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珠在盛京宮中住了下來。但是並沒有像眾人所猜測的那樣,成為大汗的新寵,而只是作為宮裡的客人,被哲哲款留。
這一則是因為皇太極實在是太忙了,每日政務縈身,而且前線吃緊,不肯再為兒女情長分心;二則永福宮裡既有莊妃也有靜妃,大汗就算難得來一次,也往往疲於應付,一邊討好綺蕾一邊安慰大玉兒還來不及,眼裡哪還顧得過來第三個?且等閒也不過來,只召綺蕾往清寧宮甚或崇政殿、鳳凰樓陪伴。
海蘭珠無可奈何,且也真心敬重綺蕾,加之自矜身份,不肯太露行跡邀寵,雖每每對月長吁,望花生歎,難免有傷春悲秋、虛擲年華之憂,也只得抱著見機行事的心且先安住下來,走一日看一日了。
永福宮兩間屋倒住了三位主子,且奶媽又常常要抱淑慧格格來請安,人來人往,又是丫環又是宮女,又有太醫要陪伴綺蕾左右,頓覺擁擠不堪;那海蘭珠又是個愛說愛笑的,又對萬事好奇,不時問東問西。大玉兒先時還慇勤招呼,相聚既久,先頭的新鮮勁兒過去,便覺不勝其擾,日間只往抱廈裡讀書寫字,留下海蘭珠與綺蕾獨處。
那綺蕾也怪,平生待人向來冷若冰霜淡如水的,惟獨對海蘭珠和顏悅色,雖然仍沒什麼笑容,態度言辭卻較往常溫和許多,有問必答,從不厭煩。海蘭珠每日裡纏著她聊些草原故事並宮中趣聞,有時夜間睡下了還唧唧噥噥到半夜,反把親妹妹大玉兒靠了後。她小時原也學過絃索,只無明師指點,如今得了綺蕾這個樂中高手,喜不自勝,哪有不請教研習之理,兩人日則同行,夜則同宿,竟是形影不離。
這日因教習《霓裳羽衣曲》一節,綺蕾遂溯本窮源,從容講解道:「樂曲乃天籟之聲,為風霜雨雪雷電寒暑以至松鳴蛩吟泉嗚鳥咽之綜合,每一曲調所成必是作曲人心有所感,靈與物通,承天地之氣,稟萬物之理,心與意合,意與聲合,遂歌以言志,成其新曲。故學曲必先知其所宗,明其所志,如此方能真正領略曲調所言之幽深微妙,不致刻舟求劍、畫虎不成反類犬耳。」又道,「歌曲往往因哀怨而動人,越是哀調越是委婉,曲調也愈多變化,如典徑通幽,如深谷回聲,攝魂奪魄,催人淚下,千回百轉,欲罷不能。此皆是因為大凡為人者,喜則為舞,哀則為歌,所謂長歌當哭,成其哀曲矣。」
海蘭珠點首領教,悉心揣想一回,笑道:「如此說來,靜妃先生每每彈奏,必定聲可裂帛,哀感頑艷,幽怨中藏有兵戈之氣,莫非心中有甚大志向麼?」
綺蕾一愣,知海蘭珠為人玲瓏透剔,聰明敏悟,不敢多做糾纏,故避而不答,只板起面孔繼續講解道:「今以唐玄宗《霓裳羽衣曲》為例。玄宗生平酷愛音律,其中尤喜笛與羯鼓,時貴妃每每歌舞,玄宗往往親自執笛伴樂,並親自擴充樂坊十部,為燕樂、清商、西涼、龜茲、疏勒、康國、安國、扶南、高麗、高昌。而十部樂中,以中原樂舞為主,兼及邊地曲風,遂使樂曲更多變幻,更富表現。昔興慶宮沉香亭賞花宴上,玉環乘興而舞,玄宗召梨園弟子中十數高手歌詠奏樂,時宮中第一歌者李龜年執檀板而歌,玄宗阻之曰:賞名花,對妃子,豈可用舊樂詞?遂命李龜年持金花箋,宣翰林學士李白呈新詞。李白索酒盡興而飲,揮就《清平樂》三首,其中以『雲想衣裳花想容』一首為上。李龜年當即調弦配曲,貴妃持玻璃七寶杯而歌,玄宗親自為笛,每每曲之將盡,必故意拖長笛聲以媚之。」
說到這裡,海蘭珠又忍不住打斷道:「可惜大汗不會吹笛子,不然宸妃歌舞時,大汗若也能吹笛伴舞,何等盛事?」
綺蕾不理,繼續道:「玄宗既好樂曲,復好仙術。每制新曲,往往託言夢中仙人傳授,名曲《紫雲回》、《凌波曲》都是如此,《霓裳羽衣曲》亦如是,這便是意與神合的典型例子。傳說玄宗某年登上三鄉驛,望女山而感光陰易逝,人生無常,悠然神往極樂無憂的神仙生涯。是夜回宮便得一夢,有仙女以桂樹枝引他入月宮,見數百仙姬在廣庭上歌舞,舞姿曼妙,曲聲悠揚,迴旋往復,清妙不可言,遂暗暗記憶在心,醒而錄之,卻已忘記大半,惟剩斷章片曲,忽忽若失。數年後西涼府都督楊敬述進獻印度《婆羅門》曲,玄宗以為和《霓裳羽衣曲》絕類,大喜過望,遂兩相糅合,成就新曲。貴妃以女道身份入宮後,又將此曲略作改動,配以舞蹈,即為霓裳羽衣舞。其舞衣中大量使用了道教的羽服、幡節,即是這個緣故。」
海蘭珠恍然大悟:「難怪這曲子又華麗又哀傷,每每聽聞,總叫人忍不住地想要流淚,卻說不出到底是怎麼一種難過。原來卻是有這些緣故。」便要扭著綺蕾學習演奏這《霓裳羽衣曲》。
綺蕾搖頭道:「你根基尚淺,不可眼高手低,盲目求進。欲學《霓裳》,須先習《水調》,再學《紫雲》、《凌波》,循序漸進,方可有成。」因取下琵琶來,道,「豈不聞『樂工彈琵琶,美人歌《水調》』?今日便先從這《水調》學起。」因抱琴於膝,輪指彈唱詞人李嶠之《水調》曲曰:
「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
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
她們這裡教學彈唱,卻早驚動了皇太極聽見。他下朝後便順路往永福宮來,正聽見綺蕾彈一回又說一回,因難得聽她這樣多話,便不許宮人通報驚動,只立在窗外廊下靜聽。因聽到海蘭珠「可惜大汗不會吹笛子」之語,不禁微微一笑。服侍的一眾太監宮女不知如何是好,都互相呆呆地看著發愣,跪在院中不敢起身,倒跟著海蘭珠一起上了回聲樂課。
綺蕾述及貴妃道衣歌舞時,皇太極心中已有所感,及至後來綺蕾唱起《水調》來,聽得「富貴榮華能幾時」一句,大不悅意,不禁掀簾子進去,笑道:「傷感太過了,不可再彈下去。」
綺蕾不意他在外偷聽,驀地一驚,手下用力略過,弦「崩」地一聲斷了。海蘭珠忙跳下炕來請安。皇太極笑道:「古人云高山流水,知音斷弦。今日宸妃弦斷,莫非是為了我麼?」因親手挽起綺蕾來,又叫海蘭珠不必多禮,仍舊如前談笑才好。
然海蘭珠終覺忸怩,告辭不是坐也不是,只自捻著衣角含羞不語。綺蕾也呆著臉不肯多話。皇太極倒後悔起來,心道早知這樣,不如就別進來,仍叫她兩人說說唱唱的讓綺蕾散散心才是。
轉眼立春既過,綺蕾遷入關睢宮居住,永福宮頓覺冷清下來。海蘭珠落了單,大為不捨,每日早早晚晚,仍然只管纏住綺蕾學琴,除了夜裡要回永福宮住宿,一天裡倒有大半天是耽在關睢宮的。
皇太極每每撞見,深以為罕,閒時向哲哲道:「你這個侄女兒,天上掉下來的一般,倒是人見人愛,連綺蕾也肯與她親近,想必是個人物。」
哲哲撇嘴道:「你要誇就誇,只別扯上別人,怎麼我侄女兒好不好,倒要憑某人眼光來定不成?莫不是那人不與我侄女兒親近,我侄女兒就不是個人物了?非要等某人點頭說好,大汗才肯跟著拍手不成?」隔一時又道,「大汗若是果真看好了,收在宮裡不就得了?何必閃閃爍爍的。反正我和玉兒已經進了宮,加上珠兒,正好做伴。」
皇太極不置可否,笑道:「你說我拉扯別人,我不過白誇獎一句,你就扯出這一車的話,到底是誰拉扯別人來著?」遂擱下不提。
第42節最香艷的一次暗殺(2)
