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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葉舞(下) 第八章 作者:秋葉影
    是時,天尚微明,只是近黃昏。蓮花狀的白燭在透明的水晶盞中燃著如冰雪般清冷瑩白的光暈,一圈一圈地漾開,染得華麗的織錦屏風上泛起了絲絲漣漪。

    凌心煩意亂地順手拿起一杯茶,欲飲又止,忽然甩手砸到地上,「鐺」地裂成粉碎。

    紫琉璃不動聲色,示意宮人上前清理乾淨,然後蓮步輕移,款款地行到凌的身邊,斂了斂眉目,正色道:「這半天你都在發火,好歹也該緩過勁來了,這麼沉不住氣,真不像平日的你。」

    凌沉默了半晌,伸手揉了揉額頭:「這幾天事情太多了,亂糟糟的,把我快搞糊塗了。」

    紫琉璃揮手摒下宮人,用平靜無波的語氣狀若不經意地道:「你說的事情我已經向長老們提起了,大家商量了一下,覺得很是在理,但是此事不宜操之過急,要從長計議。想來今天長老也已經和你說過了吧?」

    凌皺了一下眉頭:「戰事如火,遲則生變。白虎向朱雀提出了聯盟之請,南昊緋雪已經在考慮之中了。現在,夜還在玄武皇宮,我想南昊多少會考慮到這一點,短時間內不會和我們撕破臉皮。在西南聯盟形成之前出擊白虎,乃最佳時機,再拖下去,誰知道會有什麼變數。」

    紫琉璃扶住凌的肩膀,柔聲道:「變數都在定與不定之間,我們沒必要過早決斷。畢竟剛從朱雀無功而返,若此時再貿然出兵白虎,恐怕會引起國中百姓的驚慌,動搖民意軍心,我們需要的的是時間來緩和一下。何況……」她頓了一頓,慢慢地道:「白虎王西翮冽離開了白虎國,已經到了玄武境內,我想他目下應該無暇顧及聯盟之約。」

    凌嚴厲地看了紫琉璃一眼,沉下臉:「白虎王什麼時候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紫琉璃握住凌的手,不緊不慢地道:「看把你急的。我也是方才知道的,西翮冽的氣息被他掩蓋起來了,我還判斷不出他究竟到了哪裡,但可以肯定是在國都的附近。我已經著人封鎖了所有的要道,希望能發現點蹤跡。」

    凌沉吟了片刻,冷冷地道:「白虎一族乃風之後裔,其形渺若浮雲,其速迅若奔雷,想要找到西翮冽,怕是不太容易的。」

    紫琉璃沉靜地回道:「只要他在玄武境內,總佔不到上風的。不過……讓人猜不透的是,他為什麼要冒怎麼大的風險過來,到底有什麼企圖?」

    凌不說話,眼眸中的波光動盪不已,時淺時濃,怔然地盯著燭光出神。

    紫琉璃垂眸,掠了掠髮鬢,眼波流轉如水,慢悠悠地道:「凌,說起來,你亦是白虎皇族之人,或許與西翮冽有些關係,你往日裡不是曾提及想要恢復記憶嗎,要不要趁這個機會查一下?」

    「你不要自做主張。」凌被驚醒,心沒來由地重重地跳了一下。一種似渴望又似恐懼的感覺在瞬間佔據了他的思想,濃濃的迷霧飄散開,模糊而沉重,壓在記憶深處,壓得生疼。他煩躁地甩了甩手,想要掩飾自己的慌亂,竭力用平靜的語氣道:「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記起了也是枉然,徒增煩惱罷了。此乃多事之秋,不要再節外生枝了。」

    「你是不是怕了?」紫琉璃飛快地接口,目不轉睛地望著凌,「怕牽扯出什麼事情來?」

    凌猛然旋身,用近乎冷酷的目光盯著紫琉璃,嘴唇動了動,卻還是緘默。

    紫琉璃緩緩地側過臉,避開凌的目光,淡淡地道:「凌,你可要想清楚了,戰事一起,為了節制朱雀,必要時,我們要將洛夜作為人質帶到陣前,兵刃無情,若是到時候有什麼閃失,你可在乎?」

