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肯定,那暗中照顧他的人就一路尾隨在後。起初,他懷疑是謝王府派來的人,可後來一想,他十二歲離家從軍,獨自一人在外打拼,父親從未以王爺的身份對他額外加以照顧,不可能在今時今日家道中落之時,反而冒著包庇人犯的罪名,對他如此呵寵,更不可能對押解官差私相受賄。
那麼,最有可能的,只有一人!
雙眸游移之間,驀地鎖住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身水湖藍的衣裙,明眸善睞,大約是一路疾奔而來,額前的劉海和鬢邊的散發被風吹得鼓盪開來,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嫣紅的雙頰。
她逆著人流往外走,神情急切而又充滿著期待。
謝慕驍心頭一熱,站起來,向前跨了兩步,「慕藍!」
藍衫少女雙眸一亮,如一頭失韁的野馬般直直衝了過來,「二哥!」
她早早聽說這幾天二哥會被押解進京,便提前幾日,日日奔出幾十里地出來迎接,直到今日才算兄妹得見。
激動情急之下,謝慕藍縱身撲入兄長懷中,拉著他的衣袖,濕了眼眶。家中接二連三遭逢巨變,七哥入獄,生死未卜;四哥昏迷,人事不省;三姐性情大變,被送入佛寺靜養。如今,又是二哥,被污與海盜私通,回京受審,前景亦是不容樂觀。
往昔輝煌顯赫的靖安王府,如今,人丁凋散,七零八落。
滿腹的辛酸也只能在親人乍見之時予以稍稍宣洩。
可是——
這邊,兄妹二人相見,喜憂參半;那邊廂,卻有一人怒火中燒,瞪圓了雙眼。
龍霽月握拳再握拳。
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了幾百個「冷靜」、「冷靜」……可是,偏生就是冷靜不下來。一雙雪亮的眸子在那對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牽牽絆絆的人兒之間掃過來,再掃過去。
謝慕驍!
他怎麼能夠這樣呢?
他怎麼可以這樣不顧廉恥、與人當街摟摟抱抱?
看那個姑娘,眉目勻淨,梨花帶雨中更見俏麗可人。而謝慕驍呢?則任由她拉著他的衣袖,被鐵鏈拴住的雙手還艱難地輕拍著她的肩,眼中是難得一見的溫柔。
原來呵,原來,他在京中尚有紅顏等候,怪不得他不肯平平安安地呆在無煙島上,只等瑾娘和盤托出一切,他便迫不及待地乘船離去,再不回頭。
她知他不可強留,放他走是她心中另有打算。
而他呢?何曾有一刻牽念過她?記掛過她?
這一路行來,她心思用盡,百般盤算。
怕他受辱,不惜重金賄賂官差,又怕他吃不好睡不好,總是提前一日去下一個歇腳處打點一切,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麼,總是變換著花樣犒賞他的胃,又怕他憂結於心、愁思滿懷,遇到什麼好玩的事情,有意思的去處,總是慫恿著官差帶他前去賞玩。
可他倒好,才至京郊,就給她唱了這麼一出久別重逢、柔腸寸斷的好戲。
霽月驀地轉身,背對著他。心緒卻猶自不能平。
謝慕驍,他與她的恩怨還沒有斷,別的人,要治他死罪也好,要再續前緣也罷,都要先問過她龍霽月允還是不允!
一念及此,她又霍地握拳轉身,逕自朝他走了過去。
「咦?原來囚犯的待遇還可以這麼好呀。」一聲清脆的笑聲,極為響亮地止住了慕藍的眼淚,也同時止住了埋頭苦吃的兩位官差。
官差抬頭,驀然見到杏眼圓瞪,似笑非笑的女子,有一點搞不清楚狀況地相互對視了一眼。
這丫頭,可是他們這一路行來的衣食父母。是她把這一趟苦差變成了美差,也是她讓他們把謝慕驍奉為上賓看待,可是這會兒,怎麼像是有了惱怒之意?是怪他們伺候得不夠周到?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目光齊齊停駐在謝慕驍身上,頓時露出恍悟的神情。
其中一人頗為機靈,忙站起來,一把拉過謝慕驍,呼呼喝喝地道:「幹什麼?幹什麼?大爺們都還在這裡呢,你以為進了萬花樓?」
另一人捧場般地發出猥瑣的笑聲。
霽月微微皺了皺眉。
說時遲那時快,僅僅只在她皺眉的一瞬間,動手拉人的、動嘴嘲笑的,一人一下,生生挨了兩個大耳朵刮子。
