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種的是什麼,收的也就將是什麼。」|
《加拉太書》6:7
在一陣冗長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後,鄢子雲首先開口:「尹兒,剛才我是一時不小心才會那樣的,你別放在心上……不過,我要你記住,咱們主僕尊卑有別,以後不准再擅自抱著我,知道嗎?」
只有老天知道鄢子雲的心裡有多慪。才一眨眼的工夫,他二十幾年的清白形象就被毀光了,最可怕的是——尹離憂可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孩子,自己雖是無意間親到他,可竟然並沒有想像中的噁心,真是夠他鬱悶的。想到離京城尚有一段不短的路途,生怕歷史重演,所以他必須先跟尹離憂約法三章。
「是……是的,公子。」尹離憂顫抖著聲音回答,眼圈兒登時紅了——公子果然是討厭他!連不小心親到他一下都這麼不高興。可是自己也不應該,不該對主人有非分之想……這樣差勁的自己怎麼配得上讓主人抱?尹離憂越想越傷心,但他不想在鄢子雲面前哭出來,於是只有咬著嘴唇低頭不語。
「去睡吧,明天早點起床趕路。」鄢子雲又恢復了冷淡疏離的態度。尹離憂像是得到了大赦,連忙躺下躲在了被子裡,苦苦地忍耐著即將決堤的情緒。
第二天一早,主僕二人雙雙頂著個熊貓眼下了樓。吃了早飯二人就要上路,那掌櫃的連忙將鄢子雲拉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奉上昨日鄢子雲當給他的白玉珮說道:「小老兒有眼不識泰山,昨天多虧了公子爺幫我們打發了惡賊,這房飯錢小人是萬萬不能收的,不然我這店在這裡就不用再開下去啦!」
鄢子雲本來不願收回已經出手的東西,但再三推辭不過,又見那掌櫃甚有誠意,心中也頗為欣喜,便收回了那玉珮重新掛在腰間。
走了二十來里,道路逐漸荒蕪。那華北平原煙塵漠漠,還只四五月間,就已經讓人覺得寥廓蒼茫。鄢子雲極目望去,只見遠處有二人飛快地向自己靠近,身法奇快無比,但以他的見識,竟然看不出他們的武功家數。
他心中一驚,只覺得善者不來。眼光一掃,這四周平坦開闊,連個遮蔽的地方也無。
正轉念間,那一男一女已經來到鄢尹兩人跟前站定。他們根本不看鄢子雲,眼光都停留在尹離憂身上,似乎微覺奇怪。
「你們是什麼人?想幹什麼?」鄢字雲戒備地問道,準備隨時發難;而尹離憂則被他們看得極不自在,他慢慢地靠向鄢子雲,有些害怕地抓住了他的袍子。
那二人見狀微微一怔,那男子更是忍不住對尹離憂開口說道:「屬下參見尹護法。門主有令,讓尹護法快快回華山玉女峰去。」聲音十分的恭謹,看來是尹離憂以前在亂離門中的下屬。
原來是亂離門門徒,妄圖將尹兒帶走!鄢子雲不知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他只知道無論如何是不能讓他們帶走尹兒的——他可是朝廷欽犯,絕不能被別人帶走!總之就是這樣!
尹離憂根本不知道那男子在說些什麼,只能呆呆地望著他。
那女子一張瓜子臉,秀秀氣氣的,打扮甚是高貴,樣子不似江湖草莽,倒像個官家夫人。她上下打量了鄢子雲幾眼,見尹離憂像是很依戀他的樣子,輕輕地歎了口氣對他說道:「離憂,你不跟顰姐姐回去麼?為了這個傢伙,你竟然連姐姐的救命之恩也不顧了嗎?難道……你忘了究竟是誰害得你家破人亡的?你到底要為他做到什麼程度才肯放棄?」她的口氣關切愛憐,聽得出是正在為尹離憂擔心著。
可是她的這幾個問題尹離憂一個也不明白,反倒是身邊的鄢子雲聽了立刻升起不好的預感——聽這女子的口氣似乎是在針對自己……以前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可惡!在自己對過去感興趣以後,偏偏這小鬼又記不得了!
