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了衛寧告知的城鎮,韓、駱兩人在街上一問,馬上得到熱烈的回應;老太婆熱心地拉著他們走過半條街,指著一個新粉刷過的朱色大門。
「上個月他才跟韓老爺在這條街上買了兩間房子打通,鎮上誰不知道有個有錢的韓老爺從北方搬來了。」
老太婆走了之後,兩人還是面面相覷,不敢相信尋找衛寧的過程竟如此輕鬆愉快。
「是老爺買下這兒的?」
「一口氣買下兩間房舍,聽起來倒真的是爹的作風。」
眼前是一棟樸實的宅第,沒有絲毫華麗的排場,門口甚至沒有看門的小廝,只有新砌成的外牆,隱約看得出兩間房舍合併的痕跡。
「不管怎樣,先敲門吧!」
「是。」駱從信上前,拉著門上的銅環用力敲了幾下,宅深不聞人語,只有空虛的擊打聲傳出去又傳了回來。
「來了,來了!」
終於,一個老人自門內探出了頭,望望這兩大一小。
駱從信連忙擠出笑容,熱絡地問:「請問這裡是韓府嗎?」
「是啊!」
還真的是呢!
駱從信眉開眼笑地問下個問題:「衛寧衛大哥在嗎?」
「你找我們總管?他在,你們等一下,我進去問問總管要不要見你們。」
可能是不擅接待客人,老人一轉身,又把大門關了起來,將幾個訪客關在門外。
「從信,你忘記問那個韓老爺是不是我爹了。」韓仰玉心急地想知道自己父親是不是在這裡,不免說了駱從信一句。
「對喔!」駱從信笑了笑,承認自己的疏失,但他的笑容隨即僵硬。
「少爺,你……你身後……」
「我身後?」
韓仰玉轉頭,看到數尺外的韓仲熙,正用一種溫柔的眼光凝視他。
「爹!」韓仰玉欣喜地喊,眼淚一瞬間冒了出來。
有多少年沒見過爹了?逢年過節也僅是隻字片語而已,對於這個向來對孩子疏於管教的父親,韓仰玉卻一直充滿孺慕之情。
「你們站在家門口做什麼?還不快點進去。」韓仲熙走過來,站到韓仰玉面前,又多瞧了他幾眼。
「仰玉,你長大了。」韓仲熙慈愛地說。
「爹!」韓仰玉的眼淚落下。
「來,有什麼話進門再說。」韓仲熙的性子較韓仰玉北上前似乎溫和了些,他推開虛掩的門,招呼幾個人進去。
「見到你們兩個,你衛叔叔一定高興得緊。」
不,是三個。
韓仲熙有點疑惑地望著小孩。仰玉才不過二十出頭,就算在李家已經成了親,也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孩子,這孩子哪來的?
他沒有多想,率先走進了門,沒看到兩位年輕人在他轉身的同時,情不自禁地相擁,喜極而泣。
終於到家了!
