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墨紀拉」號商船駛進浮舟港的時候,整個港口都震動了。連見多識廣的老船員們都驚歎不已,稱「墨紀拉」是他們生平僅見的最奢華的船隊。龐大、瑰麗、精緻得超出了他們平凡的想像。
眾人議論紛紛,有人說,「墨紀拉」是遙遠的西方某國的皇家艦隊,後來因為皇室裡出了一位喜歡四處遊歷的公主,所以國王將艦隊改裝為商船,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年僅十八歲的美麗公主。
又有人說,其實船主並不是高貴的公主,而是某位富可敵國的公侯的情人,因在國內無法棲身,所以才置辦如此奢華的船隊,在海上比翼雙飛。
更有甚者,有人說,船主其實並非凡人,而是來往於瀚海,解救落難之人的人魚公主。因救過某國的王子,王子便送了船隊給公主,感謝她的救命之恩。
各種說法莫衷一是,甚囂塵上。
一直到聞訊趕來的南屏郡守錢順東步入商船,人們才意猶未盡地散去。可是,對於「墨紀拉」的好奇,卻在浮洲城上空愈演愈烈,漸成燎原之勢。
「錢大人,您對『墨紀拉』號商船有什麼看法?」程文皆一大早來到郡守府,捺著性子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見到陪小妾喝完早茶的郡守大人錢順東。
錢大人一手把玩著精巧的鼻煙壺,一邊迭聲吩咐下人上茶。等到二人又是一番客套落座之後,才斜睨著眼睛問:「聽說船隊總管去過程大人府上了?不知大人又有何看法呢?」
這隻老狐狸。
程文皆在心裡暗咒一聲,臉上卻還是正了容色,道:「說起來,這船出現得實在蹊蹺,誰也說不清楚它的來歷。船隊才剛剛靠岸,對浮洲的事情卻瞭如指掌。大大小小的官員,該如何打點?有什麼喜好?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處理得妥妥當當。依下官看……」
錢順東端起青花白釉的細瓷茶杯,用茶蓋漫不經心地撥著茶葉沫,程文皆的一句話便哽在了喉嚨裡。
一時又不知如何接下去。
錢順東啜一口茶,似是對茶葉極為滿意的樣子,瞇起眼睛笑了笑,「程大人,你是朝廷委派、兵部直轄的海司統領。按理說,海防的管制應是程大人的職責所在,怎麼大人反而來問我呢?」
程文皆被這樣綿裡藏針地搶白了一句,滿心裡不是滋味。可自問又沒有謝慕驍那份膽量,敢與南屏郡守針鋒相對。現如今,海司衙門裡少了一個謝副統領。海上,雖剿了一個海神,卻還有無數作亂的小海盜,蠢蠢欲動,欲代替海神海上稱霸的地位;而內地裡,又有錢順東這一隻老狐狸,明裡暗裡的打壓。
他這個統領的日子可是一天比一天難過。
眼見得浮洲城內的官員們,無一不受「墨紀拉」的拉攏與賄賂,他雖看在眼裡,疑在心底,卻也無人可以商議。這些人個個抽足油水,可若海上真出了事,失職之罪,還不是由他這個海司統領來承擔。
還是懷念有謝慕驍在的那段日子,萬事不操心萬事都放心,可是……
程文皆暗自搖了搖頭,從錢府告辭出來,人還未走到海司衙門,卻猛然聽得山上的號角吹得驚天般響。
路上不多的幾個行人紛紛駐了足,表情驚慌呆滯。
不是吧?前後短短才兩個月的時間,水牢又再度被劫?
