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無奈使她的眼底蒙上一層恨郁,而那個心驚膽戰的壞預兆已變成夜裡一成不變的惡夢,夢中的她總是臨行著,四周是無邊無涯的漆黑。
她像是坐在殘破不堪的小船中,只有她一人浮沉於幽暗的大海裡,失去了方向,沒有任何光亮,只能茫茫的海中飄蕩著……
除了這個惡夢外,另一個惡夢是齊伯與奶媽對史展桓的偏見。
自從史展恆一家住進紀家後,夫婦倆對史展桓便十分不友善,常於言語中暗諷史展桓對紀家財產的覬覦。尤其是奶媽,她總認為史展桓帶有一股邪氣,批評那對碧綠的眼眸,說他勾人魂魄,攝人靈魂、像極了她家鄉出沒的精怪。
對於奶媽這些難聽的形容,紀菱也只是視她為少見到混血兒而不加以理會。
而紀龍開對史展桓的特別器重,則引來齊伯的個人偏見。因為在史展桓還未成為紀龍開的得力助手之前,這個舉足輕重的職位一直是齊伯在擔任。
在史展桓十六歲那年,紀龍開便開始讓他待在身邊學著幫他處理公務。
在這商務頻繁的中南半島上,各國商務人士攘往川流不息,史展桓流利的多國外語能力、辦事的俐落,及應對得宜的態度,立即成為紀龍開的好幫手。所以史展桓在兩年前成為紀龍開的翻譯與事業左右手之後,齊伯更是對史展桓惡言相向,嗤之以鼻。
其實不只他們夫婦倆對史展桓有偏見,就連在紀家的其他傭人都對史家的人頗有微辭,原因是史家三人原本也是紀家的奴僕,但卻享有與紀菱一樣的待遇,才使得大家的心理不平衡;不過主因是紀龍開的事業太過於龐大,只要任何人對紀菱好,就會被套上心懷不軌想奪篡紀家財產的疑慮。
然而這些鄙視,一切冷眼、譏消,史展桓都默默的忍受下來,而支持他漠視這些冷嘲熱諷的除了紀菱溫柔的愛外,還有他不願與命運屈服的堅強意志力。
原本紀菱在父親的安排下,在一星期後會先回台灣,但就在行前當夜紀菱卻病了,沒有任何的前兆,只是無緣無故發著高燒;昏迷了二天,清醒後就孱弱得猶如一個蒼白的遊魂。
如此昏迷、清醒的反覆好幾日,原本預定的行程便耽擱下來。
這場病使她的心智渙散、眼神迷離,總是喃喃地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就這樣又過了兩個星期,紀菱病情已轉好,紀龍開決定不管如何,紀菱都要盡快的離開越南,因為他自美軍那裡透過秘密管道得到消息,西貢將在近日有重大變化,所以後天使要她起程回台灣。
清晨,一夜無眠的紀菱倚靠著房間的窗欞,靜靜的凝望晨曦升起的變化,微風輕輕吹動她房裡的白紗幔,她的身影在若隱若現的白紗中顯露出淡淡憂愁的纖弱,聽著收音機裡傳來女歌手幽怨的歌聲反覆的低吟著: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明日又隔天涯?這是對她踉史展桓未來的預言,還是自己在胡思亂想?誰來告訴她,天哪!停止思想吧!