☆☆☆
兩人見到衛寧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孩子交給了他,並告知楊夫人的死訊。
跟想像中的父子相認場面不同,衛寧怔怔地看著孩子,不動也不說話,孩子還是一貫地失神,魂遊天外,沒有發現週遭有四個人、八隻眼睛在望他。
好久之後,衛寧才轉頭問駱從信。
「她死了?」
「嗯!」駱從信沒有忽略衛寧眼中的哀傷,他不忍地別過眼,「她說這個孩子是你的。」
他漏說了一句話。他沒說楊夫人說過要去地下找衛寧,找那個還在人間的衛寧。
「長得真像……」衛寧依舊呆滯,把眼光轉向那個茫然的小孩細細觀察他的五官,像是想從他臉上看出舊日戀人的身影。
沉默一直持續著,直到韓仲熙上前,指揮韓仰玉;「仰玉,後面還有幾個空房,將小孩帶去安頓一下。你們也休息休息。」
韓仰玉點頭,與駱從信一左一右牽著小孩出門。
身後傳來男人交談的聲音。
「真的是你的?」
「既然她這麼說,那就沒錯。」
「你……」韓仲熙也不知道要問些什麼,歎口氣,停下了問句。
「我什麼都不知道。」衛寧的語氣平靜中帶著悲哀。
聲音隨著距離逐漸模糊,走出一段路後,駱從信回頭,看見衛寧靠在韓忡熙身上,兩人無語相擁。
☆☆☆
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將小孩哄上床,上床後他又睜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床頂,兩人只好輪流說話哄他入眠。
小孩終於入睡,坐在床沿的兩人好不容易有了說話的機會。
「少爺,我剛剛看到老爺抱著衛大哥,他們……」駱從信連忙將剛剛的發現告訴少爺,口氣像在打小報告。
韓仰玉笑。
「那又如何?衛寧當初就是爹買來的。而且,我知道爹對衛叔叔是真心誠意,這麼多年過去,他們終於在一起了。」他的口氣很欣慰,一點也不訝異。
「知道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真怪。」
駱從信支著下巴沉思。是啦!他也早就知道衛大哥在心中默默喜歡老爺,但親眼看到的感受太過震撼,讓他很難適應。
韓仰玉突然湊過身來,抱住駱從信,雙臂環抱。「這樣怪嗎?」
「不怪、不怪。」駱從信欣喜地回擁,將唇靠在韓仰玉臉上。
「好癢。你多久沒刮鬍子了?」
「三天。」
同樣是男人,韓仰玉十天半個月才需要打理門面,但駱從信的鬍髯卻已經成林。
兩人嘻嘻哈哈倒在床上笑鬧。
「別笑,會吵到小孩。」
「少爺,你搔我癢又叫我別笑。」這不是作賊喊抓賊嗎?駱從信埋怨地說。
他抬頭發現少爺的臉緩緩靠向他,然後便是屬於激情的沉靜。
他們吻得忘我,忽略了外面來了又去的腳步聲。
於是,他們沒注意到衛寧要他們共用一房的真意,也沒發現他們獨處的時間多了許多,韓家總管的細心盡在不言中。
這一切就像是順理成章般,他們回到了過去衣食無憂的好日子。
府內下人並不多,三個打掃的,應門的,一個廚娘,一個洗衣婦,便是全部人手,與過去的韓府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的狹小宅第,絲毫不鋪張,卻已經足以過得舒舒服服。
韓仲熙與衛寧積極規劃著古玩店,想從老營生重新出發。
而韓仰玉想倣傚洛陽的酒樓形式在鎮上開一家客棧,拉著駱從信四處看地點。
幸福的日子似乎真的回來了。
☆☆☆
「張巡大人被斬了?」
「豈止!許遠大人、南將軍,統統沒有逃過這一劫。」
「聽說燕軍攻下睢陽,城裡面已經死得只剩下兩百多人。睢陽被攻破,我們南方可不安寧了。」
走過鬧市,不知道哪來的幾個商賈正談論著北方的事情。
駱從信首先停下腳步。
南將軍……死了?他張大嘴巴,不肯相信這個事實!
對了,他好像答應過什麼事情。
他曾經斬釘截鐵地對南將軍說,只要他護送少爺回到南方,他就會回睢陽去,與全城軍民共存亡。然而他卻忘了這件事情,跟少爺回南方後,他只曉得跟少爺形影不離的在一起,享受得來不易的愛情,完全忘記北方是一片血腥戰場。
「從信,怎麼了?」韓仰玉也聽到了那幾個商人的話,他停步,關切地問駱從信。
「沒什麼。」駱從信刻意壓下激動的情緒。
「是嗎?」韓仰玉指著那群人,「他們好像是從北方來的,要不要去問個清楚?」
「不用了。」
駱從信加快腳步離開,卻怎麼也躲避不了良心上的譴責。
接下來的好幾天,駱從信陷入不可自拔的自責當中,他想著那些弟兄是如何在險惡的環境下守著城牆,如何熬戰到最後仍不支投降。
弟兄們為了成全他對少爺的心意,不惜違犯軍令放他離開;南將軍瞭解他的苦衷後,甚至送了他座騎,他卻一走了之,再也沒有回去過。
他該做點什麼來回報這些恩情才對。
思索到最後,駱從信得到了答案,臉上泛起堅決的笑容。
突然,有人從後面抱住了他。
「少爺?」來人正是韓仰玉,他已經站在駱從信身旁許久了。
「從信,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到底是什麼事情讓從信煩惱如斯?
