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庚午年,大雪次日,紫荊關外麓川之戰。
葉知秋守在城門上,雙眉緊鎖。身邊的兵將已經按著他的部署,各自守住了崗位,嚴陣以待。
前方戰場這個時候已經開戰了,每隔半個時辰,就有探馬回來,把戰況報告一遍。雖然隔了幾十里,戰況的慘烈還不能親眼目睹,但是從探馬報告的傷亡情況來看,這一戰必定是驚心動魄。麓川,只怕已經變成了血肉紛飛的修羅場。
葉知秋轉頭看了看風煙。她遠遠地站在城頭的另一邊,望著麓川的方向,似乎自從上了紫荊關,她就一直站在那裡,連姿勢都沒變過。臨行之前,楊昭曾經叮囑過他,要他照應風煙。可這一路上,她連—句話都沒說過,教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麼,是在擔心吧?
葉知秋躊躇了一下,想要過去說兩句安慰的話,可是想來想去,說什麼呢?所有的話在這個時候,都變得蒼白無力,他說不出口。
時間過得愈來愈慢,每半個時辰會有探馬飛奔來報,這中間的等待,就變得無比漫長。
風煙閉上了眼睛,細細傾聽。西風撲面而來,隱約帶著遠處戰鼓轟鳴的餘音,風裡彷彿還有絲絲血腥的味道。
楊昭,你要回來。
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只覺得一顆心像在油上煎,腦子裡卻一片混亂。各種記憶和猜測都雜沓而來,忽而想起楊昭寫字時眉心微蹙的神情,忽而想起她長髮上的冰霜融化在他的肩頭,一滴滴流下來的水滴;轉眼卻又彷彿看見他正在千軍萬馬,刀槍箭戟的亂陣裡浴血苦戰,一蓬蓬的箭鋒和血雨在他身邊紛揚四射。
不知道為什麼,在戰前,她擔心的,是這一戰的勝敗,怕的是戰敗之後,紫荊關一破,江北的千里江山淪陷,數不清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可是,在這一刻,在前方激戰正酣的時候,她卻什麼都想不起,只有一個念頭在紛亂的思緒裡分外清晰——只要楊昭活著!
她只想要他好好地活著回來。晚上可以在枕上安然入睡,早上又可以像平常一樣醒來,只要這樣就好。
「報——」城下傳來探馬的高喊,是前方的戰報來了!
風煙一震,這次帶回來的,是什麼樣的消息?
葉知秋已經幾步衝了下去,「前邊怎麼樣了?」
「葉將軍,出事了!」那探子兵帶著哭腔,「蕭帥和趙將軍他們的中路大軍,遇上瓦刺那邊的一個奇異陣勢,叫什麼銅人陣,被困住了!」
「什麼?」葉知秋一陣窒息,睜大了眼睛,「什麼銅人陣,我打了這些年的仗,從來就沒聽說過!」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探子兵顫聲道,「就是大批戴著銅甲的瓦刺兵,就好像是從頭到腳都包在銅套裡,只露出眼睛,駕著戰車,橫衝直撞的,整個中軍防線都被他們衝亂了!他們身上的銅套十分堅固,咱們的刀槍弓箭都根本派不上用場——」
「怎麼突然冒出來一個銅人陣!」葉知秋幾乎是大喝出來的,一拳擊在旁邊的城門上,木屑紛飛,「那中軍被困,左翼他們怎麼辦?」
「楊督軍帶著兩個先鋒營,已經破了瓦刺的防線,從左路直攻進去了。但後面的中軍被銅人陣圍困,只怕是接不上去……」
「那撤回來還來得及嗎?」葉知秋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出戰之前,楊督軍就說過,左翼先鋒破陣的威力雖大,但極耗體力,不可久戰,後面的中路大軍如果接應不上,左翼就變成了孤軍深入,四面合圍之勢,非常危險。
「我……」那探子兵囁嚅著,「我看是來不及了。」
葉知秋腦門一陣眩暈。「不成,我得去幫他們。」—邊喃喃自語,—邊抬腿就往城外走。
「葉將軍,你站住!」
後面傳來清脆而決絕的聲音,把葉知秋從震驚和混亂里拉了回來。他聞聲一震,回過頭,卻見風煙站在城頭的台階上。
她的衣衫在風裡飛舞,臉色蒼白如紙!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那雙漆黑的眸子,卻緊緊盯在他臉上。
「陸姑娘……」葉知秋心口一陣緊縮,她都聽見了,她知道現在的戰況了,那麼——
「你哪裡也不能去。」風煙一字一字地道。
「可是楊督軍他們危險啊!」葉知秋跺了跺腳,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時候,最急著要趕去救援的,應該是風煙吧!
