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涯上,一出精彩的癡心男子負心漢戲碼上演。
鐵了心要走的何晚亭被卡在下崖所必需的吊筐前,腳下拖著一個涕淚漣漣的丟臉教主。
那被打出的滿身傷痕還未平復,尤其是腿上還綁著固定斷骨用的木板更強調了他不用說也一眼可見的淒慘。形象不用化裝就已經夠可憐燕孟然是在得知何晚亭決定要走之後的第一時間趕過來的。
也幸好這裡的出入並不是那麼方便,阻得他一阻,不然恐怕他拖著傷殘的腿腳追過來就已經趕不及了。
看著他面對如此可憐的自己仍無動於衷,燕大教主當場灑下英雄淚。
因此而頓感丟臉的四大護法驅逐幫眾去了,涯頂只有他們兩個人在,且聽斑斑血淚號西風……
「……」
他怎麼就沒看出來,這個第一次見面尚且能保存光輝形象的燕教主,骨子裡跟樊易是一樣的?
死纏爛打,無所不用其極。
當時看到樊易對袁無涯的一片癡心後,還小有一點冒出「如果他師傅也有他這般的性子就好了」的想法。現在想起這念頭不禁打個寒顫。
眼前這是叫做擁有李逸風的外形、樊易的個性,老天製造的失敗品嗎?
唔,不行,看得他的暴虐情緒又開始上漲……應該是無法忍受他這樣糟蹋記憶中臻至完美的李逸風的形象吧。
也不對,初識時的那個人也是一副死纏爛打的痞樣子,只是這個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大約,只是現在的自己不喜歡時時被勾起舊時的回憶罷。
何晚亭把攥緊的拳頭又鬆開,深吸了一口飛,罷了,都要離去了,多少留下個好印象吧。
都已經這把年紀了,有些事大可不必在意太多。
「那個,晚亭,如果你找出當初把噬心蠱交給殭屍幫的人,打算怎麼做?」
若是別的都留他不住,只有這一招了。
燕孟然大有豁出去,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架式。
「找到那個人了嗎?」
何晚亭也茫然,之前的恨意全消後,他也想不出自己若是找出那孽緣牽扯的根源後要怎麼處置。
「至少要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吧?」
出於什麼心態,把那禍害武林的蠱毒傳了出去?讓自己父親的陰謀得逞,向世人瘋狂報復,累及自己一生?
「那個……他會這麼做的原因,大約只是因為色迷心竅吧。你要知道,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突然聽到有一份非常美好的老天送給他的禮物的時候,通常是意志力和辨別力都比較薄弱的,而且也沒想過那樣的後果。」燕孟然小心地瞥了一眼何晚亭的臉色,補充道:「不過,我想他就算知道後果當時也還是會這樣做吧。因為他在還沒見面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了那個被當成禮物交換的男孩兒,在他的觀念裡,用一件無極教中唾手可得的寶物去換一個將來能陪自己一生的人,很值得。而且我可以肯定,這個決定讓他到今天還不後悔。」
「說得好像你很瞭解別人的想法一樣!果然你早就查出那個人是誰了,故意不告訴我,就是想騙我繼續留在這裡嗎?現在也無所謂了。」
這麼淺顯的陰謀,現在回過頭來看簡直是不堪一擊的借口。
可當時關心則亂的自己,卻是真的放不開。
「我當然瞭解那個人的想法!因為他……就是我。」
燕孟然索性一口氣竹筒倒豆子,把該招認的全招了。
「我十三歲那年遇到你爹偷上白水涯,他答應將來把自己兒子給我,所以我就拿了教中的噬心蠱跟他換。那時候我想,他的兒子也一定是個美麗至極的人兒,我能陪伴他一天,就是死也甘心。然後我就一直等他實踐這個諾言,等了七年,我二十歲的時候才發覺當時我跟他的約定卻沒定下年限,萬一他是在十幾年後才把兒子送上白水涯,那我不是這麼多年都要白等?於是我答應了爹和四大護法接下無極教主之位,換來一年的自由,下山去踏遍中原找你。可是那時候你大約己經被李逸風藏起來了,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人,回來後就很少有下山機會了。」
「你……你騙人!」
驟然聽到這樣一段秘密往事,何晚亭一時無言。
是啊,不是不知道那個男人的惡劣品性的,除了已逝的妻、及妻子的屍體,這世上沒何任何值得他關心的人或事。
但父親可以為了一件物品而毫不猶豫地拿兒子交換出去的衝擊,在他逝去二十六年後仍他讓受到了打擊,何晚亭不敢置信地瞪視著一副「李逸風算什麼,其實我跟你才是早有約在先」的男人,揪他的衣襟要他拿出證據來。
「那個,你脖子上帶著噬心蠱盅卵的殼,那上面還有我為了做個印記而刻下的一隻燕子。」
脫他衣服的時候早注意到了,要不是這樣他那夜怎會這麼放心大膽地把人吃個乾乾淨淨——因為早把他當自己的人了啊。
「你是說這個?」
何晚亭從頸上扯出一枚用紅線繫住的卵形物體,那東西呈墨藍色,材質非金非鐵,左下角以相當拙劣的筆觸刻了一隻燕子——他根本就不知道這東西到底是什麼?會戴在身上,只是因為這是從小到大,父親交給自己的唯一對象。
所以寶貝似的珍惜著。
從給了他這枚蟲卵的時候開始,父親對他沒有之前冷淡了。那時,他幾乎以為父親接受他了,不再與其它叔伯一樣視他為「鬼子」而不願給他打從心底希求的一點溫情。
可是,現在這人卻說父親留給他的唯一紀念物,就是把兒子出賣的證據,怎不叫他又驚又怒?