偏偏這番話被迎春聽見,因她與素瑪一同在清寧宮裡住過幾日,兩人交情不同,便私下裡悄悄告訴了她。素瑪原是寨桑貝勒府上的家生女兒,自懂事起就服侍海蘭珠多年的,聽見這話,哪有不上報之理,夜間侍莊妃睡熟了,便在枕邊悄悄地如此這般說給了海蘭珠,掏心掏肺地出主意道:「天下做男人的沒有不好美色的,大汗明明對格格有心,偏做出不動聲色的樣子來。依我看來,未必真是對靜妃專情,而是礙著大妃娘娘和莊妃娘娘的面上,不好向格格提親。不然大妃說起來,給了一個侄女兒不夠,還惦記第二個,難不成科爾沁博爾濟吉特家族有十個女兒,大汗也娶十個?因此上便是大汗再有心,也不好意思開口的。我聽跟靜妃的朵兒說,靜妃其實沒有外間傳得那樣神,倒不像是那狐媚子性情,一味癡纏大汗的,雖說大汗住在關睢宮裡,兩個人倒是相敬如賓,並不怎樣親熱的。」
海蘭珠罵道:「你一個姑娘家,知道什麼是相敬如賓?又什麼是親熱?居然聽牆報聽到大汗寢宮裡去了。還不住口呢?叫人家聽見,還以為我們是草原來的野人,不知禮數呢。」
素瑪自幼與海蘭珠一同長大,兩人名為主僕情同手足,並沒什麼不可言說的,雖然捱了罵,倒也不以為忤,仍然笑嘻嘻地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存心去打聽來的,是朵兒和貴妃娘娘的丫環釵兒吵架,嚷出來叫我聽見的。」
海蘭珠反倒一愣,問道:「釵兒同朵兒吵架?我怎麼沒有聽說?」
素瑪笑道:「若是連格格都聽說了,那事情還不鬧大了?那日兩個拌嘴,原是因為一根釵子起的,原來釵兒起初是跟淑妃娘娘的,因為貴妃娘娘看上了她,拿一根釵子向淑妃娘娘換了來,所以名字便叫釵兒。釵兒原本伶俐,什麼事都要拔尖兒,跟了貴妃娘娘後,主子的性子驕橫,丫頭也野蠻,更加逞強好勝,最喜歡和人鬥口齒。因為靜妃最得大汗的寵,貴妃大概背地裡沒少說靜妃壞話,主子同主子惹氣,丫頭也跟丫頭不和,所以那釵兒平日裡便看著朵兒不順眼,那日因朵兒得了一根新釵子,大家都說好看,釵兒便覺不順耳,插進來說這樣的釵子她主子匣裡不知有幾百根,隨便賞人的都比這個強十倍。朵兒便頂撞說:知道你是你主子拿一根釵子換來的,什麼了不起?我這一根釵子便比不上你主子換你的那根,到底也是金子打的,換不來個丫頭,還換不來只哈巴兒狗麼?釵兒聽朵兒比她做哈巴兒狗,哪有不惱的,兩人便大吵起來,幾乎不曾動手,口不擇言地,就把靜妃也罵出來,說她狐媚惑主什麼的,朵兒便辯解說:我們娘娘才不是那起想方設法狐媚大汗的人呢。這麼著,便嚷了出來。」
海蘭珠聽她一口氣說完,早不禁笑出聲來:「你這丫頭,滿口裡釵兒朵兒,又是主子丫頭的,我竟一句也聽不懂。不過這兩個丫頭吵架,竟然敢對主子不敬,依我說就該告訴姑姑,各打五十大板,都趕出宮去才清淨。」
素瑪慌得求道:「格格千萬別。她們吵架的當兒我剛好經過,還勸架來著。若是她們受罰,一定知道是我告狀,還不恨死我們呢。」
海蘭珠笑道:「蠢丫頭,略說兩句就唬得這樣。我才沒那閒心嚼舌頭呢,免得我自己也不乾淨。況且『狐媚惑主』這種話,也斷不是一個丫頭想得出來,必定是哪裡聽來的。這件事沒嚷出來便罷,若鬧穿了,不知惹出多少事來。你也記著,以後再看見這些個事,趕緊離遠點,別參預,也別勸架,免得招惹是非。」
素瑪這才放下心來,亦笑道:「我才不會。等他日格格嫁了大汗,管保是宮裡最得寵的妃子,到那時我也耀武揚威,眼角兒也不夾她們一下。」
海蘭珠臉紅心跳,斥道:「滿嘴裡胡說些什麼?這些話,也是你做丫頭的說得的?」
素瑪笑道:「格格出嫁是正經事,怎麼不該說得?不過我一個做丫頭的,便說也無用。格格要有正經主意,倒是要請大妃娘娘成全,幫忙說句話才好。只要大妃娘娘點了頭,大汗還不美得顛顛兒的,還有不答應的道理不成?」
海蘭珠見她理直氣壯,倒詫異起來,道:「你來了宮裡沒兩天,別的不會,這彎彎腸子倒已經學了十足十。」
素瑪笑道:「都說漢人心眼兒多,真是的。宮裡又有北京城投奔來的太監,又有民間新采的宮女,還有和我一樣的家生丫環,人多嘴雜舌頭多,個個都牙尖齒利的,不多長幾個心眼子,早晚被人活吃了去。況且格格在明,人家在暗,我要再不替格格留著心眼兒,還有咱們過活的地兒嗎?」
海蘭珠一時心情激盪,歎道:「這宮裡,也有親姑姑也有親妹妹,可誰才是我真正的親人呢?你才也說了,姑姑在大汗面前故意說那拈酸扯醋的話,哪裡是真心想成全我,倒是要試探警戒的意思,先拿話把大汗的口給堵了。別說對我,就是她們兩個天天在一塊兒過著,還你防我,我防你的呢。真正知疼知熱的,也就是素瑪你了。」
素瑪道:「別人幫不上忙,就得自個兒長點精神留著心眼兒。格格生成這樣的一個人物兒,又打小兒立了志要嫁個天下第一的,見不到便罷了,如今既來了宮裡,見了大汗,格格心裡要有他,就得立定了主意嫁他。我便不信,以格格的人品相貌,只要格格願意,還有男人不心動。」
這番話聽進海蘭珠的耳朵裡,竟是從心底掏出來的一樣。那日鳳凰樓之遇,她從皇太極眼中看到了預期的驚艷和羨慕,可是卻沒有等到預期的追求和提親,不禁對自己的魅力大打折扣,然而素瑪的話,卻又重新讓她在黑暗中看到一絲希望。因此一晚上反覆思索,心潮起伏,一時覺得大好姻緣就在眼前,一時又覺得困難重重,自己的這一番心思正可謂咫尺天涯,斷無成功之理。如是輾轉反側,掂量再三,何曾真正合過眼睛。
次日起來,便覺頭昏眼花,身子綿軟,撐著騫帷下榻,腳下一個趔趄,重新坐倒下來,素瑪唬了一跳,焦慮道:「要不通報娘娘,請個大夫進來瞧瞧吧?」
海蘭珠忙擺手制止,道:「咱們遠來是客,如今住在這裡同她們正經主子一樣穿戴起居,已經讓那起小人抱怨,再要鬧著喊醫問藥的,沒的招人笑話。」喘息既定,命素瑪扶自己起來,無奈眼前一片金星亂冒,要強不得。
恰大玉兒梳洗已罷,約海蘭珠一同往清寧宮請安,見她面白氣虛,立時便要請御醫去。海蘭珠仍擺手不許,又叮囑不叫告訴姑姑,免得驚動宮中。
大玉兒細細向姐姐臉上看了半晌,摸摸額頭,翻翻眼皮,又叫伸出舌頭來看舌苔。海蘭珠由她擺佈一回,倒笑起來:「你這樣子望聞診切的,倒像個大夫。」大玉兒笑道:「我就是個不坐堂的郎中,你不信,我開幾味藥給你診治一下。」說著果然叫丫環侍候筆墨,寫了一道方子出來,命送去御藥房煎來。自己便向清寧宮來請安,因俯在姑姑耳邊悄悄說了姐姐抱恙之症。
哲哲聽了,自是不安,便要就去探視。大玉兒安慰道:「姑姑別緊張,姐姐就是不願意驚師動眾才不叫我告訴您的。您這會子過去,倒讓病人著急,心裡反而不清淨。我已經替姐姐看過了,不過是新來乍到,水土不服,不是什麼病,吃服藥睡上一覺就會好的。」
第43節最香艷的一次暗殺(3)
哲哲詫異道:「你給開的藥?你開的藥也能治病,那還要太醫院做什麼?」
大玉兒省悟過來,剛才看見姐姐身體不適,一則關心情怯,二則也是賣弄,竟露了底細,此時悔悟已遲,只得勉強笑道:「我也是淘澄美容方子時,記過一兩則滋補的方子,左右於人有益的,便是治不了病,也吃不壞人就是。」
哲哲笑道:「你雖這樣說,我可只是信不過。」便叫迎春送燕窩過去給海蘭珠進補,趁機探視。一時迎春去了回來說:「格格吃過藥,燒已經退了,睡得正熟,臉色紅潤,不像是有病的樣子。」
大玉兒道:「姑姑看是怎麼著?我就說姐姐沒什麼病,不過是昨兒逛御花園玩得累了,早上有些起不來就是。」