「離憂,你為什麼不說話?」驚訝於尹離憂對自己見面不相識的態度,那名叫梅顰的女子仔細地觀察著他,在看到他眉心的紅痣隱隱被一層淡淡的黑氣所籠罩時,她驚呼一聲:「離憂,你怎會中了本門的『素顏清芬』?」可惡!自己偏偏又沒有解藥!亂離門的毒,除了門主和施毒者以外,誰也不能解。
梅顰在一瞬間變得殺氣騰騰,她恨恨地望著呆在一邊的鄢子雲道:「鄢子雲……你好毒的心腸!竟然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來再一次利用他!你害得他還不夠嗎?」
被罵得一頭霧水的鄢子雲還來不及反應,梅顰已然飛身來到他身前,「呼」地就是一掌,看她的招數透著詭異古怪,鄢子雲不敢小覷,立刻凝神應戰。
此時的尹離憂根本不知道自己也是會武的,只能呆看著他們動起手來,心中暗自替鄢子雲擔心——公子別又被人傷到才好。
過了數招,鄢子雲很快找到了她的拳路加以反擊,梅顰立時不敵,轉眼已呈敗象。那男子見狀忙道:「顰顰莫慌,我來救你!」說著加入了戰團,鄢子雲知道他們是旁門左道,並沒有以眾欺寡的忌諱,當下更加快了拳風,守得四面滴水不漏。
鄢子雲的「黑白十九手」最擅長的是便一個「圍」字,門戶守得極緊,也和他木訥的性格頗為合轍。
兩人和他糾纏了半天竟然佔不到半點便宜,不禁都急躁了起來。那男子似乎想在美人面前獻寶,更是不顧露出破綻,急著搶上前去便要傷他。鄢子雲窺到空,倏地翻拳為掌,「噗」地一聲打在了那男子的小腹上,他立刻委頓在地,胸中氣血翻湧,面色蒼白,已然身受重傷。
梅顰見同伴受傷不知生死,她失聲尖叫,突然不論章法夾頭夾臉地向鄢子雲打來,猶如潑婦一般。鄢子雲見她是個女子,本來不欲傷她,但她就像是不要命似的瘋狂追打,無奈之下只得使出重手,一掌正欲打向梅顰的膻中大穴,卻猛地聽見尹離憂悶哼一聲。
鄢子雲一聽連忙分神去瞧,只見那男子正單手抓住尹離憂的雙臂,另一隻手卻抵在他的後心,作勢便要吐力。原來他生怕梅顰有什麼閃失,無奈之下只好來個「圍魏救趙」之計,他要賭一賭尹離憂在鄢子雲心中的地位。
鄢子雲不知尹離憂剛才被打中哪裡,只看到一縷血絲正從他的嘴角緩緩下滑。尹離憂似乎害怕打擾到主人,所以除了剛才事發突然的一聲驚呼之後,硬是咬著牙不吭聲。
「尹兒!」一瞧之下鄢子雲果然掌法大亂,梅顰乘機在他的左臂上抓下一爪,「嗤」的一聲,頓時衣衫破裂,鮮血淋漓。鄢子雲救尹離憂心切,再不容情,呼呼數掌將梅顰逼開,脫兔般的搶到尹離憂身邊,身法快得讓那男子措手不及。其實那男子剛才拼著重傷打了尹離憂一拳,已經是強弩之末,鄢子雲當下一腳將他踢翻在地,此時梅顰卻又已奔至他跟前。
「公子!!」電光火石間尹離憂根本沒有考慮,倏地躥至鄢子雲跟前替他擋下了梅顰的雙掌,只聽「喀啦啦」的斷裂聲,尹離憂緩緩倒地不起。
「尹兒……」見他如此,鄢子雲只覺得胸口被大鐵錘狠狠地敲了幾記,彷彿立刻就麻木了。霎時間他只覺得頭暈目眩,站立不穩。
