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蘭男子因此不再下田耕種,而得輪流背負沉重的糧食和水到沙漠中途。
樓蘭的夜,星空中有著閃爍的銀河,而絲路則像是地上的銀河,一路流瀉柔柔絲光。今夜的樓蘭城中,這條銀河既不明亮亦不浪漫,幽靜的街道上,有著一股詭譎的清寂。
噠噠的馬啼聲踏過城中街道,揚起滿天塵沙。
舞鳶、舞羚尚未入眠,好奇地來到後院,從圍牆上小孔,偷偷觀看外面的狀況。
只見五、六匹壯馬,而騎在馬背上的匈奴小伙子們,囂張地任憑馬嘶蹄踏,長槍尖上挑著剛砍下的頭顱,尚在淌血的首級在月色中顯得更加淒厲恐怖。
「啊,」舞鳶嚇得驚喊出聲,魂都快飛了,卻還記得伸手摀住舞羚的眼,別讓她看見這殘酷的一幕。
凶狠的匈奴人狂傲地在城中來回奔馳,挑釁而示威的話不斷在城中擴散:「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樓蘭人!忘了我們往日是怎麼保護你們的嗎?現在依附了漢人,就把我們一腳踢開;好,就讓你們看看是漢人厲害還是我們匈奴厲害,今天見一個殺一個!」舞羚就算沒看見,也聽見了這殘暴的宣言,她被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全身顫抖,軟軟的順著牆邊滑下……
「發生什麼事了?」荷葉也聞聲而來,睜著一雙驚駭的大眼睛。
「匈奴不滿我們與漢室來往,來示威……」舞鳶壓低了微顫的聲音,「還說,街上見一個殺一個……」荷葉一聽,霎時慘白了臉,雙唇發顫。
「博介……還沒回來。」舞鳶心中一凜。博介是她家的長工,荷葉的情人,自從漢室發佈命令要樓蘭男子輪流去沙漠中送糧食,她家便派了長工去,今天恰好輪到博介……
「荷葉,你放心,他不會有事的……」舞鳶連話都還沒說完,荷葉已經衝動地奔向後門,什麼也不顧地往外直奔。
「不行,我要去找他!」
「荷葉!」舞鳶沒能及時攔住荷葉,擔憂之下,根本也沒心思多想,隨即跟著她奔出門去。
「喂!喂,你們兩個,」舞羚也奔到後門口,本想跟,可是腳尖剛點到門檻外的地,卻又沒膽地縮了回來,只能急得在原地直跺腳,這下教她該怎麼辦才好呢?
舞羚只好轉身,求救去了!
「爹、爹,不好了呀……」
荷葉發狂似地衝出了好幾條街外,此時的舞鳶終於追趕上她。
「你瘋了啊」她氣急敗壞地將荷葉的手一把拉住。
「我不管!」荷葉使勁地甩著舞鳶箝制著她的手,急得直掉淚,「要是博介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你先別這麼激動啊,我們慢慢想辦法!」舞鳶急著大喊,當下只想把荷葉往家裡拖。
嘶嘶馬鳴聲從街道的另一頭傳來,紛亂雜沓的馬蹄伴著一聲聲匈奴人凶狠的言辭:「你們以為漢人可以保護你們嗎?看見沒有!這就是漢人的頭!在我的刀尖上。」那些匈奴人折了回來,正朝著她們這方向奔來,荷葉卻還失心瘋似地哭鬧:「你別抓著我,讓我去找他……」
「你不要命了你!」寂寥暗夜中,兩個女子爭辯的聲音聽來是如此突兀,吸引著匈奴人往這目標前進,馬啼趵趵,愈來愈接近……
舞鳶嚇得霎時噤聲,惶恐四望,再不多想便摀住荷葉的嘴,藏進兩屋之間的暗巷裡。
四周黑漆漆的,幾乎什麼也看不見。舞鳶的背脊緊緊貼著牆,渾身發冷卻冒了一身汗。亙古的悲風,颯颯地在街道上刮著;長長的馬鞭在空氣中揚起一道道肅殺的氣流。舞鳶下意識又往牆邊縮了縮,月光下,匈奴人的眼睛像狼似地閃著恐怖的紅光。
她們被發現了?平生第一次,舞鳶害怕得幾近虛脫,狂顫的腿支撐不住身子,就連剛才大吵大鬧的荷葉此時也嚇得噤若寒蟬。兩人心裡想的俱是同樣的一件事,她們就要死在這裡了嗎?若那冷若寒冰的刀刃劃過頸子……
荷葉不寒而慄,再也站不穩,身子軟軟地癱了下去。
就只是這麼輕輕的震動,那一雙雙嗜殺的眼睛,開始往暗巷尋來……
就在這時,一根長矛劃過,直直刺進為首那名匈奴人的胸膛!