    凌的眼眸轉為濃濃的血一般的深色。他的聲音冰冷而低沉,像是用冰鑄成的劍,劃破空氣:「不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以傷害到夜,包括你,紫琉璃,記住,我絕對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紫琉璃發出了隱約不可聞的笑聲:「凌,這件事情當初是你自己提出來的,到如今又畏手畏腳的,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凌拽緊了手心,指節開始泛青,他強作自若地道:「這兩者並不矛盾,南昊緋雪不是絕情之人,只要夜一天不離開我,她當不至於和我們鬧得太僵,這件事情只要瞞住夜就好。」

    紫琉璃歎息著搖頭,飄忽的笑容中流露出一絲詭異:「凌,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天真了,你以為事情真的會如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嗎?」

    「夠了,閉嘴!」凌厲聲喝止。

    紫琉璃走近凌,偎依著他,將臉埋進他的胸前,柔軟的聲音微微地顫著,如綿如絮:「你捨不得讓他受到半分傷害,可是你要做的事情一定回傷害到他。哪一樣更重要呢?凌,你可以為了他而放棄其它的東西嗎?……可以嗎?」

    只在那一瞬間,紫琉璃感覺到凌的身體僵硬了一下,然後,抱住了她,那是一個淡漠的、生澀的擁抱。凌的嘴唇貼近了她的耳鬢,男人的氣息沉重而渾厚,蹭過細細的髮絲,卻是一種完全陌生而寒冷的觸覺:「紫琉璃,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情,你向來都很聰明的,我最喜歡的就是你這一點,別讓我對你失望。」

    紫琉璃仰起臉,用迷離的眼神望著凌,臉上浮起恍如曇花般的微笑,只是傷心時,曇花欲謝:「凌,這次你走得太遠了,遠得讓我看不見你,凌,我很害怕,我只是……只是不想失去你,我不想。」

    呼吸的聲音時而急促,時而緩慢,深深淺淺地反覆著,只是分不清是誰的,因為兩個人都沉默了。

    天色漸漸地暗了,燭光的影子蒼白得近乎透明,彷彿凝固般映在紫琉璃的臉上,她長長的睫毛在眼中留下了淡青色的陰影,卻淹沒在深黑的眸子裡。

    「凌……」紫琉璃慢慢地垂下了頭,如絲的長髮滑下,露出了一截玉潤脂粉的頸項,纖細而柔美,彷彿脆弱不堪一握,她的聲音低若蚊蟻,「我們生個小孩子吧,你喜歡嗎?」

    凌的手抬了抬,欲動,終究沒有動,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一言不發。

    白燭在水晶盞中靜靜地燃燒,偶爾,綻開一朵細小的燭花,宛如情人眼波深處的淚,幽幽裊裊地搖曳,沒有流出,便已經乾涸了。

    燭光中,紫琉璃楚楚地伸出了手,修長的蘭花指恰恰觸及到凌的髮絲。

    頭髮是沒有觸覺的,但凌的心卻軟了起來,歎了一口氣,方想握住紫琉璃的手,而卻於此際聽到了門外傳來的驚呼:「陛下,陛下,不好了!」

    紫琉璃迅速地縮回了手,臉上轉瞬又恢復了平靜優雅:「什麼事?」

    宮女們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跪下,結結巴巴地道:「凌大人的……寢宮、寢宮起火了!」

    凌瞪大了眼睛,臉色剎時慘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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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麗的宮闕在暗黑色的夜幕底下,如一段風中殘燭,破碎而瘋狂地燃燒了天的蒼茫,燃燒了地的空漠。緋紅的火焰似一群靈異的妖精,扭動著柔軟的腰肢,輕盈地旋舞不休,一點一點地吞噬它們的獵物。

