麼的美,這麼的令人不捨。
納蘭,納蘭,鐵星霜在心底大喊,你是天底下第一等的聰明人,千萬不要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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