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儘是綿延不絕的大好青山綠水,幾戶農家小屋點綴其間,襯著西方五彩繽紛、嫣紅奼紫的萬丈霞光,偶有點點寒鴉西飛歸巢。
晚風習習而來,坐在馬背上的商綠羽癡望著這絕艷的漫天晚霞,心底震撼得難以自禁。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黃昏。
朝後,也該無憾了。
「這裡是京郊知名的『挽霞坡』,從這兒望去的晚霞是最美的。」鳳爾霄大掌穩握著韁繩,傾身向前為她指出方向。
商綠羽下意識側過臉,從閃電策馬出宮奔馳到這裡,始終緊繃不安的身體好不容易稍稍放鬆,一聽見背後那渾厚男性的嗓音,感覺到那無意間緊貼而來的強壯胸肌,玉背敏感地一僵,又開始心慌意亂、緊張了起來。
一顆心紛紛亂亂,羞羞惶惶,明明就不該悸動,偏又怦然得厲害。
可商綠羽啊商綠羽,今夜之後,妳和他之間的緣分──不管是朋友,或是其它更幽微隱約不能言明的情意,終將一刀兩斷,灰飛煙滅!
此刻,是最後一次她可以和他這麼寧馨溫和的說話了。
許是因為這樣,一直以來,慣常冷情壓抑自我的商綠羽,在這一刻突然再也不想隱藏所有的心緒和感覺了。
「告訴我,你父皇是個好皇帝嗎?」她衝口問道。
「是!」鳳爾霄一愣,隨即正色道:「我父皇自然是個好皇帝。他老人家關心貧苦,愛惜百姓,既要憂谷賤傷農,又要怕谷貴傷民,對於民疾民傷,無不處處在心。」
她怔怔地注視著他。
「在他老人家的治理之下,國富民強,豐衣足食,四海昇平,這些都不是華麗不實的虛言妄詞,而是鐵澆的事實,銅打的江山;所以我可以驕傲地說,我父皇是難得一見的好君王。」
她依然默然。
他驀地警覺。「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她搖了搖頭,嘴角揚起一絲飄忽的笑。「我只是好奇罷了。」
鳳爾霄有些疑惑納悶,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那妳爹呢?」
商綠羽陡地一震。
「妳爹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興致濃厚地追問:「他也像妳這麼……外冷內熱嗎?」
「我爹……」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我不瞭解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只知道從小到大,我從未見他笑過。」
「原來是他帶給妳這種不良習慣的。」他打趣道。
她嘴角微微牽動。
「那妳娘肯定很慈祥。」他想當然耳地笑道,「不都說嚴父慈母嗎?」
「我娘是個溫柔卻懦弱的女子,她……」一向喜愛活在自己的悲劇裡,遠勝過喜愛她的夫婿和女兒。
「她怎麼樣?」
「她……」商綠羽喉頭發緊,隨即硬生生改口:「是知名的大美人,容貌更勝我三分。」
他搖頭,「我不信。」
她愕然地望著他,「你不信?」
「我沒有輕視伯母的意思,只是我很難相信這世上還有長得比妳更美的女子。」他老實地道,「本王是真心這麼覺得的。」
商綠羽睜大眼,瞪著一臉真誠坦率無欺的他……好半天後,雙頰悄悄湧起了嬌紅如醉的霞色。
簡直比晚霞還要動人……
他一時看呆了。
「瞧不出王爺原來也這麼擅長油嘴滑舌。」可她的心窩卻因為他的話,變得出奇地暖,出奇地甜。
「本王從不打誑語。」他抬頭挺胸,理直氣壯。「說一句,是一句!」
「但是王爺這次可真錯了,」她唇畔閃過一絲笑意。「我娘國色天香,艷冠絕倫,當年還受譽為江南第一美人;就算如今年華老去,仍舊不減其色。」
「那令尊該是打敗了眾多敵手,這才抱得美人歸的吧?」他摩挲著下巴,不禁遙想當年盛況。
「我爹……」她眼底笑意瞬間消失了。
商綠羽想起入宮前,娘親哭得梨花帶雨地向她訴說當年事……
字字句句,驚心動魄,膽戰氣寒。
饒是鳳爾霄粗枝大葉,仍舊感覺到每每提及「爹」這個話題時,她神情便有些異常。
「我是不是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他難得敏銳地盯著她,「或是提了什麼不該提的人?」
「沒有。」她答得有些急促,勉強一笑。「我爹和尋常人家的爹沒什麼兩樣,就是個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一家之主。」
「那為什麼我總覺得妳非常不喜歡他?」
商綠羽瞪著他,一時氣結。「王爺,你可以再婉轉一點啊。」
「那就是叫我虛偽了?」他濃眉一揚,洋洋自得道:「那怎麼行?本王這一生光明磊落,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是明刀明槍明著來,從不屑迂迴婉轉耍陰招──」
「是是是,」她沒好氣地截口道,「像我們這等無知小女子自然是比不得您這樣的昂藏大丈夫。」
「倒也不是這麼說的,」他咧嘴一笑。「人是各有所長嘛。」
這句話是這麼用的嗎?