紀菱走過去把收音機關掉,告訴自己不要再思索這些未知的答案,這只會讓自己徹底的瘋掉;尤其在史展桓今晨將要離家前往峴港的同時,她強迫自己揮去紊亂的思緒。
但是……為何她的直覺有著與史展桓明日將隔天涯的心驚膽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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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裡傳來聲音,是史展桓準備出發前往峴港處理碼頭貨物裝卸的時候。
昨夜激情的吻別後,她就告訴史展桓在他出發之際不下樓去送他了。
她怕自己會遏抑不住的要求他別去,但是他的工作尚待完成,尤其在這段時期,他必須好好的在父親面前表現,所以她只有無奈的把情感壓抑下來。
不久,車子發動的聲音傳入耳際,該是他離開的時候了;紀菱在紗幔後瞥見他眷戀的往她窗台上眺望好一會兒,但她卻強咬著下唇,緊捂著雙耳不去聆聽汽車將遠離的聲音,強迫自己不能衝到窗台上喊住他。
直到車子遠去許久後,她才放下雙手,倚窗眺望著遠方重疊的山巒。
過了許久,她忽然想獨自到郊外別墅走走,於是吩咐奶媽為她備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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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別墅之後,紀菱堅持自己一人去溪邊散步,她踱著步子,緩緩的穿越一小段綠蔭小徑後,仰首望向湛藍天空,看著綿延橫亙的山巒,輕歎著這一切迅速的變化。
經過戰爭的摧殘,這裡的山林已不似以往濃郁,原本清脆的鳥鳴也不再縈繞於耳,只餘樹縫間篩落的陽光中,默默透著一點靜謐,也透露著悲哀與無奈。
紀菱踱步至溪邊,此時正值乾旱期,瀑布已不復記憶中的滂淪浩瀚,只在水流過溪石後,傳出涓涓的聲音。
她選擇獨自前來的理由,是想一個人靜靜的向這一切道別,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讓父親為難,父親為了撤離的事已心力交瘁,而她的任性已使父親在一夜之間不知白了多少頭髮,她不能再執著下去,不管惡夢是否成真,她決定與命運一搏。
所以她來這裡做最後的巡禮,環視這曾經是她與史展桓、史詠虹共同嬉戲的園地,這條河流曾經是她與史展桓命運相系之源,如今她在此向這些回憶告別。
別了!巍巍的山巒;別了!敦敦的白雲;別了!清澈的小溪。
別了吧!
就讓這一切,永遠留在我美好的回憶。
「再會吧!越南。」紀菱強忍著溢滿眼眶的淚水,輕輕的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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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你在哪裡?快回答我啊!出事了!」
在紀菱沉澱於離別的哀傷時,她聽到奶媽由樹林的一頭急促的跑過來,一路喊著。
「我在這裡,奶媽。」
「小姐,快……快回家裡去,西貢出……出事了!出事了!」奶媽臉色刷白,上氣不接下氣的說著。
「出了什麼事?奶媽,你快說啊!」看著奶媽驚愕的一路跑來,紀菱的心直直的往下沉,仿若將沉入冰冷的湖底。
噢!千萬不要是惡夢成真啊!
「剛才家裡來電話,說爆發了攻佔西貢的戰爭,有十萬大軍往西貢市區前進,現在西貢市內一片炮火隆隆,大家都倉皇失措的逃亡;美軍已在西貢港上緊急撤離最後一批大使館的人員,老爺交代我要馬上帶你去西貢港直接搭船離開。我們快走吧!晚了就搭不上老爺安排好的船班,快走吧!小姐。」