「我都聽見了。」風煙從台階上走下來,「左翼已經陷入了瓦刺的包圍裡,中軍被圍,無法接應。可是,你又能做什麼?」
「我……」葉知秋一時語塞。是啊,他要去做什麼?
「左翼的兩個先鋒營,已經深入到瓦刺陣中,你現在就算去接應他,也早就來不及了。況且連蕭帥都突破不了的銅人陣,你的人馬就衝得過去嗎?」
「那你說,現在怎麼辦,我也明白,就算趕過去,也未必幫得了他們,可總不能站在這裡眼看著他們打敗仗吧!」
「葉將軍!」風煙厲聲道,「你是紫荊關的守將啊。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死守紫荊關,關在人在,關亡人亡!」
葉知秋呆住了。風煙這句話,字字敲在他心上,讓他—時之間,啞口無言。
風煙看著他,「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楊昭不用韓滄,不用趙舒,也不用佟大川,偏偏要用你來鎮守紫荊關?」
她不等葉知秋的回答,慢慢道:「因為你葉將軍不慌不躁,在危急時沉得住氣。他需要的,是一個與紫荊關共存亡的守將,所以才把這兩萬人馬留在這裡,交到你的手上。而你現在,要棄紫荊關於不顧,帶著他們去送死嗎?」
葉知秋不禁倒退了一步。是,風煙說得對,這個時候,情勢再危急,他也不能亂。
「我相信楊昭,無論出了什麼事,他一定能帶著先鋒營突破瓦刺的包圍。」風煙輕聲道,「他一定能。」
葉知秋抬頭看著風煙,她神情鎮靜,可滿眼都是淚水,偏偏一滴也沒有掉下來。
「陸姑娘,你心裡難受,想哭就哭出來吧。」旁邊—個校尉於心不忍,小聲勸道。
風煙—驚,「我……我哭了嗎?」慌忙用手摸了摸臉,「沒有啊……」
她不能掉眼淚,這是在戰場上,怎麼可以這麼軟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嘗過淚水的滋味,她幾乎都已經忘了,自己還有流淚的本能。可是此刻,刺痛的浪潮排山倒海而來,就快要把她淹沒!
「陸姑娘——」那校尉看風煙突然掉轉頭,疾步走遠,不禁呆了呆,他是不是說錯什麼了。
葉知秋深深歎了一口氣,「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吧。」
風煙忍得太辛苦了,這個時候,她不需要任何的安慰,因為沒有任何一句安慰的話,可以改變眼前這個嚴酷的事實!
「葉將軍,葉將軍!」
片刻之後,葉知秋正在巡查佈防,突然聽見後面傳來一陣喧嚷,不禁心頭火起,這都什麼時候了,誰還敢大呼小叫的擾亂軍心!
「什麼事?」回頭見是守城門的參將彭德清,正一臉匆忙地趕過來。
「葉將軍,剛才陸姑娘一個人騎馬出城了!」
什麼——出城了?!葉知秋暗叫一聲「糟糕」,「你們怎麼不攔著她?」
彭德清苦著臉,「攔了,可攔不住啊,陸姑娘的功夫你也知道,而且她又是楊督軍的人,總不能跟她動手吧?」
葉知秋恨恨地一跺腳,「都是飯桶!」眼下這局面,追也來不及了,更何況紫荊關的防守事關重大,他半步也不能離開。
「葉將軍,這陸姑娘是去了哪裡啊?」彭德清試探地問:「要不然,再派幾個弟兄去追她回來……」
「她不會回來的。」葉知秋長歎一聲,「她是去找楊督軍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這一次,風煙絕不是衝動,她臨走之前說的那番話就是證明。葉知秋心裡一酸,她根本是抱定了跟楊昭同生死,共進退的決心!
