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方澄雨只是煙幕彈。」
「想也知道,如果真是女朋友的話,怎麼可能讓她曝光。」
「雖然她長得滿可愛的,可是,還是少纂比較有女人味。」
這些蜚短流長肆無忌憚的在她身邊出現,澄雨只好不斷的告訴自己:他們兩人一個是醫師,一個是扮演著秘書功能的跟診護士,近水樓台,會談戀愛也無可厚非……
可是越是想說服自己,她的心就越痛。
剛開始,是他不顧一切要得到她,等到她將心交出去之後,他又對她棄如敝屐。
她想見他,總是不由自主的在找尋著他。
「澄雨。」餐廳中,家頤提醒著她:「別看他。」
「我、我沒有,只是就剛好對著他而已。」
家頤端起盤子,很乾脆地說:「那我跟你換位子。」
她們交換位子,她看不見嚴降昊與鄭少纂間旁若無人的親密用餐方式,但她就是覺得嫉妒。
他們之間好像與季節逆向操作,隨著夏日將近,兩人之間的關係也降到最低點。
對她的好、對她的壞,全都過去了。
如果能恨他就好了,至少還不會那麼痛苦,可是,她就是做不到。
他與少纂之間的戀愛已傳遍聖瑪麗,隨著少纂的光彩煥發,澄雨卻顯得日漸失神。
唯一慶幸的是,她仍舊吃得好、睡得好,就外表看起來,她依然是那個主方澄雨,當兩人偶爾在長廊上交錯而過時,她不會顯得太狼狽,不會顯得沒有他就不行。
「澄雨。」家頤再次出聲:「控制你的頭。」
「什麼?」
「別轉向那個花花公子跟花癡女郎。」
「我……」
「相信我,你有。」
澄雨抱歉的一笑——這些日子來,真的很辛苦家頤。
為了她的失魂落魄,醫師破例的取消那些多彩多姿的夜生活,陪著她進進出出,不但要注意她精神狀況,還得一起抵抗那些惡意攻擊。澄雨個性內向,朋友並不多,起先,因為曾遇捷對她太好已讓許多護士們大大不快,跟嚴降昊一同前往紐約做醫學交流之事又讓她成為眾矢之的。大家本來就嫉妒她,一旦找到機會,當然是好好的嘲諷一番。
澄雨不擅言詞,如果不是家頤有身邊護著她,還不知要吃多少暗虧。
以前,兩人只是嘻嘻哈哈一起玩樂,但經過這件事,澄雨知道自己和家頤會是一生一世的朋友。
「喏,我的蝦子給你。」家頤很大方的將海鮮飯的重點放到她盤子中。「吃飯一點,晚上去逛街。」
她現在什麼事都不想做。
「我不想去。」
家頤眉毛一揚。「嗯?」
「好啦,我去。」
「這才乖。」家頤突然堆出燦爛得不像話的笑意,然後用跟表情不配的低音說:「笑兩聲,快點。」
澄雨雖不明所心,但因為她的樣子很奇怪,所以還是乖乖的笑了兩聲,簡潔有力的「哈哈」。
家頤還是用古怪的笑容跟她說:「再笑兩聲。」
澄雨又是「哈哈」的兩聲。
有兩個人從身後經過她的身旁,雙雙回頭看她,是嚴降昊與鄭少纂。
「什麼事這麼好笑?」他的唇畔上揚,但眼中卻有著微慍。
不用說,澄雨瞭解家頤突然擠出笑臉,又要她笑出聲音的原因——在別人眼中,家頤在笑,她也在笑,她們看起來一定很快樂。
這樣算不算扳回一城呢?
她會笑,代表她還沒那麼可憐。
淚水即將奪眶而出,可是,她笑還漾在臉上……她用手背壓了壓眼角,假裝那是笑得太厲害之後的結果。
家頤見狀,哎喲了一聲:「你笑到掉眼淚,我笑得肚子好痛,啊!受不了,那個男生很寶對不對?」
「嗯。」
「哎,不過他真的長得滿帥的,有點像、有點像……」
澄雨接口:「長瀨智也。」
只見嚴降昊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她與家頤的對話像是上了發條似的,已收勢不住。
家頤笑得極開心,像是她們真的認識一個像長瀨智的男生。「對、對、對!好像喔。」
這場戲雖然未約排練,但演起來卻絲毫不難。
只是她越笑,心中就越空,像是無形中被穿了個大洞,情緒來來去去,什麼都留不住。
***************
隨著夏季正式到來,澄雨的心中益發不安。因為體質關係,她的生理期有時會晚一個月,但從未有過晚兩個月以上。
唯一的可能是——她懷孕了。
這不是沒有可能的。幾個月來,他們做愛的次數極為頻繁,他從不採取預防措施,而她一吃避孕藥就頭昏目眩,所以只好任其自然,沒想到就在他們關係如此僵化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可能懷孕。
懷孕?多奇怪啊!