她真是不知該氣還是該笑,該說他是大智若愚,還是純粹就是頭腦簡單?
但是她真的很羨慕他,不必面對這麼多生命中的莫可奈何。
商綠羽凝視著他,突然害怕了起來。
萬一他知道她即將傷害他最親近的人,並且會因此毀滅他原本幸福的世界,那麼他……
她再也不敢往下想。
商綠羽被霞光映得微微緋紅的臉蛋,突然變得慘白了。
「王爺,日已落,」她壓下心裡的冰冷與淒愴,毅然道:「我們該回宮了。」
「妳現在就想回宮了嗎?」
「不是『想』,而是我『必須』回宮了。」她蒼涼一笑。
「可京城裡夜晚的市集熱鬧極了,我以為妳有興致去瞧瞧。」
他不想這麼快就帶她回宮,他想帶她去嘗遍各種好吃的東西,看各式有趣的玩意兒,甚至買些漂亮的髮簪送給她。
她一定會喜歡的!
鳳爾霄臉頰微微泛紅,心下難抑陣陣興奮感。
「多謝王爺。」她眼底閃過一絲脆弱的想望,隨即又復黯淡而逝。「我很想,但我不能。」
「怕妳爹娘生氣嗎?」他自告奮勇道:「他們現下住哪一處宮閣?本王可以親自去問他們──」
「不,他們不在宮裡。」她急急開口,「他們……也不住在京城。」
「那……」
「王爺,我真的該回去了,否則我……我妹妹會著急的。」她勉強擠出一抹笑。「她是宮裡的才人,我不想她為難。」
「妳妹妹是宮裡的才人?」他把握機會的追問,「哪一苑?哪一位?那麼妳這些日子便是和她同住的嗎?」
問清楚,他朝後就不怕再找不著她了。
商綠羽被問得連連招架不住,腦中一片空白,只得使出自己最拿手的那一套──
「這與王爺無關。」她臉色一冷。
「又來了,又開始拒我於千里之外,難道妳非得讓我這樣熱臉貼妳的冷屁股不可嗎?」他忍不住有些氣急敗壞。
「王爺是金貴之身,言談請自重。」她臉頰一熱,隨即正色回道。
「妳、妳……真是氣死我了!」鳳爾霄被她搞得一口火氣生生堵在胸口,發不出也吞不下。「我從沒見過像妳這麼難搞的傢伙!妳是人,一個溫暖的、活生生的、會哭會笑的人,而不是一座冰山,又忘了嗎?」
「我沒忘。」她心一痛,疾聲道:「你要說我是人也好,是冰也罷,可我就是我,自始至終就是個最無情無義、冷情淡薄又缺心少肺的女人,根本不值得王爺為我費心生氣。」
「妳才不是!」
「難道王爺比我還瞭解我自己嗎?」她冷笑。
他一張俊朗臉龐氣得漲紅。「妳明明就不是那樣的人,為什麼老是要把自己說得那麼不堪?」
「王爺也太一相情願了。」她嗤之以鼻,蓄意惹惱他。「就這麼想把我當成那種溫柔婉約、幽嫻貞靜的好女子,難不成你喜歡上我了?」
「我──」他頓時愣住了。
商綠羽眼底掠過一絲溫柔的悲傷,卻是快得一閃即逝,絲毫未能令人察覺得出。