哲哲自己大驚小怪的,白緊張一回,聽見海蘭珠沒事,再不信是大玉兒醫術高明一劑奏效,只當海蘭珠未免輕狂,不過是小有不適就推病不起,連早請安也脫懶,心下倒有些不喜,淡淡道:「睡了就罷了。她既然不叫你告訴我她生病的事,等她醒來,你倒也不必說我知道,總之沒事就好。」
大玉兒自清寧宮回來,果然不向海蘭珠提起,只說因有外戚親眷來訪,哲哲忙於接待,並不曾留意海蘭珠未來請安之事,叫姐姐不必擔心。海蘭珠聽見,倒覺悵然,心道姑姑對自己這般親熱關照,然而自己偌大個人不見了都不留意,可見再關心也是有限。她又是心裡藏不住事的一個大孩子,再見哲哲時形容之間便有些委屈之意;哲哲原就惱怒海蘭珠托病不起疏於禮節,又見她事後竟一聲兒也不提起,更覺她對自己不敬,對這個侄女兒的喜愛大不如前,漸漸疏淡起來。
眾人見海蘭珠親姑姑妹妹尚且如此,豈有不跟風趨勢之理?便也都時常冷言冷語,不似海蘭珠初入宮時那般親熱。惟有綺蕾卻還是一如既往,仍與她同行同止,親厚無間。海蘭珠也益發與綺蕾親近,視她為平生知己。
且說自綺蕾遷居後,大汗幾乎沒把關睢宮當作了清寧宮,日日夜夜盤桓不肯去,只差沒有在那裡升帳聽朝。諸宮后妃妒恨已極,大汗在宮時不敢抱怨,只等得大汗出征,便紛紛往清寧宮來請願,向哲哲哭訴道:「大汗後宮嬪妃無數,卻獨寵靜妃一個,令我們獨守空房。春恨秋悲,草木尚知一歲一榮,一歲一枯,難道我們竟都是枯樹朽木,不知冷暖的嗎?」
哲哲歎道:「你們說的何嘗不是?我又怎會不知?只是太醫已經診出綺蕾所懷確為男兒,大汗如今正在興頭上,一心一意只等綺蕾臨盆,只差沒有設個神座把她給供起來,哪裡還聽得進我說話?」
便有東側宮庶妃、豪格之母烏拉納喇氏氣道:「生兒子誰不會?難道豪格是打天上掉下來的?他跟著大汗南征北戰,立了不少戰功,然而大汗待我又怎樣呢?」說著掩面而泣。
不料這話卻傷了娜木鐘,一旁酸溜溜地道:「就為了豪格上過幾次戰場,摸過槍拉過弓,大汗不知前前後後給了姐姐多少賞賜,又封豪格做了貝勒,多大的榮耀。姐姐還不知足,難道也想大汗打個神座把姐姐供起來不成?」
便是哲哲也因不曾生過兒子,最聽不得別人恃子而驕的,便不肯為烏拉納喇氏說話,只向諸妃含含糊糊地道:「左右綺蕾離生產也沒幾個月了,難道到了八九個月上,還有氣力狐媚大汗不成?便是孩子生下來,好歹也要休養三五個月,屆時我再緩緩地向大汗進言不急。」
娜木鍾笑道:「緩緩地進言?只怕等娘娘做八股文章似的兩句一詠三句一歎地,好容易把話說完,綺蕾的孩子都拉弓上馬,也可以跟著他哥哥豪格貝勒上戰場打仗了。」說得眾人都笑了。因見莊妃站在一旁若有所思,便推她道:「你這半晌一聲不響,什麼意思,倒也說句話兒好不好?」
莊妃向來自視清高,況且心中早有主意,豈肯參與眾妃這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燕雀之議,雖然滿心不屑,面上卻絲毫不肯流露,只做無辜狀岔開話題向姑姑道:「這兩日天氣乍暖還寒,驟冷驟熱,姐姐不適應,又病了,我說請太醫來瞧瞧,她又不肯,我這裡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姑姑看是怎麼辦?」
哲哲煩惱道:「我這個侄女兒,自小兒嬌生慣養,不像是大草甸子上來的格格,倒像是中原江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三天兩頭地生病,真是叫我操心。又不肯看太醫,那便怎麼好?有病總得看,就是麻煩費事兒,也說不得了。」
莊妃獻計道:「特意地往太醫院請大夫去,又是通報又是安排地總要耽誤半天,且也讓姐姐不安;橫豎對門關睢宮裡天天有御醫聽差,不如就近請了來,倒也方便。」
哲哲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靜妃懷孕已足七月,按照宮規,太醫是要十二個時辰排了班聽差的。我們這會子把人叫了來,知道的說我們貪方便,不知道還以為是存心同關睢宮找麻煩呢。」
恰時睿親王妃往宮裡請安,聽到議論,不待別人答話,先就拍手笑道:「姑姑說哪裡的話來?綺蕾不是那樣多心的人,她在我府上一住大半年,我白天晚上地教規矩,再不會讓她這般張狂挑剔。我正要請娘娘的示下去看看綺蕾,既然娘娘要召太醫,不如就是我親自去請吧。」
莊妃笑道:「哪裡急在這一時?你剛進來,我們姐倆還沒來得及說上三句話。還是迎春去請一聲好了,等下姐姐去看靜妃,再當面解釋不遲。」
眾妃也都七嘴八舌地說這樣最好,靜妃哪裡就那樣嬌貴了,太醫離開一時半刻都不行,況且臨盆的日子還早,何苦這般張張火火。
哲哲聽眾人說得有理,便命迎春去請,再三叮囑說:「到了那邊,記得先向靜妃請安,稟明原因,不要使她多疑。」遂一同動身往永福宮來探病。
海蘭珠見一下子進來這許多人,自是不安,強撐著起身在炕上給姑姑請了安,又向睿親王妃含笑問好。王妃隨口說些門面上的現成話兒,便出來外間榻上同大玉兒坐著喝茶聊天,因說起多爾袞這次匆匆回京又即日出征的事,不禁滿腹牢騷,抱怨起來:「一年裡倒有大半年不在府裡,在府那幾個月,也多半忙公事,難得不忙公事,也是關著門看書,再不就是練武,哪裡肯與我好好說上半日話?反是綺蕾在府裡養病那些日子,他一天三次地往後花園裡跑,聽侍候的丫環說,連喂粥餵藥這些賤役他都肯親力親為的。」
大玉兒聽了,大為刺心,著緊問道:「多爾袞那般豪壯,也肯做這些瑣事?丫環說的可真?」
王妃道:「怎麼不真?我聽丫環說,那綺蕾病得人事不知,吃不下藥,吐他一身一衣,他都不嫌棄的。對我都不曾那樣耐心。」忽見大玉兒臉上變色,後悔起來,惟恐她疑心多爾袞與綺蕾不妥,若是向皇太極提起,豈不麻煩。遂忙改口說:「不過總是丫環們捕風捉影,我倒也沒太當真。」
越是她這樣說了,大玉兒反而越覺狐疑。細想多爾袞幾次往永福宮探望,果然形跡可疑,綺蕾進宮前又並不見他這樣頻繁拜訪,且忍冬說過,多爾袞圍獵走的前日曾來過永福宮,那日自己和睿親王妃一道去了清寧宮,只綺蕾在屋裡,當時忍冬因回宮取一樣東西,恰好看見多爾袞和綺蕾兩個在一處說話,雖沒聽真他們說些什麼,但兩人面色沉重,顯見有甚大秘密,看到忍冬來便散開了。當時自己並未放在心上,只道多爾袞來永福宮自是為了同自己相會,因沒遇到才怏怏不安的,如今想來,竟不是為了自己,倒好似綺蕾才是關鍵。
第44節最香艷的一次暗殺(4)
一時新仇舊恨都勾起來,幾處裡湊在一處,越想越真,越思越惱,不禁銀牙暗咬,怒火中燒,好你個綺蕾,搶了大汗的恩寵不算,竟然連多爾袞也勾上了,存心與我為難不成?又想綺蕾進宮這半年來,獨霸龍床,受封靜妃,賜住新宮,一步一步越過自己的頭去,下一步,只等她生下男子,就更可以母憑子貴,目空一切了。難道,自己就眼睜睜地看著她這樣作威作福,一刀一刀往自己心窩裡捅刀子不成?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她對著這樣的步步緊逼還不還手,也真枉叫作了女中豪傑,後宮學士!