對她來說,那只是一個名詞,沒想到這個名詞竟成了存在式。
澄雨偷偷買了驗孕劑,檢驗後出現一個紅圈圈,她不死心,找了一家婦產科做檢查,醫師笑著跟她說:「恭喜。」
她的外表並沒有變化,但腹中卻有了一個生命。
身體不再只是一個人,還孕育著一個小人兒。
當然,她不會樂觀到嚴降昊會承認這個孩子,至於未來……她不知道。
如果人的一生必須有什麼不明確的東西的話,她想就是現在了。
知道懷孕之後,澄雨更失神了,她面臨有生以來最難的選擇題——要、不要。
才二十歲的她並沒有任何幸福感,她只是很害怕。
她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好,於是,她在家人和朋友詫異的眼光中故意長時間跑步、故意降低睡眠及飲食、故意去做一些對孕婦來說是激烈的動作,如果就這樣小產,她的罪惡感會小一點,可是,沒有,除了體重下降,她知道,寶寶還好好的。
她最後一次去檢驗,醫生告訴她已懷孕十周。
她看到照片,小小的一張。
其實,什麼都看不出來,但她知道,那是一個事實的存在。
***************
她到嚴降昊家中的門口等他——郊區的那個家。
夜涼如水,她獨自坐在台階上等待。
別墅位在半山腰,視野極好,將望過去的繁星像是平鋪在黑絲絨上的鑽石,燦爛耀眼,亮得讓人心慌。
時針一格一格的走著。
她閉上眼睛,雙手環膝靜靜等著……
驀然,澄雨覺得自己的腳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她不以為意,那東西又碰了她一下,她才驚醒,自己居然睡著了。
一個冷冷的聲音從她頂上飄過:「你在這裡做什麼?」
是他!
她抬起頭,月光從他身後削過,只勾出一道淺淺的邊,根本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她站起身。「我有話問你。」
「你最好說快點。」他沒移動腳步,很明顯的,他並不打算請她進去。「我很累,想早點休息。」
他又超時開刀了嗎?
最近,他不知道怎麼搞的,每天待在醫院十幾個小時,全都在手術室裡過,發了瘋似的拚命開刀,連輪班副手都大歎吃不消了,但他的手術表卻一台一台的往下排,並沒有減量的意思。
一時間,澄雨忘了今晚來等他的目的:「你、你今天動了幾個病人?」
「病人?」他輕笑一聲,語中充滿嘲諷:「病人不足以讓我疲累。」
「可是……」
「是少纂。」嚴降昊走近她,俯視她的臉,眼中有一種快意。「她的胃口很大,我必須盡量滿足她。」
澄雨咬住下唇,想說些什麼,卻又一點力氣也沒有。
他怎麼能這麼殘忍?
在收到她的心之後,卻又擁抱著別的女人?
他微微一笑,表情依然是愉快中帶著輕佻。「怎麼?不是有話要問我嗎?快點,我還要打電話給少纂呢。」
「為什麼是我?」
「說清楚點,我可沒興趣陪你猜謎。」
「你在我身上花了這麼多心機,總該讓我知道為什麼吧?」澄雨忍住欲哭的感覺。「我到底做了什麼?你一定要我痛苦才會感到快樂?」
嚴降昊看著她,眸中精光一閃。「也好,就讓你知道。」
於是,他說了,那個十幾年前發生在紐約唐人圈中的故事。
被忘年之交出賣的華人之首,一夜滅門的血案,帶著妻女逃之夭夭的中國大陸兇手,以及在腥風血雨中留下的唯一血脈。
澄雨睜大眼睛!「你胡說!」
「我沒那麼好的興致編故事給你聽,不相信回去問問方國航跟陸晴,認不認識一個叫嚴天勝的男人。」
「不。」她口中雖然否認,但心中卻隱隱覺得可能。
否則,無法解釋為什麼她在台灣沒有親戚,為什麼父母老是寄錢回中國,還有,她對紐約的熟悉感。
如果她在五歲之前住在紐約,那麼就有可能……
可是,爸爸是那麼疼她,媽媽又是那樣的溫柔,他們怎麼會做出這麼殘忍的事?