梅顰冷笑著看看自己的手說道:「再過一瞬你中的『離魂散』就要發作,至少讓你昏迷半個時辰……離憂我帶走了。我不殺你算是給離憂一個面子……」不知道她還說了些什麼,鄢子雲應聲撲倒在地上。
那「離魂散」只是普通的迷藥,待藥性過後,鄢子雲從昏迷中轉醒。他慢慢地站起身來,看著沒有半個人煙的蒼茫大地,只覺得心中空蕩蕩的孤寂無比,好似整個廣袤的世界中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從此飄搖無依;腦子裡也同樣空蕩蕩的,沒有任何意識。
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好像有什麼東西斷裂了……
看著手臂上鮮血已經凝結的爪痕,他才肯相信一切都是事實。剛才的慘劇,的確是發生過的……尹兒,那個讓他心驚膽戰又心驚肉跳的孩子,他究竟是怎麼樣的存在?!自己和他之間真的有那麼多的恩怨糾纏嗎?哦哦,他想起來了……剛才那喀啦啦的聲音,倒像是肋骨斷裂的聲音呢……仁慈的主,請求你保佑他!為此,我願意承受任何的惡報……
無意識地撕下衣襟包紮好傷口,鄢子雲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身邊突然失去那個讓人亂了心緒的小欽犯,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
走過了一排鵝黃色的弱柳,走過了一畦碧綠的麥地,走過了一片金色的菜花田,走過了一架搖搖欲墜的小橋……
尹兒,是你麼?在那早開的桃花邊?尹兒,是你麼?在那抽芽的皂莢樹下?為什麼我看到你了?難道是我眼花了嗎?就讓我的眼睛一直花下去好了……
「公子……」
你的聲音為什麼這麼微弱?鄢子雲不滿地皺著濃眉,尹兒,以後叫主人的時候,聲音要大些知道嗎?像蚊子一樣,誰聽得見!
「公子!!」
對,這樣的聲音才行,趕快過來,讓我好好教訓教訓你,誰讓你在我打架的時候到處亂跑的?以後再也不准了,不然我非懲罰你不可!我可不是開玩笑的哦……
尹離憂艱難地挪動著步伐,但在看見鄢子雲跌跌撞撞的身形逐漸清晰後,對他的關心立刻凌駕了身體的痛苦。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他竟然一路呼叫,小跑著奔向鄢子雲。中間踉蹌地摔了一跤,他吃力地爬起來,擦了擦臉上的塵土,又繼續飛快地跑到他的身前。
「公子……」剛想撲進呆楞著的鄢子雲的懷中尋求溫暖與安心,突然他的腦子裡響起了鄢子雲在客棧裡跟他說過的話。
糟糕!自己又想擅自去抱著公子了!這樣做一定會讓他討厭的!!他在離他一尺的地方及時地停了下來,喘著氣抬頭望他,「公……公子。」
鄢子雲看著眼沾染著塵土、汗水和少許血跡的白皙臉龐,熱切又溫柔地向自己微笑著,黑眸清亮一如子夜的明星。
帶著失而復得的恐懼和慶幸,鄢子雲再沒有任何遲疑和保留,他將他一把攬進了自己的懷抱,圈得緊緊的,「尹兒……」沙啞的聲音中帶著明顯的痛苦。上帝!你為何要如此安排?!
