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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葉舞(下) 第二章 作者:秋葉影
    「梆……」遙遠地又傳來了三更的聲音,夜忍不住下了床。四周靜悄悄地沒有聲響。冽在隔間想來已經睡熟了,值夜的內侍也靠著牆打起了盹。

    初冬的深夜,寒氣逼人,才開了一條門縫,夜就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但咬了咬牙,他還是出了門。

    想見凌,發了瘋似的想著,心如海潮,沉了又浮,滿滿地載著,都是那個人的影子。想見……只是最後一面,最後偷偷地見一面……他不停地對自己說著。

    風很大,從遙遠的天方穿透了夜幕,嗚嗚咽咽地吹著。

    夜才一踏出殿門,便瞧見了一個人遠遠地立著,英挺的身形、高傲的氣質,影影綽綽的光線下,面目不是很真切,淡淡地,只有那銀色的長髮和白色衣衫在風中飛揚。於此時、於此地,他……只有他,在默默地望著夜。

    凌,是凌。忽然間有一團火在夜的胸口燃燒了起來,燙得發疼。夜情不自禁地想要衝過去,而這時,那個男人卻掉頭踉踉蹌蹌地走了。

    想見他,無論如何想見他,夜追了上去。天很冷,邁出的步子如踏在雲裡霧裡,輕飄飄地沒有知覺,即使這樣,還是本能地追逐著那個男人的背影。

    寬闊的、曲折的宮殿,在靜夜裡無聲地沉默著,掩埋了一切,或是繁華、或是寂寞,在這暗裡都歸於虛無了。

    拐過了一個彎,前面的人突然消失不見了,夜呆住了,茫然地扶著柱子,打著寒戰四下裡張望。

    白色的影子在前面又是一閃,夜大喜,急急地跟了上去,稍微靠近的時候才大吃一驚,原來不是凌,卻是他的母親玉綺羅。

    同樣銀絲般的長髮如冬日裡的流水,清清冷冷地淌著幽幽光澤,寬大的緞白長袍隨著她婀娜的身姿而款款搖曳,月光下,娉娉婷婷,優雅如風中一株潔白的蘭花,而如花的風情中,那素手所捧的頭骨卻愈顯得詭異。

    玉綺羅帶著迷離的神情自顧自地垂首而行,毫不知曉身後有人。

    找不到別的路了,夜只好緊緊地跟著玉綺羅。漸行漸遠,待抬頭時,才發現已到了一幢高高的樓台前,夜依稀記得這是揚風闋,白虎族長西翮明朗的居所,他猶豫了許久,想見凌的願望還是佔了上風,尾隨玉綺羅拾階而上。

    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連守宮的侍衛都不知到哪裡去了。夜心中隱隱覺得有幾分不妥,但任性的脾氣還是驅使著他繼續向上走去。身體越來越冷,已經開始有不靈便的感覺了,每一步都邁得艱難無比,針刺般的寒冷慢慢地變得麻麻軟軟的。玉綺羅進了一間宮殿,夜機械地抬動著腳想跟上去,但腳卻無法抬起,重重地摔在了石階上,恰在此時,聽見了玉綺羅一聲淒厲的尖叫。

    夜的心差點跳出了胸膛,掙扎著爬起,衝了進去,一進門就撞上了一個柔軟的女人的軀體,兩個人跌做一堆,摔在地上。

    「啊啊……」

    原來是玉綺羅,她還在不停地尖叫。

    屋內的光線很暗,沉沉地,有一種潮潮濕濕的霉味,另外,還有一股濃濃的讓夜感覺很熟悉的味道。夜用手撐著地,想起身,觸手處黏黏稠稠的。夜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來,滿手是血,原來那是血的腥味。

    夜猛然抬起頭來,卻見西翮明朗赫然倒斃在地上,身首異處,血流了一地,那顆蒼白的頭顱上,眼睛兀自瞪得很大,充滿了恐懼與憤怒交織的神色,定格在沒有生命的臉上。

    玉綺羅發出了小獸般的低喘,一身沾滿她父親的血,死死地抱著頭骨,愣愣地瞪著她父親的屍首。

    夜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哆哆嗦嗦地指著玉綺羅:「你、你……殺了……他?」

    「我?」玉綺羅呆滯地轉過頭來看著夜,口齒不清地重複著,「我殺了……他……殺了他……」

    「你殺了他?」夜慢慢地向後退卻。

    「我殺了他……殺了……」玉綺羅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頭骨。白森森的頭骨被她緊緊地抱著,亦染上了絲絲血痕,慘然中的艷然,空洞的眼眶下,如紅色的淚痕。玉綺羅的眼神越來越迷離、越來越淒楚,「不是、不是!我沒有殺他……沒有!」手一鬆,頭骨「咯」地落到地上,在血泊裡滾動。玉綺羅驚恐萬狀地盯著自己滿手的血,拚命地搖頭:「不是我殺的!我那麼愛他……那麼愛他,我怎麼會殺他呢?不是我!不是我!」