「對啊,就是這個。本來噬心蠱一旦附身,就無法可解。就算你父親拿下山去的蠱盅並不能發育完全,威力小了很多,但這個特性是不會變的。我想你最終能把李逸風從你父親手上救回來,就是因為這卵殼在你身上的緣故。噬心蠱附身後,唯一可克制它的只有原生的卵殼,大多蠱盅類的蟲子對自己的殼還是有一種天然的依戀性,可以用卵殼將之引出,它暴露在空氣裡不到一個時辰就會死掉。當時你在李逸風身邊,克制住了本來已經成活的蟲蠱,所以才能破解成功。」
好懷念呢,那堅硬的蟲卵就是他當年親手給出去的那一個,現在終於帶著他交換到的人出現在他面前。
「……」
原來如此!
何晚亭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最後一個疑問也解開了,難怪當時能僥倖逃過噬心箭侵蝕的人只有李逸風一個。
他當年的推斷是因為李逸風的意志力遠較常人堅強,所以抵抗過了噬心箭上的蠱毒潛發的力量,卻原來並非如此。
李逸風能從魔掌下逃脫,全是因為有這枚卵殼在,當時李逸風在刮骨療傷中一直握著自己的手,就是這樣才救了他!其餘靠那份藥方去解救的武林人士一個也沒救成功!
該叫冥冥中自有天意嗎?
引發一切孽與緣的人是燕孟然,由於他無心種下的情果,卻救了李逸風,成全了他與李逸風之後,卻又因種種的愛恨糾纏,最終導致有緣無份,空餘荷香滿谷隨風逝。在他以為今生都已緣斷無續的時候,又借由李逸風的弟子之手將自己引回了白水涯的源生點。
緣來緣去,兜兜轉轉,以為已經是斬不斷、理還亂的牽扯不清,卻原來只不過是在三個人有心或是無意之間而又繞回了原點。
「所以說,你一開始就應該是我的啦!」
那什麼叫李逸風的才是橫刀奪愛呢!可惡,還硬生生把他的心上人雪藏了二十六年,害他等得空閉寂寞,花名在外,所以今天追起當年的初戀情人來才這麼多重重阻礙。
燕孟然提起這插足並且插得這麼成功,至今仍橫梗在正牌命運戀人之間的第三者,也是分外的咬牙切齒。
「我從來不是什麼人的!」
這筆糊塗帳是算清了,可是心的選擇在直線航行了二十六年後,可還有改跡的方向?
聽到他這麼理所當然的斷論,何晚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先前對找出禍源還會有有可能忍不住破戒的擔心,在知曉了原因後也不再起殺機。
「燕孟然,要怪,就怪你自己遲到了二十六年吧。」
望著那真誠挽留的眼睛,解開了多年心結的何晚亭突然覺得心情很好,頭一回叫了他的名字。浮出一個嘴角雖然已帶細紋卻依然顛倒眾生的微笑,扔下這句話,跳上早已解開繩子的吊筐,頭也不回地飄然而去。
「啊?晚亭,小何何……」
不要就這樣又拋下他而去啊!可惡,剛剛光顧著說話,卻沒留神站在轉盤邊的何晚亭的小動作,燕孟然考慮自己在腿骨還沒接好的情況下向下跳的成功幾率。
「教主,您可千萬別尋短見啊!」
幸好,一直在旁邊關注事態發展的東方護法及時衝了出來,挽救回因一時情急而不顧一切的危險事態。
燕孟然欲哭無淚地看著已經化成一個小黑點的吊筐,好容易才打消了直接跳下去的念頭:「他說我遲到了二十六年,我現在去追,還追得上麼?」
「如果教主腿腳無礙,屬下想憑教主的輕功,天下無人能出其右。」
「那麼你是不反對我傷好之後去追他了?」
燕孟然微笑,算計的光芒一閃而過,雖然仍是形容狼狽,笑容間但卻有一種沉穩堅定的氣勢直透出來,端正得叫人不敢輕辱教主威嚴。
驚覺失算的東方護法嘴張了張,反駁的話卻說不出來。
「在這件事上,屬下等就算反對,也阻止不了你的決心吧?」
東方護法苦笑著,終是做了讓步。
風吹過來,淡淡的雲隨風舒捲,去留無意,往來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