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多日之後,袁長雲進城處理事情,在茶館稍作歇息時,心思一空下來,這個困擾她已久的疑惑又浮起。
即使後來他每晚都將她吃乾抹淨,也讓她明白那惱人的疼痛只屬於初夜,她還是不懂他首次讓她領略到歡悅的那一晚,為何只做了一半。
難道是她睡著了不記得?還是她弄錯了?但不可能啊,後來每一次的經驗告訴她,若他真的做到底,就算她再累也別想睡著。
「客倌兩位是吧?請上座!」
一旁的吆喝聲讓她記起這裡是人來人往的茶館,明知沒人會看穿她在想什麼,她還是尷尬了起來,趕緊舉杯啜茶,努力克制因憶起那些畫面而不住狂鼓的心跳。
只是她真的不懂……她把玩著茶杯,沒發現不知不覺間,她的思緒又繞了回來。
他不是為了讓她懷有子嗣才碰她的嗎?但他這麼做,不但沒辦法讓她懷孕,他也沒有任何好處,何必把自己弄得那麼累?
還有,他的熟稔都是從哪裡學來的?他一個吻或一個觸撫,都能輕易焚燒她的理智,她卻生澀到只能承受,被他引燃的激情火焰擾得無法自已。
想到必須要有多少經驗才能累積成那種本領,她的心就像有小蟲在嚙咬著,又酸又刺,那不同於純粹憤怒的複雜情緒,讓她心情更加煩悶。
她好想找人問,不是那些和他站在同一邊的臭男人,而是一個能幫她解答困惑,甚至是傳授秘訣的手帕交……她暗歎口氣。
老實說,她有點想念大嫂。從小就和男孩玩在一起的她,根本沒有知心的同性好友,突然間,有個活潑開朗的小女人硬闖進她的生活,卻在逼人習慣她的纏黏之後,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了。
南方人都是這麼翻臉不認人的嗎?如同當年那個老愛逗她鬧她的漂亮小男孩,在誘她完全付出信任之後,卻搖身變成一個城府深沉的人,用貪婪算計狠狠刺了她一刀……
察覺自己連喝個茶都會陷入沮喪,懊惱之餘,她仰頭將手中那杯茶一飲而盡。
不要再想了!除了恨他,她沒必要對他有任何想法。
她的詭詐不及他,想再多都無濟於事,倒不如將所有心思全用來守住家產,也因此她才會三天兩頭就進城一趟,確定屬於袁家的錢財仍安安穩穩地存在錢莊裡。
更何況,她把握到一個很重要的關鍵——只要大哥沒打算分家產,屬於她的那份就算再多也只是空談,他根本就拿不到手。
他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他愛拉攏人心就隨他去吧,反正做再多都只是白費苦心,她犧牲自己換來免費的良駒,這筆買賣還是她賺到呢!
她振作起精神,揚手招來店小二。
「再上壺茶,四色果乾、豌豆黃、棗泥餅都各來一碟。」她要吃飽喝足才回去,至於他,就傻傻地懷抱大好美夢為他們袁家做牛做馬吧!
當她正等著點心上桌時,有人走近。
「袁姑娘,果然是你,我還想著這聲音真耳熟呢。」那人問也沒問就直接坐下,還自己倒茶喝。「都進城了,怎麼沒去我們鋪子看看?你好久沒跟小店買貨啦!」
認出那腦滿腸肥的模樣,袁長雲臉色一沈,而此時店小二送上點心,他竟也不客氣地大快朵頤了起來,她必須握拳才能忍住沒將他揪起扔出去。
這個施老闆專做馬秣買賣,人很不老實,偷斤減兩被她捉到還死不承認,有一次她差點和他在街上打起來,要不是大哥拉住她,她真的會當場將這臭老頭扭送官府,自此之後,她再也沒跟他叫過貨了。
都不相往來了他還來找她幹麼?還好意思吃她叫的點心?看到他吃得狼吞虎嚥,袁長雲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就連你大嫂偶爾也會到小店逛逛呢,她可精的哩,可惜啊南方人就是信不得。」完全無視她的敵意,施老闆嘴裡塞得滿滿的還能說長道短。「瞧,花了聘禮辛苦娶回來,結果就這麼跑了,嘖嘖嘖,真幫你們心疼吶!」
袁長雲瞇起眼。她懂了,這施老闆絕對是在大嫂手上吃過虧,現在逮著了機會來落井下石。
她是不清楚大嫂那笑臉迎人的小小個子怎麼制得住這施老闆,但能讓他恨到連人都離開了還來捅上一刀,不論大嫂做過什麼她都只覺得替她感到驕傲!