    外間隱約傳來了喧雜的人聲和紛亂的腳步聲,打破了黑暗的沉寂,也驚動了玉綺羅,她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瘋狂地奪門而出。

    夜不知所措,看著玉綺羅顛狂若癡的舉動,他頗有幾分不祥之感,心跳得快要炸開了。記起她是凌母親,終究還是按捺下恐懼追了上去。

    身後傳來了宮女們的尖叫和侍衛的怒吼,剎時燈火通明,將揚風闋照得雪亮如白晝。玉綺羅搖搖晃晃地跑著,眼看著到了欄台邊,卻仍不停步,欄台之下乃是百丈懸空。夜驚極,僵硬的手腳卻怎麼也趕不快,只能焦急地大叫:「停下!快停下!」

    玉綺羅的腳被欄台絆了一下,踉踉蹌蹌地停住了,立在欄台邊緣,嗚嗚啜泣。狂風撩動銀髮白袍,恍惚間飄飄若仙,似欲乘風而去。

    揚風闋下亦驚動了許多宮人,聚集過來,卻不知所措,只能仰頭戰戰兢兢地看著。

    夜挪動步子,勉勉強強地向玉綺羅伸出手去:「太危險了,你快過來。」

    玉綺羅哽咽著回首,月光下,淚水如晶,綴在她曇花般的臉龐上,近乎朦朧的美麗。她恍如夢幻般地呢喃:「不是我殺了他……不是我……」

    「快點過來。」夜的手已經麻木得無法動彈,但他仍然擠出僵硬的笑容,試圖安撫玉綺羅。

    玉綺羅的臉上露出了詭異而扭曲的笑意;「不……是……我……」她的身子慢慢地向後傾斜。

    「小心!」夜拚命地想伸手,他的指尖觸及了玉綺羅的頭髮,像冰一樣冷澈的質感繞上指頭。

    「不是……」玉綺羅微笑,後退,如落花般墜下揚風闋。

    暗夜張開了黑色的羽翼,飛翔,捲起狂風如幕,冰冷地擁抱天、擁抱地。在風的擁抱中,白色的人影如沉睡的蝴蝶,於夢酣處幽幽地攏起雙翅,無聲地墜落,墜落。絲一樣的長髮、花一樣的衣裾,是蝴蝶留下的最後的影子,在漆黑的底色上劃過一道透明的痕跡。

    夜蒼白的手緊緊地抓住扶欄。樓下,遠處,凌狀若瘋狂地衝來,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玉綺羅的身體接觸到地面,跌落塵埃的沉重歎息,身下綻開濃濃血色。

    相隔著很遙遠的距離,可是那一瞬間,夜還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凌眼眸裡絕望的悲哀,最深、最濃,甚至掩過了黑夜的黑、覆過了寒風的寒。

    「啊——!」凌發出了野獸般沉悶的嘶吼。

    沒來由地,夜感到心裡有一根緊緊繃著的弦斷裂了,莫名的惶恐像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嚨,令他無法呼吸。

    幾個侍衛從後面衝了過來,粗魯地抓住了他:「是他!就是他殺了族長,還將玉綺羅公主推下樓。」

    夜在恍惚中不及反應,已被侍衛們拖了下去。

    不是他。夜想吶喊,但已經十分虛弱的身體只能發出微小的聲音,淹沒在沸沸揚揚的喧鬧中。

    夜被拖到了揚風闋下,侍衛們狠狠地推了一把,跌倒在地上,伏倒在玉綺羅冰冷的屍體邊,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色在火把的照耀下分外地令人發觫,夜開情不自禁地向後縮去,抬頭,看見的是凌那已經變為赤紅雙眸,與血同色。