兩個鐵塔般的大漢,一人捧住左頰,一人捧住右頰,哀哀呼痛。
謝慕驍無可奈何地扯了扯唇角,「對不住,我的警告慢了一步。」靖安王府裡得罪誰都可以,千萬別得罪了八小姐——「小辣椒」謝慕藍。
「就憑你們兩個也敢在這裡大呼小叫,對本姑娘不敬?今日,我若不讓你們長長見識,嘗嘗斷手拔舌之痛,你們還以為京師無人,由得你們小人當道,惡狗橫行呢。」慕藍乍見他們二人對二哥如此無禮,心中早窩了一團氣,想這一路行來,還不知二哥受了多少冤枉氣,便恨不得撕了眼前那兩張猙惡的嘴臉。
官差一來不把看似嬌滴滴的慕藍放在眼裡;二來在小小浮洲城也確是橫行慣了,哪能容得一個小丫頭欺到頭上?三來,衣食父母還在身後瞧著,他們也實在丟不起這個臉。
二人齊發一聲喊,一人抽了腰刀,一人抓起長凳,朝慕藍身上招呼過去。謝慕驍搖了搖頭,稍稍退後兩步,與他們拉開一段距離。不曾想,抬眼之間,驀然見到站在不遠處的龍霽月。
她就那樣隨便隨便地站在人群裡,如眾多的看客一樣,冷眼旁觀。
「霽月?」沒有絲毫遲疑,他邁步向她走去。一路上,從開始的懷疑到後來的篤定,他知道她一直跟隨在後,有好幾次,他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捕捉到她的身影了,可每一次又總是被她巧妙地迴避開去。
他想不明白,她這樣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可是,唯一能夠肯定的是,這漫長的跋涉之途,因為有了她,有了這麼一個猜猜疑疑、追追躲躲的遊戲,而讓人充滿了期待與感激。
「龍霽月!」
他的人還未走近,一條軟鞭忽地凌空而至,「刷」的一聲,擊向身在半空的謝慕藍。
正將兩名官差耍得團團轉的慕藍,陡見凌厲鞭影倏忽而至,不由得精神一震,隔空抓來一條長凳防身。
霎時,人們只見鞭影如風,裙角翻飛。
圍觀人群哄然叫好,連原本殺豬般嚎叫著的官差也忘記疼痛,揉著膀子看得目瞪口呆。
「你武功不錯啊,怎麼跟那兩頭豬是一夥的?」慕藍手腳不閒,嘴巴也不閒。難得啊難得,在全民尚文的社會風氣之下,真難得有人可以與她戰個旗鼓相當,更難得的是,對方還是個與自己年歲差不多的小姑娘。
「我若不出手,他那條膀子就真被你卸下來了。」
「卸就卸了,那又怎樣?」慕藍撇嘴。原本她也只是做做樣子,嚇嚇人而已,可現在既然有人出來打抱不平,她若解釋豈不是有示弱之嫌?
眼珠一轉,頑心頓起。
謝慕藍陡然甩開霽月,沖那名張大嘴巴,呆立一旁的官差掠去,一邊還不忘回頭笑道:「你不說,我還忘了,還有這條豬舌沒有拔。」
說笑之間,她的人已到了官差面前,人們驚訝地發現,起先還凶神惡煞的壯漢,此刻早嚇得面無人色,抱頭鼠竄。
眾人但覺有趣,哄堂大笑,竟是誰也沒有指責慕藍的意思。
本來嘛,兩名壯漢欺負一個姑娘,是不對,但如果反而被姑娘欺負了去,那就是活該了。
謝慕藍本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此刻又得了大夥兒的鼓勵,更是叫囂得厲害,看樣子竟真有拔舌的意圖了。
這一下,霽月想罷手也不能。
長鞭舞動,下手再不容情。眼看得慕藍一個閃避不及,鞭稍就要落在她的肩頭,謝慕驍只得身影一側,滑入戰團,擋在慕藍身前。
「住手!都住手!」
但,哪裡有人肯聽他的?
他——竟然幫別人對付她?!霽月的心狠狠一沉。
啊,真丟臉,竟然要二哥來幫自己。慕藍不甘心地噘了噘嘴。
於是,兩個姑娘很有默契地繞開謝慕驍,繼續開打。
可是,這叫人怎麼打個盡興呢?
謝慕驍如影隨形,誰要挨鞭子了,他去擋,誰要被拳打腳踢了,他也去擋。到最後,幾乎所有招式都招呼到了他身上。
只是,鞭稍總在離他寸步的距離,調轉方向。而慕藍的拳腳就沒那麼好說話了,她小時候經常跟二哥一起打架,打到鼻青臉腫,回家之後再相互遮掩。所以,她相信,這點拳腳,二哥還是扛得住的。
有時候,甚至是有那麼一點點故意的,她偏偏裝作收勢不住,一拳朝二哥的鼻樑打過去,再一腿踢向他的小腹,而在關鍵時候,軟鞭總是適時地化去她的力量,救可憐的二哥於水火之中。
嘿嘿,不對勁啊,太不對勁了。
慕藍收回探究的目光,若有所悟般,掩嘴偷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