葉知秋猜得沒有錯,風煙的確是去了麓川。
獵獵西風吹散了馬蹄下揚起的滾滾黃塵,蒼茫的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她一人一騎風馳電掣的身影。
楊昭,楊昭,你要等我。
風煙的眼淚,終於失去了控制,在瞼上肆意奔流。是急,是痛,是酸楚,也是悲哀。
他答應過她,會好好地回來,一起喝完那壇金不換。他可知道,這半罈酒被她仔仔細細地包了無數層,像件無價之寶—般藏在櫃子裡,惟恐封得不夠嚴,保存得不夠好。她傻傻地期待打完仗回來,一起坐在炭火邊對飲這杯酒,卻聽到了他再也回不來的消息!
疾馳裡,路邊的荊棘枯枝鉤住了她揚起的披風,「哧」的一聲,頓時撕裂。風煙來不及反應,身子被扯得向後一仰,差點從馬上摔了下來。馬受了驚,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風煙悄急之中一把抓住了馬鬃,那匹馬吃痛,又猛地往前躥出!
風煙驚出了一身冷汗,回過神來,馬鬃都被她揪掉了好幾根。伸手在馬頸上揉了揉,這麼急,沒命地打馬趕路,只怕這匹馬也受不了啊。
她俯下身子,輕輕地抱住了馬頸,一滴淚,跌落在柔軟的馬鬃裡——馬兒,你快些跑,遲了我就再也回不到他的身邊。
披風已經被荊棘撕裂,風煙伸手解開,讓它飄落在身後的風沙裡。
裡面是一件紅衣,紅得那麼嬌艷而燦爛,是她昨夜鼓不起勇氣穿上的那一件。又一滴淚跌落在紅衣上,楊昭,你可知道,這是—件只能穿給你看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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麓川戰場上,戰況比葉知秋想像的還要慘烈。
戰馬的鐵蹄,彷彿要把這片積雪未曾融盡的大地踏破,震天的廝殺聲、戰鼓聲充斥著每一寸究竟,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氣中瀰漫。泥濘的雪地上,鮮紅的溪流蜿蜒流淌,很快從溫熱變成了冰冷。
虎騎營的每一個戰士,幾乎都變成了血人,傷痕纍纍,血汗交流。堅不可摧的瓦刺防線,那是刀鋒箭簇的叢林,都已經被他們沖潰,可是激戰了大半天,人人都已經筋疲力盡,手上的刀,也崩開了無數的缺口。
他們為後面的中軍主力劈開了一條血路,卻想不到中軍被阻截在半路,四面瓦刺的敵兵潮水般層層湧來,殺完一批,後面又衝上一批,黑壓壓的人頭彷彿望不到邊。
縱然是鐵人,也禁不起這樣的打法。
倒下的越來越多,剩下的也是咬牙苦撐,極度的疲累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汗水流進了眼睛,都顧不得擦一把,四周只有刀和槍,從四面八方襲了過來。
佟大川也受了傷,血流披面,看上去十分猙獰。他一邊揮刀殺敵,一邊向不遠處的楊昭靠攏。楊昭身上的戰袍已經被鮮血浸透,變成了一種觸目驚心的深紫色——他的驚夜斬下,已經倒下了多少人,早就數不清了;每一次揮刀,哪怕只濺上一滴血,也足以把他這身戰袍染紅!