奶媽帶來的是青天霹靂的噩耗,這噩耗使得紀菱腳一軟差點癱坐下去。
「振作點,小姐!」奶媽迅速的攙扶住紀菱。
「不,奶媽,我……我要回西貢去,爸爸還留在那裡,我要找到他。」紀菱勉強振作起精神,跨出踉蹌路腳步往汽車的方向走去。
「回……回去?」奶媽一面緊迫著紀菱,一面不贊同的喊著:「不行!回去太危險了,現在西貢城裡的人都往外逃,我們回去不是自尋死路嗎?小姐,不行啊!而且……」奶媽面有難色的欲言又止。
「而且什麼?」紀菱有些不耐的提高音調。
「剛才我那口子來電說那雜種……」奶媽不小心脫口而出。
「住口!奶媽,我不准你這麼叫展桓!」對於奶媽的措辭,紀菱氣得臉色發白,疾言厲聲的糾正她。紀菱知道家裡的人私底下是怎麼嘲笑史展桓的,但在她面前用詞還是會小心翼翼,沒想到奶媽今天會在她面前這麼直截了當的咒罵出來。
「是,小姐。」奶媽有些不悅,但又不好說什麼的撇撇嘴,「我家那口子說,史展桓趁越共進軍的這亂頭,打算殺了紀家全家大小奪取財產,然後遠走高飛;反正在這亂七八糟的當兒殺了人也不犯法,真是喪盡天良的東西……」
「住口!住口!住口!」紀菱氣得一連吼了幾聲,「我不准你譭謗展桓,你可以討厭他,你可以不苟同他,你也可以在我聽不到的地方罵他,這我都不管,但你就是不可以這樣的污蔑他,你聽到了嗎?」紀菱從未如此氣憤過,這是何等卑鄙的誣陷。
她沒想到管家夫婦會厭惡史展桓到這個地步,竟然會用這種卑劣的罪名污蔑他。
「哎呀!小姐,你不要執迷不悟,被他好看的外表所迷惑了,其實我們有很多事情都不敢讓你知道,你不要看他年紀輕輕,其實一肚子壞水、一臉的邪氣,處心積慮的想要併吞紀家的財產,只有你和老爺才會被他的甜言蜜語所騙。小姐,你年紀還小不懂事,但是你要聽奶媽的話,我不會害你的。」
「不要說了!我不要再聽!」紀菱雙手捂著耳,激動的搖著頭。
噢!為什麼在這個節骨眼上她還要聽這些污蔑的字眼,她實在不知道奶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何今天會如此激烈的在她面前辱罵史展桓,說些罪大惡極的罪狀把在他身上?
「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一定要回去一趟,我絕不會棄爸爸不顧,自己一人離開的。」紀菱不由分說的上了汽車,然後對司機說:「廖叔,我們快回家去!快一點!」
「這……好……好的,小姐。」司機似乎有些躊躇,但還是發動引擎。
車子在道路上飛馳著,一路上隱約可聽見遠處傳來的炮火聲、嘈雜聲,此起彼落的不絕於耳,而且越接近市區聲音越是清晰。
原本寂靜的道路擠滿了竄逃的人群,騷亂的氣氛似洶湧的波濤淹過街頭巷尾,他們穩家帶眷拚命的往西貢港的方向奔馳而去。
此時,就在離紀菱車子不遠處的街道上,突然發出磊的一聲的爆炸巨響,接著一柱黑煙竄向天空,紀菱嚇得心臟像被人用力緊緊一揪,幾乎快蹦出胸口。
而那一柱黑煙的位置正是家裡的方向!
這一巨響也嚇壞了司機廖叔,他突然踩下煞車,打開車門便跑了出去,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一臉驚慌的丟下一句話:
「對……對不起,小姐,我擔心我家裡的妻兒,我要先回家去了。」語畢,他就竄進雜亂的人群中,不見蹤影了。
「回來啊!老廖。」奶媽對著消失在紊亂人群裡的司機吼著:「你要棄我們於不顧嗎?」
「奶媽,讓廖叔去吧!我們用走的,已經離家裡不遠了。」紀菱下了車子,疾步的往煙火瀰漫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難民瘋了似的往碼頭奔竄,整個城鎮亂成一團,哭喊聲、尖叫聲,以及陣陣攝人心魄的隆隆爆炸聲,其中還夾帶著駭人的機關鎗聲,達達的不絕於耳;這些聲響像天崩、像地裂,隨著這染滿鮮血的城市在怒吼、在掙扎……
紀菱看到眼前的景象,覺得血液好似在逐漸流失,她咬著唇,努力揮去暈眩不已的感覺。