「公子……我……」被包裹在懷中的尹離憂有些不安,公子他是怎麼了?怎麼突然會……不行了,身上好痛!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會抱著自己的,絕對不想推開他!真的好溫暖哦,讓人好想睡……
「尹兒!你到哪裡去了?以後沒有我的同意不准亂跑,聽見了嗎?」鄢子雲居然還在發火。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他的一顆心早已是一團亂麻,混沌不清。
「嗯……那位姐姐為我接了骨,是我求她放我回來的……我還要報、報答公子……咳咳咳!!」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尹離憂的聲音逐漸地模糊,他咳出一串串血花,暈倒在鄢子雲的懷中。鄢子雲青色的衣衫上留下了醒目的點點猩紅,顯得又是搶眼,又是淒麗。
「尹兒!!」淒厲的聲音劃破了長空,驚得樹上的的鳥兒鵲兒驚慌地四下逃竄。
「這位大娘,請你借我一把刀子和一隻碗,再往碗裡邊放些清水。」鄢子雲抱著昏迷的尹離憂,跑了好幾里地才找到一戶農家,他立刻就敲門衝進去借東西。
尹離憂因為內傷嘔血,本來就貧血的他生命岌岌可危。鄢子雲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嘴唇和指甲也逐漸泛起青紫,體溫不斷下降,脈象也十分衰弱。鄢子雲的一顆心也慢慢地下沉著。
「這位公子可是要殺雞啊?」通常農家殺雞,往往要準備一碗清水接住所有的雞血,等凝固後製成血旺做菜吃。看鄢子雲一進門就急著要這些殺雞必備的道具,那老婦人脫口問道。
「……不是!!」鄢子雲簡直不知所云,「少囉嗦,快點!」他顧不上禮貌連聲催促著,那老婦人見他頭髮散亂,目光狂野,身上帶著傷,懷中還抱著個一動不動的人,也不知是生是死。怕他突然發狂,那老婦人連忙取了一碗水,拿了一把刀子遞給了他。
鄢子雲劈手奪過,問也不問一聲,逕自抱著尹離憂走進那老婦人家的臥房,輕輕地將尹離憂放在床榻上。在把碗和刀子放在床邊的小桌子上後,他扶起昏迷的尹離憂,雙手抵在他的後心,調整內息全身一轉,突然感到手心一熱。尹離憂身子一震,鄢子雲已將自己體內的真氣渡向了他。
約莫過了一炷香時分,尹離憂終於悠悠睜開了雙眼,但皮膚、嘴唇和指甲的顏色卻未曾改變。他軟軟地靠在鄢子雲的臂彎中,頭腦還尚未清醒。
鄢子雲擁著他,讓他靠著自己的胸膛,左手繞過他的肩背,將手腕放在床邊小桌上的碗口處,一面用右手拿起刀子,毅然重重地往左手手腕上一割,鮮血立刻汩汩地流入了那碗中。一股極濃的血腥味登時在小小的房間裡飄散開來。
等血流滿了一碗,鄢子雲隨手撕下一截桌布繫住手腕止血,端過那滿滿的一碗鮮血湊在尹離憂的唇邊,輕輕地喚道:「尹兒,來,喝下這藥。」
尹離憂迷迷糊糊地聽到他說「喝藥,」下意識地乖乖張開嘴喝了一口。但刺鼻的血腥味和微鹹的怪味卻讓尹離憂睜開了眼睛,一看之下他驚呆了,「公子……這、這是什麼?」
「別問了,快喝。」鄢子雲不想讓他管太多,他很清楚尹兒若是知道這是自己的血,必定是不會肯繼續喝下去的。
但尹離憂一看桌上的刀子和他手腕上還在滲著血跡的白布,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公子!!」他激動地叫了一聲,霎時痛苦地將頭偏向一邊,不願再看見那碗熱騰騰的鮮血——那一定是公子的血!自己又拖累了他……
鄢子雲見他如此,臉色一沉:「尹兒,你又不聽話了嗎?這是主人的命令!你若是不喝,我就立刻拿它出去倒掉!」他幾乎是鐵青著臉說出這些話的。
尹離憂聽了,身子一僵。他只好閉著眼睛轉回頭,鄢子雲再次將碗湊到他唇邊,讓他慢慢地喝。而尹離憂一邊喝,淚水一邊不斷地流進那碗中,和著鄢子雲的血一起,一併被他吞下了肚子。
喝了大半碗,尹離憂實在是喝不下了,他忍不住輕輕推開鄢子雲端著碗的手,「公子,不行……我……我喝不下了……」
「不行也得行!繼續!」鄢子雲急紅了眼——若是他敢隨便死掉就試試看!!「快點!」
尹離憂無奈,只好一小口、一小口痛苦地繼續將那些鮮血吞下咽喉,直到喝光為止。鄢子雲放下碗,冷得像冰山、臭得像茅坑的一張俊臉這才稍稍地放鬆了一絲線條。他滿意地感覺到尹離憂的身子終於有了一點溫度,雖然臉色依舊蒼白,但和剛剛的死人臉相比已經好很多了。
「不准再失血了,你給我小心一點聽見沒?」明明就血虛的傢伙還要學人家見義勇為,替人挨拳頭,這不是活膩了是什麼!「算了……這事也不能全怪你……你先躺著睡一會兒好了。」這次是自己沒有看好他,以後他——以後?!