慘厲的哀叫聲響起,被刺中之人摔下馬來,駿馬雜亂的狂嘶,鮮紅的血在夜色中刷出一片淒厲的詭譎。
舞鳶嚇得連手也忘了去捂荷葉的嘴,而荷葉早已失去尖叫的能力,瀕臨昏厥狀態。
「見一個殺一個?好大的口氣!」另一隊人馬竟有十來人之多,為首之人一派肅穆地騎在駿馬上,黑暗中只見他銳利的眼神如劍,彷彿能將夜空劃為兩半。
敵眾我寡,匈奴人不是傻子,然而血仇替原本已經複雜的漢室、樓蘭與匈奴之間再添一筆,一時之間是難以盤清了,餘下的數名匈奴人睜著仇恨的眼神,拾起同夥的屍身,識相地暫往城外退去。
安全了?舞鳶一顆狂跳的心終於稍微恢復正常;死裡逃生,她全身再無一絲力氣,頹然地跌坐在荷葉身邊。
「你在這裡做什麼?」舞鴛微怔,這男人操漢人口音,可樓蘭城內沒有漢人軍隊,而這嗓音她也似乎曾聽過……舞鳶猛抬頭,月光之下男人劍眉薄唇,英氣逼人……
是棠靖翾?
「這種時間,你不留在家裡,跑出來做什麼?」他微斥著,濃眉緊鎖,彎下身來拉住舞鳶,只是這麼一帶,便把她整個人拉上馬背,他的侍從也隨即扶起荷葉。
棠靖翾一扯韁繩,對身邊的人下達命令:「都回去吧!」舞鳶坐在他身後,因為怕摔,雙手緊抱著他。
「你不送我回家?」
「我的屋子就在前面,先到那兒去躲一躲。」棠靖翾策馬急奔,話語隨著風飄到後面來。
「你有馬,很快的,好人做到底,先送我們回去吧!」舞鳶著急地喊道。
「姑娘,別鬧了,你以為匈奴人是好惹的嗎?我們殺了他們的人,不出多久他們就會再找幫手踩平樓蘭城,我們怎能不躲?」棠靖翾一勒韁繩,十來個人全在一戶豪宅前停下,速速有人開了邊門,放進所有的人馬。
「你放心吧,我一定會送你們回去的。」他扶舞鳶下了馬。
舞鳶無可奈何,只得隨他進屋,牽著荷葉的手坐在大廳中。家僕隨即送上沏好的茶。
舞鳶捧著杯子輕啜了一口,不由得想起剛才驚險的狀況,手還是抖著的。
「你為什麼殺那匈奴人?」舞鳶這才有機會問出心中的疑問。
棠靖翾劍眉一揚,淡淡地道:「他們搶我的貨物,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難不成還任他們為所欲為?」他那份鎮靜從容,讓舞鳶打從心裡不由得讚了一聲,悄悄升起欣賞之情。
「你的侍從看起來一個個勇武剽悍,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來打仗的軍人。」棠靖翾朗朗地笑出聲來:「他們不是軍人,不過也差不多了,什麼正常的漢人肯到西域來,多半都是些不怕死的亡命之徒,我的貨物有他們壓鎮,還真是安全不少。」
「你呢?你不怕死嗎?否則為什麼也到樓蘭來?」舞鳶不由得好奇。
「我不是不怕死,只是來做生意,不過長安的生活還真是無聊了點,比不上這兒有趣得多。」他淺淺一笑,星眸往舞鳶臉上一掃,「你的膽子可不小,聽見匈奴人的聲音,所有人都躲起來了,你還往外跑?」
「還不是她!」舞鳶指向荷葉,忍不住又低歎一聲:「她的情人上沙漠給你們漢人送糧食,到現在還沒回來……」棠靖翾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荷葉,她那身裝扮無疑只是個僕人。
「你就這樣陪她追出來?」舞鳶想也沒想就點頭。
「這種狀況,誰放心讓她一個人跑出來?」棠靖翾覺得驚訝,她不僅勇敢,還夠義氣,只是家中一個女僕,她也願意冒著生命危險陪她?
