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晚亭終於明白牛皮糖人形化之後的具體產物到底為何了,那就是目前還緊黏在他身後的大型障礙物——李逸風。
「咳咳,既然你都說是來洛陽遊玩的了,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麼能不盡地主之誼?雖然我是重傷初癒、弱不禁風啦,不過你不用顧慮我的,儘管快步前行沒關係,就算我不小心因此而撕裂了創口、導致傷口惡化、化膿化得一塌糊塗、回去就發燒感染最後一命嗚呼也不會怪你的。」
這美男子的武功可不弱,不是這樣死巴著他,恐怕依自己現在的體力,倒還真的很容易被甩下了。
受到訓斥的李逸風立刻合作地擺出一幅飽受虐待的小媳婦相,真是無比委曲求全。
「……」
我咧,那還叫我不會怪呢?!
這人實在是很有把城牆砌在臉上當臉皮的資本,偏生他說出來的話又這麼一套一套的歪得有理,叫人不好反駁,要不是他手底下武功也著實不弱,何晚亭實在不能相信這人就是近年來唯一能從殭屍幫手下逃出生天的不世奇人。
「我只打算獨自尋個清靜之處散散心,你沒必要跟來。受傷的人不應該好好在家裡療養嗎?別人不知道的,還當我的醫術不好。」
早知道應該在他的藥裡下一味麻藥的,至少讓他身體麻痺個七八天動彈不得也好,省得現在看著眼煩心煩。
何晚亭後悔自己沒早下決斷。
更後悔自己救下了一個大麻煩,救出了更大的麻煩。
目前,他簡直形同軟禁。
「我也知道他們一直逼問你藥方會讓你很煩啦,所以我才跟著陪你出來聊天散散心啊。」
一副「你放心,我絕對不是他們一夥,跟你站同一邊」的表情,李逸風眼角瞥到拐彎處有幾個鬼鬼祟祟的黑影,撇撇嘴,忙不迭地又追了上去,口中絮絮叨叨地東拉西扯,賠盡笑臉。
何晚亭也不知道是給他氣的還是本來就是隨意亂走,這一氣直走之下,竟然已經出了城,向荒涼處越行越遠。
「其實呢,你現在自己亂走會很危險。因為目前大家都相信你是唯一能解殭屍毒的高人。這樣一來,不管是想借此機會解除殭屍幫劫難的正義人士,還是想讓天下大亂趁機撈一筆的邪魔歪道,你都是值得爭奪的對象,更何況殭屍幫的碎心箭在此之前從來沒有過失敗的先例,他們也許會想殺了你讓秘密永遠保留。」
「所以,你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我把藥方公之於天下,然後讓這三方都不再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一人身上?」
何晚亭倏然頓下了腳,停下來看還是一樣笑嘻嘻的李逸風。
「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李逸風微笑的表情一成不變,端得讓人不得不相信他的確是全天下最會為你打算的好朋友。
「藥方我可以告訴你——在你替我解決了後面的麻煩之後!」
何晚亭注視了他良久,眼睛中有一種奇特的銳利光芒一閃,微笑道。
「各位道上的朋友,出來吧!我已經把藥方告訴了這個人,誰能打倒他,誰就可以擁有碎心箭解毒之方的秘密。」
誠如李逸風所說,他目前是因為意外的成功而接下了一個燙手大山芋,如何把這山芋甩出去,眼前正好有一個合適的對象。
不管是陷害也好,利用也好,他已經對這種被「保護」即「懷疑」的生活厭了,能脫身死道友不死貧道就好。
何晚亭嫣然一笑,在他們停下來說話的瞬間,山野中已經有數道身影向這邊包抄而來,而他最後那句話,卻是公然的挑戰,直接為這一戰拉開了序幕。
「喂,你不講義氣啊……」
李逸風的慘叫聲直追了上來,然而卻不得不認命地接下來自後方的伏襲。