驚覺自己用的這個詞是多麼的不切實際,鄢子雲的思緒不禁一亂,還會有什麼今後?不久他們就要回到京城,然後他就要將尹兒交給刑部審訊,最後——看著他被凌遲處死?!
不,不能……絕不能!鄢子雲發覺他現在已經完全不能像當初那樣,事不關己地看待這個問題了。尹兒待他一片真心,他萬萬不能這麼做!!抱著尹離憂的手臂突然緊了緊,彷彿害怕誰會來搶似的。
「嗯……公子,你……」尹離憂突然感覺無比幸福,如果公子能一直這麼抱著自己就好了!他內心深處這樣期盼著,但下一秒他就為自己這荒謬的妄想而臉頰一熱。真是不害臊!你配麼?他在心中罵著自己。
鄢子雲回神,瞥見他的臉頰上還殘留著塵土和血漬,經過剛才淚水的沖刷後更是顯得楚楚可憐。他心裡一緊,連忙將他放下躺好,「我去拿帕子給你擦擦臉。」
尹離憂雖然感到一陣失望與失落,但他卻不想違逆鄢子雲的意思,乖乖地點了點頭。最終他還是忍不住,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囁嚅著問道:「那……那公子你……你快點回來好嗎?」
他的聲音和口氣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在撒嬌了,鄢子雲聽得暗暗心驚——這孩子依戀自己,居然已經到了如此的程度麼?!這……這究竟該如何處置才是?他自認對尹兒的確是存著些憐惜之心,可那並不包括什麼特殊的情感在內。若是因為自己一時的心軟,害得這孩子胡思亂想,入了歧途,那可就麻煩了。
說穿了鄢子雲還是根本不相信兩個男子之間會產生不尋常的感情——至少他認為在他自己來說不可能。他仍舊如是地堅信著,卻不知道有些缺口只要打開了一個縫,就會越裂越大……感情的事,是永遠不能用理智來控制的。
「尹兒,起來我給你擦一擦……」
鄢子雲真正做到了「賓至如歸」,很自覺地把這裡當成了自個兒的家一般。他罔顧那老婦人和她務農完畢回家的老頭子那四隻惶恐的眼睛,逕自找到一塊覺得還算乾淨的布回到臥室,準備給他抹抹臉。
原來尹兒已經睡著了,他暗道。
尹離憂受傷後體力不支,鄢子雲才離開一會兒的工夫他就進入了夢鄉。鄢子雲當下輕柔地用那布巾擦掉他臉上的血污和淚痕,慢慢地看見他柔和的五官逐漸一一地呈現在眼前。
尹兒長得真夠普通的,沒什麼本事身體又差,如果是個女孩子,可能會嫁不出去吧……見鬼!他在想些什麼無聊的事情!
鄢子雲收斂心神,看著尹離憂擦乾淨以後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他的五官真的太淡了!淡得像一幅輕墨染就的水墨畫一般,彷彿只要再加上一點點的水就會暈開、漾開,從此不見蹤影,不成原貌……他是那麼的需要人來鑒賞與呵護呵!
小魚兒一樣安靜的睡相,的確惹人憐惜……鄢子雲看著他沉睡的臉,猶如中了蠱一般,想試一試這細緻如冰的肌膚是否會就此融化,於是用手背輕輕觸了觸他的臉頰——原來是溫熱的;大拇指滑過他柔嫩的唇,竟然興起了想流連摩挲的慾望……鄢子雲倏地收回手,像是被火燙到了一般,臉色也突然變得煞白——他感到一股熱流倏地從指尖一直湧向下腹!