沒想到這時荷葉突然怒火上衝,指著他的鼻子就罵將起來:「都是你們!都是你們漢人下的命令,無理的要求,否則博介今天也不必去沙漠……」她愈罵愈悲,也不知道情人現在是生是死,倏地氣勢一滅,趴在桌上大哭起來。
身為漢人,就算剛剛才救過荷葉,可是棠靖翾也免不了被人指著鼻子罵的命運,場面立刻尷尬起來。
舞鳶忙著安慰荷葉,可她是樓蘭人,自然也不好替棠靖翾多說什麼。
棠靖翾歎口氣,逕自走到窗邊。窗外,數十匹馬急騁而來,揚起濃濃塵煙。
舞鳶心中一驚,奔到他跟前,聲音中還帶著抖音,說道:「匈奴人又來了?」棠靖翾又歎了口氣,眼神中有著一抹陰鬱,對著窗外喃喃自語:「希望所有的人都已經躲回家了。」舞鳶下意識往荷葉瞥去,熒熒燭光中,荷葉趴在桌上啜泣,肩膀輕輕顫動著;哀淒的低泣聲,隨著慘淡的燭火跳躍。
大隊人馬,廿來個匈奴人,踏平樓蘭的街道,呼嘯來去。街上除了馬啼聲,一片死寂,該躲的人早躲起來,縮在家中的人也不敢再出來。匈奴人咆哮一陣,但無人回應也覺無趣,不久終於絕塵而去。
「走了。」棠靖翾呼出一口長氣。
「真的?」舞鳶還心有餘悸。
棠靖翾點頭。
「他們的本意是要示威,不滿你們本來是他們的屬邑,現在卻歸順漢室,只是想讓你們知道他們匈奴的厲害,重新降服於他們,但要是真把你們樓蘭人給惹火了,對他們也沒好處。」舞鳶點頭,又搖頭,然後歎氣。這些事她向來不懂也不想懂,只是不知為何他們樓蘭人就注定命運乖舛。
「我們要回去了。」舞鳶顧慮著家人,他們一定擔憂死她跟荷葉了。
「快天亮了,你們不等清晨再走?比較安全。」他看著她的眼光,溫柔且關心。
「不。」舞鳶堅決地道:「匈奴人已經走了不是嗎?還有……」她又看了一眼荷葉,「也許博介已經回到家了。」棠靖翾凝視著她,那樣深沉的凝視,看得舞鳶渾身都覺得不對勁,然而他卻問了一句頗為耐人尋味的話,「如果換成是你的情人,你會不會這樣不顧生死地出來尋他?」舞鳶一愣,沒來由地先紅了臉,不過她還是很鎮定,認真勇敢地點了點頭。
棠靖翾滿意地笑了,似乎早料到舞鳶會有這樣的答案,他喚來下人,吩咐備兩匹馬。
「一匹就夠了。」舞鳶說道:「荷葉跟我同乘一匹。」棠靖翾回過頭來,唇角微微一掀,「你跟我同乘才對吧!」舞鳶又怔愕住,「你……不必……」棠靖翾迅速堅決地截斷舞鳶的話:「我說過我會送你回去,你想我會放心讓你自己走嗎?」他低沉的嗓音中自有股氣勢,讓人無法違抗。舞鳶個性之強,此時竟也出奇地不想違抗,更甚的是,她的心中竟然還暖暖的,覺得很安全、很平靜,有種……被保護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