    不是他。就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誤會他,凌也會相信他的,只有凌。

    夜掙扎著、顫抖著向凌伸出手去。很冷、很冷啊,溫暖的懷抱就在眼前,所有的倔強與固執在頃刻間煙消雲散,在這寒冷的冬夜裡,在這陌生的宮闕里,他所渴望的,只有凌的懷抱而已。

    而凌,卻用那樣充血的眼眸狂亂地瞪著夜:「是誰?是誰殺了她?」他的聲音淒厲而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血、和著淚。

    「不……是……我……」夜那麼努力地想告訴凌,而發出的聲音卻只有他自己能夠聽得見。

    一個嬌美聲音傳來,幽幽地、清清地:「我早就告訴過你,日魂之子是你命中不祥的變數,到了如今,連玉綺羅公主都已因他而死,你還不相信我的話嗎?」

    黑髮玄衣的冥香靜靜地立在一旁,幽雅清高如同月光下的仙子,微仰著下頜,冷冷地睨視著夜。

    「為什麼?」凌扭曲著臉孔,死死地盯著夜,聲嘶力竭地吼叫,「為什麼?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不是……我……」夜的嘴巴一張一合地動著,終於擠出了破碎的聲音,「不是……」

    所有的話語卻在下一瞬間被犀利的寒冷凍結住了。夜睜大了美麗的、迷離的眼睛,僵硬地、緩慢地低下頭去。胸口,一柄銀劍深深地刺入,穿透而過,而劍柄,正握在凌的手中。

    那一劍的傷痕就刻在心頭,越擴越深,「錚」地一聲,從心底深處傳來了像琉璃破碎的聲音,有一種東西脆生生地裂成了細小的碎片,一片一片地崩潰,教人無從拾起。

    在淡淡的夜光中,凌的眼睛是純粹濃郁的琥珀色,像血一樣濃,他眸中的迷亂卻比血更濃。負傷的野獸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狂暴過後,是無助的彷徨。他的手開始顫抖,抖得越來越厲害,以至於手無法再握住劍柄,顫抖著鬆開了,遲疑地張曲著手指,將手移到夜的臉上,試探性地碰觸,然後捧住,那麼用力地、卻又是那麼溫柔地撫摸著,再也捨不得放手。

    黑暗中的風是如此地寒冷,讓每一寸肌膚、每一根脈絡都凍結成冰,沒有知覺、沒有觸覺、也沒有痛……沒有痛,所以,連哭泣的理由都找不到了,夜只能微笑,微笑著握住那柄劍,「嘶」地一聲,銀白色的長劍被他反手撥出。

    劍上沒有血。像水一樣清澈澄透的液體染滿了金屬劍刃,泛起珍珠般晶瑩的光澤。黑暗的夜晚,蒼白的月亮不會哭泣,卻流下了最憂傷的眼淚,透明的淚水流在凜凜森森的劍上,淚中,含著一縷楓葉般緋紅的絲。

    風動,銀色的發與黑色的發在風中飄舞,偶爾,會有一個短暫的交錯,接觸,又分離,終究不能溶為一色。

    夜輕輕淺淺地笑,帶著淡青色的月亮的影子,蒼白得近乎鬼魅,嫵媚得近乎妖冶。他將劍移到自己的頸項上,壓住頸上那道紅色的傷痕:「我的身體裡流的不是自己的血液,而是我哥哥給我的月之血魄,除了那把日魂劍,天底下沒有什麼兵器會讓我流血。」他慢慢地貼近凌的耳畔,呵氣如蘭似麝,「想要殺死我嗎?只有從這裡……用力地切下我的頭,我才會從世界上永遠地……消失。」

    凌像是被人操縱的傀儡般,呆滯而不能自主地搖頭,宛如夢囈般地呢喃:「你不會死……不會吧……」

    月亮的眼淚流在胸口、流在心底,卻無法出眼睛裡流出。夜玉蔥般的手指用力地握住劍柄,用力得幾乎要抽搐了,他虛無飄渺的聲音輕得只有凌可以聽得見;「我相信你,我一直都那麼相信你,即使到了現在……我依然相信……你是愛我的。可是,我的凌啊……為什麼你不能相信我呢?你知道嗎……我會非常、非常地難過的,凌……你捨得讓我難過嗎?」