「倘若王爺真有此意,那麼小女子只能說您是明珠暗投,糟蹋了。」她努力抑下胸口陣陣灼熱絞擰的痛苦,眼神冰冷輕蔑至極。「因為我對王爺您一點意思也沒有。」
「妳……」鳳爾霄連番遭受沉重打擊,素來笑容長駐的臉龐沉了下來。「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她冷冷地盯著他,揶揄地反問。
「為什麼妳總是要這樣冷漠無情的說話?」他胸膛因激動而劇烈起伏著。「說這樣的話,妳自己心裡真的好受嗎?」
她鼻頭一酸,立時硬生生忍住了。「當然好受,怎麼不好受?」
「妳──」
「王爺何必氣得臉紅脖子粗?難不成您真的喜歡我?」她嗤笑一聲。「像我這樣的貨色,滿大街上都是,簡直不值三文錢!」
「不准這樣說妳自己!」他火大。
「我愛怎麼說就怎麼──」
商綠羽未完的話消失在他低頭狠狠封住她小嘴的動作裡。
老天……
她瞬間錯愕呆住,恍惚地睜大冰晶眸兒,嚇得全然無法動彈。
鳳爾霄起初因怒氣而衝動的堵住她的唇,就是不願她再說出任何一個詆毀輕侮自己的字眼,可是直到他熱燙的男性薄唇熨貼緊壓在她軟嫩幽香的唇瓣上,他整個人瞬間像被響雷打中了。
老天,她好香、好軟……根本就不是寒冰雕就的!
他下意識嘗著、舔著、吸吮著她豐潤柔軟的櫻唇,忘我地沉醉在她甜如梅花釀、香如桂花糕的美好氣息裡。
「唔……」商綠羽冰冷防備的鎧甲外衣,完全抵禦不了他那挾帶著雷霆萬鈞之勢襲來的熱浪,只一剎那,便遭那放肆霸道卻全心全意的熾熱灼吻給生生攻佔、催眠、融化了。
他好熱、好暖,灼烈得像太陽,她冰寒已久的內心瑟瑟抖動著,因陌生的情慾和慌亂的羞澀,更因他充滿渴求和熱情大膽的吮吻碰觸,讓她生平首次感覺到自己是真真實實地活著,她不再感覺到清冷孤獨……形單影隻。
──他是要她的。
那種被擁有、被渴求──並且對象是他──的感覺深深撼動、迷亂,也灌醉了她。
商綠羽顫抖的雙手攀附著他強壯的頸項,喘息著,不知羞地嬌吟著。
天,她想要這個男人!
就算只有一個吻,一次擁抱,一瞬間的溫暖也好。
她熱切的回應令鳳爾霄渾然忘卻了理智,忘卻了「發乎情,止乎禮」那句老話,更忘卻了此刻自己嘴唇狂野地霸佔著人家的小嘴,大手緊箍住人家的柳腰,完全就是只活生生的大野狼變身……
可去他的理智!
就算只有一次機會,就算此番過後將淪入萬劫不復之境,他也要忘情地沉浸在這美好甜醉得令人失了魂魄的一刻──
抵死地、纏綿地一吻。
他倆氣息交錯,直到胯下駿馬不安地昂首嘶鳴、腳下踢動著,乍然震醒了他們倆。
商綠羽率先回過神來,呼吸急促喘息著,臉兒嬌紅,嘴唇濕潤微腫……
老天!不──
她、她剛剛做了什麼?