唉,一個剛剛才從死亡在線掙扎回來的人一下子要對付八件暗器,四把明刀,一桿長槍,實在是太為難他了。
可是,不得不承認,何晚亭在使壞前的那一笑實在是艷媚入骨,叫人心醉神迷,他就是因為這樣才緩了一步,被引發的包圍圈兜個正著。
「嘖,蜀中唐門中的敗類、長門四虎,還有霸王槍的傳人,你們居然是第一撥找上我的人啊!」
手忙腳亂地應付攻到面前來的各種明器暗器,李逸風還能趁隙自刀來槍往的打鬥中辨明來者身份。
「說出那個藥方,饒你不死!」
——這是來自貫作山賊盜匪、強搶豪奪的長門四虎的威脅。
「李長老德才兼備,必定心懷慈悲,讓我們兄弟得了這藥方,多造福武林不好麼?」
——陰惻惻地笑著,手下的暗器卻愈發愈烈、愈發愈歹毒,是去年被唐門唐老婦人逐出門牆,至今仍在江湖東躲西藏唐史、唐歷兄弟。
「把解方給我,我要去救人。不說,死!」
——英風烈烈,一個人把丈二長槍是得虎虎生威,詭奇的槍法自有一股霸氣橫生,這是半年前被殭屍幫橫掃義州後,霸王槍一門唯一逃脫的遺勇王小兵。
「王兄,解方我自會給你,大可不必急於一時。與那些屑小為伴,辱沒了王家的一世英名。」
李逸風審時度勢,沒有急著辯解其實他還根本沒有拿到解方,倒是笑嘻嘻地朝著那使槍的霸王槍傳人發話。
心底下,把目前的形式算計得很清楚。
長門四虎八成是要拿這方子奇貨可居,繼續干他們無本萬利的買賣。
唐史、唐歷兄弟惡名昭彰,被逐出唐門後一直心懷怨恨,要這方子只怕是心懷不軌,以唐門擅研毒製毒的本事,恐怕是打著從解方上研究碎心箭的主意,向唐門復仇也未必可知。
只有這忠良之後的王小兵,也許說的是實情。
義州一役,以殭屍幫善控人心的做法,應該有不少霸王槍的門人被製成了只會聽從「驅魂使」令的殭屍,他打聽得有藥可救,情切之下與人合謀搶奪藥方,想要把自己的親人救出來,倒是情有可原。
「我憑什麼相信你?」
王小兵槍疾,人也嫉惡如仇。只不過經由滅門一役之後,對人性憤懣失望。加之平常至親至信的人被製成殭屍後,六親不認,他三番幾次去救人都只傷在自己人手下,對人無端地多了一份猜疑。
「李逸風雖然在江湖上聲望不高,但也還是說一不二的一條漢子。若你還是不肯信我,我拿丐幫清譽作保如何?」
但願師傅不會氣得吐血……不過反正他也已經拿丐幫清譽擔保過好幾次了,也沒見哪次出過岔子,時間的問題而已。
李逸風吐了吐舌,祈禱自己這次的運氣不會背到被師傅捉到。
「你就是李逸風?丐幫執法長老嚴格的弟子?」
王小兵怔了一怔,他是被唐家兄弟與長門四虎說動了一同前來的,卻沒想過他們截殺的人竟然會是近年在江湖中聲名鵲起的丐幫最年輕的長老。
「如假包換。我師傅一向也與王家交情甚好,聽得霸王槍滅門慘案後,一直記掛著要為老友報仇。」
李逸風偏頭閃過堪堪將到眼前的毒鏢,還有餘力繼續在戰場上實施自己的分解敵方力量的計劃。
他的師傅姓嚴名格,人如其名,可是江湖上有名的鐵面無私、鐵石心腸,無論誰膽敢拿著他的名頭招搖撞騙,天涯海角也逃不過丐幫的執法如山令——甚至有人說,寧得罪官府,不可得罪嚴長老。
「好,今日別過,一月之後,我親上丐幫向你討教解毒之方!」
王小兵倒也乾脆,聽到這一定篤消息後,想他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立刻收槍就走。
他本是跟唐史、唐歷兄弟約好的盟友,但以七敵一,一開始就有些不悅。此時收兵不戰,算是失約解盟倒也不方便助他,只是悶聲不響陣上開溜。
「媽啦個巴子,老史,我就說你找霸王槍沒用!」
之前一直被李逸風有意無意的追趕迫不得已開不了口出不得聲,見到人走了,唐家兄弟之一的唐歷才能有機會破口大罵。
「哼,未必見得他走了我們就不是這人的對手!」
那乞丐的身法好快,他的暗器快,可別人閃得更快。
倏動如風。
試想,天底下有什麼暗器是疾得過風的?