王妃見大玉兒不說話,更加自悔失言,不便多坐,恰時太醫進來,哲哲做別海蘭珠回駕清寧宮,王妃便也端起杯來告辭,要往關睢宮探綺蕾去。
大玉兒整頓臉色,溫言道:「這裡人多事亂,姐姐既惦記著靜妃,我也不便深留。前幾日麟趾宮那位配香粉,送了我好些,只是我又不大用這些香呀粉呀的,不如送姐姐吧。」說著取出一個錦繡輝煌的香囊相贈。
王妃喜得接過來說:「原來是貴妃的親贈,早就聽說她最愛弄些脂呀粉呀的,大汗又縱著她,把天下脂粉方子四處搜羅了送她,她的香粉,那是千金也求不來的。」再三謝過,懷揣香粉離去。
大玉兒一直送到門首,遠遠看著睿親王妃進了關睢宮才回身返屋。
關睢宮裡早有小丫環通報進去,綺蕾由朵兒扶著,親自迎出門外。睿親王妃忙親親熱熱拉住了不叫行禮,喜滋滋地說:「靜妃快別這麼著,你已經懷了七八個月的身子,這時候最要自己小心保重的,萬事不可大意。我都聽傅太醫說了,鐵準是個阿哥,大汗還說,只要阿哥一出世,就封做貝勒,這真是天大的恩寵啊。」又問綺蕾一日吃幾頓,睡得可好,胎動反應如何,想吃什麼只管說,宮裡沒有,睿親王府做了送來。說是「總歸是睿親王府出來的人,既叫我一聲額娘,你就是我的親閨女兒,親王府的正經格格,再不肯叫你委屈了去。」
綺蕾溫言謝了,又叫朵兒換茶。王妃見她有一句答一句,態度遠不似在府中那般冷淡,更覺高興,話也越發多起來,又誇耀大妃如何善待,莊妃如何和氣,又說新得了貴妃的香粉,怎樣金貴難得,說著拿出香囊來給綺蕾看,評論兩句繡活精緻,又贊奇香難得。
綺蕾接在手中,少不得應付兩句,忽覺一陣奇香直透腦門,頓覺暈眩起來,胸悶欲嘔,不敢多看,忙交還王妃。
王妃見綺蕾臉上變色,似有痛苦之色,打量她有孕之人容易疲勞,不便久坐,又閒話兩句便站起告辭。綺蕾也並不留,起身相送,卻腹中一陣悸動,站立不住,復又坐下了,揮手命朵兒送王妃出宮。王妃在府裡時早已慣了的,並不以綺蕾失禮為意,顧自離去。
這裡綺蕾只覺腹內似有千斧百杵攪動一般,難以忍耐,不禁呻吟出聲。朵兒驚惶,便要回清寧宮喚太醫去,綺蕾擺手制止:「大妃娘娘剛剛叫了太醫去,這會兒我們又巴巴地找回來,倒叫人笑我張狂。忍一忍,太醫就快回來的。」
然而疼痛一陣強似一陣,綺蕾咬著牙苦苦忍耐,額上汗珠大顆大顆滴下,臉色白得嚇人。宮人們都覺驚惶失措,卻又都顧忌中宮,惟恐果真忙忙地去請太醫,觸了大妃霉頭,只一趟趟到宮門外翹首盼望。好容易遠遠見了傅胤祖影子,直見了救命菩薩一般,忙跑上去拉住,哭道:「先生快來,靜妃娘娘不好了。」
傅胤祖大驚罵道:「如何不早來告訴我?」顧不得禮數,直奔進內宮,只見綺蕾手捂腹部痛得死去活來,雖咬牙苦苦撐持不肯呻吟,已是面如金紙,唇如鉛灰,一條命只剩下半條,見了胤祖,哎呀一聲叫出來:「先生救我。」
傅胤祖一邊命人急報中宮,一邊坐下來為綺蕾把脈,兩隻手指只往腕上一搭,三魂早已轟去兩魄,變色道:「靜妃娘娘這是中毒之象啊,今天可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忽隱隱聞到一股異香,頓時明白過來,因問:「今天可有薰過香?或是用過什麼香料?」
綺蕾微微搖頭:「先生叮囑過不要用香料的,只是睿親王妃來過一趟,請我看了個香袋,說是莊妃娘娘賞賜的……先生,我的孩子,保得住嗎?」
傅胤祖聽了,腦裡轟雷掣電一般,恍然大悟:早在睿親王府時,他曾給綺蕾配過一味藥,服後可以遍體生香,然而久服會有毒性。因此綺蕾進宮後,傅胤祖再三叮囑輕易不要薰香,惟恐藥性相剋引發病症,綺蕾有孕後,更是摒絕一切香料,連沐浴香水也不用。然而百密一疏,今日王妃來訪時,偏偏自己不在宮裡,竟由她將香袋攜帶入宮,此刻屋中猶有淡淡餘香,其味絕似麝香。麝香素有墮胎之效,綺蕾血液中又原有香毒,只消一點點麝香已足引發,如此看來,胎兒絕難保全。胤祖既曾救過綺蕾一命,對她的關切非比尋常,見問大為難過,黯然道:「學生必盡平生所學,保全娘娘性命。」
綺蕾聽了這話,自知胎兒無幸,忽然間悲從中來,她進宮本是為了報仇,後來因故罷手,自覺心如止水。然而自從懷孕後,腹中胎兒一日日成長起來,母子天性,遂重新將她本性中的溫柔慈愛喚發出來,一天比一天更加疼惜這個未出世的孩子,將全部生命都傾注在他身上,視為自己生存之惟一信念。如今忽然聽說孩子不保,哪裡禁受得起,不禁哭著央道:「傅太醫,求求你救救這孩子,我死了沒關係,只要保住孩子就行。」
傅胤祖聽了,更覺傷感,他自認識綺蕾以來,從未見她有絲毫悲喜,更不要說這般剖肝瀝膽的流淚哀求了。俗話說最難消受美人恩,豈不知美人之淚更讓人難以抗拒。正要說些安慰珍重的話,忽聞綺蕾厲聲慘呼起來,眼見一股鮮血如注,自被子底下直流出來,知道已是小產,忙低頭退出門外,命宮女進來服侍,自己隔著屏風指揮搶救。
其時哲哲早已聞訊趕來,見到傅胤祖,急問:「靜妃如何?」
胤祖流淚道:「學生來遲,靜妃娘娘已經小產了。但請娘娘放心,胎兒雖然已經救不回來,靜妃的性命,可包在學生身上。」
哲哲大驚失色,慌著問:「卻是為何緣故?怎不早點來報?」揚言要將關睢宮全體捆縛審查,治他們照顧不周之罪。嚇得底下人黑鴉鴉跪了一地,哭著求娘娘饒命。
朵兒幾乎磕頭出血,哭道:「並無照顧不周,晌前睿親王福晉來宮時還好好的,坐著說了好一會子的話,娘娘不信,只管問福晉……」
綺蕾於屏內聽見,咬著牙道:「不要混說……」一語未了,早又疼得七昏八素,暈死過去。
一時藥已煎好送至,胤祖命人撬開牙關灌將下去。又恭請大妃回中宮歇息,不要勞神太過。哲哲也覺關睢宮氣味駁雜,轉側不便,只說太醫操勞,自行回宮。
胤祖仍立於屏風外靜聽,隔了一時,裡面說靜妃仍流血不止,胤祖焦灼,只得另開草藥命碾成糊狀外敷,直折騰到入夜時分,方報說血流漸小,靜妃已經睡熟。
胤祖這方退出,猶不敢出宮,又往清寧宮打聽大妃哲哲可有傳召。果然哲哲並未睡下,立即披衣召見,胤祖如實稟報,只不肯說出聞香流產緣故,一則牽連甚廣,二則怕追查起來引出自己在睿親王府為綺蕾配藥之事,難脫干係。只推說綺蕾身本虛弱,去年中箭傷了元氣,迄今未曾大愈,且新遷關睢宮,許是新宮陰氣重人氣弱,不宜孕婦居住云云。
哲哲拭淚道:「自她有孕以來,我哪一天不問上三次,偏是這麼著,偏還是保不住。這是她福薄,也叫無法可想。」知道皇太極前線吃緊,若聞此事,必定大起煩惱。然而思之再三,畢竟不敢隱瞞,只得派人連夜飛馬報訊。
第45節令人扼腕的第二次刺殺(1)
後宮裡永遠是重複著的故事。
那些故事裡的鬼魂每到午夜便從她們藏身的庭巷深處走出來,她們歌舞,穿行,哭泣,訴說,喧囂而寂靜,翩若流螢。