不容對方如此詆毀家人,她正要開口叫他閉嘴,卻聽到施老闆口沫橫飛地繼續說——
「像你嫁的武家不也吃過南北聯姻的苦頭?用難得一見的寶馬換了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沒用女人,還只生了個兒子就跑去尋短,這損失可大嘍……咦?你大嫂好像連個子兒都沒蹦出來就跑了?唉,明明就有前例,怎麼就學不乖啊!」
怎麼連城裡的人都知道她出嫁這件事?袁長雲正覺懊惱,沒想到施老闆接下來的話完全震住了她,讓她連那幸災樂禍的攻詰都無暇顧及。
他說的那人是她從未謀面的婆婆?只是……她聽過的傳聞並不是這樣啊!是施老闆在亂造謠吧?他的個性本來就愛興風作浪,加上事隔太多年,才會將事實越說越離譜……
她要自己別被沒有根據的蜚短流長影響,但想到他當年那唯一一次在她面前顯露的難過表情、想到武父對他的冷淡,以及小時候大人一提到此事就壓低嗓音的場景,陡然揪擰的心口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不,這才是事實!
「我只是過來關心關心,不聊啦,以後有空多來捧場。」誤將她的震驚視作為家醜神傷,自以為報仇成功的施老闆得意洋洋地離開。
袁長雲咬唇強忍叫住他的衝動,逼自己坐在原位。
若武朝卿願意說,他會自己告訴她,她不能用這種方式在他背後查探,那不是關心,而是滿足好奇的探人隱私。
只是……他真的會有想對她說的一天嗎?他們認識這麼久,別說是對她透露一絲絲關於這方面的事,他所表現出來的態度更是讓人無從察覺。
會一直記得的,因為那都是回憶,會忘記的只有難過。他曾這樣對她說過。
真忘了嗎?但若真的不在意了,他為何絕口不提?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他連一點點的情緒都不願對她釋放?!
急湧而上的難過和怒氣讓她再無法負荷,她倏然起身,放下銀兩倉促奔出。
她沒辦法再沒事人樣地坐在那裡,她必須離開、她要離開!
縱馬出了城關之後,觸目所及的是自幼伴她長大的無垠草原,亂成一片的思緒變得清晰,她的心卻更加茫然了。
她該氣他,氣他將她排拒在心門之外,更甚至是因為無法原諒他覬覦袁家家產,進而省下自己的同情與關懷。
但為何……她發現她氣的是看不穿他的自己,而他的隱瞞卻只勾起她陣陣的心痛呢……
★★★
傍晚,武朝卿剛踏進廚房,就看到那個蹲在灶前發呆的窈窕身影,他的腳步和正準備捋起衣袖的動作一起停住。
這是他家廚房,那個冒著熱氣的大浴桶他也很眼熟,當然,他每晚都抱著入眠的玲瓏曲線更不可能錯認——
即使他很確定自己沒走錯屋子,他還是忍不住又環顧了一圈。
平常非得拖到夜色完全低垂才願意回來的她,今天不但比他早返家,甚至還燒好了熱水等他?他絕對沒有抱怨的意思,但……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原本是想調侃她的突來之舉,但一走近,看到她臉上寫滿疲憊的神情時,全被不捨化成了溫柔的低語。
「怎麼不趁熱洗?」
他很清楚這是件多辛苦的工作,但因為他從小做慣了,也因為這對已成為男人的他並無足輕重,讓他忘了,這是項純靠體力、無法用技巧彌補的工作。
袁長雲眨眨眼,好半晌才意識到他的存在,但已經累壞的她卻連嚇一跳都成了種奢侈。
「給你的。」她簡短道,一站起,操勞過度的身體立刻用陣陣酸痛表達抗議,要不是因為真的沒力氣了,她絕對會忍不住咒罵出聲。
她不是那種連生火都不會的嬌嬌女,但今天她深刻體會到自己真的很好命。
他們袁家雖以勤持家,不過為了專注馬場事務,家裡還是僱有基本僕傭,煮食、燒水這種雜事根本輪不到她費心;而嫁到這兒之後,每天只要一進門就有備好的熱水等著她,她更是沒發覺到有什麼不便。
直到今日,當她必須從外頭的井提進足以裝滿這浴桶的水時,她才發現這讓她讚歎不已的寬敞容量全成了一場惡夢。
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可以在提滿整個鐵鍋的水、劈柴燒熱、再轉提到浴桶之後,還能維持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細心守住水的熱度直到她歸來?
