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兩老看到外孫女歷劫歸來,心疼都來不及,這幾天山珍海味的往她肚子裡塞,知道她眼睛受了傷,連忙叫大夫來看,成山的藥材往家裡堆。
李婉英不愧是天之驕女,過了艱苦的一關後,又站口高處,做高高在上的金枝玉葉。
將李婉英交給黃家之後,韓仰玉肩上一輕,認為自己責任已了。
不管是愛情或恩情,此刻他都想做個了斷。
「婉英,你在睡嗎?」
李婉英本來躺在軟榻,聽到呼喚,連忙摸索著爬起來,展開笑顏。
「仰玉,你來看我?」李婉英拉住韓仰玉的袖子。
「我是來辭行的。」
「辭行?」李婉英沒料到是這句話,張大了嘴巴。
「記得我說過嗎?我有一個衛叔叔在南方,我想去探望他,如果可能的話,就定居下來,跟著他學做買賣。」
「仰玉,你不要我了是不是?!」李婉英小手抓住韓仰玉的手腕,撲在他懷中。
她白淨細緻的臉蛋佈滿淚滴,眼裡遍佈著血絲,淒慘萬狀。
一如年幼撒嬌般,她緊緊摟著韓仰玉的腰不放。
「婉英,我覺得我們不適合;而且,我們韓家家道中落已久,現在的我……真的配不上你。所以……我想我還是離開比較好。」
「仰玉哥哥、仰玉哥哥!你真的不要我了?我是你的未婚妻啊!」像是要喚起過去五、六年來的情誼似的,李婉英柔聲的、一聲聲喚著幼時的稱呼。
「婉英,真的對不起,我配不上你。」
「別這麼說,仰玉哥哥,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你,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婉英,你還有外公外婆、表兄弟們,這裡是你的家,你可以安心待下來,他們一定會幫你找到一個好歸宿。」
「仰玉哥哥,我想跟你在一起!你說過要一輩子陪著我的,你說過!」李婉英又哭,手裡捏著的手絹已經不成形。如果再用力些,只怕會散成碎屑,跟著她粉碎的心一併灰飛煙滅。
她痛苦、不放棄希望地說:「你以前好疼我,不管我說什麼你都答應,我要什麼你都買給我。你瞧……」
李婉英從懷中掏出一個金鎖片,是她貼身放的。
「這是我十五歲生日時你送我的。你說過永遠不離開我,仰玉哥哥,你都忘記了嗎?」
韓仰玉動搖著。
沒錯,那些話他都說過,在那段年少時光,他伴隨著如花初開、嬌美絕艷的李婉英度過每個晨昏,他訴說每一句甜言蜜語,看到她稚幼的臉因這些言語而綻放光采是當時他最快樂的事。
「婉英……那些話我都說過,但,現在不比當年了。」
「什麼門當戶對我根本不在乎!」以為韓仰玉指的是韓家被抄家一事,李婉英連忙說道。
知道自己必須狠心一些,將這段感情一了百了,韓仰玉掙扎了下,終於誠實以對:「我指的是我的感情……我不愛你。從很久以前,就不愛了。」
「誰說你不愛我了?你什麼時候開始不愛我了?」李婉英不肯相信。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韓仰玉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直到說出口的現在,才醒悟過來,是在從信離開的那天,他對婉英的愛就消失了。
雖然表面上他隱藏起失去摯友的哀痛,對這個未婚妻依然呵護備至,但他心底深處卻埋怨著她的自私。
他並沒有自己所想像的寬宏大量,他從來不曾真正原諒過李婉英。
這些日子以來,他只是假裝著,假裝自己是一個不記舊怨、有情有義的君子。
現在,他沒有必要再假裝下去了,他最愛的人已經回到身邊,他寧可當個真小人,也不願錯過這次相守的機會。
「對不起,婉英,我明天就會向黃家退婚,等你眼睛一好,我就啟程離開。」
說罷,韓仰玉再也不管李婉英的反應。
她的壞脾氣終於與他無關了,他現在要去追尋自己的幸福。
他這一放手,放得心安理得,他終於可以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從信。
☆☆☆
韓仰玉緩步離開李婉英的臥房,走到庭院中,忽然聽到有人在林中低語,仔細一看,是從信和小孩坐在林蔭處玩。
駱從信正拉起臉皮作鬼臉,逗膝上的小孩笑,即使小孩沒有太多反應,他還是努力不懈地逗他開心。
看見韓仰玉走進林子,駱從信放下手,露出天真的笑顏。