就在此時,一位中年人抓住紀菱的手臂,急急的說:
「傻瓜,你怎麼往城裡跑?趕緊往港口的方向逃,快點!最後兩個船班還沒走,快點逃啊!越共打進來了,你看!」他指著遠處巍巍聳立的鵝黃色與白色的法風建築物。
「大統領官邸已經升起解放軍的軍旗,西貢是真的淪陷了,別再流連了,再耽擱下去就會走不成,快走吧!」那位中年人丟下這些話後,就往港口的方向快速的離去。
紀菱並沒有理會中年人的忠告,也沒有放緩腳步,她一直往家裡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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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到院子的大門,在紀菱要入門的當兒,她與榮嫂撞個滿懷。
榮嫂一臉恐懼的高喊:「殺人了!殺人了!救命哪!」然後,她就發了瘋似的往外跑去。
紀菱一臉慘白的衝進大廳,厲聲的喊著:
「爸……展桓!你們在哪裡?爸爸!展桓,回答我啊!」紀菱像只無頭蒼蠅似的到處尋找他們,但是卻沒有半個人回答她。
就在她走到後院時,被眼前的景象駭得停住腳步,血液迅速自身體裡抽離讓她刷白了臉。
她看到自己的父親動也不動的癱倒在地上,臉仰望著天空,而他的身體就浸在一攤殷紅的血泊中。
在不遠處她看到了史詠虹,她的衣服像被野獸撕咬後的狼狽不堪,她的神情癡呆、頭髮紊亂,似乎沒了神智;她坐在一個男人的腳邊,而那個男人正用一對綠色的眸子瞪視著自己。
他是史展桓,而他手上正握著一把機關鎗。
見到這一幕的紀菱,全身不可遏抑的戰慄著、雙唇顫抖著,雙眼直盯著眼前的景象;她看到手持槍械的史展桓,又看著倒在血泊中的父親,瞬間明白榮嫂為何會高喊殺人了這句話,也頓悟奶媽剛才辱罵史展桓的那番話。
她的心在此時被利刃撕扯成一片片、一塊塊,對史展桓一切的情愛、眷戀,也隨著殘破的心消失殆盡。
紀菱撲向父親的軀體抱著他,暗啞的發出嘶吼聲:
「啊!不……爸爸,這不是真的……這是惡夢……天啊!誰來從惡夢中救醒我啊!」
紀菱悲慼哭喊著,她看到站立在不遠處、面無表情冷眼瞪視她的史展桓,立即不假思索的欲撲向史展桓身上。
但此時奶媽從門邊突然竄出,死命的抱住紀菱,將她拖往門外,一面連聲的喊道:「危險啊!小姐,你不能過去。」
「不!放開我……啊!放開我,我要去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別傻了,他已經殺了老爺,會再殺了我們的,你別再相信這喪盡天良的雜種了,快逃啊!」
紀菱發了瘋的狂叫著,滿臉的錯愕與淚痕,以近乎歇斯底里的嘶吼著:「為什麼!史展桓……為什麼你要這樣做……為什麼!」
突然,一聲爆炸聲在史展桓與紀菱之間炸開,那豪華氣派的宅子傾頹下來,瓦礫、碎石瞬間滾落,塵埃在風中飛揚,煙硝在空氣中瀰漫。
這一切阻隔在他們之間,在煙霧瀰漫中,彷彿看到史展桓的綠眸在這一瞬間慟訴著一股悲涼。
就在這驚鴻一瞥後,房子在剎那間失去原有的富麗堂皇,慢慢的成了廢墟。
湛藍的天空已被烽火染成赤紅,像血管裡脈動的血一般殷紅,隆隆炮聲淹蓋了人們爭取生存的空間、生命的尊嚴;原本富庶的大地在哭號、壯麗的山巒在哀吼、迤灑的河川在鳴泣,紀菱淒厲的悲鳴伴隨著風的呼嘯,在天地間迴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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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菱模糊的意識漸漸自塵封的回憶中甦醒。
驟然清醒的理智使她用盡力氣掙開史展桓的擁抱和親吻,她大喊著:「放開我!」
「不!我不放開,我再也不放開你了!」史展桓再一次摟住她的身軀,有些蠻橫的說;「你再也不能叫我放開你了,紀菱,噢!紀菱。」