    凌的手沿著夜的眉梢、眼角、耳鬢慢慢地下滑,一點一點地觸摸,一絲一絲的呵護,輕柔而虔誠,如在膜拜著聖潔的神靈。手落到頸上,倏然抓住了劍刃,死死地握緊。鮮紅的血液從指縫間湧了出來,和那清澈的、像水一樣的液體融合在一起,透明的血色,就像情人最深情的眼波,幽幽綿綿地流過劍刃。猛然手一震,硬生生地將劍折成兩段。

    天,還是那麼冷。風,還是那麼大。這個世界,還是那麼蒼白。

    凌推開了夜,掙扎著抱著玉綺羅的屍首站起,搖晃著、踉蹌著,卻不曾回頭地離開了。修長的身影消失在了無邊的黑暗中。

    如果他的眼睛看不見那個人的影子,就會流淚。

    如果他的身體感覺不到那個人的溫度,就會顫抖。

    如果他的心留不住那個人的愛,就會崩潰。

    不允許自己的眼睛流淚,不允許自己的身體顫抖,即使心都已經碎了,也不允許自己崩潰。寒冷的、蒼茫的風裡,一切都在那瞬間凝結成了堅硬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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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冷的地牢裡,一豆孤燈搖搖曳曳地燃著,明滅不定,將人的影子扯得支離破碎。空氣裡流動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潮濕的霉味,沉沉鬱郁地,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夜蜷臥在草絮裡,無意識地動彈了一下,手腳上的鐐銬「叮噹」地響。徹骨的寒冷像一張大網將他嚴嚴實實地裹住,冷到及至,無法呼吸,連神志也不是很清晰了,無神地睜著眼睛,模糊的視野中是一片朦朧的灰暗,那一點昏黃的燭光宛如指向黃泉路上的燈……

    牢門被打開了,一個人沉穩的腳步邁了進來,走到夜的身邊。夜迷迷糊糊地看見了一襲白袍的下擺,然後,那個人蹲了下來,垂下一綹銀髮。一張厚厚的絲棉毛毯蓋到了夜的身上,雖然感覺不到溫度,但那種柔軟的觸覺還是令人很舒服。

    凌,是凌嗎?儘管在心裡嘲笑著自己,夜還是本能地、渴望地抬起頭來。

    「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清澈的聲音戲謔著,「我不是凌。」

    銀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閃動著游離不定的光澤。

    冽拍了拍手,隨行的侍從從外面抬進了一鼎青銅暖爐,放在夜的身邊,又躬身退下了。暖爐的木炭燒得正旺,散發著熏熏融融的氣息,不很熱,卻很暖,在寒冷潮濕的地牢裡,確實是一件奢侈品。

    「你看,我對你夠不夠好?」冽笑瞇瞇地問。

    夜冷冷澀澀地一笑,用微弱的聲音道:「何必如此惺惺作態呢?你不是一心要置我於死地嗎,很快就要如你所願了。」

    「你在說什麼?」冽做出了訝然的表情,挑了挑眉毛,「我何嘗要置你於死地?」

    「一切不是都照著你的計劃發生了嗎,難道白虎王陛下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幽幽的燈光在夜的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冽無聲地注視著夜,然後,嘴角勾起了完美的弧線:「我非常滿意。」

    「我早該想到……早該想到是你在從中搗鬼。」夜舔了舔發乾的嘴唇,生澀地道,「只是沒有想到你這個瘋子連自己的母親與祖父都不放過。」

    「錯了,傻孩子,你至少說錯了三件事。」冽豎起食指擺了擺,認真地糾正,「第一,西翮氏的人的確都是瘋子,但只有我是最正常的人。第二,西翮明朗不是我殺的,而是凌下的手,如果想要保住你,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老頭子幹掉,凌一定也是這麼認為的。至於第三點,所有人都看見了,玉綺羅是被你推下樓的,和我可沒有半點相關。」

    夜略略轉動了一下呆滯的眼眸,沙啞地道:「為什麼要陷害我?西翮冽,我哪裡值得你這樣煞費心思?」

    「你又說錯了。」冽似乎不滿意地搖了搖頭,很有耐心地解釋著,「我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凌。我知道今天晚上凌會動手,所以事先就撤走了守宮的侍衛。凌一離開,我就去對玉綺羅說,老頭子對凌大發雷霆,想要殺了凌。那個女人很輕易就相信了我的話,去找她的父親。接下來,我打扮成凌的模樣在寢宮外面侯著你,你也沒讓我失望,乖乖地跟上來了……呵呵呵,如果時間沒有算錯的話,就會正好有人發現你和玉綺羅同時在族長的屍首旁邊。那麼兇手會是誰呢?凌不會承認是自己殺了族長,只能在你和他母親之間選一個了……呵呵……是個好計劃吧。只是我沒有想到玉綺羅會發瘋失足跌下揚風闋,沒有想到凌會出手想殺你,沒有想到……這個結局會完美得讓人幾乎不敢相信。」