「我在想睢陽的弟兄們,還有南將軍……記得我說過吧?」
「我知道,玄武是他送給你的。」
「嗯!我一口氣失去了這麼多愛護我、照顧我的人。」
「現在有我還不夠嗎?」韓仰玉輕笑,想要用開朗的言語來消除從信的困惑與傷痛。
在我決定離去的時候,你不要說出這種話。
駱從信轉身,緊緊抱住少爺,說出真心話:「少爺,我要回北方去,加入郭將軍的陣營。」
本是想讓從信開心一點,沒料到卻換來分離的言語,韓仰玉不由得有些慌亂。
「你說什麼?!你要回去?!」
「我答應過的……」
「答應誰?你也答應要永遠留在我身邊!」韓仰玉驚覺自己的口氣像極了那天的李婉英。
莫非這就是現世報?韓仰玉有不祥的預感。
駱從信搖頭。少爺不懂的,這是男人間的承諾,他答應過的,他會回到戰場,跟那些夥伴站在一起。
即使他們已死,但他要去繼承他們的遺志。
「從信,你現在去也不能改變什麼。」韓仰玉力圖鎮靜地說。
不要再留下我一個人,我再也無法忍受沒有你的日子了……
不要讓我在享受了短短的幸福之後,又要把這幸福奪走。
韓仰玉在心中反覆想著,卻說不出口,只能定定看著眼前的男人,驚覺自己已經離不開他。
家變、戰亂,他們斷斷續續分開了多年,才相聚這麼短短數月,從信狠得下心離開?
「我答應過大人,我一定會回去跟他們並肩守住大唐山河。」
「睢陽已經攻破許久了!現在時局這麼亂,你……你回去也只是送死而已,你是我的,我不准你走?」
韓仰玉這句話更加堅定了駱從信的決心。
他是少爺的……從許久許久以前就是。
早在他北上尋找少爺時,他的一顆心就已經繫在少爺身上。
駱從信咧嘴一笑,陽光從雲間的縫隙中照下來,他一臉的明亮,那些陰霾已經從他心中完完全全消失。
「我終於知道張巡大人他們為什麼要死守住那座孤城,至死方休,因為他們發自心底愛著整個大唐的百姓,為了百姓,他們無悔的付出他們自認為微小的生命,而我……愛的是你!我願意為了你,去擋住北方的戰火,只要能確保你在南方平平安安活著,即使是死,也是值得的。」
看著他的表情,韓仰玉無力地靠在駱從信身上。
「大唐有千千萬萬的士兵,並不少你一個……」韓仰玉不放棄勸說,但他知道自己是攔不住從信的。
「多一個人就是多一份力量,少爺,戰爭結束後,我一定人回到你身旁服侍你,我這條命是你的,這一點十幾年來都沒有變過。」
仰玉一轉身,緊緊擁抱住他。「從信,答應我你一定會回來。」
「少爺,我一定會!」
駱從信回擁,他們的身軀緊密相連,手掐入韓仰玉的肌膚當中,他比他更捨不得走。
這人世太殘酷,他們不斷擦肩而過,而在這亂世當中,他們沒有從容相守的權利。
「如果真的要走,答應我,不準死。」仰玉靠在他懷中痛苦地說。
千古以來,究竟有多少上戰場的兵士可以順利歸來?