長門四虎的刀也全然落不在實處。
有時候明明看到那人好端端地站在那兒,可是等刀子過去的時候,那裡立著的只是一個虛影了。
這是什麼鬼輕功,竟然疾勁如此?
不過……
從他只是一味的閃躲,並不還招來看,他一人應付六個也是相當吃力的。
別的不說,光是一刻不停地施展輕功從他們的刀光劍影中脫離,就要消耗他大量的體力。
以一敵六,累也累得死他了!
兩幫人馬互看一眼,有了決論,長門四虎的刀在地面上織成一片刀網,定要叫他無落足之地。
唐史、唐歷兄弟的暗器則是在空中攔截,團團裹著他扶搖直上,斷不讓在半空中的人有機會逃逸到邊上的樹枝借力跳縱。
就算他輕功再好,也是個人,不是神仙,這般上不下著天下不著地的滯留在空中,那一口真氣撐得了多久?
等他真氣渙散,身形開始往下降的時候,就是伏擊他的最好時機了!
地上六人皆抱此念頭,刀光霍霍,逼得他只往高空飛去。
李逸風還在空中閃騰挪移,身形化為一道青光,如流光飛舞。
風清。
他像是被風帶起的樹葉,輕飄飄地在風中翩飛,但再怎麼強勁的風也有止住的時候。
他兜滿了風的衣袍本來鼓脹得像一張帆布,現在也已然癟下來了,眼見得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半空中,就要直縱而下——下來等著他的可不是換氣的機會,二十四把明晃晃的鋼刀!
唐史唐歷兄弟更是捉住了落井下石的機會,手一揚數十道暗器自下而上地疾射向他的下盤,看樣子是要逼他再向上跳縱,實則是要逼他加快下墜身形以躲過那些暗器,好讓地上的伏襲成功。
好個李逸風,在半空中受此夾擊居然不慌不忙!在身形激墜之際,左腳突然朝右腳背上一點,頓時又向上拔高了幾尺,跟著右腳也點在左腳背上,如是像在空中漫步般地「走」了六七步,本已經無處借力下墜的身形向上拔高了三四丈,唐家兄弟本欲逼他下來的暗器都因為勁道不足而自然跌落,而他本人也像是一隻大紙鳶一般,自高空中借風力斜斜飛了出去,因為他起點甚高,這一斜縱距離非同小可,地上無懈可擊的包圍雖然已經形成,但完全起不了作用就已經被他遠遠逃逸了去,半空中,還隱隱傳來他清朗笑語:「長門四虎,唐家兄弟這筆賬李逸風記下了,改日當親自上門一一請教!」
李逸風發覺自己被何晚亭擺了一道的時候就已經萌生警惕,決不戀戰。
此番以「雲梯縱」這種絕妙輕功從別人意想不到的路線突圍而出,卻已經不見何晚亭的身影。
「何兄、何老弟、何晚亭——!」
找不到他,心中大是惶急。
不管那個高傲淡漠的人是怎麼想的,目前的情形的確處境堪憂。
李逸風躍上樹頂,自高處四下查找他的行蹤。
正惶然四顧之際,右邊的密林中卻有一頂官轎施施然而過,在與他交錯的瞬間,有兩道極為凌厲的視線穿透了那厚厚的垂簾向他看來,李逸風不由得心中一凜,直覺地感應到了危險的訊號。
「呼——」的一聲,不及多想,李逸風徑直朝那頂官轎來出的路趕去,一直追查至山路盡頭,底下卻是絕地。
陡峭的山崖下,竟是一片汪洋,水面上,有一個鵝黃色身影半沉半浮,也不知是死是活。
「何晚亭?」
李逸風這一驚非同小可。
何晚亭手下武功不弱,怎麼只在短短時間內便遇此大險?