鳳爾霄黑眸裡毫不掩飾熱切的赤裸慾望,偉岸胸膛劇烈起伏著,目光灼熱癡癡地盯著她。
她驚慌地猛然推開他,身子卻一個失勢往後跌仰去。「啊──」
「當心!」他心下一驚,鐵臂迅速一勾,將她攬回懷裡緊緊壓靠著,緊張地問:「嚇著妳了沒有?」
商綠羽餘悸猶存地靠在他胸前,「我……沒……」
「對不起,是我沒留神,沒保護好妳。」他深深自責。
她心頭一熱,隨即鼻酸,有股泫然欲泣的衝動。
「我不值得……」她嗓音虛弱的飄散在晚風裡。
他沒聽清楚。「什麼?怎麼了?」
她淒楚地閉上眼──我不值得你的愛護和憐惜。
「小商?」鳳爾霄以為她懼意猶在,眼神柔軟若水,輕聲安慰道:「別怕,有我呢,我絕對不會讓妳摔馬,也絕對不會讓妳再受到任何傷害的,相信我。」
她心兒一顫,眼眶熱了起來。
不!
商綠羽深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掙離他的環擁,腰桿僵硬得直挺挺,然後──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鳳爾霄一時不及反應,或說做夢也沒料到,被摑得偏過頭去,右頰一陣熱辣劇痛起來。
「小商,妳……」他呆住了。
「我不想跟個下流的混蛋王爺糾纏不清。」她冷冷地道,「我要回宮。」
「下流?混蛋王爺?」他僵住了。「糾纏不清?」
見她面若寒霜地瞪著自己,鳳爾霄漸漸會過意來,原來她真是在罵他。
「妳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子?」他雙眸盛滿受傷之色。「究竟哪一種面貌才是真正的妳?」
為什麼可以翻臉比翻書還快?為什麼要說這麼尖銳殘忍傷人的話?
就算他真的喜歡上她,就算他方才不該唐突冒犯她,就算……天殺的!
就算真是這樣,真被她說對了,可她也無權這樣侮辱他的感覺和他的心意,尤其這火辣辣的一巴掌,更是摑得他無比屈辱!
商綠羽清楚察覺到他的憤怒、震驚和受傷。
就厭惡她吧!
越討厭越好,最好把她當成一個缺心少肺的冷血動物,一個不值得他去珍惜、親近的輕賤女子!
這樣,她才能稍稍安心地去犯下滔天大罪。
然後……他也才會心安理得地恨她。
好半晌後,鳳爾霄終於開口。
「好,就回宮。如妳所願。」他面無表情,聲音毫無情緒起伏。
商綠羽苦撐著的冷漠面具,在這一刻幾乎碎裂開來。
最後,她故作倨傲冷漠地一昂首,直視前方,不發一語。
盯視著她後腦那烏黑如絲的美麗髮髻,她雪白美好的玉頸,她驕傲挺直的纖背,他的眼神充滿複雜、不解、受傷與憤怒,但是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只是一拉韁繩,雙腿一夾馬腹──
「駕!」
在低低斥喝聲中,駿馬撒蹄四飛,掉頭往皇宮方向奔馳。
回宮後,夜幕已降。
天與地,在她眼前逐漸走入暗黑……
當馬兒載著他倆回到霄王宮殿大門時,鳳爾霄利落地翻身下馬,再伸手攙她下馬,隨即迅速縮回,彷彿不願再與她有任何一絲一毫的碰觸或糾纏。
商綠羽沒有忽略他這下意識的動作,心下微微一抽,眼眶發燙,嘴角卻浮起一抹淡淡的嘲諷微笑。
這不就是她想要的結果嗎?
「王爺,小女子告退。」她冷淡地欠身為禮。
守在宮門的護衛和聞訊前來服侍的侍女們不禁一怔,齊齊望向臉色鐵青的主子。
王爺好不容易找到了人,會輕易再讓她離去嗎?
鳳爾霄臉色緊繃,閉上了眼,負著手背過身去。
他不願她走,可是更不願開口求她留下。方才被她冷言冷語所刺傷,被她那一記掌摑劃破的自尊還隱隱作痛著,尤其受傷的還不只他的男兒尊嚴。
「王爺?」侍女們遲疑地問。
商綠羽眼底閃過一抹悲傷,隨即轉身,淡綠色身影漸漸在晚風中消失。
「王爺,小姐她真走了。」侍女急了,不明白為什麼主子這麼無動於衷。
鳳爾霄背脊僵挺得筆直,始終沒有回頭。
第二天。
在清晨如曉的陽光下,商綠羽不掃蛾眉、未點朱唇的清艷臉龐顯得格外蒼白。
自昨夜回來後,她一宿未眠。
十幾年來的喜怒哀樂,愛恨悲苦一幕幕在眼前流轉而過。
那張冰冷的臉龐總是居高臨下地盯著她,雙眸裡燃燒著厭惡的熊熊火焰──
這是妳虧欠我的,聽見沒有?是妳!都是妳!