    火勢其實並不是很大,但是溫度卻高得驚人,空氣熱得連旁人的皮膚都要燙起泡。宮人們不敢靠近,遠遠地潑著水,無濟於事。

    凌的身形飛快地掠來,躍過眾人,如箭一般衝入火海中。身後,紫琉璃立在遙遠的距離外,木無表情地看著凌的背影。

    很熱,熱得連空氣都沸騰了,身體如針扎一般地灼疼,即使凌的身上流著火神朱雀之血,這種溫度仍然令他感到吃力,而此時,完全顧不上這些了。跳躍著,避開火焰的糾纏,焦急的目光搜索著,終於尋到了火海中最亮的光源,凌的心猛然揪成一團。

    夜靜靜地坐在床邊,手腕還鎖在床頭的柱子上。黃金般的日魂劍在離他一丈開外的地上隱隱地龍吟清嘯,宛如晴空烈日。火焰扇動著緋紅色的羽翼飛騰,被日之炎華所吸附,熱得快要蒸發掉。閃耀的火舌舔上夜的長髮、衣袖,貪婪地在髮絲間、指尖上留連。空氣被熏得扭曲,形成了旋轉的氣流,捲起染火的黑髮輕衫,飄舞如風。

    夜看見了凌,卻不說話,沉靜如水的容顏上浮現出了似冷酷又似溫柔的笑意,眼眸中狂野高傲的光澤比火更濃郁,是暗夜中的一輪火日,淹沒了黑色的深沉。火焰在他的身上飛揚激盪,黑髮赤焰,炎風烈華,艷麗得讓人幾乎無法自由地呼吸。

    如火的笑容,如火的眼神,那是一個如火的少年,讓凌的心都被燙得發痛。他撲上去,無視囂張的火焰,緊緊地摟著夜,揮掌如刃,劈斷了梨木床柱,抱住夜,順手挑起日魂劍,飛躍而起。從火海中闖出,幾個起落,逕直奔向宮院後的荷池,跳了下去。

    「嘩啦」一聲,水花四濺。凋零的荷葉接觸到日魂劍的炎火,枯萎了。水溫霎時升高,水面上浮起了裊裊濛濛的白霧,在火光的掩映下,宛如夢幻。

    水池並不深,只到了凌的肩膀,下去之後,掙扎了兩下,勉強在爛泥裡站穩了腳。身上的殘火熄滅了。

    凌抱著夜,手還在發抖,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你、你沒事吧?傷到……哪裡了,要不要緊?」

    凌始終無言,僵硬地在凌的懷中,倔強地抿著唇。

    「夜……夜……」凌輕輕地喚著,漸漸地惶恐了,稍微拉開夜,仔細地端詳著他。

    滿是水的臉上沾著淡淡的灰。原本過腰的長髮斷了,零亂地散落著,只到肩下,枯澀焦黃。夜從水中慢慢地抬起了手,半截鐐銬猶在腕上,手被燒傷了,流著膿,黑黑紅紅的傷痕交錯著,腫得變了形。

    凌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幾乎站立不住,想要握住夜的手,而那時間心疼如刀絞,不敢也不捨碰觸。那是一片有了裂痕的透明水晶,脆弱得讓凌感到恐懼,似乎一碰就會碎掉了。

    「怎麼……回事?誰?是……誰幹的?」凌的眼睛裡浮起了狂亂的怒氣,血色濃濃,狀若鬼剎,他的聲音尖利得像劍鋒一樣。

    而夜卻只是淺淺地笑著,眉目之間雲淡風清,隱約帶著灑脫的傲氣,彷彿他生來就是如此地不羈,他的聲音很輕,但卻很清晰:「你說過晚上就會回來的,我一直在等你,等到天黑,可是你……沒有回來。」

    凌忽然間有一種將要窒息的感覺,胸口壓抑得快要炸裂開了,說不出話來,只是喘著粗氣,死死地盯著夜。

    「我想去找你,可是你把我鎖住了。」夜一字一頓,說得極緩慢,「我想讓人去叫你,可是他們都不理我。我只好……用床頭的蠟燭點著了棉被,我想,你看見起火了,也許會回來看看我的。」他歪著腦袋,臉上露出了純真無邪的表情,「你果然趕得很快,再遲一步,就真的看不見我了。」

    凌失控般地想吼叫,可是他下意識地咬住了嘴唇,蒼白的唇上淌下了血絲。猛然拽住夜,宛如被夢魔驅使著,粗魯得近乎殘暴地將夜拖上岸,揪住夜的衣領,揚起手,毫不留情地打下。

