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鳶只覺得身後似乎有人盯著自己,便下意識回過頭去——「安胥?」他眉清目秀,文質彬彬,是最早刻在她心版上的一張男人面容,本以為今生再也不會見著他,可他怎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她心中一驚,瞠目無言以對。
「舞鳶!」安胥驚喜交加地跳下馬來,忘情地握住她的手。
他俊朗依舊,斯文依舊,只是經過了時間,臉上似乎多了份從前沒有的自信光彩。
「真不敢相信會在這兒遇見你!」舞鳶眨了眨眼,只覺恍若隔世。
「你……不在樓蘭,到漢土來做什麼?」
「唉!一言難盡。」安胥神情無奈。
「你沒聽說嗎?漢軍大敗匈奴,我們被迫歸順漢室,漢皇下令請我來長安作客……」他低歎一聲,「說好聽點是作客,事實上,是當人質吧。」怎麼會這樣?舞鳶的情緒霎時更加低落,既感觸,又傷懷,她離開樓蘭才多久,竟就物換星移,什麼事都不一樣了!
她抬起眼睛,希冀地望著安胥。
「我的家人可好?舞羚……」舞鳶不由得頓了頓,前塵往事,現在說起來卻依舊牽動心緒。
「她……是王妃了?」
「不,舞羚沒有嫁給我。」安胥吐出一句令舞鳶驚訝的話。他靜靜地看著她,眼眸中完全藏不住對舞鳶忘懷不了的情意。
「舞鳶,我有許多事想告訴你,也一直祈求老天能讓我再遇見你,沒想到今天真的讓我得償所願。」安胥眼裡的深情,是舞鳶曾經熟悉,現在卻感覺陌生的。也許因為他曾負了她,也許因為中間還隔著一個棠靖翾……
她不由得往後稍退了一步,回答不出話來。
「我來長安也好一段日子了,竟不知你也在長安。」安胥喟歎,從開始到現在,他始終沒有放開過她的手。
「鳶,我們總不能一直站在路上講話。我現在住在相國府,去那裡坐坐吧。」
「可是……」舞鳶猶豫地看了眼翠瀲。
翠瀲總覺得這男人不對勁,哪有一來就抓著人家的手不放的?而舞鳶小姐竟還讓他抓!她乘機問道:「小姐,這位也是你們樓蘭國的人?」
「是。」舞鳶點點頭,「他是我表哥。」原來他們是這樣的關係?翠瀲的心總是向著棠靖翾,下意識防著其他男人。
「可是我們得出城呢!只是租不到馬車。」
「請問這位姑娘是……」安胥彬彬有禮地轉向翠瀲。
「她是翠瀲……」翠瀲自己搶白道:「我家少爺讓我來服侍小姐。」安胥的眼光機警地掃過翠瀲與舞鳶;舞鳶自從離開樓蘭之後所有的經歷對他來說都像個謎,而他今天非得把謎底解開不可。
「翠瀲姑娘。」安胥客氣地向翠瀲打個揖,「既然租不到馬車,不妨先跟小姐到在下府上稍坐片刻,我再吩咐車轎送你們回去。」翠瀲瞇長了眼睛瞧他,那神情很像在看一隻不熟悉的動物,她雖然對安胥的身份抱有敵意,可是不容否認,他斯文有禮的舉止的確給了她好印象,再加上她也租不到車,安胥的話,似乎可以考慮考慮。
「就先去一趟吧!」舞鳶輕輕扯了扯翠瀲的袖子。她是想去的,探問探問她想念的家人,就算只是與來自家鄉的人說幾句話,那感覺都是好的!
但舞鳶沒料到的是,這一去,會平添許多煩愁……
雖說是人質,但除了出入受監視之外,漢室對安胥也算禮遇。相國府裡移出一個院落供安胥居住,有僕役供安胥使喚。
安胥領兩人入廳,特地把翠瀲安置在前廳,「翠瀲姑娘,請在此稍事歇息。」他喚了人來招呼翠瀲,自己則帶著舞鳶進入西側書房。
舞鳶知道翠瀲必定對她跟安胥的關係好奇……可是一下子也解釋不了,尤其心裡更惦記著家人的狀況,遂隨安胥進了書房。
「你是怎麼上長安來的?」合上房門,安胥急問。
「有人帶我來的。」舞鳶並不想瞞他。
「就是曾經救過我跟荷葉的那個漢人富商,棠靖翾.」安胥一震,聲音沙啞而顫抖:「你跟了他?」舞鳶慢慢點了點頭,簡單說:「他對我很好,我愛他。」安胥像是被刺傷了,他咬咬牙,「你們……成親了?」舞鳶頓了一頓,輕聲回答:「還沒。」
「為什麼?」他很快地問,眼底竟閃爍著一抹期待聽見壞消息的光彩。
「他家……可能有些麻煩。」舞鳶盡量迴避著這問題。
「是嗎?」舞鳶的話滿足了安胥幸災樂禍的心,滿足了他嫉妒的心。
「我看,很少有漢人願意娶西域女子為妻吧!」
「別說這些了。」舞鳶煩躁地打斷他,換了話題。
「你呢?我以為你娶了舞羚……還有,我走了之後,誰代替我嫁去匈奴?」
「你走了之後,大家愁找不到人選替代,沒想到漢軍一仗把匈奴打得潰不成軍,匈奴自顧不暇,也沒時間保護我們,我們因此又歸順了漢室,那和親之議也就作罷,之後我立即被送來長安,跟舞羚的婚事也就這麼耽擱了下來。」
「這不是很可惜?」舞鳶的口氣竟出奇地帶點怨懟,「怎麼不在你來長安之前把婚事辦了?」她原以為自己已經把這些全都忘了,沒想到在心裡的深處,對這事仍然存在著記憶。
「舞羚不想嫁我,我喜歡的也不是她,我跟她都心知肚明,如果能脫離這場婚姻,誰不願意?」安胥認真地說,眼睛晶亮亮的,他對舞鳶的情意,正隨著再度重逢一點一滴地加深。
「舞鳶,別談以前了,談談我們自己吧。」舞鳶心中一悸,避開他的眼神。
「我們還有什麼好談的?」