沉重的石門隨著機括「嘎吱嘎吱」的聲音緩慢地移開了。天光洩入長長的甬道之內,轉個彎,消失不見。
長年累月,鑿山壁而成的石洞之內,唯有火把的光亮幽微地照亮這方潮濕的天地。但若是沿著山壁繼續向下,愈往裡走,則愈是黑暗,終年不見任何光亮。
是以,當燃燒著的火把隨著急沖沖的腳步聲倏然出現在眼前時,謝慕驍幾乎是本能地抬手遮住了眼睛。
「快,跟我們一起走。」
這聲音……
他全身一震,如遭電擊。遮眼的手臂迅速放了下來,刺目的火光之下,是一張熟悉的容顏。才不過一個月呵,一個月前,他們自海上分手,一個朝東,一個朝西。
如今,朝東走的海軍副統領被關押在不見天日的水牢之中,而朝西走的女海盜,卻一臉明媚地站在他面前,對他伸出手說:「跟我走。」
幾乎是下意識地,謝慕驍反手一掌擒住劫牢的龍霽月。
霽月一怔,「你做什麼?」
「你又來劫牢?」謝慕驍蹙眉。
「那又怎麼樣?你現在不也是階下囚?我順便把你救出去,不必感激。」她輕輕一掙,竟然沒有掙脫。
霽月氣惱地跺一跺腳,「放手!」
「你們來了多少人?又想像上一次那樣,把命都丟在這裡嗎?」好不容易把她們送走,甚至自己不惜落得一個私通海盜的罪名,被羈押在此,只等擇日押解上京,聽候審判。卻不料,那丫頭如此固執,如此不聽人勸,才走沒多久又折返回來,當真以為水牢的守衛都是紙糊的嗎?謝慕驍從未像此刻這般心痛又心急,痛急之間,手下便不由得一緊,直痛得霽月倒抽一口涼氣。
「你做什麼?還以為自己是海司副統領嗎?」手腕像被鐵鉗夾住了一般,掙脫不得。她從不知道,一個男人的手勁竟會如此之大,只是隨手一握,便令得自己全然無法動彈。霽月心中暗恨,才發覺自己完全不瞭解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既是被下在牢裡,她來救他,為何他竟毫無半點感激的神色?!反而一臉嚴肅,像是她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一般。
他還以為他是高高在上的海司副統領嗎?
霽月一咬牙,也不管自己的右手尚自舉著火把,便朝他揮了過去,想要將他逼退。誰知,謝慕驍完全未料到她會當真來襲,況兼火光炙人,一愣之下,本能地出招格擋。
他竟然還手!
霽月更是大怒,二人你來我往,轉瞬之間,在這窄仄的石室內,已拆了十餘來招。拳影如風,激得火光倏忽大熾,又倏忽而滅。
黑暗是在猝不及防之際瞬息而至的。
她的左手還被他握於掌中,右手上的火把在爭搶之中不知跌落何方?左腳抬起,還來不及踢出去……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有片刻反應不過來的寂靜。
不知何處有漏水聲,滴滴答答地響了起來。
空氣裡忽然升起一股尷尬的沉默。
他們……怎麼會打起來呢?
呆了半晌,霽月猛地想起自己的手臂還在他的掌中,不知怎麼,雙頰一陣燙熱,幸而是在暗中。可原本像鐵鉗一樣的鉗制,如今,只輕輕一掙,竟然掙了出來。
「我、我先出去,要不要來,隨便你。」匆匆丟下一句,霽月落荒而逃。
可她忘了,這裡是在水牢,只一個轉身,撞上石壁。痛還不說,觸手之處,粘濕滑膩,噁心至極。她駭叫一聲,猛然向後跳了一步。
身後,是謝慕驍寬厚結實的胸膛。好死不死!霽月在心中慘號。
腳步還未立定,卻聽得一陣低低的嘲笑聲發自震動的胸腔。
「謝慕驍!」她霍然轉身,用力地瞪大了眼睛,可是,眼前還是一片如墨的黑。她心裡打了個突,一隻手緊緊抓住謝慕驍的衣襟,逞強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但心底偏又不甘示弱,便只能一動不動地默立著。
好在,他的衣襟還握在她的手中,如此,便稍覺安心。好歹,在這蟲蛇鼠蟻亂竄的漆黑之地,不是只有她一個人。
「你不該一個人尋到這裡面來,外頭的兄弟怎麼辦?」
謝慕驍的話驚得她一震,側耳傾聽,激鬥聲似乎愈演愈烈,再拖延得片刻,等到城內的官兵集結而來,她們想脫身可就難了。
連連跺腳,卻又沒奈何。
這陰森腥晦的水牢,便是舉著火把,她也是走得膽戰心驚。如今,眼前一片全黑,要用手摸索著出去,那……那……何止等於要了她的命!