「指揮使……」佟大川終於靠近了楊昭,聲音已經完全嘶啞,「你怎麼樣,傷著沒有?!」
楊昭劈開身邊一柄毒蛇般竄來的鐵槍,刀鋒順勢上挑,隨著一聲慘呼,驚夜斬帶起了一溜血光。「過來,」他—把拽過佟大川,幾乎與此同時,呼嘯的箭矢擦著佟大川的臉頰一掠而過,如果沒有楊昭這一拽,只怕佟大川的頭顱,已經被—箭射穿。
「不要說話,小心應敵!」楊昭只說了八個字,身邊已經倒下了三四個瓦刺的狙擊手。
「指揮使,這麼打下去不成啊!」佟大川揮舞著大刀,拼盡全力地叫道,「弟兄們撐不了多久了——」
「我送你突圍!」楊昭簡短的聲音裡,夾雜著兵刃交擊的巨響,「你闖出去,找蕭帥!」
「還是我送你闖出去吧!」佟大川扯著嗓子大叫,生怕楊昭在混亂裡聽不見他的聲音。他怎麼能撇下楊昭,自己往外突圍呢?
汗水順著楊昭的額角往下滴,他也知道這麼打下去不成,虎騎營和精銳營已經被衝散,要集結突圍已是不可能;而銅人陣阻住了中軍主力的來路,瓦剌的重兵正在全力對付左翼這兩營人馬,他們已經拼到了失血脫力的地步,實在是支撐不了多久了。
可他們萬萬不能輸,今日麓川戰場上若不能取勝,他日中原的土地上就會一樣的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更何況,一旦戰敗,瓦刺的大軍就直指紫荊關,風煙還在關上啊!
眼見著傷亡越來越慘重,楊昭已是心如火焚。只剩下一個辦法,就是破了銅人陣,讓蕭帥和趙舒統帥的中軍能夠火速趕到,衝入戰圈。
佟大川還在喊著什麼,是在叫他突圍,可是楊昭怎麼能走,他是左翼的統帥,他—走,陷在苦戰裡的這兩個先鋒營怎麼辦?
—陣混戰裡,佟大川又靠近了楊昭,「指揮使,還是你先走!」
「去見蕭帥,告訴他——燒戰車,破關節!」楊昭只來得及說了這幾個字,沒有時間跟佟大川詳細地解釋了,但對於久經沙場的蕭鐵笠來說,只要這六個字就已經足夠。
銅人陣雖然堅固,但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笨重,他們的速度靠的是戰車,只要燒了戰車,銅人陣的威力立刻就會大減。而且銅人還有個破綻,就在它的關節上——無論鑄造得如何精密,它都得在頸、肩、肘、膝各處關節留下縫隙,否則就不可能靈活地轉動。蕭鐵笠是臨陣經驗豐富的大將,只要能把這六個字傳到他的耳朵裡,他必定是一點就破的。
「什麼?」佟大川沒聽清,或者是沒聽懂,「燒戰車,破關節?這什麼意思——」
「還不快走!」楊昭就差一腳把他踹出去了。
「不行啊,指揮使,我聽不懂啊!」佟大川急得嚷了起來,「還是一起走吧!」
「閉嘴!」楊昭一刀盪開疾刺過來的長矛,「你若見不著蕭帥,這場仗就是敗在你手上了!」
佟大川打了個激靈,他看見楊昭的眼神,彷彿已經被血光映紅了,殺氣畢現!如果他膽敢再遲疑下去,只怕楊昭那把驚夜斬,就要劈到他的頭上了。
「跟我走!」楊昭一聲令下,開始往外突圍。刀鋒削出的銳響,直刺耳膜,瓦刺的刀斧手立刻倒下了一片!
佟大川不敢再猶豫,飛身跟上。
這真是一條血路,他們的每一步,都踏著慘呼和屍體,佟大川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累,什麼是痛,只看見紛飛的血雨裡,交錯著無數的長槍和刀鋒。
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闖出來的,剛擺脫刀斧手的糾纏,就聽見「嗖」的一片急響,如蝗的箭雨,已經黑壓壓地迎面襲來。
就在他一驚之際,—道寒冽的刀光凌空而至,密集的箭鋒好像突然撞上了
一道簾幕,漫天都是四散飛激的箭雨。是楊昭,他已經棄馬撲了過來,可惜還是遲了—霎,一支箭擦著他的刀鋒掠過,直刺佟大川胸前——
「噹!」楊昭的驚夜斬脫手而出,迅疾得看不清是刀還是影,就在箭鋒將要觸及佟大川胸前的時候,刀箭相擊,一齊凌空飛起!