可是那轎中之人聲東擊西,纏住了自己後親下的毒手?
當下也顧不得回去追趕那頂官轎,先救人要緊。
左右度了度地勢,將上衣除下,把衣領袖密密紮了兜著風,縱身就向下跳去——他自執輕功絕步武林,這般高度,底下又是水,要下去倒也還難不到他。
一路山風烈烈,自上而下看起來不高的山崖,也叫他足足跌了小半個時辰才落到水面,加上他一路以掌力橫擊山壁以延緩下墜的衝力,堪堪將到水面之時腰一扭,硬生生借力斜躍,落到了河邊的空地上,當然手裡抓了還不知生死如何的何晚亭。
「喂,你醒醒!」
水淋淋被他撈上來的何晚亭面如金紙,呼吸微弱,頸上有深深的五道淤血手印,他卻是先被人扼住了脖子,窒息後才被拋下山崖的。
是誰會有這般惡狠的心腸?
容貌俊美如何晚亭,雖然脾氣古怪些,卻是任性妄為都叫人無法生恨的可人兒,這人這般舉動,實在是焚琴煮鶴、辣手摧花。
「晚亭?」
李逸風又是搖晃又掐他人中,但那昏迷不醒之人就是不肯吐水,心一橫,往他腹上重重地打了兩拳,等他將水吐出後,低頭往他嘴上吻去,將一股真氣直吹入他五臟六腑。
「嗯……」
被他一番施為,何晚亭發出呻吟,微微略有醒轉之意,李逸風心一寬,知道自己的方法起了作用,當下又將第二口真氣從他口中渡了過去。
唇所觸之處,冰冷而柔軟,帶著一股淡淡的荷香,也不知道是水上的荷花散發出來的,還是那個人的身體散發出來的。
嗅著那包圍了自己,發自那人身體膚發的淡淡香氣,李逸風心中一蕩,一股綺念油然而生,熱力一路向小腹燒去,灼燙堅挺,胯下堅硬如鐵。他為人一向拓然,鮮少過問男女情事,加之醉心學武,對感情之事似通非通,所以才會叫一眾對他有意無意的俠女們暗中咬碎了銀牙、傷透了芳心。
初時與何晚亭逗趣,一是的確戀慕他的容貌,二仍是出自好玩的本性攪局,此時突然情慾勃發,卻不知該如何是好,手上抱著兀自沉睡不醒的美男子,心中隱隱知道要糟,卻又說不出這糟糕究竟會有多糟糕,手裡仍不捨得把他放下來。
呆了片刻,心中的綺思邪念總是不絕,大叫一聲,跟被火燒似地將何晚亭拋在地上,自己一頭扎入了水中,意欲以那清涼的水澆熄邪火,冷卻下自己滾燙的慾望。
「啊!」
何晚亭被他這重重一拋,震動之下醒了過來,猛見到那個人將自己擲到地上,不由得大是氣惱,心道這人居然趁自己昏迷之際這樣作踐自己的身體,也不答二話,一個大耳刮子就打了過去,呆立在水中的李逸風顯然眼見著他的手揚起來,卻不知迴避,「叭」一聲脆響,面頰上頓時高高腫起。
「你怎麼不躲?」
何晚亭一招得手,卻也愣住了。
他喉上有傷,發聲大是困難,勉強說出來後,咽喉之處疼痛不已,乾咳連連。
「我最後鄭重再問你一次,你確定你真的不是女扮男裝?」
李逸風還泡在水中不肯起來,竟是已經癡了,也不先急著回護身體明顯不適的病人,只傻不呆呆地追問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本來何晚亭省悟過來是那人救了自己卻無端被扇這一大耳光,而微有愧疚。聽得他這一問,怒氣又起。他在無抵抗之下跌落山崖,雖然因為崖下有水而得救了一命,但激盪震動之後所受內傷也不輕,這一氣之下竟然一口真氣運轉到胸臆處回不過來,又暈了過去。
「完了……」
見他如此反應,李逸風呻吟了一聲,沒頭沒腦地埋到水裡去,一時間自我厭惡到極點。
昏黃的火苗給涼夏之夜帶來暖意。在火上烤得噴香的魚「滋滋」作響,勾起人肚裡的饞蟲與之回應。