「這都怪你!放著好好的副統領不做,偏來蹲什麼水牢!現在能出去,偏又不肯走,你捨不得這裡嗎?那你就在這裡呆一輩子好了。」霽月硬著頭皮走了兩步,抓著他衣襟的手卻始終不敢鬆。
心裡頭如被火焚。
謝慕驍卻道:「我是被奸人所害,身陷囹圄,但自問一身清白,無所畏懼。有朝一日,聖上自會還我清白。」
「清白?」霽月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我怎麼沒有看出來,你竟是如此迂腐的一個人呢?自身是清是濁,上對天下對地,需要誰來證明?誰又有權來斷定你的清白?」
嘴上說著,腳下卻毫不怠慢。走了兩步,驀覺手中一緊,好似衣襟被扯直了,若是再往前走,勢必要撕裂。
霽月心頭百轉千折,不明白謝慕驍為何會如此冥頑不靈?罷罷罷,這樣糾纏下去始終不是個辦法,不如……
打暈他?
這主意不錯。霽月在心中竊笑。打暈了他,然後把他負在背上,再抓住他的手摸索著出去,管他是抓到蟑螂還是毒蠍,都是他自作自受。
才這樣一轉念,沒想到,手心裡驀然一暖。黑暗裡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
他、他他……竟然知道她心裡的想法?!
知道她想把他打暈?
天哪!龍霽月的雙頰直如疾火在燒。一半是做賊心虛,是慚愧,而另一半,是手心裡那一種陌生的溫暖,叫她惶然失措,亂了主張。
「我送你出去吧。」謝慕驍歎一口氣。
這丫頭,雖然莽撞,有時候的一些想法,更是一根筋通到底,絲毫不懂得斡旋轉折。可就是這種直性子,讓他在無可奈何之餘,又不得不真心歎服。
就像她方纔所說的那些話,聽起來似乎有些蠻橫不講理,可仔細想想,又何嘗沒有道理?他所做的一切,上可對天地,下可對良心,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受這樣的冤屈?可,即便知道自己是受了冤屈,也還要乖乖聽從他們的擺佈,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上位者知道,他的忠心與耿正!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不牽累靖安王府。
他的人生,怕是永遠也活不出她那樣的瀟灑與精彩。
謝慕驍牽著她的手,如同黑暗中也能視物,走得又快又急。霽月一路磕磕絆絆地跟在身後。
心裡頭卻轉過無數個念頭。
他說,送她出去。那麼,他自己是不打算走了嗎?既然不肯走,就還是官府的人,對官府抱著一線希望,指望有朝一日能平反昭雪。
若真是抱著這樣的決心,今日將自己擒住交給官府,所有的冤屈便可一朝洗清。
他心裡,是這樣想的嗎?
他會就這樣一直將自己拖到官府的大堂上去嗎?
她心中猶疑不定,偏偏水牢彎彎曲曲,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前方的打鬥之聲卻愈見清晰。
呀!那聲驚喊,是……海叔的聲音嗎?
霽月的手不由得一抖,指尖一片冰冷。
再隨著謝慕驍轉了個彎,前方陡然一亮,無數的兄弟高舉著火把,與水牢的守衛斗在一處。
「小月兒。」海叔眼尖,第一個發現了她,喜極,人也跟著要奔過來,卻在驀然瞧見他和她互牽的手之後,頓住了腳步,眼裡滿是不解與責問。
更多的人順著喊聲瞧了過來,霽月窘得滿面羞紅,趕緊甩開謝慕驍的手。可心裡卻又不免覺得奇怪。
她本是江湖兒女,向來不拘小節,從前大夥兒在蟄龍島,一起喝酒一起玩鬧,也從來沒有男女大防的顧忌。可是今天,面對著這些至親之人的目光,她竟莫名地臉發燙,心發慌。
也許……大約……是因為謝慕驍的身份吧。
大夥兒還遠沒有脫困,她卻先將仇人從牢裡放了出來,雖說是順便為之,舉手之勞,可,他畢竟不是她們同一路的人啊。
思及此,霽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再也顧不得他是走還是留?腰間軟鞭一抖,加入戰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