「快走!」楊昭只說了兩個字,後面潮水般的刀槍,又一次洶湧而來。他的驚夜斬已經脫手,閃躲不及,眼看就要被刀叢淹沒——就在此時,一條黑色的長鞭,疾掃而至!
丈餘的長鞭,力道之疾,竟將一排刀斧手掃得跌了出去,鞭梢反捲,裹住空中落下的驚夜斬,帶回到楊昭的面前。
楊昭本能地接刀,驀然回首,卻見長鞭的盡頭,一個翩若驚鴻的身影,正向這刀箭的叢林中掠了進來——殘陽如血,紅衣流雲,一種奪目的美麗,震撼人心!
這一剎那,就連瓦刺的刀斧手,也有片刻的驚呆。
楊昭的心卻突然沉入了谷底,胸口一悶,彷彿連呼吸也為之停頓——是風煙?!
是他深深愛著,刻刻惦念的那個女子,正義無反顧地撲進這一片血腥狼藉的刀光箭叢裡!
風煙輕輕落地,望向楊昭,一片肅殺清冷的天地間,彷彿只剩下眼前這個血染戰袍的男人。
兩個人的喉頭都已哽住,說不出半個字來,可短短的一瞥間,無盡牽掛,天盡溫柔,干言萬語也道不盡的深情,都在其中。
——你怎麼來了?楊昭眼裡隱隱有責怪。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風煙眼裡是淚光,她來,是為了遵守大雪之夜,他們斷箭的盟約。
風煙這一鞭,解了他的圍,而楊昭卻寧可希望,她不曾來過。
四周的瓦刺兵馬怔了一霎,這才紛紛回過神來,一擁而上。
從風煙到楊昭,只有短短十幾步的距離,可是,他們轉眼間就被如潮的敵軍衝散。大批的刀斧手向這邊蜂擁而來,一層層圍攏,這咫尺之遙,竟成了天涯之隔。
汗濕重衣,浴血苦戰!
楊昭握刀的手已經崩裂,驚夜斬的流光在亂陣中忽隱忽現。「楊昭——」耳邊突然聽見風煙的聲音,彷彿極近,就在他身邊,在他肩頭,在激盪的刀刃聲中出奇的清晰,就像從前,她帶著微笑的輕喚。
心裡重重的一震,不詳的預感突然襲來。
楊昭抬頭在亂軍中搜尋風煙的身影,卻正看見,她身後正有一柄瓦刺的長刀疾劈而下!
「風煙!」
楊昭這一聲呼喊,心膽俱裂。
身邊的刀劍一齊向他砍過來,他卻渾然不覺,飛身向風煙的方向撲了過去——把尖利的鋼爪迎頭擊下,楊昭卻不閃不避,鋼爪自他的額頭劃向耳側,一陣撕裂的痛楚傳來,這一爪,就毀了他英秀的容顏!