在火堆邊上沉睡不醒的人顯然是因為嗅到這香氣醒來,但一見烹製如此美食的人的臉,立刻冷冷地哼了一聲,把頭轉開去,不再朝那食物看上一眼。
「我說,你吃下這條魚我們就和好吧?反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是男人就不要這麼小氣……」
李逸風討好地把插在樹枝上,烤得焦黃噴香的魚遞了過去,招搖地在他面前一晃一晃,大行色誘之實。
然而他實在太小看了何晚亭不吃嗟來之食的骨氣。
「喂,我真的道歉了,我有在認真反省了嘛。」
好吧,雖然很可惜他是個男人,可是自己的確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戲弄於他的。再怎麼傾心仰慕於他的性情相貌也不可以做此敗德之舉,果然今天下午就險些遭到報應。
李逸風正色道歉,難得見他一本正經起來的何晚亭也不好意思真的不給他台階下,勉力撐著想坐起來,只覺得自己的身軀沉重無比。
「啊!」
仰起的身軀又倒了下去,李逸風好不容易才烘乾了、覆蓋在他身上的衣服滑了下來,白皙細膩的胴體在夜色裡亮得耀眼。
李逸風倒抽了一口氣,轉過臉去不敢看他。深呼吸了好一陣子才平息下體內的騷動,強笑道:「你今天看到打傷你的那人了麼?我替你報仇,出這口惡氣可好?」
聽得他這一問,何晚亭倒是一怔,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吶吶的也不言語,顯是不欲把傷害自己那人告之,或是另有隱情。
「那人手段狠毒,若你不防著他,真的會有性命之憂,你又何必包庇他呢?」
難道這人竟然是何晚亭認得的?他正面受敵,喉頭上被人扼出深深指痕,與敵人應該打過照面。
李逸風小心窺視他的臉色,心裡轉了七八個念頭,只是不敢逼迫太甚。
「他蒙著臉,我認不得那人是誰。」
何晚亭遲了一晌,淡淡答道,順手接過李逸風舉了半天的魚,不料才一動身形又是一陣暈眩,手上一顫,那本是烤得外焦裡嫩的烤魚居然掉進了火裡,頓時瀰漫開一股焦臭之氣。
「你發燒了?」
李逸風急著去扶他,卻發覺他的肌膚觸手生燙,火光映襯下,他的臉上紅撲撲的,竟是燒得不輕。
原來今天他重傷之後又浸泡了冷水,抵抗力下降之時偏受此折難,加之喉道受傷多少有些感染,這一下病發起來倒是轟轟烈烈。
李逸風摸著他的身子滾燙,他本人卻是一陣陣發冷。
「這個,你身上可帶有藥?」
兩人中的醫生可是他,自己頂多只會一些包紮裹傷等處理方法,對付人體肌理上的病症卻就一竅不通了。
李逸風見他難受,倒也大是著急。
「白色瓶子裡的……取一顆來讓我服下……」
何晚亭雖然知道自己病症起因,正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要想能這般快脆解決身上的病症,卻非一天兩天的事,當下無法可想,只好先把自製的健魂丹服一顆下去,雖然藥不對症,但多少可增加身體的抵抗力。
李逸風手忙腳亂地從他的衣服裡掏出個小小的白陶瓶來,倒出一顆丸藥,向他嘴邊送去。
卻不料何晚亭被傷到的喉嚨著實疼痛不堪,吞嚥困難無比,幾次都無法順利下嚥,卡在喉頭不上不下,那藥被津液化開了去,絲絲苦味自舌根處泛出,苦不堪言。何晚亭眉頭一皺,幾乎要把這藥嘔出。
「喂,你可千萬不能在這個時候病了!」