年屆二十八的鄢子雲早在十幾年前就知道那代表著什麼,他立刻狼狽地站起來,逃也似的離開了尹離憂身邊。
他不敢面對的是,那不止是本能,還包括了悸動,無法掩飾的悸動!!
鄢子雲逃出臥房,定下心神後將那老婦老翁拉到一旁,誠懇地說道:「老丈、大娘,實在對不住……我和……嗯,我和弟弟遇上了歹人,他受了重傷,所以方纔我不顧禮數,多有冒犯,還請恕罪。」他雖然個性冷漠了些,可畢竟出身名門,禮儀風度在必要的時候還是不會忘記的。
本來以為來了個瘋子的老夫婦這才鬆了口氣。老婦人忙道:「公子不必客氣,那位小哥現在可好些了嗎?」剛剛她聽到什麼「我不行了」、「不行也得行,快點」這樣奇怪的話,還以為是某人在逼迫良家婦女做苟且之事,嚇得不得了,還好一會兒就安靜下來了。
「他睡下了,謝謝大娘關心,等他醒來我們就離開。叨擾你們了。」他已經決定要盡快帶尹兒回到北京,讓弟弟鄢子皓好好救治他。反正離一個月的期限尚早,他要乘這段時間盡最大的努力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個清楚——他絕不能不明不白地讓尹兒去送死!他以前和自己究竟有什麼恩怨糾葛,他也絕不能胡裡糊塗地放著不聞不問。
那老婦人不再問什麼,拉著那老翁一起出門走向後院,說是喂雞去了。鄢子雲就坐在外屋,呆呆出神。
「公子!!」突然一聲驚叫打斷了鄢子雲的考量。尹兒怎麼了?他猛地跳起來跑進房去,
見尹離憂已經坐起身來,茫然地尋找著什麼。
「尹兒,為什麼起來了?」鄢子雲盡量溫和地問他,生怕他有什麼不妥。
「公子……」尹離憂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只是做了個噩夢而已,怎麼叫得這麼響!「我……我沒事,對不起。」可是,那個夢真的很可怕嘛!公子說:「我根本就不需要你這麻煩的傢伙跟在身邊!快滾吧!」然後他就消失不見了,自己怎麼找也找不到他。
其實自己早該明白這只是夢的。因為就算他再沒用,就算他再麻煩,可是公子從來都沒有這樣說過他哦!也沒有因為這樣而嫌棄他。這也是他感激公子的地方。
「沒事啊……」鄢子雲暗想,那你叫個什麼勁?還用那種嚇死老百姓的高音……算了,看他重傷的分上不跟他計較了,「那你再睡一會兒,等你睡好了我們再走。」
「我不想睡了。」怎麼能讓公子等他!「我們這就走……」說著他竟想下床,等站在地上才發覺自己頭重腳輕根本站不住,鄢子雲及時地接住了他。
「也好,」鄢子雲脫下外衫裹住他橫抱起來,「我們早點上路。」自己抱著他施展輕功趕路肯定會快些,剛才怎麼就沒想到。
「?!」尹離憂的心砰砰直跳,雙頰因為燥熱而升起了淡淡的粉色,這樣真的可以嗎?「公子……我還是自己走……」他掙扎了幾下,但鄢子雲抱得很牢,掙不開。
「閉嘴!這是主人的命令!」鄢子雲已經很清楚該怎麼堵住這張囉嗦的小嘴了。果然尹離憂立刻不再騷動,乖乖地靠在了他的胸前,但一雙黑黑的眼睛兀自瞪得大大地瞧著鄢子雲,充滿了疑惑。
「閉上眼睛,睡覺!」鄢子雲無法面對他深潭般探詢的雙眼,因為這問題的答案連他自己都搞不明白。
主!關心、憐惜和愛的尺度,究竟在哪裡?如果我能夠再狠心一些,您能夠同意嗎?也許就算你同意,我也做不到吧?這難道是你對我的考驗嗎?如果是,我不能怪您的殘忍……要做您的追隨者,這是我應受的。這就是我今天的告解,求您給我一個平靜的心境吧,阿門。[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