「鳶,我父王身體不好,打算把王位先傳給我,我這幾天就要趕回樓蘭去繼承王位。」安胥誠摯地握起了她的手,語氣卻愈來愈熱切而激動。
「等我當上樓蘭王,一切就都不一樣了,我有權力可以決定所有的事。你想,到了那時,我還會去娶舞羚嗎?」舞鳶抬眼注視他,安胥熱烈的眼光讓她困難地嚥了嚥口水,「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安胥迫切地緊盯著她,把她的手緊握得幾乎教她發痛。
「舞鳶,你跟我回去吧!我想娶的人永遠只有你一個,我希望你來當我的王后。」這一連串突然而來的事件令舞鳶極度驚訝,幾乎要沒有應變的能力。短短的一天,她被棠夫人趕出門來,居然竟遇上了安胥,而安胥卻又要她回樓蘭去當王后……
舞鳶心裡亂糟糟的,根本想不出話來回答安胥。
「舞鳶!」安胥喊著,聲音中的情意更濃了。
「你走了之後,我無時無刻不想著你,我怨上天對我們倆的安排,我恨我自己為什麼要讓你失望,可是那時我也是身不由己。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祈求上天,能讓我有補償的機會,果然老天有眼,我終於再見到你了。」舞鳶深吸一口氣,努力要應付這愈來愈複雜的情況。
「你到底清不清楚你在說些什麼?是不是因為太久沒見到我,被喜悅沖昏了頭?」
「我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麼。」他耐心地、衷心地說:「舞鳶,我曾經說過,我會一輩子對你好,你忘了嗎?從小我們就說好,你必定是我將來的妻子,你難道還不信任我對你的愛?」安胥狂烈的言語讓舞鳶神智昏亂了,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安胥緊握著不肯放。
「我知道你恨我負了你,是不是?以後不會了,我現在已經不是從前的我,我將是萬人之上的樓蘭王……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再讓你失望的!」
「安胥,此一時彼一時。」基本上,舞鳶仍沒忘記當初他是怎麼對她的。
「我已經經歷過太多的事,而且又認識了靖翾……」安胥眼神一冷,深沉的腦中開始思索如何動搖舞鳶的意念。
「你想嫁給他?你別傻了!你有沒有想過,他的家人怎麼可能接納你?還有這個社會又是如何歧視我族女子?與其在此不受人尊重,你何不跟我回樓蘭當王后?那裡才是你的家!」舞鳶咬了咬下唇,用力掙脫他的手,站起身來背對著他歎道:「安胥,別這樣,如果沒有靖翾,我也許會答應,可是現在……」像被一盆冷水當頭潑下,安胥的心都快涼了,可是他不願放棄,從小到大他一直愛著舞鳶,雖然命運弄人讓他們倆分開,可是上天又給了他機會讓他們倆相見,他這回再也不會放棄了。
他走上前去,從身後輕攬舞鳶嬌弱的肩頭。
「鳶,自從你走了之後,生死未卜,你爹娘都自責頗深,如果他們知道你還活得好好的,肯回去樓蘭陪他們一塊兒生活,他們會多麼開心;還有舞羚,你難道一點也不想念她?」
「你別逼我。」舞鳶苦惱地、不著痕跡避掉他的碰觸。
「我逼你?」安胥的血液一下子全往腦子裡衝去。
「我都不在乎你跟過棠靖翾,這樣還不夠?」
「你這是什麼話」舞鳶怒喊,轉身背對著他,「當初不要我的人是你,是你把我丟進靖翾的懷裡去的,你怎麼能這樣不想要我的時候把我踢開,想要我了又立刻要求我回去!」
「我錯了,是我說錯了。」安胥知道自己失言,立刻又扳過她的肩,似乎一下子又變回了那個陪小心、哄舞鳶開心的癡情漢。
「我心慌意亂,一時說錯話,你別怪我。你說什麼都好,我給你時間考慮好不好?只是……」舞鳶疲倦而安靜地抬眼看他,「如果你現在一定要逼我作決定,那我只能告訴你……」
「不!別說!」安胥粗魯地打斷她的話,鬱悶中帶著些怒氣,好半天,他才稍稍緩和了情緒。
「好吧,你說得沒錯,我是沒有資格這麼要求你。你考慮吧,我不逼你。」
「我會給你明確的回答。」舞鳶抬起清澈的眼眸看他,這雙琥珀般動人的雙眼,不論何時總是刻在安胥心中最深情的地方。
他一個激動,把她擁進懷裡,把她的頭緊緊按在自己胸前。
「不要太久好嗎?我這兩天非得先回去樓蘭不可,再不我留人在相國府,你什麼時候想通,什麼時候差人來相國府知會一聲,立刻有人會護送你回樓蘭。」安胥的擁抱讓舞鳶心裡浮起一絲奇異的熟悉,她伸出手臂環上他的腰,但這完全只是近乎習慣的動作,在羅布泊畔、在庭院的角落,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無數次這樣的擁抱……
然而這樣的熟悉,卻出奇地在她心裡頭激盪不出任何一點感動,是時間不對,地點不對,或者是舞鳶自己不對了?
她像逃避安胥的擁抱似的,輕輕推開了他。
「你不是說,要派輛車送我和翠瀲出城?」安胥點點頭,他會耐心地等待她給自己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