李逸風見他連藥都吃不了,情急之下無法可想,伸掌接下那令他如梗在喉的丸藥,放入自己口中幾下嚼溶嚼碎,抬起他的下巴,哺餵過去。
「好苦,好噁心……」
苦的是藥,噁心的是那人的口水,何晚亭厭惡之情溢於言表,李逸風卻死死扳住他的下巴,不讓他有機會拒絕吞服藥液。
「去死啦!唔……」
何晚亭伸手抵在他的胸前想出力把人推開,他又要說話,混亂中,也不知道是誰的舌頭先碰上了誰的,滾燙的,火熱的,帶著致命誘惑糾纏在一起,抵、死、纏、綿。
「乖乖的吃藥,吃了藥病才會好。乖。」
李逸風含含糊糊地哄他,感覺到他的口中火熱綿軟,似乎有吸力一般,引誘著他不肯離去,雖然明知不該,卻無法從中脫身,舌頭像是自己擁有自主性一般,擒住了那條丁香小舌就不放開,勾、抹、纏、吮。黏糊糊的藥汁在大量唾液的輸送下一點點滑下他的喉道。脫離了餵藥初衷,那本意單純的舉動蛻變成一個吻,在這樣糾纏不清的親密下,苦苦的藥竟然產生了微甜的餘韻。
何晚亭驚慌的眸死死地瞪住另一雙同樣驚慌的眸,隱隱約約知道這樣的舉止出現在他們之間,就像一段原本正常的車轍偏離了軌道。逃避不了那強勢入侵的舌,但心底有一處柔軟的寂寞被那人侵入了,從嘴上過渡而來,氣息裡全是他的味道,呼吸與唾液混雜在一起,揉和成一體,親密得失去了分寸。
更可怕的是,到了後來,自己竟完全不想退開——這一點從自己漸漸已經失去抵抗力依在他胸前的手就可以看出來。
亂了,全亂了。
什麼綱理倫常、禁忌恥辱。
敵不過這意亂情迷時的一吻,敵不過這相擁貼燙的快慰。
何晚亭從來都不是壓抑自己情慾的高手,不,應該說,他壓根就沒想過要壓抑自己的本性去迎合世俗的理念。
暈暈然的頭腦是因為發燒,還是因為這激情一吻?
已經懶得去分辨,也無從分辨。
雙手纏上了李逸風的脖子,正待不甘示弱地反攻回去,可是大量缺氧的胸腔卻傳來了窒息的痛處,不由得悶哼了一聲。
李逸風全情投入在這一吻裡,與他休戚與共,在感覺到了他身體的不適後大驚,這才反省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不由得又是羞愧,又是窘迫。
「對……對不起。你服下藥好好休息吧,我在那邊給你守夜,不會過來的,如果有什麼需要就叫我,我、我……當真對不住。」
情慾稍退,理智回籠。
李逸風知道自己跨出去的那關鍵性的一步錯了,可是,老天,他為什麼要響應?
叫他就算明明知道走錯了,再走下去會墜入阿鼻地獄,也仍是不想回頭。
不不不,不能是他……
就算他真的一時鬼迷心竅自墜魔道,也不能拖別人下水。
李逸風深吸了一口氣,生生把盤旋在心頭的綺思邪念壓下,以眼觀鼻、以鼻觀心,盤膝運起功來。
他抽身離去後,一手掩面的何晚亭仍是不敢面對現實。
火是那人點起得沒錯,可是若非自己往那星星之種下添柴加薪,怎麼可能把那邪火燒旺?
看著他離得遠遠的身影,雖然相處時日無長,但知他是誠實不欺的君子,儘管表面上肆意嘻笑,可是私底下守禮知進退,分寸把握得很好,要不自己也不可能容他在身邊打混這麼久。
高熱的體溫一直降不下來,越來越迷糊的腦袋卻還只記得剛剛那呼吸與共的一吻。
好似腋生雙翼,自在飛翔……
從來沒有與人這麼親密,抗拒與人接觸,是否代表,他早已猜到一旦與人親近後會有這樣的結果?
遙遙綽立於湖心的荷,其根名為蓮藕,喻意同氣連枝,佳偶天成;結實名曰蓮子,喻意百年好合,連生貴子。二者皆為世人婚宴所必備之物。
這麼清冷的荷,是真心實意的、打從心底裡這樣期盼著麼?