在周的後宮,褒姒的一笑亡了國;而越的後宮,西子只以蹙眉捧心,已可顛倒天下;秦的後宮,呂不韋獻趙姬於子楚,嬴政的生父之謎遂成千古疑案;漢的後宮,呂後因妒成狂,俟劉邦死後將其寵妃戚夫人割去四肢挖掉五官製成人彘投進永巷的糞池;魏文帝的後宮,甄妃與皇弟曹植私通,抑鬱而終,遂有《洛神賦》傳世;隋的後宮,太子楊廣以侍疾入殿調戲陳夫人,氣死文帝楊堅而繼其位;唐的後宮,每一級宮梯都宣洩著淫蕩的遺跡,韋後為了效仿武則天而毒殺中宗李顯;五代十國,閩主王曦淫奢無度,覬覦神器,因被宰相王炎窺破,遂於繼位後將王炎發塚戮屍以洩其憤;遼的後宮,太祖阿保機去世後,述律皇后自願以身殉主,因其子年幼而被群臣勸阻,遂斷其腕入棺陪葬,人稱斷腕太后……
她們都是心繫後宮的無主孤魂,耽阻於往生的路上,尋找著下一個不幸的主角,引誘她加入她們的隊伍,參與她們的舞蹈,尋尋覓覓,哀聲不絕。
綺蕾的關睢宮裡,此刻就充滿了這樣的鬼魂。她們來自不同朝代的後宮,卻演繹著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版本,週而復始,如泣如訴。
她們的眉眼都娟秀嬌好,穿弓鞋或者馬靴,梳單髻或者雙髻,面目依稀,衣飾華麗,帶著某個時代的烙印,穿行在後宮中,長歌當哭,無休無止。
她們說,她們才是後宮真正的主人。
綺蕾窒息地掙扎。
一半是失血過度,一半是藥物鎮定,她昏睡不醒,做了一個又一個夢。彷彿回到了一年多以前,她剛剛來到盛京的日子。
那一次,是多爾袞和傅太醫救了她的命;現在,誰可以為她挽回她兒子的命呢?
她在夢裡看到了兒子。那是她一生中與兒子的唯一一次見面。
她真切地看到了他,一個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的男孩子,一個小小的勇士,一個未出世的貝勒。他向她走過來,笑著,叫:「額娘。」但是不等她伸手相抱,就一笑跑開了。
從此再不回頭。
她醒過來,望著宮頂,痛切地知道她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她的兒子,一個還沒有來得及見過人世就已經被奪去了生存權力的兒子。
有人說未見人世的靈魂是不能夠升天的,那麼,兒子跑去了哪裡了呢?
如果他可以順利出世,那麼即使夭折,也至少還可以擁有靈魂,可以與他的祖父和舅舅相會。但是現在,他便是死了,也是一個孤兒。
綺蕾還在夢中見到了她死去的父兄,他們死在皇太極大軍的劍下,她還沒來得及為他們報仇呢。豈止沒有替他們報仇,她甚至成了仇人的妃子,與他同床共枕,俯仰承歡,還為他懷了孕,有了孩子。
報應。
兒子的死,分明是她背叛父仇的報應。是那些死去的鬼魂不肯放過自己,是他們帶走了自己的兒子。這是報應。
綺蕾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來的生與愛的信念,在這一沉重的打擊前,再次被摧毀了。摧毀得比上一次更加徹底。
也許她不是深宮裡第一個失去胎兒的母親,這樣的故事,在歷朝歷代的後宮都並不新鮮。
後宮裡到處都是重複的故事,固有的陷阱,可是對每個身歷其中者,卻永遠是第一次,並不能因其頻密的重複性而稍減哀傷。
每一次災難都是毀滅性的,每一次傷痛都是嶄新的,每一個傷心的母親都是絕望的,稚兒的曇花一現的生命也同時要了他們的母親的命。
生命重新回歸到混沌未開的狀態,綺蕾睡了又睡,醒了又醒,在短暫的清醒中,她看到一個峨冠錦袍的男子在對著自己深情地凝望。
那是皇太極。
他在接到飛馬報訊之後,拋下滿營兵將,不眠不休,晝夜兼程,跑死了兩匹馬才趕回盛京。當他看到面無血色昏迷不醒的綺蕾時,心疼得血都快涼了。他痛惜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更憐愛他孩子的母親。他握著她的手,親吻著她,不知道該怎樣疼惜才好。然而她睜開眼來,茫然地看著他,苦苦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卻仍然想不起,眼睛略轉一輪,便歪頭在枕上,重新睡去了。
這晚雷聲大作,風雨無休,震得簷間金鈴嘩啦啦亂響。綺蕾半夜醒來,呻吟要水。皇太極不肯驚動外間宮人,親自下榻倒了半碗茶餵她。綺蕾在他手裡將水一口一口地喝了,倚在臂彎,靜靜看著他,眼神漸漸幽深。皇太極不及多想,只看到她清醒便已歡喜,柔聲慰問:「愛妃,你要什麼?」
綺蕾向屋中掃視一輪,眼光最終落在壁上琵琶上,抬起手來指了一指,意思要彈琵琶。
皇太極愕然,勸道:「你剛剛小產,身子虛得很,不可太勞神,過兩日好了再彈吧。」又將一個靠墊替她倚在身後,問她:「可是睡久了,想坐一會兒?我們說說話可好?」
綺蕾微微點頭,倚在墊上定一回神,仍然指著琵琶。皇太極無法,只得取來放在她懷裡,綺蕾也並不彈撥,只抱著將手輕輕撫那琴弦。
皇太極陪在身邊坐了一回,聽著窗外雨聲疏一陣緊一陣,漸覺疲憊,合目朦朧過去。剛剛睡熟,忽覺頸上吃疼,驚醒過來,竟見綺蕾披頭散髮,合身撲上將琴弦死死勒在自己頸上,這一驚非小可,一手抓住琴弦不使勒緊,另一手以肘向後用力搗去。
那綺蕾畢竟身子虛弱,氣力不足,皇太極一肘可裂金石,何況血肉之軀,只這一下,綺蕾已撒開手來,整個人直飛出去,撞跌下床。
皇太極向頸上一摸,摸得一手鮮血淋漓,不禁又驚又怒,目眥欲裂,暴喝:「賤人,你敢殺我?」
綺蕾力竭神危,哪裡還有回話的力氣,一口鮮血噴出,仆伏在地,惟有一雙眼睛猶自不肯雌伏。皇太極看她一雙眸子深沉得古井一樣,忽覺心灰,歎道:「愛妃,你究竟是,為了什麼?」一句未了,竟哽咽起來。
外間宮人早被驚動了進來,見大汗受傷,無不吃驚惶恐,伏在地上叩頭告罪,接著帶刀侍衛也都大呼小叫地搶進來,將綺蕾團團圍住,又往外通報大妃並傳太醫進診。
片時消息傳遍宮中,聞者無不大駭。哲哲扶著迎春顫巍巍地趕來,見狀又驚又怕,渾身發抖,指著綺蕾罵道:「賤人,大汗待你不薄,你竟幾次三番圖謀不軌,真是狼子野心。」命人將她捆了投至柴房,聲言要剝皮剔骨,挖眼剜舌。
第46節令人扼腕的第二次刺殺(2)
皇太極這半日只由著大妃安排,太醫裹傷,久久無言,聽到此時方擺手道:「不必大驚小怪,也不必捆綁,只叫人看著不許她尋死,等我從前線回來再行懲處。她不會無緣無故沒了孩子,這件事沒查清楚,什麼處罰都為時過早。」又指著眾太醫道,「你們要把她看好了,還是我當年那句話,她死了,你們也都別想活。」
哲哲聽了,如雷轟頂一般,半晌方道:「這賤人兩度行刺,罪該萬死,怎能饒她?」
皇太極倦極搖頭,道:「不必多說,就是這樣。」命人打著傘,冒雨走出。大妃忙隨其後,皇太極擺手制止,不肯要一個人陪,也不回清寧宮,逕去了鳳凰樓宴廳邊帳內躺下,聽到外間風聲如訴,簷鈴淒切,不禁想起在漠南草原上第一次見到綺蕾的情形——茫茫大漠上,萬千人頭跪拜,風雲變色,而綺蕾於萬千人中傲然站立,以一種紅梅傲雪的姿態面對著他,皎潔清秀的臉上沒有一絲悲喜,他走向她,承受了她當胸一劍,從此與她結下不解情緣;然後是長達一年的等待,是接連三夜的召而未幸,是對察哈爾留情不殺的愛屋及烏,是無數日子裡的耳鬢廝磨,種種憐惜寵愛,濃情蜜意,如今竟都成空。自己還從沒有對一個女子如此用心,卻偏偏便是這個女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傷透了自己的心。