可是,還是遲了,就在他被這柄鋼爪—阻之際,風煙身後的刀光已經落下,鮮艷的紅衣在風裡飄起,晶瑩的血球,激上天空——
這淒艷的一抹紅,就是他看見她的最後一眼,映入眼底的顏色。
兩天後。
劍門關上,旌旗飄揚。麓川之役大捷的消息,已經飛也似的傳遍了朝野。從關內到關外,捷報所到之處,—片歡騰。
但在這支打了勝仗的軍隊裡,卻一片沉靜肅穆,不見有人歡慶這次企盼已久的勝利。代價太過慘重,兩個先鋒營折損了一大半,後面的中軍主力也死傷無數。這是他們所經歷過最殘酷的一戰,凶悍嗜血的瓦刺人,幾乎拼到了全軍覆沒,也寧死不降。
收復劍門關,是踏著如山的屍首,成河的血流拼出來的。
這兩天,大營裡都在清點傷亡的名單,每座營帳門口,都掛著白色的燈籠。
在虎騎營的主帳裡,蕭鐵笠、趙舒、韓滄正圍成一圈,坐在桌前,人人的臉色都很沉重。
帳簾一掀,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香氣飄了進來,是素衣的袁小晚,手裡還捧著—只精緻的香爐。
「袁姑娘。」幾個人,連同蕭鐵笠在內,都一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他怎麼樣了?」
袁小晚搖了搖頭,「還沒醒,可是脈象很不安穩。我剛去找了些寧神的香料,或許有用。」
韓滄攢著拳頭擊了一下桌子,「你昨天不是說過,沒傷著臟腑,應該不礙事的嗎?」
「可他失血太多了,而且激戰過久,傷了元氣。」袁小晚道,「難道我不盡力嗎,能用的藥我都用了,能想到的辦法都想了,我,心裡比誰都著急。」
蕭鐵笠長歎了一口氣,「唉——只怪我去得太遲了。」
「蕭帥何必太自責,瓦刺的銅人陣那麼霸道,你也還是破了陣。」袁小晚安慰他,「最重要的是,仗已經打贏了,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也都是值得的。」
「破陣?」蕭鐵笠苦笑道,「若不是楊昭護著佟大川冒死突圍,讓他送來的那六個字,我怎麼想得到這樣的破陣之策。」
「是啊,死傷的兄弟那麼多,我連慶功酒也嚥不下去。這場仗的頭功本來應該歸楊督軍,可是現在卻變成這個樣子……」趙舒也一歎,「好在咱們趕到得還算及時,要是再遲上一步,就真的是回天乏術了。」
「趙舒!」蕭鐵笠瞪了他一眼,「不要亂說。現在楊昭不還好好的嗎,他不會有事的。」
「我怎麼是亂說?蕭帥沒聽見劉進後來說嗎,當時楊督軍整個人就像失去了神志一般,刀槍一齊往他身上招呼,他卻躲都不躲,直往風煙那邊沖。若不是劉進和幾個手下拚死護著他,把他拽回來,此刻哪還有命在?」
說到這裡,大家都一陣沉默。
當蕭鐵笠的大軍破陣趕到的時候,風煙已經出了事,楊昭也受了重傷。當時只要再早上那麼—步,—切都會不同。
「風煙……已經安葬了嗎?」蕭鐵笠問了一句。
「是我親自去辦的。」袁小晚緩緩地點了點頭。
「也幸好楊督軍沒看到風煙的樣子,否則,他怎麼受得了。」趙舒低聲道,「都已經那樣了……」
「當時情況那麼混亂,誰也沒想到——」韓滄話沒說完,蕭鐵笠已經打斷了他,煩躁地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能讓風煙活過來嗎?等楊昭醒了,誰也不要跟他提起這件事。」
「可是他一定會問起來啊!」趙舒撓了撓頭,皺眉道,「那咱們怎麼回答?」
「自然是揀好聽的說!」蕭鐵笠回過身,「難道你要去跟他說,戰後找到了風煙,她如何的慘不忍睹,連屍身都拼不全了,你想要了楊昭的命嗎?」
「是啊,蕭帥說的沒錯。」袁小晚道,「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禁不起這樣的刺激。這件事,我會跟他交代,我會告訴他,風煙走得很平靜。」
「寧如海怎麼樣了?」蕭鐵笠搖了搖頭,當天寧如海是跟中軍在—起,他知道風煙的噩耗之後,簡直就快要瘋了,按都按不住。
「別提了。這兩天他還一直鬧著要把風煙的靈柩起出來,帶回京城去。」袁小晚蹙眉道:「這樣長途跋涉,等回了京,只怕什麼都沒了,真是胡鬧。我沒理會他,也許人在傷心的時候,總會有點神志不清。」
「唉!」趙舒歎了一口氣,「只遲了那麼一點點,事情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大家又是—陣沉寂,相對無言。