「少爺,你瞧,他會笑了。」駱從信將小孩轉過來,小孩臉上似笑非笑,頂多是嘴角有了角度。
韓仰玉逗逗他的臉頰,「問出名字沒有?」
「沒有。」
「來,給我抱。」
在接過孩子的瞬間,他們的手輕輕接觸,彼此交換了一個會心眼神。
韓仰玉靠在駱從信肩上,活似溫馨的天倫景象。
這一刻,戰亂已遠,遠到韓仰玉可以開始思索自己的未來。
「少爺,這孩子怎麼辦?」
「我們帶他去找他父親吧。」
「找衛大哥?」
「我們去找他,將孩子交給他,完成楊夫人的請托。」
「然後呢?」駱從信轉過頭去,專注地凝視韓仰玉。
「然後、我想在衛叔叔身邊定居,找個小買賣來做,等父親回來。如果他還活著,就一定會想辦法回衛叔叔身邊。而你……」
「少爺,我什麼都會做!你做買賣,我就幫你搬貨品!」駱從信急急地說,不忘展現他結實的手臂,表示他有勞動的能力。
從信還真的長大了呢!高壯挺拔,眉宇堅毅,幾年的軍旅生活讓他充滿了英姿煥發的男人味。
「從信,你不用顧慮我,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韓仰玉想了想,開口勸道。
曾經,他把從信困在自己身邊,強留他在小小的洛陽城中掙扎,讓他痛苦萬分,現在他不希望犯下同樣的錯誤,從信需要寬闊的天地飛翔。
「我想做的,就是跟在少爺身邊。少爺,你不讓我跟嗎?」
以為韓仰玉在趕自己走,駱從信臉上流露哀傷。
「怎麼會呢?有你在身邊我很快樂的。」
韓仰玉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駱從信的臉,好確認他終於回到身邊。
羞赧地接受少爺的撫摸,駱從信手一舉,將少爺的手拉至唇邊,一寸寸的親吻,用濕潤的唇傳達自己無言的感激。
韓仰玉紅了臉,想將手抽回,卻怎麼也拉不回來。
「哇!」突兀的一聲巨響,打斷兩人的濃情蜜意。
兩人瞬間分開,跳開三步,一齊張望四方,才發現是孩子發出來的。
雖然相愛對他們來說理所當然,但仍然不免心虛。
偷眼對望,兩人覺得困窘,卻又忍不住笑出來。
☆☆☆
黃家請來的名醫果然名不虛傳,在韓仰玉離開黃家的前兩天,醫生替李婉英解開眼上的包紮,檢查治療的功效。
李婉英發現自己可以看到模糊的身影時,大聲哭了出來。
老天真是殘忍,教她幸運的恢復了光明,卻要從此失去心上人。
這一眼,該不會是最後一眼吧?
一知道李婉英恢復了視力,韓仰玉終於可以無牽無掛地走。
「你要南下尋找親人嗎?」黃老詢問前來辭行的韓仰玉。
「是的!」在韓仰玉心中,衛寧早被他視為親人。
「你何時會回來接婉英?」其實,他早就從外孫女口中得到了答案,此刻依然不放棄地問。
「我……請黃老准我辭婚,我不適合婉英,韓家也配不上李家、黃家的家世,我無意耽誤婉英的終身。」
「你知道婉英對你心有所屬,我們也不是拘泥門第的人家。」
黃家的大方讓韓仰玉覺得慚愧。
「抱歉,我無意誤婉英的終身。」韓仰玉一揖到地,結束這段多年的糾纏。辭行時,李婉英仍是一臉的淚,抓著韓仰玉許久不放。
「仰玉,你要來看我喔!」
生逢亂世,今天不知明日,這怎麼得准呢?所以,韓仰玉笑了笑,沒有回答。
「我會日日夜夜等你來。」明知希望渺茫,李婉英依舊堅持。
「如果有幸,我會再來看你的。」韓仰玉伸手幫她順了順長髮,一如這些年來的習慣。
她雖然任性易怒,卻仍然不失天真良善。韓仰玉想著這十年來,從他單方面的喜愛,到兩心相許,同進同出,好長的一段時間,她擁有他的心。
如果沒有遇著這場戰亂,可能他們會很幸福的成親生子,一輩子琴瑟和鳴。
要怪,就只能怪命運,還有不遠千里而來的駱從信。
愛是具有比較性的,當他在乎另一個人勝過她時,他就沒有資格繼續蹋蹋她的幸福。
「婉英,你要保重身體,跟外公外婆在一起,他們會好好照顧你。」
「我寧可要你照顧我!」李婉英泫然欲泣,開始惱怒。
對不起,婉英,我現在有個更重要的人了。
韓仰玉靜靜看著她流淚的臉,不吭一聲,連無意義的道歉也不打算說。
駱從信在後面看著,將小孩送上車後,他就一直站在韓仰玉身後,強裝出不在意,其實卻將每個字都聽在耳中。
少爺脾氣好,心又軟,不定聽了那女人的哀求就回心轉意了。
駱從信緊張到身體僵硬,呼吸也不敢太過用力,韓仰玉每說一句話,他都緊張得想哭。
他怎麼會狼狽成這樣?太難看了!