另一張哀傷柔弱的臉孔卻是淚流滿面,苦苦乞求──
原諒我……妳要原諒我……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她麻木地瞪著銅鏡中的自己,蒼白的神情,熟悉的容顏,所有的倔強和倨傲全破碎飛散在無情的現實裡。
事到如今,她還能期盼什麼?堅持什麼?等待什麼?
她的命運在出生的那一天就已預告著悲劇,不管她再怎麼想要掙脫、逃離,也是徒勞無功。
除非她自私、任性得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可是她能嗎?她做得到嗎?
幸而,昨日她也總算是恣情任性一回了。
在那一刻,她嘗到了他陽剛的男子氣息,嘗到了被一雙強壯臂彎緊緊擁著的幸福滋味,還有,嘗到了與相互傾心喜歡的人親吻的美妙感覺。
足夠了。
她這一生,已不再殘缺有憾。
「主子。」
商綠羽神色微動,緩緩回過頭。
「主子,奴婢伺候您梳洗了。」羅羅猶豫地走近她,手裡捧著盛著清水的金盆,臉上依舊帶著防備與戰兢。
「妳恨我嗎?」商綠羽注視著她,突然問。
羅羅警覺地倒退一步,臉上來不及掩住心底真正的想法。「主子,妳想做什麼?」
「不用怕,我沒打算再賞妳一巴掌。」她嘲弄地一笑,「我只是想知道,妳恨不恨我?」
羅羅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沉默以對。
怎麼不恨?
身為奴婢已是卑微弱小的命運,不幸分配到這麼難伺候的主子,一片忠心卻被當成驢肝肺,教她怎麼可能不痛恨眼前這個冷艷高傲、自以為是的主子?
「是恨我的就好。」商綠羽低不可聞地喃喃,隨即揚聲冷喝道:「妳滾!打從今兒起,不准妳再踏入我水晶閣一步!」
羅羅驚嚇得一盆水都弄翻了,小臉慘白地看著她。「主、主子,奴婢又做錯了什麼?奴婢剛剛什麼都……都沒說啊!」
「我就是瞧妳不順眼。」她冷哼一聲,厲聲道:「笨手笨腳,成日只會惹我生氣!妳去跟內務樓的戚公公說我不要妳了,讓他明兒改派別的奴婢來伺候我!」
「主子……妳、妳怎麼能這樣對奴婢?」羅羅又驚又怕又恨,忍不住被嚇哭了。
奴婢惹主子嫌,還慘遭撤換,按宮律回內務樓是要被狠狠責打十板子的呀!