    手掌甩到臉上,清脆的耳光的聲音。拳頭打到小腹,沉悶的撞擊的聲音。而夜卻沒有發出任何呻吟,固執地沉默著,直到凌的手放開他,倒在了地上。

    蒼穹下,火勢漸漸地小了,濃郁的緋紅轉為了慘然的暗青,那其中,依舊透出一點點赤色,搖曳不定。失了色的宮牆、染了灰的紗窗,在破碎的火光中慢慢地褪卻激熱的溫度,淡成了焦灰枯木。

    月亮隱沒在厚厚的雲層之後,星星墜落到遙遠的天際外面,天地間沒有光,只有火。

    夜匍匐在地上,臉埋在自己的臂彎裡,身體扭曲般地蜷成一團,肩膀微微地顫著。沒有風,而他如風中的落葉。

    火焰的溫度還在空氣裡沉澱著,而看不見的寒冷卻像銳利的刀刃,劃破凌的皮膚,生生地透過肌肉,滲入血液中,血液漸漸凝結成冰,那是一種讓整個人都要發抖的感覺。失了火的夜晚是如此地漆黑、如此地冰冷。

    凌動作艱難地蹲下身,慢慢地抱起夜。

    美麗的容顏上混合著憤怒與憂傷的表情,不是哭也不是笑,只是那麼地倨然,用燃燒的目光深深地凝視著凌。

    記憶底下的痛苦排山倒海地衝了出來,幾乎要把凌衝垮。想不起來,還是想不起來,可是那麼鮮明的感覺,刻骨銘心,為什麼會忘記呢?心被狠狠地碾磨著,血肉模糊,分不清哪裡是新的傷、哪裡是舊的痛。他的嘴唇輕輕地貼上了夜的臉。夜臉上的水是溫的,火的餘溫。

    「對不起,是我的錯,請你別再懲罰我,我真的受不了這種懲罰,夜……我愛你,愛的只有你。」低低地訴說著,凌的手緊緊地抱住夜,他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很虛弱,彷彿一鬆開夜,就會崩潰。

    夜的手環上凌的脖子,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還是摟住了。

    「為什麼要離開我?」哽咽的聲音就像一根快要斷掉的琴弦,顫著。

    「對不起……我再也不會了。」喃喃的回答,支離破碎的話語在綿綿的的親吻中吐出。

    「為什麼要離開我?」聲音大了點,眼淚流在臉上,黑暗中,連他自己也沒有看見。

    「對不起……」擁抱著,吻著,溫柔地撫摸著。

    「為什麼要離開我」責問著,終於哭泣了。

    「不會,我發誓,不會離開你。」虔誠地,凌許下了他的心願。至少,這一刻,他是真的真的這麼想的。

    火焰熄滅後,還會不會記得它燃燒時的瘋狂呢?

    一切成灰了,沒有人回答。

    ☆☆凡間獨家錄入★★☆☆33掃瞄平平校對★★

    屋外微微有風,還有陽光的影子,落在窗畔。

    夜垂首,削得短短的頭髮從耳朵後面滑下,搭住臉頰,映下縷縷不絕的陰影,像絲一樣。

    解開手上的白紗繃帶,屋子裡瀰漫開一股淡淡的藥草的味道,有點苦。

    凌托著夜的手,皺著眉頭端詳了許久。手上的灼傷基本痊癒了,脫了一層皮,還留著幾塊淺紅的痕跡,已經足夠讓凌心疼的了。挑起特製的藥膏,仔細地為夜抹上了薄薄的一層,正要纏上繃帶的時候,卻被夜一手打掉了。

    凌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夜的手腕,小聲地哄道:「還沒大好呢,不要用力,別碰著了。」