「你比我更需要吧?你累了。」武朝卿擋住她不讓她走,明白地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
「那是給你的。」難過及懊惱一湧而上,她勉強擠出這幾個字後就緊緊抿唇,不讓已經顫抖的聲音洩漏更多的情緒。
凡事都要求勝的她,很少有這麼挫敗的時候。
她不是在討好或是想要彌補什麼,而是從茶館離開就直接回來的她,不見那佈滿熱氣的熟悉情景,才慚愧地發現,別說盡到做妻子的責任了,她一心只想讓他後悔娶她,更是順理成章地連一餐都沒為他備過,她甚至連他怎麼果腹都不曉得……
等她察覺時,自己已經開始挑水了。越累,她心裡越難受。因為她不曉得那看似簡單的付出,竟是如此辛苦。
「難道你要我洗完再幫你生出一桶熱水?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嗎?」武朝卿還是不讓她走,語氣已轉為輕快。「你洗,還是一起洗?兩個挑一個。」
知她如他,當然發現了她那不同於平常的沮喪,他並不是在這種時候還想逼她,因為他知道唯有用這種方式,才能讓她乖乖進到水裡去,而不是繼續在這裡和他僵持不下。
他以為她會橫他一眼,窘惱地叫他滾出去後獨佔那桶水——沒想到她卻在靜默片刻後,轉過身開始除去身上的衣物。
那是一連串足以將男人逼瘋的畫面,直至她進了浴桶,背對著他而坐,只有頸肩露出水面,完美細緻的線條仍是如此引人遐想。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選了第二個方式。」他很努力想說得像在談論天氣一樣輕鬆,然而微啞的嗓音還是背叛了他。
怎能怪他?光是想到和她一起待在那浴桶裡,就算是柳下惠再世也冷靜不了。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卻依然什麼話也沒說。
他也不再言語,直接當成取得默許,武朝卿開始動手脫衣,但那張俊魅的臉龐已不見笑意。
他進了浴桶,背對她而坐,感覺到她因兩人背部肌膚相貼而僵了下,他沒動,並未再朝她靠近也沒有讓出些位置,就這麼維持原來的坐姿。
須臾,感覺她放鬆了下來,他才緩緩地深吸口氣,再沈徐地吐出,要自己保持平心靜氣,但只要一想到她剛剛縮在浴桶裡的畫面,好不容易才壓抑住的怒氣和擔憂仍一湧而上。
他從不知道這個浴桶竟如此大,大得像要將她吞沒,那纖細的肩頭看起來好小,讓人無法和強悍驕傲的她聯想在一起。
是什麼事將她打擊得如此脆弱?
「可惜你今天沒去馬場,不然就可以看到我新捕獲的好馬了。」他逼自己笑出聲,還加進了炫耀的意味。
這件事應該會讓她開心吧?不然至少也會被他那討人厭的口吻激出一些怒氣。
他卻沒想到這些話聽在她耳裡,只使她的心情更加低落。
「……嗯。」想到他盡心盡力地達成他們的協議,而她非但沒有絲毫付出,還被他侍候得好好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她只應得出這個字。
沒見到預期中的反應,武朝卿的一顆心直往下墜。他絕不會傻到以為這是她的臣服,她是消沉到無力反抗,到底怎麼了?!
雖然他最想做的是直接轉過她的肩頭,問她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卻不能這麼做。
因為他逼得越緊,只會讓她越將事情往心裡藏,他太清楚了,對她的一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今天的她,卻讓他有種捉摸不到的無力感。
他強忍心焦,努力尋思——
輸只會激起她的鬥志,更何況他這陣子很收斂,她最多只會覺得氣悶,而且就算悶,也會直接找他算帳,而不是愧疚到無法面對他……
愧疚?他怎會直到現在才想到?!要不是顧慮到兩人相貼的姿勢,只要他隨便一動都會被她察覺,武朝卿真的很想狠狠揍自己一拳。
從不示弱的她,很少會有這種表情,而每一次,都與他有關。
第一次,是她察覺到他的孤獨,她什麼也沒問,直接用行動改變了他的生命。
之後,她察覺到更多,開口問怕傷了他,她從不主動提起關於他父母的事,而是將那份關懷放在心裡,但過於掛慮他的她,總會以為自己沒辦法再為他多做些什麼而自責著。
當她擔心而又無法訴諸於口時,就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她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卻不曉得其實他都看在眼裡。
他知道她的擔憂,但他從來不提。
因為他不希望她一想到他的身世就壞了心情,所以他從不曾言明,而是用實際的行動表達他的心無芥蒂,這些年來他不曾再見過她露出這種表情,於是他以為她終於放心了,結果……
他不知道她是從哪裡知道那些陳年往事,但從她現在的反應看來,她肯定是完全曲解他的用意了。
總算找到原因,武朝卿又氣又好笑,更多的是倏然地心安。
害他嚇死了,還以為發生什麼天大的事,他絕對要她為他的膽顫心驚付出代價——不過在這之前,他得先解開誤會,這種無能為力的恐懼他不想再經歷第二回了。
「你知道我為何會被取名叫朝卿嗎?」他往後靠去,讓自己的背和她完全相貼。心情輕鬆了,他也開始有心思把握這難得的機會多佔些便宜。
「你沒說過。」雖然沉宕的情緒還是籠罩著她,但這個從不曾聽過的事引起了她的興趣。
自己的輕薄行徑並沒有被發現,武朝卿笑得好開心,他知道她已被他勾走了注意。
「這名字是娘取的。」他必須捉緊心神,才能不去想身後的她有多誘人,繼續專心講他的故事。「娘是官宦千金,沒吃過苦,連換衣裳都有丫鬟幫忙,有一天她去廟裡上香時,被到南方賣馬的爹給遇見了,爹對美如天仙的她一見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