「我叫你放手,你這個殺人兇手!」紀菱痛苦的嘶喊。
這一句話果然收到預期的效果,史展桓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渾身一震,目光變得深沉,呼吸濃濁而沉重,表情泳冷而古怪;他放開環在紀菱腰間的手,踉蹌的退了兩步,用狂亂炙熱的視線死命瞪視著她。
好一會兒,才自他的口中冷冷的擠出一句:「看來,你並不怎麼期待這次的重逢。」
她寒聲的回道:「我應該期待跟殺父兇手重逢,然後喜極而泣嗎?」她咄咄逼人的指責他,恨恨的怒視他,目光透著長久歲月中所累積的痛苦。
「很好。」史展桓的眉蹙得更緊,冷漠又帶著淒涼的自嘲:「十二年的歲月果然厲害,它竟能使原本溫婉柔順的女孩,輕易蛻變成冷酷尖酸的女人。」
「是的!十二年的歲月可以使我冷靜的思考,面對自己年幼時的懵懂,反省自己竟無知到輕信你卑鄙的甜言蜜語;十二年的歲月可以讓我徹徹底底認清一個披著人皮的狼,如何亮出他的利爪,把我的人生毀滅殆盡!」
她死命瞪著他,這將她的幸福徹底摧毀、使她家破人之、讓她美夢完全粉碎,頓時從明亮的雲端陷至黑暗冷酷地底的男人,對他,她有著深切的恨意。
對這些殘忍的指控,史展桓的心中充滿苦澀和沮喪。當他在台上瞥見她時,他彷彿不相信正身處在真實的生命中,以為這只是他長久思念的幻想與錯覺,以為這又是一個海市蜃樓,在旭日東昇時剎那間又會消失了蹤影。
但當他擁抱到她溫暖的身軀時,這才感覺不再虛幻,他感謝上蒼願意給他這份奇跡,使他在多年後還能在地球的另一端與她重逢。
當年,西貢的炮火一響,竟阻隔了他與紀菱的十二年的光陰。
然而,十二年的魂紊夢系卻換來句句冷酷的話語、聲聲無情的苛責。他為紀菱的改變感到吃驚,長睫毛遮掩不住眼裡溢滿的哀愁,白皙的臉頰不再如盛夏蘋果般的白裡透紅,只顯得蒼白與消瘦;唯一不變的是她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但卻更加襯托出她的瘦弱,像一株經歷風雨後的白玫瑰,獨自兀立著。
天啊!這十二年來,到底有什麼殘酷或痛苦的事加諸在她身上,使她的美麗蒙上令人心碎的陰鬱?
「紀菱。」他苦澀的緩緩道,「你……在恨我嗎?」
「不!我恨我自己!」她淒側一笑,嘴角帶著悲涼。「在你那麼殘忍的對待我後,在你給我如此痛苦的回憶後,我居然無法恨你,所以我恨的是我自己,你滿意了嗎?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
紀菱越說越激動,一層薄霧蒙上她的眼睛,她努力的將它們隱忍在眼眶內,轉過身去抬起雙臂環抱自己,那用力過度而陷於皮膚的指尖泛著蒼白。
對於今天的意外重逢,她一時無法調適;在這漫漫的歲月裡,她已數不清有多少次想像著他們重逢的瞬間,但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也不是在這樣的情緒下。
每當她孤獨無依、思念他到心痛,且被生命中的險阻折磨得只剩空洞的軀殼時,她曾恨他恨到心碎。但今天面對他活生生的站在她眼前,問自己恨不恨他時,她竟說不出恨他的話語,她不知自己的感覺到底是什麼,而她恨這樣的自己。
「紀菱,你還是沒變,你還是那個善良的紀菱。」史展桓舉步向前自紀菱的身後緊緊的環抱住她。在她說出這些話後,他明白她內心的矛盾與掙扎。
儘管十二年前的事件讓她有一千萬個的理由來恨他,但他卻感覺不到她真正的恨意,他為她的這份善良而心痛。
「放手!放開你這雙沾滿血腥的手!」紀菱用力的掙脫他的懷抱,驟然的轉過身,怒視著他。「我無法恨你不表示我原諒了你,對於你的忘恩負義,心狠手辣,我絕不原諒;對於你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我會加倍的向你索討回來!善良?請你別小看這十二年的歲月,它可以讓我學會保護自己,不再天真的輕信別人,好讓我再次面對你這只沒人性的狼時,可以一眼就認清你偽裝的醜陋外衣!」