    暖爐裡溢出的濃濃的溫度沉積在潮濕的空氣裡,越堆越厚,沉沉地壓在胸口,悶得快要窒息了。夜急促地喘息著,扯動胸前的傷口,一陣陣撕裂般的絞痛,一直透到身體裡。很痛,卻在慘白的臉上泛起了輕輕的笑:「我所知道的凌雖然被人稱為『鬼剎』,但至少他還有人的感情,他喜歡他的母親,甚至……還喜歡過我。而西翮冽,你呢,你到底是不是人?」

    將滅未滅的燭光飄飄忽忽地閃爍著,把冽的笑容映得扭曲成鬼魅:「你知不知道,很小很小的時候……我也曾經喜歡過人……西翮玉綺羅,那個我應該稱之為母親的人。雖然從我出生開始,她就從來沒有抱過我,甚至從來沒有看過我一眼,可是我還是很喜歡她,總是想待在她的身邊……很喜歡她……」

    夜倦倦地垂下頭,但馬上又被冽強硬地抬起來了。銀色的眼眸死死地盯著夜,有怨恨、有憤怒,還有……還有,一絲說不出的悲哀。夜想也許是他看錯了。

    「直到有一次……只有那麼一次。我不小心驚醒了正在睡覺的凌,他哭了……玉綺羅拔出了劍,想要殺我。」冽突然像是覺得很有意思似的笑個不停,「前來勸阻的宮女都被她殺了,我的母親提著血淋淋的劍滿皇宮地追殺我……最後,還是被祖父攔下了。」

    「可憐……」夜也覺得很有意思,恍恍惚惚地笑了,恍恍惚惚地笑著呢喃,「真是個可憐的傢伙。」

    「祖父不讓我死,是因為他想要一個有純正血統的王位繼承人,在他的眼裡,我一直都比不上凌……比不上凌能幹。凌才是真正的王,而我只是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冽的語氣變得像水一樣輕柔,「所以,你看,我也有人的感情啊,不過,是恨,而不是愛。」

    「因為你恨,所以你要我和你一樣學會恨嗎?」夜輕輕地問,眼角彷彿有一滴晶瑩的淚珠

    「是啊。」冽貼在夜的耳畔,像誘惑般地柔聲道,「難道你不恨嗎?雖然我承認我是動了點小小的手腳,但做出一切決定的都是凌,那個你愛著的人。他玩弄了你,又拋棄了你,甚至無情地想要殺死你。在他的心目中,無論什麼時候,你都只能排在後面的位置上。你為他付出了一切,換的卻是穿心一劍,你……不想恨他嗎?」

    「恨他……恨他……」夜恍如夢囈般地重複著,突然將臉埋進臂彎裡,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虛弱的身體笑得發顫,無法發出再大的聲音,低沉而嘶啞,卻是拚命地想從喉間擠出的笑。胸前的傷口裂開了,依舊沒有血,卻痛得鮮明而徹骨。他痛苦而瘋狂地笑著,「是的,我恨他!恨他!我不在乎別人對我的傷害,可是只有他不行。我愛他,我比任何人都愛他,所以,我可以原諒所有的人,卻不能夠原諒他……絕對不能夠!」

    那一豆殘燈滅了,留下一縷裊裊的青煙,在黑暗中扭曲、掙扎,然後,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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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銅暖爐裡的木炭快要燃盡了,鋪天蓋地的寒冷在地牢裡又逐漸地清晰了起來。夜靜靜地躺著,聽著自己一個人的心跳、一個人的呼吸,在這只有一個人的空間裡。