    夜順勢低頭,在凌的手上使勁地咬了一口,生氣地道:「你究竟打算把我關到幾時?」

    凌的臉上帶著寵溺的笑容:「我何曾關著你,是你自己要我陪著你的,怎麼現在又不滿意了?」

    「你連房門都不讓我踏出半步,這算是什麼意思?」夜瞪大了眼睛,

    這裡是國都郊外的一處行宮,自那晚寢宮失火之後,凌便帶著夜一直居於此間。凌倒是如約,寸步不離地守著夜,而夜在陶醉之餘卻漸漸地開始不滿,因為他被禁足於此已經一個多月了。手腕上的黃金鐐銬自是解下來了,凌再也不敢鎖住他,而是時時刻刻緊盯著他。房間裡的火燭之物一律收起,到了晚間,便用北海貢來的夜光珠照明。入了秋,天剛剛轉涼,地板就鋪上了軟軟絨絨的羊毛毯子,連牆上也鑲上了厚厚的錦麻壁衣,用凌的話來說,是為了防止夜不小心會把自己的手碰傷了。夜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脆弱的陶瓷娃娃,被凌捧在手心呵著氣。幸福嗎?或許吧。可是這種幸福對於生性飛揚的他而言,卻總帶著一些抑鬱和不安。太幸福了,會被天嫉妒的。

    凌顯然耐心十足,輕輕地摸著夜的頭:「難道你不喜歡和我在一起嗎?」

    「我要出去!」夜直直地望著凌,用不容商榷的語氣斬釘截鐵般地宣佈,「你敢攔我,我就和你翻臉。」

    凌用一種像是迷惑的目光怔怔地看了夜半晌,忽然一把摟住夜,在他的耳畔用低沉的聲音急促地道:「你又要玩什麼花樣?不要再嚇我了,若是我做了什麼不對的事情,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我只求你千萬不要再傷到自己。無論你有什麼要求,我都會依你的,你聽話一點,好不好?我實在是很擔心。」

    凌說話時候的呼吸,沉沉暖暖的,蹭過夜的耳後跟,彷彿快要融化了。夜覺得眼睛有點酸,眨了眨,濕濕潤潤的,似是春天的細雨下在眸子裡。他將臉深深地埋在凌的懷中,絮絮噥噥地道:「好端端的,我又怎麼會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呢?那時不理會我,現在又瞎操心……」皺了皺鼻子,很是鬱悶地抱怨道,「我最近真的快悶出毛病來了。我也不要你陪我了,要走就走吧,只要你放我出去就好,我……」

    夜下面的話被凌的嘴唇堵住了。凌深深地吻著夜,阻止著夜的聲音,直到夜停止掙扎,癱倒在他的懷中。

    薄薄的窗紗被細風牽引著,在明媚的陽光下如夢幻飄渺。

    夜臥在凌的膝頭,嘴唇上泛著濕漉漉的粉色光澤,因為窒息而略微有些青灰。粉中的灰,是一種嫵媚的藕荷秋色。凌忍不住又俯身欲吻,這回卻險些被夜咬著了舌頭。

    「放我出去,否則,不許碰我。」

    帶著細細碎碎的喘息的聲音,我威脅,亦是誘惑,讓凌的心不由自主地動盪了起來。躊躇了片刻,歎了一口氣:「怕了你了,不過說好了,只在這附近轉轉,我不會讓你走遠的。」

    夜沮喪地垮下肩頭:「只是附近啊?」

    「這附近有很好的東西。」凌神秘地一笑,忽然扯過一方綢緞絲巾,遮住夜的頭,不待夜反應過來,環住夜的雙臂,將夜攔腰抱起,「本來是想再過一陣子的,既然你催了,我這就帶你去看看。」

    被絲巾擋著,夜什麼也看不見,在凌的臂彎裡不安分地扭動了兩下,手又被凌按住,無法動彈,他不悅地踢著腳:「鬼頭鬼腦的,做什麼?」

    凌只是輕輕地笑著,卻不說話。

    走著,漸行漸遠。陽光中似乎滲入了一點點淡淡碎碎的影子,在視線之外微微地搖曳著。一種朦朧的花木之香透過綢緞絲巾,傳入夜的鼻中,清新的、甜美的味道在在空氣裡像水一樣潺潺流動。