當史展桓聽到紀菱對他的控訴,看到她因憎恨而犀利的冷眸時,霎時,他的熱情又化成一攤死水。
他的唇緊抿著,灼灼的目光透著遏抑住的怒意,那怒火燒痛他的神經。
他們怒視著對方,四周的聲響彷彿只聽得到彼此紊亂的心跳與沉重的呼吸。
就在此時,一堆新聞記者往花園的方向走來,馬上將史展桓簇擁著,攝影機、相機、麥克風爭相擠到他面前,圍繞著他進行採訪,紀菱被擠出記者群,踉蹌的退後幾步。
「克莉絲汀,你剛才是怎麼了,人不舒服嗎?」原本擠在記者群當中的瑪莎看見紀菱,納悶著她怪異的舉動。
「呃……我沒事。」紀菱掩飾失態,把思緒拉回現實。
「那就快工作吧!剛才的頒獎鏡頭你已經錯失,如果在這裡又交白卷的話,老總一定會把我們兩個炒魷魚的。」瑪莎皺起眉頭,她擔心這次的採訪若是沒完成,紀菱的工作可能不保。
「好……好的,瑪莎,剛才很抱歉。」紀菱深吸一口氣,想起她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工作機會,無奈的一咬唇,拿起背在肩上的相機準備開始採訪工作。
當紀菱往裡靠時,大家突然往外移動,顯然是史展桓正往外走欲離開。
對於他又是一貫不接受採訪的態度,記者們都有些微慍,一位資深女記者捺不住性子說:「羅安博士,難道你這輩子都不打算接受採訪嗎?」
聽到這句話,史展桓停下腳步,臉上帶著一抹高深莫測的微笑。
「當然不是,只要照我的條件,我可以接受獨家專訪。」他轉過身望向在記者群外的紀菱,嘴角揚起了笑容。「為了不讓剛才那位美麗的女士失望,也為了洗清我拒絕媒體採訪的『惡名』,所以我接受……」現場被史展桓的小幽默惹出不少笑聲,大家也一同看著那位資深女記者。
「請站在後面穿著白色禮服、長頭髮的女士,可以告訴我你的報社與姓名嗎?」史展桓的視線直直的落在紀菱身上,大家也隨著他的視線望向她。
他要幹什麼?紀菱從沒同時被這麼多對眼睛注視過,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但尷尬之餘,思及這份工作對自己的重要性,還是強迫自己拿出工作態度來。
「時代風雲雜誌,克莉絲汀·紀。」紀菱簡短的說出。
「那麼我將接受時代風雲雜誌紀小姐的獨家專訪,為了表示誠意,這是我的名片。」他走到紀菱面前,遞給她一張名片,「專訪的時間由你決定,我隨時都可以配合。」
接著,他轉身對那一群目瞪口呆的記者莞爾一笑,「如何?各位,我是不是可以洗清拒絕採訪的不合作惡名了?」語畢,他便往圍住休士頓市長的一群人方向跨步邁去,留下大家詫異的注視著紀菱。
幾秒過後,大批記者回過神又發揮職業的本能,尾隨在史展桓身後追問著他改變態度的原因,並且把這個話題當作新聞來炒作。
在那一群記者漸漸遠離後,瑪莎扯扯紀菱的衣袖,有些興奮又不敢相信的說:「走運了,原以為會弄砸這次的採訪,沒想到卻天外飛來這個好運。太好了,一向拒絕採訪的羅安博士居然願意接受你的專訪,這下對老總能交差了。」
紀菱怔怔的低下頭看著手上的名片,上面印著——
美國太空總署(NASA)林頓·詹森太空中心航空太空工程總工程師法蘭克·史·羅安博士
不知怎地,她的心開始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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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紀菱意意外得到專訪羅安博士的採訪權,但是事實並不如她想像中的如意。一早,各大報以大篇幅報導了NASA的頒獎典禮,其中還刊登羅安博士意外接受紀菱專訪的花絮新聞,並被渲染為休士頓版本的灰姑娘,連兩人的相片都上了報。
當總編輯一大早到雜誌社後,就氣急敗壞的將紀菱和瑪莎喚進總編輯室訓誡一番,然後對紀菱下了最後通碟——要她選擇交上稿子或辭呈!