冷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皇太極便也輾轉反側想了一夜。想到情濃處,不禁連聲歎息,流下淚來。
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為一個女子傷心,真正地傷心。第二天,就回前線了。
且說宮中諸妃先時聽聞綺蕾流產,各個稱願,都道這才是人賤福薄天報應呢,恨不得設宴慶祝才好;待聽說大汗為了她特地從前線趕回探病,連國家大事也不管了,只一心一意親自守護,又叫人生氣;隔了兩日,倒又傳出刺殺訊來,大汗一怒離宮,哲哲又下令要徹查真相,頓時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將那得意形色盡皆收起,哪裡還敢招搖生事?
宮人們私下裡兩個一組三個一堆地議論紛紛,疑神疑鬼,只覺這件事裡透滿了古怪,都說綺蕾只剩下半條命,如何竟有力氣在小產後血流不止的情況下忽發奇想,意圖以琴弦弒主呢?而皇太極竟沒有對這大不敬的刺客做出任何處罰,只是在當晚搬出關睢宮,獨宿鳳凰樓,風急雨冷,也不召任何妃子陪宿,更叫人狐疑。
她們無法想像是什麼樣的神力支撐著綺蕾的體力,她柔弱的身體和傷痛的靈魂,無從揣測綺蕾再次噴發的憤怒與仇恨從何而來,更不明白她對於皇太極的不可抗拒的魅力與吸引。他們兩個,幾乎到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捱的情份上,全不能以常理推論。若不是鬼魅迷惑,又是什麼呢?
要麼是綺蕾中了邪,要麼是大汗中了蠱,總之這件事,必定和鬼神相關。不是連太醫們也說綺蕾的流產是因為陰氣太重陽氣不生嗎?大妃還說要徹查這件事因由,不知有什麼可查的,又從何查起,倒弄得宮裡疑神疑鬼,人人自危,連說話走動也都是屏聲靜氣,生怕一個不小心招了禍患。
惟有娜木鍾向來無風還要掀起三層浪的,何況出了這樣大事,便要藉機鬧些新聞出來,嚷嚷著要請大法師來捉妖伏魔;又有一起惟恐天下不亂的小人,見主子尚且這樣說了,哪有不跟嘴兒胡說之理?便有人說宮裡近日果然不清淨,大白天裡也陰風陣陣的,夜裡更是聽到哭聲;又將多爾袞之母、天命金國汗奴爾哈赤大妃烏拉納喇氏的生殉慘事重翻出來,說大妃陰魂不散,這是要索命來了。
這些閒言碎語傳得滿宮皆是,哲哲聽了,自是動怒,將娜木鍾找來狠狠訓斥了一番。娜木鍾哪裡肯認,悉推到旁人身上去,哲哲便又找了幾個帶頭說閒話的人來責打一番,傳下令去,再聽見有人胡說,便要將針線來縫了舌頭,吊在奏樂樓下曝曬,宮裡這才消停下來。
娜木鍾氣不過,雖不敢與哲哲對著幹,卻喊起心口痛來,裝腔作勢,三番兩次地囉嗦太醫,若太醫照實說她沒病,她便要發脾氣罵人,說太醫院白拿俸祿,醫術不精,不肯給人好藥吃。太醫裡哪裡肯得罪她,只得順著她的口風說是貴妃說了燥郁之症,脈浮體虛,需要靜補。娜木鍾得了意,越發喬張喬致,煎了參湯要燕窩,厭了肥雞換肥鵝,不知生起多少故事來。
哲哲拿她無法,只好由著她性子鬧,自己且忙著審問關睢宮一眾服侍的人,一條繩子捆了,白天晚上著人看守,不給飯吃,也不許睡覺,定要找出真兇來才罷。
眾人急了,有的沒的只管信口胡說,上自睿親王妃海蘭珠格格,下到御醫太監,凡去過關睢宮的人,一個也不得清白,一時間牽扯進多少人來。
睿親王妃得了訊兒,三魂轟去兩魄,立時便要往宮裡找莊妃商議去。烏蘭苦勸:「宮裡這時候正翻磚刨瓦地徹查呢,略沾點邊兒靠點譜兒的人都要拘起來審過,王妃這會兒進去,難保不惹是非。倒是請人給莊妃娘娘帶個信兒,請她來府一趟的還好,也隱密些。」
王妃聽了有理,立時便請人送信去宮中,請莊妃務必往睿親王府走一趟。莊妃卻也正在等王妃的信兒,聞請胸有成竹,立時收拾了便來到清寧宮見哲哲,請示要往宮外一行。
哲哲正為了海蘭珠與綺蕾過從甚密的事在煩惱,見到莊妃,且不理其他,劈面便是一頓牢騷:「珠兒尋常和你一同住著,你也說說她,格格和妃子們相處,親疏遠近要有個分寸,講些規矩,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現守著親姑姑親妹妹倒不見怎的,有事沒事只管同那個察哈爾的刺客親近,這不,到底惹出閒話兒來了?」
莊妃陪笑道:「姐姐稟性單純,做事原本不計較,喜怒哀樂都在臉上,與那綺蕾雖然走得近些,說笑多些,也只是人情面兒上,若說她和這件事有什麼關連,那是再沒可能的。」
哲哲歎道:「我怎會不知?只是我若不理,那阿巴垓的主兒必又有話說,可不是給我尋晦氣?」因見莊妃裝束齊整,是要出門的打扮,問:「你這是要往哪裡去?」
莊妃道:「正要請示姑姑,睿親王福晉身上不舒服,我想去探病來著。」並不說出福晉遞信請她之事。
哲哲道:「睿親王福晉病了?我正要找她,這樣一來,倒不好說的。也罷,你去看看她,若是沒什麼大礙,身上爽快了,還請她往宮裡來一趟。」想到審這數日,竟是一點頭續沒有,倒扯進來三五門子的親戚,攪得四鄰不安;若說擱下不審,已經鬧得滿宮風雨,騎虎難下,罷手不得。不禁長歎一口氣,心下頗為後悔。
然而最震動不安的,還不只後宮,而是前線的多爾袞。
綺蕾的刺殺帶給了多爾袞新的希望——雖然她失敗,可是,她畢竟出手了。她終於向他的生死仇敵舉起了武器——儘管,那不過是一根纖細的琴弦。
當聽說琴弦在勒進大汗脖子時已經先深深勒進了綺蕾的手心時,多爾袞居然覺得心疼。
多爾袞,他是在自己母親殉葬了父汗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沒有了心的。他的心早已經被仇恨所腐蝕,他以為它再也不會有感覺,更不會疼痛。然而現在,他心疼了,他最關心的,居然不是綺蕾是否得手,而是綺蕾本人。他想她受傷了,是他令她受傷的;他想她刺殺了,她終於還是為他出手。
他認定綺蕾是為了他而行刺的。他甚至想,綺蕾從一開始就沒有背叛過自己,而恰恰相反,是在成全自己。因為如果她一進宮就動手的話,如果失敗,皇太極一定會遷怒於己的;但是等到現在,等到她已經完全得到了皇太極的心再忽然出手,那麼無論結果如何,都沒有人會懷疑到他多爾袞的身上了。
第47節令人扼腕的第二次刺殺(3)
是的,綺蕾是為了自己在隱忍,在委曲求全,在臥薪嘗膽地忍耐到今天。現在,她刺殺失敗了,她的性命大抵是要走到盡頭了。但是,他不允許!
