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花香……
謝慕驍深深吸嗅了一口,很熟悉。可眼前的景物,卻又是如此陌生。
記憶回放,是在水牢山下,當時,他正全神貫注提防著龍霽月突然發難,卻沒有料到,他最信任、最不設防的下屬會在背後偷襲。
然則,當真是毫不設防嗎?
謝慕驍苦笑再苦笑。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在任職海司衙門的這段日子裡,他早已練就了即便在睡夢中,也能跳起反擊的本領。
他不止一次在龐大的海船之上,與海盜袒胸赤膊,抵足而眠。
也不止一次,在戒備森嚴的海司衙門,遭遇復仇者的暗劍刺殺。甚至,有時候,他們會躲在任何一名同僚的身後,在你微笑著與之招呼之時,從背後突施冷箭。
他必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他所面對的是一群怎樣凶殘狡獪的亡命之徒。
然而,為何會在這一次,輕易放鬆警惕?
難道說,是這一個多月的牢獄生涯消磨了他鐵一般的意志?還是,僅僅只因為她?
龍霽月!
這個從來不按牌理出牌的丫頭,總是會在他最料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冒出一些讓人無法理解不可理喻的想法,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付諸實施。一次劫牢,一次劫法場,這一次,是第三次了。
他豁出一切,助她下山,結果呢?她居然以毫不在乎的語氣對他說,讓他自去坐他的牢,她和海衛軍的恩怨自由她自己去解決!
她怎麼解決?那丫頭解決問題的方式他清楚得很,向來都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留半點轉圜的餘地。
只要他一旦面對著她,她總是有辦法輕易撕裂他的冷靜與理智,再也顧不得其他。
謝慕驍輕輕歎了一口氣,放眼環顧四周,仍然不能確定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他被打暈之後,那兩方虎視眈眈的人馬都怎麼樣了?事情到最後,究竟演變成何種局面?
想到這裡,他心頭一緊,突地騰身而起,手剛觸到門把,以竹茅編製的門扉「咿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了。
有人來了。
他索性縮回手,大咧咧地站在門後,等著那個推門而入的人。
不管對方是誰,不管自己落到何人手中,總不外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瑾娘手中托著一個竹編的托盤,門開的一瞬,她看到龍精虎猛、蓄勢待發的謝慕驍,雙方俱是一愣。
「你醒了。」一愣之後,她微微一笑,邁步走了進來。
謝慕驍卻是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怎麼會是你?」
費記船行的老闆娘!這麼說,他是落到海寇手裡了?
心裡一鬆,突然有種世事無常,轉眼皆非的感覺。怎麼?自己被手下打暈之後,卻竟然反被龍霽月擒了回來?!
她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謝慕驍下意識地朝瑾娘身後看了一眼。
瑾娘將托盤擱到几上,回頭,恰好將他的神情收入眼中。
「她沒有來。」
他正在心中百般思量,那一眼,本是無意識的一瞥,待聽得瑾娘特意解釋了一句,才頓覺尷尬起來,忙掩飾性地別過頭去,輕輕「咳」了兩聲。
「副統領——」瑾娘喊了一聲,遲疑一下,抿嘴笑道:「大家本是舊識,這樣稱呼你不但見外,我還真覺得彆扭,這樣吧,我也不跟你客氣,還是喊你小謝比較順耳。」
謝慕驍在心中苦笑,論起心思縝密、言辭犀利,就是一百個龍霽月,也不是老闆娘的對手。
只一句話,不但點醒了他的身份處境,還頗有些嘲弄他當日喬裝接近費安的行為。
「老闆娘是明白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瑾娘忙擺手,「不不,我可沒有別的意思,再說,你也不是咱們抓回來的人犯,是別人交託給小月帶回來的客人。」
交託?
謝慕驍到底是聰明人,瑾娘這樣一說,他心底已明白了八九分。只是,如此一來,看守水牢的兄弟們,怕是一個都逃不脫罪責了。
「真笨!」他一拳擊在竹壁上。也不知道是在說自己,還是他的那幫兄弟。
那邊,瑾娘已經布好了碗筷。
「原本,我們可以不告訴你,將你在無煙島上關個一年半載,等事情平息了,再放你出來,這本來也是你那些兄弟們的意思。可是,」她將竹筷遞到謝慕驍手中,「小月懂你,她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若是讓你一個人偷生在外,讓別人替你受罰,日後,你定會自責一世,也會怪她、怨她一生。」
謝慕驍無聲地接過瑾娘為他準備的碗筷。
「趁熱吃吧,船已經準備好了,你隨時可以走。」
他低頭,將飯菜一股腦兒地扒入嘴裡,塞得滿滿的。瑾娘的話,讓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霽月懂他?
原來是真懂。他心裡所擔心的,所盼望的,無論處在什麼情況之下,他費盡心機也會去做的,她全都替他想到了。
沒有用「是為了你好」這樣的借口來為他做出想當然的決定,甚至,還替他安排好了船。
這樣周到——
他謝慕驍今生能得此一知己,死又何憾?