兩人回到各自的辦公室後。紀菱似有難言之隱的態度,讓瑪莎稍有微辭:
「你到底有什麼事情隱瞞著或是有什麼苦衷?」
「唉!我們是搭檔,對你隱瞞似乎說不過去。」紀菱深深歎一口氣,接著洩氣的坐回椅子,「這位羅安博士是我的舊識,十二年前我們曾在西貢一起生活過許多年,但後來我們之間發生了一些事,使我們的關係變得很惡劣;越南淪陷後我們就失去聯絡,直到昨天在派對上才又與他重逢,所以我現在不想見到他。」
「難怪!原來他會接受專訪並不是想洗清『惡名』,而是別有用心。」瑪莎頓時明白過來,但是她倒不覺得史展桓有任何惡意,反而很欣賞他的作風。「看來他的確用心良苦的想見你一面。」
唉!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還是趁早完成工作吧!紊亂的思緒纏繞在紀菱心頭,對於瑪莎愉悅的心情她可是一點也感受不到,最後想起了總編的威脅,她無奈的拿起相機與速記簿。
「我走了,今天下午不回來和你一起用午餐了。」
「這個給你。」瑪莎自抽屜裡拿出一個小型錄音機遞給紀菱。「你沿著四十五號州際公路開,那條路到達詹森太空中心比較快;還有,別忘了向羅安博士提及我,希望下一篇的獨家專訪我能有這個榮幸,最後,祝你好運了!」她俏皮的向紀菱眨眨眼。
「謝謝。」紀菱扯扯嘴角算是回應瑪莎,她把錄音機放入皮包後便離開辦公室,到停車場去開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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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士頓的秋天涼爽,黃澄澄的太陽鑲嵌於湛藍的穹蒼,敦敦白雲懶洋洋的懸掛在藍天中,風緩緩的吹散雲堆,曳著長長雲絮形成立體層次的形狀。
紀菱搖下車窗讓清爽的微風飄入車中,她的長髮迎風飄揚,道路旁的楓紅點綴在樹梢間。她大約開了四十公里左右,太空中心已出現在眼前。
這太空中心她還是第一次進入,裡面大得有如迷宮,而且十多棟的建築物分散坐落在這一大片的土地上,光憑一張名片還真不知道要到哪裡找史展桓呢!