    重新點燃的燈映出了暗青色的影子,在沉鬱的空氣裡似乎凝固了。

    腳步聲從隱約變得清楚,猶豫著、徘徊著,終於到了牢門口。

    夜的心還是冰的,身體察覺到了那個人的接近,卻不受控制地熱了起來,一點點地,從指尖開始有了溫度。他知道來的人是誰,而這一次,他卻不想抬頭。

    凌終於走了進來,到夜的身邊,俯下身子,默默地凝視著他。

    在朦朧的昏暗中接觸在一起的目光,像水接觸到火,本是不相容,卻無法抗拒地糅合在一起。水的輕柔、火的炙熱,交錯著,淹沒了一切,燃燒了一切。

    分不清是誰先伸出了手,兩個人像籐纏住樹那樣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親吻。在水的淹沒中,在火的燃燒中,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親吻著對方。也許,那並不是吻,只是本能,愛著也恨著的本能。

    夜嘶咬著凌的唇與舌。像冰一樣冷酷的凌,他的嘴唇與舌頭也是那麼地柔軟而脆弱,在尖利的牙齒下輕易地被撕開。血的味道、肉的觸覺混合在夜的口中,令夜顫抖,顫抖卻不願放棄。像一隻受了傷、發了狂的野獸,惡狠狠地嘶咬,咬著一切能夠傷害到的東西,只要那是凌的……是凌的。

    在痛苦中,凌將夜抱得更緊、吻得更深。強健有力的手臂幾乎要將夜的身體揉碎了,他堵住夜的嘴,掠奪著從夜口中發出的所有氣息,貪婪地吮吸,縱然是和著自己的血。他覆蓋住了夜的呼吸,即使是要讓夜窒息、讓夜崩潰,也捨不得停止的狂熱的吻。身體下,那個微弱的喘息漸漸淡成細細的絲,游離欲斷。

    停止呼吸的嘶咬……那只是一個小小的、小小的吻。、

    同樣,分不請是誰先放的手,分開時,已經是傷痕纍纍。

    夜的臉色一片慘淡的青紫,無力地癱倒在地上,手指微微地抽搐著,勉強掙扎著重新呼吸。生命如殘燭,搖曳著快要熄滅,只有那深黑色的眼眸,依舊耀眼如地獄中的陽光,在蒼白的、靜止的容顏下,令人眩目。

    凌吃力地抬起手指,抹去嘴角的血跡,放到唇邊,輕輕地舔了舔,屬於自己的血的味道,他不易察覺地慘然地笑了。將手移到夜的脖子上,口中痛得幾乎無法出聲,還是那樣一字一頓地艱難地問:「是……不是……你殺了……我母親?」

    模糊的、掙扎的、冰冷的聲音像針刺到夜的耳中,其實他是想笑的,笑不出來,卻流淚了:「是與不是,你早已經能夠替我回答了,我還要解釋什麼?「

    「是……不是?」凌的手慢慢地收緊,凌的聲音慢慢地淒厲。

    「最後一次機會,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被水霧迷離的眼眸中濃濃的渴望與濃濃的絕望交織在一起,透明的淚水被悲哀染成了蒼白的顏色。夜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微弱而堅決的聲音,「跪下來向我道歉,我就原諒你,最後一次!」

    凌僵硬地搖頭,手指掐住夜的脖子。夜的臉色越來越青,夜的呼吸越來越輕微,只有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仍是那樣倔強而淒楚地瞪著凌。

    凌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無法控制地發抖。口中還是有血的味道,但那其中也含著夜的味道,只有一點點,若有若無的甜甜暖暖的味道,一剎那讓凌幾乎想要流淚。已經到了決裂的邊緣,而他現在唯一的願望卻是用手重新抱住夜,重新……抱住……

    手鬆開了。凌搖頭,掙扎,後退,喃喃地對夜說,也對他自己說:「是你,是你害死了我母親。」

    夜在笑,被淚水浸成模糊而扭曲的笑容。嘶啞的聲音幾乎無法辨認:「跪下來……向我道歉!最後一次……最後!」

    凌在強迫著自己,強迫自己站直身子,搖搖晃晃地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卻,退到門邊,用手抓住了牢柵,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他狂亂地叫著:「是你害死了我母親!是你!」

    「跪下來……向我道歉。」聽不見的聲音如夢魘般繞在凌的耳邊。

    凌的手痙攣般地抓緊了牢柵,所有的力量都集中都手上,只為支撐住最後一點殘餘的尊嚴。血從掌間淌了下來。

    「跪下來……向我道歉。」

    「不……不……」凌發出了像是哽咽的喘息,奪門而逃。

    身後的黑暗中傳來了彷彿哭泣的聲音。

    彷彿……哭泣……

    在只有一個人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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