他不能讓她死。他曾經救活過她。她的命是他的。只要他不肯,便沒有人可以拿走她的性命。皇太極也不可以!
多爾袞憂心如焚,只覺不讓他盡快見到綺蕾,他會一天也活不下去。他拚命思索著怎樣找個理由回京一次,哪怕就是犯軍規也在所不惜。
然而就在他不顧一切地闖進大汗帳篷要提出離營請求時,皇太極卻先開口了:「十四弟,你今晚就回去料理一下吧,記住,大敵當前,你可要節哀順便,自家珍重啊。」
多爾袞意外之極,一時反而愣住了,不明所指。皇太極見他一副癡迷模樣,會錯了意,拍著肩說道:「也不知道我們兄弟撞了什麼邪,我死了兒子,你死了老婆,莫非真是戰事連年,有傷天和嗎?不過你也別太傷心了,大丈夫何患無妻,不要為這件事傷了自己身體,等你完了事,這裡還等著你早些回來呢。」
大學士範文程也一旁勸慰:「福晉心疾猝發,英年早逝,正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睿親王一路珍重,早去早回,大汗還倚仗著您呢。」
多爾袞這方漸漸聽得明白,竟是盛京飛馬報喪,說睿親王妃於前夜突發心疾暴斃,大汗准他回京理喪。
事發突然,多爾袞一時不辨悲喜。他與福晉成親多年,但只當她是府裡一件必不可少的擺設,終究說不上什麼感情,如今聽說她忽然暴斃,不覺難過,只覺蹊蹺。然而聽到大汗許他回京,倒又令他有意外之喜,當下並不多言,只施了一禮,轉身出帳。
皇太極見他舉止古怪,還當他驟聞噩耗,傷心過度,並未多想。然而謹慎從事於他已成本能,遂親自送多爾袞出帳,看著他去得遠了,方悄悄地叫一親信侍衛來,命他改道回京,監視多爾袞種種,隨時回報。佈置既罷,仍回帳招範文程共飲,他一向自命天子,然而如今接二連三遭逢意外之事,究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作為違背了天意,連心愛的兒子也保不住,連摯愛的妃子也幾次三番對自己不利。
想到綺蕾怨恨的眼神,皇太極長歎一口氣,不禁將素日好戰之心冷了一半,望空歎道:「月明星稀,烏鵲難飛,繞樹三匝,何枝可棲。」復向範文程歎道:「曹孟德心懷天下,一世英雄,詩中卻也有這彷徨難顧之句。繞樹三匝,何枝可棲?繞樹三匝,何枝可棲?莫非他也有臨歧而泣,舉棋不定的時候嗎?」
範文程見大汗自從京城回來後一直鬱鬱寡歡,方才與多爾袞對答之言中竟有灰心棄志之意,大為擔憂,一心想找個機會好好勸慰導藉,此時見他提起古歌,當下心思電轉,故意笑道:「恭喜大汗,此時此刻大汗不提別的詩句,卻單單想起曹操這首《短歌行》,那是吉祥之兆啊。天下英雄,原是一樣的心思。大汗自比孟德,將來必有『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一日。」
皇太極笑道:「大學士錦心繡口,真正是我皇太極的知己。歌裡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這『君』指的可就是大學士你了。」
範文程也笑道:「大汗既然提到『青青子衿』,怎麼倒想不起那句『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皇太極更加喜歡,撫掌道:「正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你我君臣摯友,這就『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好好地浮一大白。」
兩人推杯換盞,不知不覺便喝多了幾杯,範文程乘著酒勁,遂向皇太極進言道:「大汗,範文程跟隨大汗久矣,自當知道規矩,本不該對後宮之事饒舌,然而臣不忍見大汗如此煩惱,有幾句話不吐不快,還望大汗莫怪。」
皇太極道:「你我知己摯交,有什麼不能說的?若是藏話,便不是對我忠心了。」
範文程遂坦言說道:「我聞大汗下令徹查後宮,必要審明靜妃流產真相,然而風聲鶴唳,徒亂人心,事情卻仍是毫無頭緒。依臣之見,古往今來最說不清道不明的就是後宮恩怨,雖是女人爭寵,勝則為王敗則為寇的道理其實與男人無異,無非是為了邀主之幸,便是手段極端些,也終究是為了大汗。俗話說『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宮裡嬪妃眾多,無異蜂巢,發生這種事情其實尋常,若能一舉拿得原凶倒罷了,若不能,倒不如裝個糊塗,等閒視之。否則非但未必拿得到兇手,還會讓無辜的人受到牽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傷到哪個,都是大汗的妃子,豈非不美?十四爺的福晉暴斃身亡,未必與此事無關,若再查下去,不知更要發生多少慘劇。故而臣斗膽勸大汗一句,不如推個前線緊張無暇旁顧,便把這件事暫且放下,待事情消停了,再慢慢兒地明察暗訪吧。」
皇太極早已接到大妃密信,細述宮中種種,知道綺蕾一案,牽連甚多,涉嫌之人遍及汗宮內外,娜木鍾與大玉兒兩人猶為可疑,卻苦無實證,心內早已覺得煩惱顧慮,範文程之言,正中下懷,遂連連點頭,歎道:「大學士之言甚是,我原也正有此意,這便請大學士代我修書一封與代善大哥,請他代我了了此案也罷。」
且說多爾袞晝夜兼程回至府中,家人上下俱白袍葛巾,哭得驚天動地。整個睿親王府白幡銀燈,裝得雪洞一般,連樹上一併纏了白布條,隨風招展,一片淒涼之象。
多爾袞不及多言,先進到靈堂,見福晉裝裹了停於太平床上,遂撫屍大哭一場,焚過香紙,隨即命烏蘭進內室詳談。
烏蘭跪地稟道:「福晉那日自宮裡回來,當晚靜妃就出事了,宮裡說要徹查,福晉便請了莊妃娘娘來商議,兩個關起門來說了好久的話。半夜裡福晉忽然嚷心口疼,我忙喊起人去請太醫,可憐福晉疼得打滾,喊得滿府裡都聽見,後來就不動了,太醫來時一瞧,說福晉已經嚥氣。」說著哭得聲嘶氣咽。
多爾袞心知有異,拉起烏蘭問:「是哪位太醫來?又是怎麼說?」
烏蘭道:「是傅太醫,說是心疾。」
多爾袞點點頭,立即命人請傅太醫來。誰知傅胤祖聽說王爺回府,早已先來一步,於前廳等候多時。多爾袞聽見,忙命快請進來,兩人於內室談至夜深,家人俱不敢歇息,且也要守夜,遂男左女右,都於靈堂待命。
凌晨時分,多爾袞方親自送太醫出府,復又叫進烏蘭叮囑道:「這件事,有人問起,一切按太醫話說就好,免得另生事端。」自己回到靈堂棺前,見地下火盆火紙金船銀橋俱備,倒覺安慰。點燃了香拜了三拜,便坐在火盆之旁,一路焚化紙錢,一路便不禁想起福晉自進府來,雖然未必恩愛,畢竟結髮多年,往日福晉每抱怨自己不知憐愛,而自己常厭她蠢鈍不願理睬。今日一旦死別,忽念起她生前種種好處來,又想她死得不明不白,大為不忍。
第48節令人扼腕的第二次刺殺(4)
次日一早,多爾袞即往永福宮求見莊妃。丫環通報進去,大玉兒親自迎出來,哭得兩眼紅腫,哀哀道:「姐姐死得可憐,那天我們見面,她還跟我說了半日的話,不想當夜就去了,真是叫人傷心。」