於是她來到服務中心,服務小姐親切的幫她查詢與知會,再由專門的引導人員駕駛著專用電動車,將她帶往史展桓所處的太空環境模擬研究所。
經過半公里路程後,引導車在一座十多層樓高、長方形建築物的停車場前停住。通過兩道安全檢查後,他們乘電梯上了六樓的研究人員辦公室,在到達這一層樓的管理室時,一位身著白色研究衣的褐髮女職員出來接待紀菱。
「幸會,我是時代風雲雜誌的克莉絲汀·紀,今天是來採訪羅安博士的,不知能否為我安排一下?」紀菱遞上自己的名片,客氣的詢問。
「我是跟隨羅安博士的研究生,珍妮·高登。幸會!」高登笑容可掬的伸出手與紀菱輕輕一握,「羅安博士正在工作,要等一切告一段落後才能離開現場,所以羅安博士要我轉告,必須請你再等半小時他才可以出來接受你的訪問。」
「好的,謝謝你,高登小姐。」紀菱忘了必須先打通電話跟他約時間,這是應有的基本禮貌、卻被總編的最後通碟、與自從跟他重逢後的雜亂思緒弄得亂了方寸。
「那麼,請跟我來,我先帶你到羅安博士的辦公室,你可以在那裡等他。」高登帶領紀菱走向長廊,紀菱默默的與她並肩走著。
走了幾步後,她發覺高登一直打量她。「我臉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噢!抱歉。」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你是報紙上說的那位灰姑娘嗎?」
「我不是灰姑娘,但今早的報紙的確有報導羅安博士對我的惡作劇。」沒想到新聞媒體的傳播是那樣的迅速,這不是紀菱所樂見的,畢竟成為人們的焦點是一件惱人的麻煩事。
「請別怪罪羅安博士,這只是他的幽默而已,他對女性從不會無禮的。」或許她聽出紀菱話中對羅安博士有些不悅,便替他辯白。
「是嗎?」她很懷疑,可是沒有說出口。儘管高登對他護駕有加,而且充滿憧憬的言語也表露無遺,但也只有她知道他善於偽裝的外表。
「紀小姐,請你在裡面等待一下。」來到辦公室,高登打開門讓紀菱進去。
「好的,謝謝你!」在高登轉身離開後,紀菱環視這間頗寬敞的專屬辦公室。
一進門就看到醒目的大型特殊製圖桌,連接著許多複雜的科學儀器,正中央放置一套電腦系統的辦公桌。
然而吸引她目光的是相框裡的史展桓,相片中的他展露出神采飛揚的微笑,而站在他旁邊的是位身材高瘦、頭髮鬍子皆已灰白的老先生。
由背景是麻省理工學院的大門來看,這是一張史展桓取得博士學位的紀念照。
紀菱的視線自相片上移開,走到書桌後的一大面玻璃窗眺望俯瞰一個寬廣的空間,約十層樓深與二個棒球場那麼寬,中央擺放著一架太空梭,太空梭的四周散佈著各種大大小小的儀器。周圍有一組約二十多位的工作人員與技術師正在進行機械手臂的操作,他們都穿著同一樣式且繡有自己英文名字縮寫的工作服。
她的視線再移往太空梭的正前方,史展桓高大的身材並不難辨認,她看到他透過麥克風對工作人員喊話,很專注的看著技術師操作機械手臂,偶爾低下頭看著控制台上的電腦設計圖。
然而,看到史展桓工作的情形,紀菱有一股強烈的心酸湧上心頭,使她的心霎時糾結成一團。
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猶記得史展桓最無奈的是他的出身以及他混血兒的臉孔,在西貢那個保守的年代裡,這是他的悲哀,像是被鄙視的烙印烙在他身上,使他的才華都被這些歧視所掩蓋。
史展桓心痛無奈的吶喊,彷彿繚繞在她耳際——
你看著好了,紀菱,總有一天我要憑著雙手奮門出一番成就來,要你能夠以我為榮,教別人再也不能罵我高攀,說我不自量力!你看著好了,總有那麼一天的!
是的!他真的做到了,在這個國家他的才華能夠嶄露,在這個種族融合的社會下,他再也不會聽見雜種這個難聽的字眼,他混血兒的出色外表,反而得到人們更多的讚賞,受到更多女性的青睞。
她為他的成就感到驕傲,不論他們之間的恩怨如何,此時她是出自內心為他感到欣慰。反觀自己呢?紀菱忍不住自問,這十多年來的無依無靠與身心折磨,忍氣吞聲的承受著侵蝕自尊的煎熬,這些悲哀撕扯著她的心,那痛彷彿要擰出血來;霎時,對史展桓所有的新仇舊恨,驟然湧上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