家國之亂,害苦了無數想要相守的有情之人。
「我不會死的。」
這個擁抱漫長得沒有終止,誰都不願意放開手。
這一放,明日關山又幾重。
☆☆☆
駱從信積極購買上路的糧食與裝備,準備幾天後就動身。他—一與韓仲熙、衛寧告別,避開韓仰玉的耳目交代遺言。
離別的痛苦越發清晰的同時,韓仰玉心裡也有了打算。
這次,他絕不會眼睜睜放駱從信離開。
他也偷偷備了馬匹、行囊;這次,他說什麼都要跟去。
因為不放心,他堅持要與駱從信同床,以免他摸黑離開。
兩人各懷鬼胎的躺在床的兩側,揣測著對方的心思與行動,他們的距離從來沒有如此遙遠。
這一切都是因深愛所致。
各自為著對方著想,太過在乎對方,以致意見格格不入。
「少爺,你還醒著嗎?」
過了子夜,駱從信突然坐起身子。
「醒著。」擔心著身邊的人離去,韓仰玉怎可能睡得安穩?
幾天下來,累得他眼旁一圈黑影。
「少爺,你還在氣我要走,對不對?」
「對。」毫不留情地回答,只希望能夠造成駱從信一絲絲的愧疚,讓他得以將他綁在身邊。
駱從信摸索了過來,他高大的身子覆上韓仰玉的身軀,手探索著韓仰玉的臉頰。
沒哭,還好少爺沒哭。
少爺小時候很軟弱,只要一點點小事就會流淚。
他溫柔地俯下面頰,用唇一寸寸安撫韓仰玉的傷心。
「我不想讓你傷心。」
「你不想,可是你做了。」依舊是冰冷的語氣,不管是罪惡感、愧疚感,哪一種情感都好,只要從信肯留下……
「我必須走,這是我答應過那些弟兄的。」
又是弟兄!難道戀人沒有弟兄來得重要?
韓仰玉別過臉,不看他那雙在黑暗中依然閃亮的眼睛。
總覺得,今夜他的眼裡,藏著破釜沉舟的決心。
「原諒我,少爺。」
「不原諒你,你敢再走,我這輩子都不原諒你!」翻了身,背對著駱從信,顯示自己的不滿。
但身體卻被身後的人一把摟入懷中,韓仰玉被扳轉過去,臉上溫熱的氣息是駱從信落下的吻,他冰冷的不想回應,卻被持續的熱情融化。
「原諒我,好不好?」
寬鬆的衣服隨著他的手而敞開,然後,細碎的吻蔓延而下。
韓仰玉本想拉住駱從信的手,卻轉了念,改將他擁近,重量壓在身上的感覺是令人心安的。
知道他在身旁,付出所有也在所不惜。
黑暗隱藏了糾纏的身軀,殘留的時光任由激情一點點耗盡,奢侈地交換著數不清的吻,但一切纏綿依然有結束的時刻。
相思的夜總被離別的痛苦喚醒,彷彿只是一瞬間,天卻已大白。
喚醒韓仰玉的,是窗欞上不知道何處飛來的鳥兒,淒淒切切地唱著離情。
迷茫地眨著眼,韓仰玉沒有時間去回味昨夜纏綿的餘韻,因為,他聽到馬匹一聲意氣風發的嘶吼,伴隨著呼喝上路的口哨。
天!他錯過什麼了?
韓仰玉拾起地上凌亂的衣衫,胡亂套上,奔到大門口,只堪堪見到馬背上軒昂威武的背影。
黃塵滾滾,轉瞬間已消失在視線內。
「你們沒叫我!」韓仰玉怒氣沖沖,用控訴的語氣質問門邊的父親與衛寧。
韓仲熙打量了韓仰玉一眼後漠然走開,衛寧則溫聲道;「從信說你昨晚很累,讓你多睡一些。」
他累,從信就不累嗎?回想起昨夜,韓仰玉紅了臉,幸好可以用怒氣來掩蓋。
「他居然不告而別?他、他、他……」疊聲說著,一張臉氣得通紅。
韓仰玉揉揉佈滿血絲的眼,擦掉眼淚。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
「我去追他!」他下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