只是,他這一走,怕又是一去再難回返了。她卻尚能如此平靜地讓別人來告訴他一切,連一句道別的話也不曾有。
心裡頭不知怎的,在欣悅之餘,又不免有些堵得慌。
是吃太快,哽住了吧?他嗆住了,連咳幾聲,忙灌了幾口熱湯。
瑾娘在一旁冷眼看著,待他稍稍平息一些,才又道:「還有一件事,放眼整座無煙島,只有我一人是與你有恩無怨,所以由我來說最為恰當。」
有恩無怨?
沒錯,蟄龍島被破時,她不在島上,而他,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又確實是救過費安,所以,他對瑾娘有恩,瑾娘對他則無怨。
那麼,龍霽月呢?
他想起那一晚,她站在窗外,用吹筒對著他時,那樣痛恨的眼神,心裡頭如被冷風吹過,泛起陣陣驚寒。
「在你出島的時候,我們希望你能蒙上布巾。」瑾娘如是說。
謝慕驍這次,卻連苦笑都失去力氣。
他們,仍然是不信他的。無煙島,顯然是海盜的又一秘密基地。為了避免上一次的失誤,他們將他蒙上眼睛,就不怕他出海之後,再帶人前來攻打了。
謝慕驍低頭失笑,再抬起頭來時,臉上已恢復了一貫明朗灑脫的神色。他逕自從瑾娘手中取過布巾,蒙上眼睛,在腦後緊緊地打了一個結。
「無論如何,我都該謝謝你們,在你們完全不信任我的情況之下,還能將我帶回島上,悉心照顧,並且……」他唇邊微微浮出一絲笑,「沒有拿槍打爆我的頭,以告慰海神在天之靈。」
瑾娘一愣,繼而也笑了。
「小謝你還是如此樂觀,這樣吧,我再送你幾句話。」瑾娘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字句,半晌,放棄地歎了一口氣,說:「無論別人如何隱瞞,這件事你總歸是會知道的。靖安王如今已是戴罪之身,七公子犯下殺頭的重罪,被押在刑部大牢,你此去京師,實是凶多吉少。」
謝慕驍的雙眼被黑巾所罩,她實在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或許在此刻告訴他這些,是有些殘忍。
可是,既然他明責任,重擔當,有些事情,早知道總比晚知道要好得多。
瑾娘默然想著,謝慕驍已然起身,對她施了一禮,「謝家蒙此大難,尚有你們坦誠以對,謝某在此誠心感謝。他日山高水長,謝某但有昭雪的一天,定不忘各位今日相告之恩德。」
瑾娘側身讓過,待要說些謙遜之詞,卻不料,謝慕驍舉步之際,突然朗聲笑說:「聽說,夫人鬢邊的香雪蘭是蟄龍島的特產,在別處無法成活,不過,似乎無煙島上的香雪蘭也生長得不錯。」
瑾娘驀聽此言,神色大變。
可謝慕驍已在大笑聲中揚長出了門,她只得跺了跺腳,無可奈何地追了上去。
愈近京城,便愈能感受到六朝古都、盛世繁華的熱鬧景象。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趕集的、走鏢的、投考的、尋親訪友的、遊山玩水的……各式人等,絡繹不絕。相應的,供人歇腳休息的茶水鋪也多了起來,五里一棚,十里一亭,精明的小販們在供應茶水之餘,也賣些精緻可口的小點心,讓路人聊以果腹。
浮洲雖是南部的一大商業重鎮,但比起中原內陸的繁華卻還是有很大的差距。
是以,他們一路走走停停,居然走了一個多月,才走到京郊。幸而朝廷有明文規定,押解人犯都有一定的期限,過期不至,官差就算失職,失職之罪可大可小,輕則丟官,重則發配充軍。
謝慕驍倒不擔心他們會延誤時日。
只是,就連這小小茶水棚也不放過,每到一處便要藉詞休息,嘗個新鮮,他實在替幕後那人有些不耐了。
偏偏那個人卻還沉得住氣,說不現身就不現身,隱在暗處,卻又一路安排他們的飲食住宿,慇勤細緻之處,便連兩名官差也是艷羨不已。
說起來,這次押解謝慕驍上京,原本是個苦差。
南屏郡守錢順東擺明了是想讓謝慕驍吃點苦頭,一定要把押解的工作攬到郡守府來,說是怕海司衙門的人徇私,實則是想讓自己的下屬好好抒解一下往日的怨氣。
然而,才一上路,兩名差人還來不及對謝慕驍惡形惡狀,便被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神秘人給收買了。一路上,好吃好住,副統領前副統領後地招呼,也不給他披枷上鎖了,只用一根鐵鏈象徵性地將雙手拴住,出門前還不忘體貼地搭件長衫,掩住鐵鏈為他遮羞。
這一路行來,不知道的人怕不都以為是官老爺帶著侍從上京述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