    「到了。」

    白色的絲巾從眼前滑下,一片艷麗的緋紅映入眼簾。

    彷彿無盡處的楓林,或疏或密地亭亭而立。片片紅葉深深淺淺地交錯著,似乎纏綿著不想分離,映著金色的陽光,染成了濃艷欲滴的紅顏緋影,宛如飛霞,宛如流火,渲染著九月的天空。風過時,一林的紅葉輕顫,偶然,似朱蝶墜下,晃晃悠悠地跌落塵埃。

    凌扶著夜的肩膀,柔聲道:「怎麼樣,很漂亮吧?」

    夜有幾分出神地仰起臉,長長的睫毛染上了隱約的緋紅,輕輕地眨了眨:「沒想到在朱雀國之外還可以看見這麼大片的楓林。」

    凌的臉上泛起了得意的神情:「玄武地寒,本不宜楓樹生長,我特地叫人從後山引了溫泉之脈,繞林而過,以溫泉之氣護住林子。自五年前我就派了專門的人栽培這片林子,每年的秋天,我都會到這來住上幾天。」他的語調緩了下來,看著夜,認真地道,「這個地方,平日裡我連紫琉璃都沒有帶來過,這是我一個人的王宮,夜,我把它給你,你願意接受嗎?」

    夜的眼波像霧一樣迷離地流轉著,矜然地翹起了嘴角:「若是我不喜歡呢?」

    凌自信地笑著:「不可能,我喜歡的東西,你一定會喜歡的。」他舉目望向紅葉深處,喃喃地道,「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有非常強烈的願望,想要擁有這樣一片楓樹林,其實,我並不喜歡花花草草的東西,可是,你看,那種顏色多漂亮,鮮紅的,像火一樣,彷彿快要燒起來了。看見它,就覺得心裡很燙、很燙。」他將下頜貼在夜的頸上磨蹭著,「就像看見你的時候一模一樣,很燙。」

    紅色的葉子在風中發出極輕微的沙沙的聲響,那麼溫柔的聲音,恍惚降,似情人在耳畔噥噥絮語,親暱,卻又聽不清楚說的是什麼,只是惘然……只是惘然,而已。

    夜輕盈地從凌的懷中滑出,踮起腳尖,旋了個身,一襲輕衫撒開,似雲出天際。

    風的聲音,是從遙遠的彼方傳來的天籟,悄悄地應和著那片跳舞的葉子。

    優雅地揚起修長的手臂,在空起劃過一道美妙的弧線,寬大的衣袖隨之而飄掠,像蝴蝶的翅膀在飛。高高地仰起頭,迎著太陽的方向,飛揚的身姿在陽光與葉子的間隙中裊娜地流動,如游魚在水,無拘,如鴻鵠在天,不羈。

    還記得嗎?

    還記得嗎?曾經初見時,那一輪的艷陽,那一片的楓華。

    夜擰腰,回眸,對著凌淺淺地一笑。太陽還是那麼耀眼,紅葉還是那麼明艷,笑顏中浮著甜蜜的陰影,而陰影之下恍惚沉澱著濃濃的憂傷。

    楓葉的顏色是紅的,濃時,似血。

    紅色的葉子從眼前落下,在視線裡搖擺著,透著往事的塵煙,卻無論如何看不清楚,凌的呼吸漸漸地沉重了。似曾相識,剪不斷的感覺,無可奈何,理還亂的記憶,如鐵馬金戈在腦海裡廝殺,頭快要炸開了,天與地都在旋轉。

    紅葉在風中呢喃著,落下,然後,歎息。

    夜回身旋舞,衣袖拂過凌的身前。凌猛然伸手抓住夜的長袖,一拉,撲上去,抱住了夜。兩個人順勢倒在一地的殘葉上,打了幾個滾。

    凌壓在夜的上方,緊緊地抓住夜的肩膀,眼眸裡琥珀般的褐色深邃如海,蕩漾著,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略略地有些顫抖:「我以前認得你,肯定認得你!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到底忘記了什麼,你說啊!」