「方澄雨,你的慈父慈母殺了我一家六條人命,以我現在在紐約的權勢,要反擊是易如反掌,但我不想讓他們死得太痛快,所以才想出這個計劃,我想,傷害你會比傷害他們效果來得更大,否則你用你有限的智商想想看,憑你的條件怎麼可能上得了我的床。」嚴降昊帶著不屑的表情看她。「我對女人是很挑的,太笨的、太無知的、太沒情趣的都不喜歡,你倒是集其中的大全。算了,反正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當然不想再折磨自己跟你在一起。」他轉過身。「滾吧,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此時,他的電話正好響起。
他接起電話,換上一張臉。「少纂?我正想打電話給你,沒辦法,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纏上了……」
澄雨知道,已經沒辦法了。
他不愛她。
所以,她真正想問的話,也已沒有開口的必要了。
***************
離開嚴降昊的別墅後,澄雨順著下山的路,慢慢的往市區走。
夜風很涼,吹在臉上有點微冰的感覺,她想讓自己冷靜一下,也許,會突然想通該怎麼做也說不定。
步履像是上了發條的機械,跨出固定的幅度,然後前進,再跨出固定的幅度,再前進。
澄雨走了很久、很久,終於看到平地的第一個紅綠燈,應該是累了,可是她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內心排山倒海而來的痛苦已麻痺了一切。
像是被下了指令似的,遇到綠燈,她就直走,遇到紅燈,就右轉。
她不想停下來。
也不要停下來。
她怕一旦停住腳步,就再也走不下去。
一步、一步……
她以為自己會像過去一個月來想起嚴降昊時一樣的哭泣,但卻沒有,這時她才體會到,會哭是因為期待,而現在,她很清楚一切都結束了,連藕斷絲連的機會都沒有。
他是那樣的恨著將她呵護長大的雙親……
倏然,一陣抽痛襲上了她的感官,在怔忡之間,有道溫熱的水注從大腿內側滑下。
雖然天色未亮,但她知道那是什麼。
她搖搖晃晃又走了幾步,終於因強烈的痛覺而支撐不住,倚著欄杆,慢慢滑下坐臥地上。
痛……
驀然,有人將她抱起,澄雨勉強睜開眼睛,卻看見抱著她的人有張酷嚴降昊的側臉。
她很想再說些什麼,但來不及張口,眼前一黑,旋即失去知覺。
***************
澄雨進了手術室。
應該是很簡單的手術,但燈卻亮了一個小時以上,憑著職業性的直覺,嚴降昊知道情況有些不妙。
趁著一個流動護士出來時,他抓住她,逼問情況。
也許是他的表情太兇惡,護士一嚇之下,竟老實地說出了:「病人的情況很不好。」
「說清楚,『很不好』是多不好?」
「現在只知道她心臟不好,因為無法負荷麻藥而呈現心跳衰竭。」
嚴降昊額上青筋暴現!「你們動手術前沒替她做檢查嗎?」
「要等檢查出來才動手術的話,她早死啦,我們怎麼知道她有心臟病,她的新病歷上又沒有勾這項,然後……」
他低吼一聲:「還有?」
「病人血崩,而且她送進來時已經發燒,現在是四十度,情況不太樂觀,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他一把抓住護士的領子,冷冷地說:「告訴你們的值刀醫師,如果病人死在手術台上,會有人要他陪葬,懂嗎?」
流動護士嚇了一大跳!「陪陪陪陪陪葬?!」
「沒錯,裡面躺著的是美東華人之首的女人,你知道稍有常識,應該知道取一條人命對一幫一會來說不是難事。」
護士進手術房後,他在門外的長椅上坐下,一向目空一切的他有生以來首次感到時間的難挨。
昨天深夜,從她離開後,他就一直尾隨在她身後。
她直走、她轉彎,他都跟在後面。
原本只是一場報復遊戲,他沒想到自己會跌進她天真的眸光之中。
這一個多月來,每次看到她日益憔悴的神色、可憐兮兮的表情,他都覺得於心不忍,好幾次他都想告訴她,叫她跟他一起走,忘掉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到新的地方生活。但這念頭總是一閃而逝,因為他忘不了雙親及哥哥妹妹死前的慘狀,他不能因為兒女私情忘了滅門的仇恨……
他們一前一後的走著,足足有四個多小時。
然後,她走路的姿勢變了,緩慢、不自然,他看著她在眼前倒下。
他無法形容當自己看到她裙中滲出紅跡時的震撼——她一定是來找他商詢關於孩子的事。但他卻在她面前演了一出爛戲,謊稱自己對鄭少纂的戀愛,還叫她滾……
他真的後悔了。
他知道血崩加上心臟衰竭的危險有多高,就算她能勉強支撐到手術完成,她的身體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抵抗發燒可能引起的後遺症,也許會喪失某些功能,也許會長睡不醒……
如果她能醒來,就算是背負著不肖的罪名,他都會好好對她。
他會愛她,不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
「嚴降昊?」
誰?