不能再想了……
怎麼愈想就愈向這讓人驚恐的方向發展了呢?
何晚亭竭盡全力也沒能止住的思緒,終於在高燒下像被燒斷了弦的琴般,帶著轟然絕響嘎然而止。
昏迷之不省人事前,耳邊似乎傳來李逸風焦急的呼喚。
然而,等他再次恢復神志,已經是在第二天的傍晚了。
「你嚇死我了!」
緊緊攬抱上來的雙臂帶著幾乎是劫後餘生般的感動,力道大得簡直像是要把他的骨頭擠碎揉進另一具身體裡。
「痛……」
然而,只是在他含糊不清又語意模糊的痛哼下立刻又鬆開了過緊的桎梏。李逸風明亮的眼睛寫滿濃濃的疲憊,才一天不見而已,他頰下青黑的鬍渣已經長了一片,看起來潦倒不已。
過度的擔心與焦躁,幾乎沒叫一個青年一夜百頭。
「我想……喝水……」
高熱應該是退去了吧?
眼中可見到的景象也不再朦朧。
何晚亭竭力運轉自己乾涸的聲道,終於發出了支離破碎的話語。
「好,馬上就來。」
李逸風差點兒喜極而泣。
昨天整整一天,他高燒著不停囈語,滴水未進,他懷裡雖然有一堆亂七八糟的藥瓶,但李逸風苦於不識藥性,只能束手無策。
伸手自河邊折了一片荷葉捲成杯狀,把水盛到他的面前時,因為慌裡慌張的,幾乎沒跌一跤。
他這副狼狽的模樣要叫人看到,誰肯相信他是丐幫執法長老的高徒,將來的幫主候選人?
「謝……」
這個人,是真的擔心著自己。
何晚亭飲下微帶荷香的水,綻開了一個笑容,真心實意的,打從心底感到溫暖與高興。
嘩——
李逸風還擎在手中的荷葉杯頓時傾倒了大半杯水。
古人云:一笑傾城。
對他李逸風而言也不外如是吧?
打從昨天做了那樣的事後,就一直心虛得緊。偏生這當口,何晚亭也不知道是燒迷糊了還是燒壞了腦子,不再像原來那樣凶巴巴惡煞煞地趕人走,害他連逃離的借口都沒有。
「對不起、對不起。」
他正舉著杯讓何晚亭從中啜水,這一倒倒是有大半倒在了何晚亭身上。
趕緊手忙腳亂地給他去抹,見他一直都當著被褥蓋著的衣服底下露出柔滑肌膚,臉上一紅,竟是不能自持,趕緊轉身退了開去。
在何晚亭神志未清之前,餵水哺藥、擦汗抹身之事一直都是他代勞的,在他昏迷之際,早把他全身看了個遍也沒做出更出格的事來,正想說自我克制有了很大的成效,卻不料自以為堅強的防衛只在他醒來不到半炷香的時間就破功了。
他在他面前只覺得手足無措,活像情竇初開的小毛頭。
不,不是像,而是的確是。
只可惜對方是個男人。
換一種對象也許可以感人,現在,只覺得彆扭與不堪。
因為遇上了真正喜歡上的人,平素一向風流的李逸風反而風流不起來了,老實得簡直比和尚還目無邪色,這副樣子要叫他師傅看了去,保管老懷彌慰。
留神到他的改變,何晚亭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見他從先前噓寒問暖、纏纏黏黏,到那一吻後就冷淡無比,愛理不理,倒是一陣氣苦,一陣羞惱。
他本是天性赤誠之人,加之多年我行我素慣了。讀書知禮,不過是為了方便在中土行走做做樣子,哪裡知道李逸風突然的轉變底下竟有如此多的深意。
若是真的知曉,多半會喜歡多過疑慮,但他卻是第一高傲自負之人,見他如此反應,卻只道那人一直戲弄自己,到自己略為動心後就棄之如履。
這一口惡氣透不出來,先前的感激歡喜之情頓時冷凝成冰。
「我前後看過這裡的地形了,要從這裡上去恐怕十分困難,好在這裡靠近洛水,只是這河上都沒有船行至此,若有船來,倒是比較方便脫困。」