    夜瞇起眼睛,臉上泛起恍如春風般輕柔的微笑,慢慢地揚起手,狠狠地摔了凌一記耳光。

    「啪!」

    凌在失神之下被打得一愣,夜趁勢推開凌,一個翻身,反壓在凌的身上,他的手撫上了凌的頸項,用力地按住,輕輕地笑著,輕輕地說著:「是的,你認得我,很久很久以前。可是,我偏偏不告訴你,絕對不!是你自己忘記的東西,我要你自己去把它撿回來。」

    黑色的眼眸如同暗夜的辰星,寂寞地執守在天的盡頭,卻驕傲地流露著比陽光還要眩目的光彩。倔強的、微笑的、幾乎是溫柔的,那是一種彷彿哭泣的神情。

    心抽搐了一下,痛了。凌抬手,修長的手指劃過夜的眼瞼:「為什麼?難道你不願我記起你嗎,夜,為什麼要生我的氣?」

    「你曾經愛過我,曾經說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我,發生過那麼、那麼多的事情,你竟然……無辜地說你忘記了……忘記了?」黑眸裡的星輝染上了水氣濛濛,夜咬破了蒼白的嘴唇,雙手猛然收緊,使勁地掐住凌的脖子,嘶聲叫道,「我為你所受的傷,何止一樣,痛得我都快要死掉了,而你卻忘了!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忘記!」

    夜的手越卡越緊。凌的臉色漸漸地泛青,呼吸也微弱了,而凌的手依舊掙扎著停留在夜的臉上,如羽毛般又輕又軟地撫摩著。

    風駐足於林外,紅葉飄零在天邊,這個世界,沒有聲音。

    僵硬的微笑連同血色一起在夜的臉上褪去,閉上眼睛,讓淚水乾涸在眼底,他鬆開了手,俯下身,吻上凌的嘴唇。

    綿綿的吻,狂野的吻,唇與舌的交纏,覆蓋住呼吸的自由,與脖子被卡住時一樣,是一種窒息般的感覺,如同摻了蜜的毒藥,危險而香甜的誘惑。

    空氣裡有陽光的味道,有楓葉的味道,在微微的風裡,燃燒著,從身邊蒸發掉。沒有空氣,只有熱度,魚兒不能呼吸。

    夜忽然放開了凌,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欲逃。凌喘著粗氣伏上前,抓住了夜的腳踝,用力地想要挽留。夜狠狠地踹了一下,從凌的掌中掙脫,跑了兩步,卻又搖搖晃晃地停住了腳。

    凌撫著胸口,勉強從地上起來,大口大口地重新吸著,一步一頓走近夜,從身後抱住了他。

    「我要想起你,我會想想你。」凌喘息著,喃喃地道,「給我一點時間吧,我會努力地去找回丟掉的東西,如果,那是你的要求,那麼,我一定可以做到。」

    夜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喉間有隱約苦澀的滋味,讓他嚥不下去。抿著唇,無聲地沉默著,在凌的懷抱之中。

    「我愛你,相信我,請你……相信我。」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那是凌在說話。

    夜僵了一下,還是慢慢地握住了凌環在他腰間的手。垂下眼簾,太陽的光線之下,密密的睫毛上似乎有一滴小小的水珠。

    深深的擁抱,久久的佇立,在一天一地的楓華中,如火。

    很安靜……很安靜……

    沙沙的腳步聲緩緩地由遠及近,在兩個人的身後停下了。

    凌抱著夜,不回頭,只是淡淡地問:「你怎麼來了?」

    紫琉璃矜持地挺直著腰,僵硬地站立著,一動不動地望著凌和夜。

    凌微歎,回首:「你先回去吧,有什麼話待過幾天我回去再說。」

    像月光下的曇花一般,紫琉璃現出了一抹淒涼清冷的笑容,慢慢地曲身,單膝跪下,螓首低垂,一言不發。

    空氣凝固住了,連流動在風裡的葉子都靜止在半空中。

    夜掰開了凌的手,低聲道:「我回房間裡等你。」頓了一下,苦笑道,「你放心,這回……我不生你的氣,畢竟,你是她的夫君,我……」說不下去了,咬了咬唇,逃似也地走了。

    凌的手動了動,終究沒有拉住夜。轉過身子,面對著紫琉璃。

    紫琉璃抬起頭來,目光深沉如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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