「妳這是在質疑我嗎?」商綠羽一拍妝台,正在哽咽的侍女登時害怕得噤聲,連哭都不敢哭了。
「奴、奴婢……不……不敢……」
「別再讓我說第二遍,」她臉色一沉,「滾!」
羅羅哭哭啼啼、踉踉蹌蹌地去了,房裡再度恢復清冷如冰的死寂。
商綠羽靜靜坐在椅上,良久,才微微牽動嘴角。
「都走吧,走了,就不必跟著陪葬。」
而下一個,就該是朱大娘了。
她緩慢地打散一頭長髮,緩緩梳著,然後以一柄碧綠的翡翠簪子綰起,露出小巧瑩白的臉蛋。
這柄簪子被交代了一定要在這一天簪於發上。
她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想知道為什麼。
就在此時,一個嬌小秀麗的身形無聲地佇立在她背後。
商綠羽抬起纖纖素手,優雅地為自己戴上一對剔透碧綠的小小耳璫,平靜地開口:「妳來了。」
「我來了。」莊才人冷冷地看著她。
商綠羽打開一隻小玉盒,一股淡淡如冰似麝的幽香飄漾開來,裡頭盛的是寒梅珍珠冰肌粉,她以指沾起少許粉,在頰邊輕輕揉開來。
「別以為我不知道,今天妳就要去伺候皇上了。」莊才人瞇起雙眼,語氣裡有著明顯的妒意。
「妳自然是知道的。」她邊說邊繼續裝扮。
「告訴妳,別以為這樣就可以贏過我。」莊才人微微咬牙,杏眼盛滿了嫉妒和怒氣,以及一絲痛苦。「總有一天,我會靠自己的實力證明我才是最了不起的,這個才人的頭銜是我掙回來的,不像妳──」
「才人很了不起嗎?」商綠羽終於回頭,平靜地問。
莊才人臉一陣紅一陣白,誤會了她的意思。「是,才人是沒什麼了不起,可是我一定會一步步踩上去,晉為嬪、封為昭儀,甚至是貴妃……」
「這真是妳想要的嗎?」商綠羽悲哀地看著她,「如果不是為了賭一口氣,為了和我爭這個風頭,妳會願意以身服侍一個年紀足以當爹的男人,並且還要在這後宮裡日日提心吊膽,唯恐遭人嫉妒被人暗算?」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莊才人冷笑,「我只恨我沒能成功解決掉妳──」
「妳就這麼恨我?」商綠羽苦澀地問,「恨到不惜一次又一次毒殺我?」
「對!」莊才人抬高頭,秀麗小臉滿是深深的怨毒。「我只恨我前幾次都失手。」
「為什麼?」
「妳知道為什麼。」
商綠羽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染上悲傷之色。「是,我知道為什麼。但是何必呢?妳認為我和我娘走到今日這個地步……真的快樂嗎?」
「至少妳們母女不必長年分離,彼此生死不知!」莊才人怨恨地盯著她。「而且妳們有『他』,在府中還有地位。」
「什麼地位?」她嗤地笑了,臉上卻毫無歡容。「屁地位,虛的,空的,冷的,像用上好紫檀打造的兩具堅固棺木,誰愛躺誰躺去;難道,妳們母女喜歡的是這樣的『位置』嗎?」
「我不相信妳!」莊才人眸裡掠過一絲遲疑,隨即恨恨喊道:「妳佔盡一切優勢和便宜,自然可以在這兒大唱高調。」
「隨便妳。」商綠羽深深吸了一口氣,美麗容顏上的倦世之色更深了。「但是我不想跟妳斗了。」
「妳這算什麼?是瞧不起我的意思嗎?」莊才人隨即惱羞成怒,聲音尖刻喊道:「妳知道我最恨妳的是什麼嗎?就是妳從來沒拿我當對手看待,在妳眼裡,我只不過是──」
「我妹妹。」商綠羽直直地注視著她,語氣蒼涼。「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姊妹,只不過這十幾年來,我們都忘了。」
莊才人一震,踉蹌後退了兩步,臉上迅速閃過一抹不知是悲是喜、是怒是恨的神色。
「不……」她顫抖地低嚷,「不是……我不是妳的……妳的……」
「沒錯,妳不是。」她同意道。
莊才人一呆。
「妳走出這扇門後,就這樣告訴自己,一輩子都要記得。」商綠羽緊緊盯著她,口吻嚴厲。「妳不是我的妹妹,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妳為什麼……」
「妳可以走了。」商綠羽迅速截住她的話,冷冷道:「在離開前,我勸妳不妨繞到後頭的小廚房,我的廚娘非經召喚不得到前廳來,但妳可以去。」
「妳這是什麼意思?」莊才人瞪著她。
「我言盡於此。」她長長吁了一口氣,伸手拿起那盒香氣沁人的冰肌粉,繼續妝點自己。
莊才人臉色乍喜還驚疑,又帶著三分遲疑。
「那盒子粉……」她欲言又止。
「『大人』送的。」商綠羽淡淡地道,「不過妳別多心,他送,只不過因為我是他的武器。」
「我是說它……」莊才人咬著下唇,吞吞吐吐。
商綠羽轉過頭,再不理會她。
片刻後,再回首看去,莊才人果然已不在原地。
她臉上浮起一抹似悲似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