因為不是主航道,所有鮮少見行船來此。
河灣裡因為少船停靠,茂茂密密地長了一大片荷葉浮萍,山壁上有一口泉眼,現在正是盛夏水豐之時,竟而形成了一道小小瀑布,把河灘上的軟泥衝出一汪碧潭。
日光照射處,泛起的水霧映射出一道小小彩虹,風景秀麗。
被李逸風扶起來的何晚亭這才能好好打量自己險些命喪於此的河灣,倒是大覺新鮮。
「我答應過給你的藥方。」
見他扶起自己,但一待自己步履穩定之後又閃過一旁不再加以援手,像是生怕他身上會長出嘴來咬他一口似的,本就沒好性子的何晚亭心下更是燥得出火。
冷著臉完成自己設計陷害他前的承諾,心下也盼著能早日脫困,強似在這裡與一個曖昧不清、不尷不尬的人天天朝夕相處。
「喔。」
李逸風伸手接過,雖然還是魂不守舍,擔心下已經暗暗叫愧。
他明知救治之人是個男人之後還纏上何晚亭,原本的用意就是要套出碎心箭的解毒之方,好挽救被殭屍幫毒害的眾多兄弟,但情慾突生之下,竟然把這初衷忘了個乾乾淨淨。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感情?竟然能叫人全身投入,不再顧及其他?
李逸風打了兩個寒顫,對自己一再反常暗生警惕。
絕對不能讓自己變成這樣子。
眼下江山未定,武林中又起浩劫。
大丈夫壯志未酬,何以家為?
「這藥不是絕對有效,殭屍散裡除了毒藥與麻藥外,還有苗蠱。蠱蟲只會對宿主忠誠,所以對付殭屍散,重要的是人的意志。如能喚起中毒者的清醒意識,再加以施救,把握便有了幾分。若中毒之人意志薄弱,完全不能抵抗毒性侵蝕,便是施藥也無救。」
想了一想,仍是盡職盡責地將用藥須知說個明白,何晚亭心知那殭屍散毒性霸道,有解藥也多半是全無作用。
老實說,為了試藥,他曾把這藥用在不少人身上,但李逸風還是頭一個被救回來的。
那個男人擁有即使鋼鐵也不屈的意志,當初也就是這一點,才叫他印象深刻。
「我曉得了。」
看一眼不再言語、抱膝坐在一塊岩石上等候船隻經過的何晚亭,李逸風把藥方小心收好。
沉默在兩個人之間無止境地瀰漫,直到何晚亭因病體初癒抵抗不住河上的涼風咳嗽起來時,一直閉目一旁打坐運功的李逸風一驚而起,搶上前扶住了搖搖欲墜的那個人。
他的動作是那般的迅捷,似乎就算眼睛沒有在看著,但注意力卻從沒一瞬間離開過一樣。
何晚亭在他懷中抬眼,清亮的眼對上另一雙清亮的眼,倒是不由得癡了。
眼中訴說著萬般情意,用口說不出來,這倒是騙不了人。
可恨的是現在兩個人都是那樣的清醒,所以不能讓自己清醒地錯下去。
不過為什麼兩個男人在一起就會是錯的呢?只要有一個願意拋開世俗的拘禮,或是有一個願意放下自負的高傲,也許一切都會不同。
「我冷。」縱有千般風情也難說。
肯開口對自己身體上感覺寒冷而求助,已經是何晚亭讓步的極限。
「哦,我去生火,那邊應該還有撿剩的乾枝……」
李逸風立時手足無措起來,趕緊想用輕功去把那些乾枝盡快攏在一起,別叫他再著了涼。
「好冷,冷得……一刻也等不了。」
何晚亭伸手揪住他的衣襟,不讓他離開。李逸風猶豫了一下,伸臂輕輕將他擁在懷裡,盡職地替他擋去寒風。
兩人相依偎著從傍晚一直坐到日落,風乍起還休,淡淡的荷葉清香馥郁了整片河灣。
直到很久以後,分隔兩地不能再相見的兩個人,卻都在記憶中永遠銘記。
那一晚的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