生與死,都是天意吧,是上蒼冥冥之中的安排。楊昭和風煙,本不該在戰場上相遇和相識,他們的結局,或許早就已經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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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過去了。年關將近,戰事已經結束,戰場也都清理完畢,大軍開始拔營返京了。
在虎騎營的駐地,楊昭的軍帳裡,氣氛卻少見的僵硬。
楊昭坐在燈下,靠著椅背,袁小晚正在給他換藥,小巧的鼻尖上沁出了一層微汗。
難道他是鐵打的嗎,這樣的一身傷,他不覺得痛,她從來沒見過楊昭這個樣子,好像他對身邊的—切,都失去了反應。
自從他醒來,已經三天了,幾乎沒有出過帳門一步,也沒有見過任何人,連蕭帥要來,他都不見。這三天,他一直沒合過眼,不動,也不說話,一直在這樣沉思,好像和這個世界已經脫了節。
燈光照在楊昭的臉上,是一種失血過多之後的蒼白,這張臉,曾經無數次地教她心動,教她渴望,但此刻,從額頭到耳邊,卻多了—道血淋淋的傷口。
袁小晚輕輕地敷上藥膏,她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讓他臉上的傷口癒合如初。只要時間慢慢過去,不管是身上的,還是心裡的傷痕,都有癒合的那一天——風煙已經不在了,總有一天,他會把她和這場戰爭,一起忘記。
「好些了沒有?」換完了藥,袁小晚柔聲問。
楊昭沒說話,神色還是那麼僵硬。
袁小晚輕輕一歎,「你總是不說話,難道不悶嗎,我想起一首曲子,念給你聽聽吧。說的是—個女子,丈夫出了遠門,到了冬天,想給丈夫寄件棉衣,可又怕他有了衣服,就不知道回來。」她別轉了臉,曼聲吟道,「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
她的聲音柔和悵惋,念完了,回頭向楊昭笑了笑,「指揮使,你說,這件衣服,她到底是寄還是不寄?」
回答她的還是沉默,空氣裡彷彿只有她歎息的餘音。
「你在想什麼?」袁小晚又問了一遍。他就在她的身邊,可是彷彿隔了千山萬水般的遙遠。
「大雪。」出乎意料的,楊昭居然回答了兩個字。
這還是三天來,他第一次開口跟她說話吧?袁小晚手上的藥「砰」地落到了地上。他的聲音不好聽,十分沙啞,而且很低,像是自言自語,可是她已經喜出望外了。
他說大雪,那是什麼意思,外面並沒有下雪啊!
楊昭的眼睛望著帳外,可帳外的夜空裡,什麼也沒有。他眼裡佈滿了紅絲,卻又漸漸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辛酸和悵惘。
他想起在袁小晚的營帳外,風煙匆匆追出來,隔著雪,看著他,猝然印在他臉上的輕輕—吻。那麼柔軟,那麼溫暖,帶著—種慌張的羞澀。
那時是心醉,此刻是心碎。
他和她之間,彷彿一直飄著雪。
第一次下雪,是在鐵壁崖,記得風煙像個孩子一樣驚歎著說:「這關外的雪花怎麼都特別大?」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吧,從此以後,她就要永遠留在關外的雪地裡了。
還記得,他在暴風雪裡追上她,抱著她,就好像抱著一塊冰,寒意徹骨。現在呢,現在風煙還冷不冷?她長髮上的冰霜,再也不能融化在他的懷裡。
要離開那座山洞的時候,風煙從身後抱住了他,輕輕說:「走出這個洞口,回了大營你還是你的督軍,我還是我的陸風煙。這一夜,就跟外面的雪一樣,慢慢化了。」她的聲音裡,點點滴滴都是捨不得。都是他的錯,不該要她等,他應該在那個時候就把她帶走,遠遠離開關外這片充滿了血腥的土地。
還有開戰之前,她帶著酒來看他那一夜,笑著說:「我出生那一天,按節氣算,也是大雪。」他送紿她的,就只有四個字,刻在地上,也刻在他心裡。剩下的半壇金不換,她還留著吧,還在等他一起圍爐暖酒嗎……
風煙,風姻,風煙。
楊昭驀然閉上了眼睛。撕裂的痛楚再次襲上心頭,他不由自主地咬緊了牙關。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只有一天,只有一刻,只要風煙重新回到他的懷抱!