跟這個女人在一起,少爺可以過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用跟著一無所有的他受苦;如果為了少爺好,就應該跟當年一樣,一個人默默離開。
這個念頭不止一次出現在駱從信腦海,但他卻因為不捨而一直無法離開。
如果少爺跟當年一樣對他說:「我們是好兄弟。」的話,他可能就走得開了。
偏偏少爺對他說:「我愛的是你。」
這句話讓他抱著不該有的奢望,守候至今。
駱從信咬牙切齒地想著這一切糾結的情緒。趁李婉英低頭擦淚的空檔,韓仰玉回頭看到駱從信扭曲的臉,笑著說:「從信,你在發什麼呆?天氣太熱,曬昏了嗎?」
韓仰玉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
「沒事,少爺。」駱從信勉強對他笑了一下。
還笑、還笑!我都哭成這樣了,你們卻統統在笑!
李婉英憤怒地摘下一根簪子,扎向駱從信。
「都是你!如果仰玉不是為了可憐你,他才不會離開我。他只是可憐你而已!」
駱從信不閃不避,讓她的簪子扎個正著。
搶了她的未婚夫,這一下,也只是小小的報應,駱從信被扎得無怨無悔。
看到兩人起衝突,韓仰玉連忙擋到駱從信身前,呵護之情溢於言表。
明明對方已經不再是需要他保護的小孩,他仍然不由自主地挺身站在他面前。
「這不是從信的錯!婉英,到現在你還不瞭解嗎?真正的原因是我不愛你了,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
髮簪還有,李婉英又丟了一根,這次是丟在韓仰玉臉上,不許他說下去。
「當然是他的錯!如果他沒回來就好了,你就會好好待在我身旁,你會聽爹的話娶我。仰玉,你好無情,你愛我愛了這些年,現在不愛就不愛了嗎?過去的一切,對你來說都沒有意義?」
黃家一干人都在聽著,耳朵拉得極長,韓仰玉尷尬地望了他們一眼,逼他們把耳朵縮回去。
「老實說,我根本不在乎過去的一切。如果可以,我想將洛陽的生活完全忘掉。」
那段日子,他照著母親的期望求取功名,周旋在複雜的官場與考場之間,他真的累了。
逼走從信的苦痛,更教他遺憾的自責多年。
現在,他想要做回自己,找尋新生活。
「你好無情!」不知道該說什麼,李婉英只喃喃說了句。
「對於這樣無情的男人,你還要執著下去嗎?」韓仰玉還是淡淡的笑。
他越笑,李婉英越恨他。
她甩頭就走,讓黃家幾個平輩尷尬送行。
「韓兄,請原諒婉英的無禮。」黃家長孫風度極好,彬彬有禮地道歉。
「哪裡,是我不對。今後,請多多關照婉英。如果有機會,我以朋友的身份來看她。」
劃清了界線後,終於可以無後顧之憂的走;儘管會背負上負心的罪名,韓仰玉卻不想走回頭路,回到那個優柔寡斷的自己。
兩人默默走著,一直到走出了城,駱從信終於低聲說:「如果只是可憐我,少爺,您就回去吧,雖然我討厭她,但她是真心喜歡少爺您的。」
韓仰玉停下了腳步,有點煩惱。
到了現在,從信還看不清自己的心嗎?
是不是他的反應太平淡了一些,沒有驚天動地喊出自己的感情,所以讓每個人心裡都抱持著懷疑?
「不是可憐,從信,你要我怎麼告訴你呢?」
他跟從信分開兩次,第一次是母親的命令,他不得不走;第二次是從信的決定,他無力挽留,所以只好看他走。
現在是他第一次為自己的人生做出決定,他要跟著從信離開,從今以後,他再也不想跟自己所愛的人分離。
他握住了駱從信的手,緊緊的,像是確認自己情感般的宣誓。
「聽清楚了,我再說一次。今生今世,我要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