他抬起頭,是個中年美婦。
嚴降昊在報告書上看過她,她叫陸晴,是方國航的妻子,澄雨的母親。
「謝謝你通知我來。」她在他身邊的椅子坐下。「澄雨怎麼樣了?」
「不太樂觀。」
她點點頭,語氣平靜:「這樣。」
嚴降昊揚起眉,極為不滿。「『這樣』?裡面躺著的是你的女兒。」
「不然我該怎麼辦?」陸晴反問他:「哭喊?尖叫?淚水?哪一樣是你想看到的,朱德告訴我,什麼也無法改變你。」
朱德?
「你認識他?」
「別忘了我們曾是嚴天勝最好的朋友。」陸晴淡淡地說:「你的確掌握了我跟國航的唯一弱點,我倘辦法提點澄雨小心你,因為我不願意讓她知道我們的過去。」
嚴降昊輕哼一聲。「怎麼?後悔了嗎?無法對女兒坦白的母親。」
「不,如果澄雨死了,後悔的會是你。」
難道她聽到他與護士的對話?
「那一夜,我們不是兩個人走的,我還多帶了一個人。」陸晴氣定神閒地說:「我們幫她取名澄風,但她真正的名字是嚴翔青。」
翔青?
他的妹妹?
他驀然激動起來!「翔青沒死?」
「她很好,預備要升高三,成績很不錯。」
原來,他不是一個人。
翔青還活著!
他的妹妹還活著!
但這狂喜只是轉瞬間,他的問題又再浮現。「你們為什麼要帶她走?」
「你恨我們,所以向澄雨報復,我們毀嚴天勝也是基於一樣的理由,我們要你的祖父嚴木龍後悔。」
他怒意勃發。「這關我祖父什麼事?」
陸晴轉向他。「你懂嗎?這不過是輪迴。嚴木龍為了爭奪華人之首的地位,不惜殺掉當時跟他可以抗衡的方氏家族十幾口人,沒想到混亂之中漏殺了一個孩子,孩子長大後,發誓要報仇,選定的對象是嚴木龍的獨生子,也就是你的父親,讓嚴木龍抑鬱而終。」
「我的祖父殺過方氏族人?」
「信不信隨你。」陸晴頓了頓。「原本以為天衣無縫,沒想到我們也犯了相同的錯誤,少殺子一個人,讓兩代恩怨後殘活下來的人都選擇向敵人的子嗣報仇……你的妹妹嚴翔青在日本,我們留下她是因為不忍心嚴天勝絕後,但國航已經趕往東京,如果澄雨死了,你唯一的手足也活不成。」陸晴看著他,表情冷凝。「反正嚴、方兩家之間的恩恩怨怨已經理不清了,乾脆大家一起死,一了百了。」
嚴降昊幾乎要笑出來了——他是在雪恨,沒想到方國航的行為也是在報殺族之仇。
嚴家的上上代毀了方家的上上代,方國航的報復之後,他又要方澄雨替雙親還債……
他們之間到底是怎麼樣的牽扯啊?
說話間,手術室的燈熄滅了。
澄雨被推出來,嚴降昊與陸靖雙雙搶到床邊,但很快的,她就被推進加護病房。
她始終在危險邊緣的昏迷狀態。第七天,當他再到醫院,澄雨住的房間卻空了下來,院方給他的答覆是病人轉院了,而且上的是家屬自行帶過來的救護車,他們並不知道轉到哪一家醫院。
為此,他幾乎要將整個台北市翻過來。
為了避免陸晴作假名讓澄雨入院,他還派人拿照片一一比對,但她就像空氣般消失。
他唯一的記憶,是澄雨推出手術室後蒼白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