可是啊,可是,他縱然有天大的本事,有顯赫的權位,有別人所沒有的—切,在生死的面前,還是—樣的渺小。
風煙,你可知道,我已經為你不知所措。
如果,過了明天,你再也不能離開這片大漠,那麼我也永遠留下來。
那天晚上,在他們沉默的對視裡,他曾經不知為何想起這樣的一句話。是預感嗎,還是在風煙的眼睛裡看見了她的心意?
「指揮使……」袁小晚擔心地叫了他一聲,「你該休息了。明天還要啟程回去呢!我已經叫人預備了馬車,你身上有傷,不能騎馬。」
「楊督軍,楊督軍!」帳外突然傳來趙舒的叫聲,「好消息呀!」
袁小晚急忙迎了過去,掀開帳簾,「這麼晚了,什麼事?指揮使就要休息了。」
「是京裡來的急報。」趙舒喜滋滋地道,「於大人給蕭帥寫了信,說王振的勢力已經大失人心,扳倒他已是指日可待。還有,他還特地請旨封賞蕭帥和楊督軍,過幾天聖旨就會下來,楊督軍留任都御指揮使,重掌禁軍,還加封了寧西侯!」
「寧西侯?!」袁小晚也不禁一陣驚喜,這可是天大的殊榮啊。不過,也是他該得的,若不是楊昭從中調度周旋,運籌帷幄,這—仗怎麼打得贏?
「指揮使,你聽到了嗎,皇上封了你寧西侯!」袁小晚跑到楊昭面前,「咱們明天就趕緊動身回京城吧,不知道京裡有多少人在等著替你接風洗塵,擺慶功酒呢!」
楊昭卻連眼睛都沒睜開,只淡淡地道:「不用了。」
袁小晚呆住了,他什麼意思,皇上的封賞,這樣無上的榮耀,他都看不進眼裡?難道他真的不想回京城了嗎?那他的權位,他的前程,他這麼多年流血流汗打下來的這一切,就灰飛煙滅了,他到底明不明白啊!
「為什麼?」趙舒先沉不住氣了,是他聽錯了吧?
「我想留下來守劍門關。」楊昭終於抬起頭,「你們和蕭帥一起回去覆命吧。」
「可是——」趙舒張大了嘴巴,「這麼荒涼的地方,又這麼冷,大夥兒都巴不得早一天回去呢。守關的事,自然有下面的人來安排,還用得著楊督軍,以都御指揮使和寧西侯的身份,親自來戍守邊關嗎?」
楊昭是不是糊塗了!朝廷流放犯人,往往判個發配充軍,叫他去戍邊,而楊昭他是什麼身份,怎麼能做這種事!
「劍門關是多少兄弟的命換回來的,你算過沒有?」楊昭的聲音仍然是沙啞的,「我不守著它,怎麼放心。」
袁小晚突然插口道:「只怕,指揮使真正想的,是守著陸風煙吧。」她的語氣是冷的,彷彿帶著點指責。
楊昭眉頭微皺,「是又如何?」
「可是陸風煙已經死了!」袁小晚忍不住衝口而出,「劍門關下只有她的墳墓而已!」
「袁姑娘!」趙舒阻攔不及,暗暗跺腳,這個袁小晚,怎麼可以這樣口無遮攔?
楊昭卻沒有動氣,「是,你說的不錯。所以我才要留下。」既然帶不走風煙,那麼他只有留下來。
袁小晚呆住了,這也算理由?風煙死了,他不遠遠地離開這片傷心之地,還要留下來給這段感情陪葬?!一陣寒意,慢慢地浸上她心頭,原來楊昭,注定不會屬於她。
風煙活著,他是她的;風煙死了,也是一樣。
可是這千里風霜的邊關啊,除了黃沙,除了風雪,還有什麼,她不相信,楊昭怎麼能把這裡,當成是天底下最溫柔繾綣的地方!
也許過些天,半年,—年,時間久了,往事慢慢地淡去,他心上的傷口漸漸平復,就會回心轉意。到了那個時候,他就會記得,京城是如何的繁華熱鬧,江南是如何的秀麗宜人,無論什麼樣的女人,他只要招招手就可以得到——這一切,難道比不上關外苦寒裡的一座孤墳?她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