多爾袞沉著聲音問:「那天你們說過些什麼?」
大玉兒款款地道:「說了許多話,現在也記不真。只是姐姐傷心綺蕾的孩子早夭,說那日她白天才來看過綺蕾,夜裡就出了事,現在宮裡內外翻查,說要把當日所有和綺蕾說過話見過面的人全找出來查問,未免說不清;又說當日王府收留綺蕾,姐姐就反對的,畢竟綺蕾曾經刺殺大汗,來歷不清不楚,若是他日有事,王府難脫干係,不想果然應在今日,到底又鬧出第二次行刺來,大汗發作起來,只怕連睿親王府也牽扯在內;因此姐姐煩惱傷心,焦慮不已,竟然病了。我勸了姐姐好久,說一人作事一人當,十四爺對大汗一片忠心,難道大汗還會懷疑十四王爺不成?可姐姐總是放心不下,還說當年綺蕾在府裡,十四爺親自請醫問藥,還專門找了師傅調教,現在一番好心都付注流水,非但沒有積德,竟成招禍了。」
多爾袞聽了句句驚心,莊妃話裡含意,分明在指綺蕾刺殺與自己大有干係,便是流產也多半和王妃有關,語氣中頗有威脅之意。惟其如此,他越發斷定王妃死得蹊蹺,大玉兒分明暗示自己,只要自己不追究王妃之死,她便也不會舉報刺殺隱情。他看著這個從小一處長大,前不久還曾肌膚相親的青梅竹馬之交,彷彿忽然間不認得她了。
他們對視良久,都是一言不發。
對視,也是對恃,最終,還是莊妃先開口,輕輕叫了一聲:「多爾袞,她死了,我會補償你的。」
多爾袞忽覺一陣心悸,「咳」地一聲,拔腳便走。
莊妃眼睜睜看著他離去,既不相留,亦不相送,於風中站成了一尊鹽柱。
兩個人用了十年的時間才重新拉近的距離,在忽然之間又重新拉遠了,遠到了生死邊緣,就是銀河鵲橋,也無法讓他們再走到一起。
多爾袞終於見到了綺蕾。
這一次的見面遠比他想像中的容易。因為綺蕾已經不再是那個受寵的靜妃,而變成了掖庭碾房中一個戴罪的賤人。雖然大妃無法照著自己的意願將她挖眼剜舌,但還是將她削去封號,投入掖庭。大汗有命不許她死去,可是哲哲也無法忍受看她好好地活著。
多爾袞在碾房裡找到了綺蕾。她躺在稻草堆中,蒼白無力,奄奄一息,只有一個打水的老婆子照料她,或者說,監視她。婆子稟報多爾袞,娘娘說了,一不許綺蕾尋死,二要她準時服藥,其餘都不理論。
多爾袞看到了旁邊的藥碗,也看到了丟棄的食盒,只是一碗稀得見光的粗米粥並幾根鹹菜。他的心再一次牽疼了,這桃花一樣的女子哦,他怎麼可以把她送進宮裡,讓她受此荼毒呢?從一開始,從她走進王府那天起,他就該把她好好珍藏的,而不讓她走出他的視線。
他扶起她,她便依偎在他的肩上,那樣虛弱,那樣蒼白,彷彿又回到了她初進睿親王府的那會兒。他懷抱她,替她理去粘在臉頰的髮絲,忽然間,情動於衷,將稱王稱雄之念盡拋腦後,毅然道:「我們走。我帶你出宮去,遠走高飛。」
綺蕾微微一震,睜開眼來,她看著多爾袞,那冰冷如深泉的眼睛裡,竟然也似乎第一次有了些許感情。但是不待他捕捉,那眼光已經轉瞬即逝,她說:「不,我不走。」
「不走?」多爾袞驚愕,「你在這裡只有等死,你已經沒機會了,既沒有機會得寵,也沒有機會行刺,你還在這兒幹什麼呢?舂米?洗衣?我不會眼看著你做這些賤役的。我的福晉死了,害死她的人,也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福晉死了?」綺蕾一震,眼圈瞬間泛紅。她在睿親王府養病一年,又曾認王妃為義母,雖不親密,畢竟感戴她眷顧之恩,睿親王妃,那是一個多麼單純熱情的女人,如今無辜喪命,必與自己有關的吧?所謂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終因我而死,自己怎能忍心?「福晉,是怎麼死的?」
然而多爾袞並不答她,他只是把她抱得更緊,彷彿抱著自己生命中惟一的依柱。福晉之死帶給他的震盪遠遠比他自己想像得要強烈得多,那是比傷逝更加深沉的一種灰飛煙滅的淒涼之感。宮廷裡的勾心鬥角,沙場上的硝煙瀰漫,多少年來,他面對的是雙重的征戰,提頭飲血,九死一生,他已經太累了。如今,看著懷中這個傷痕纍纍的女子,這謝了一半的桃花,他要保護她,珍惜她,為她擋風遮雨,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萎敗,零落成泥。
遠走高飛。這個念頭一旦泛起,就燃燒得如此熾烈。為了她,他願意放棄一切,帶著她遠離人群,去過平靜的日子。榮華富貴和無限江山盡可拋擲,只要,和她在一起。
「我和皇太極斗了這許多年,沒有一次勝他,卻白白犧牲了福晉,這也許是天意。我不能再讓你犧牲,綺蕾,跟我走吧,我們恩也罷了,仇也罷了,什麼都不理,出宮去。天涯海角,我會保護你。」
綺蕾閉上眼睛。恩也罷了,仇也罷了,出宮去。怎樣的誘惑?怎樣的新生?然而……她重新睜開眼睛,宣誓一樣地重複著:「十四爺,對不起,我哪兒也不去。」
「你……」多爾袞大驚。他是一個武士,草原上最英勇最無畏的;他同時是一個貝勒,汗位的真正繼承人。但是,如今這一切他都不想要了,他只願做一個普通的男人,擁有一個自己的女人,攜著她,伴著她,深山原野,男耕女織,過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過平淡無奇的下半生。然而,她竟拒絕他!
「我不走。」綺蕾堅持,「我不會死,也不會走,我就在這兒,等著看他實踐諾言。」
諾言?多爾袞要想一想才明白綺蕾說的是什麼。皇太極曾經允諾她,不對察哈爾發動一兵一卒,秋毫無犯,以德懷之。她仍然記著這句誓言,在度過由失子之痛而帶來的短暫瘋狂之後,她已經又恢復了她的理智和隱忍,同樣地,也恢復了她對自己族人的摯愛與關懷。如果她死了,以皇太極的個性,一定會遷怒察哈爾,大開殺戒;相反,只要綺蕾活著,就有一線希望勸得皇太極回心,遵守承諾。為了察哈爾十萬部民,她不能走,甚至不能死。她必須活著,活在四面楚歌的深宮,活在恥辱陰暗的掖庭,再艱難再委屈再痛苦,也必須活著!
這是一個真正高貴的女人,她比哲哲,比大玉兒,都更加宅心仁厚,悲天憫人,也更配得上鳳冠霞帔,母儀天下。她的心裡,只有族人,沒有自己。
然而她惟一的錯,也正是心懷天下,卻獨獨沒有自己。
她太高貴,太冷淡,也太完美了。
多爾袞深吸一口氣,覺得失望,也覺得歎服。在他的心中,原本一直存著一線希望,暗暗以為綺蕾的行刺多少是為了他,而綺蕾的心裡也是有他的。然而現在他知道,他錯了,他的愛情與承諾,再一次像輕煙飄進風裡,散去無痕。
當兒女之情淡去,知己之義便油然而生。英雄的惺惺相惜是比男女間的憐愛追求更加可貴的,他更緊地擁抱著綺蕾,他對這女子的愛意在這一刻已經昇華至超越生死的境地,他不僅僅是愛慕她,同情她,而更是敬佩多過欣賞,是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俠義與壯烈,慨然道:「好吧,你放心,如果你要察哈爾的人活得好,我就一定要他們連一根汗毛也不掉。就算大汗要違誓,我也一定幫你勸服他。」
「謝王爺成全。」綺蕾低聲稱謝,兩行清淚直流下來。
多爾袞驚動地看著那兩行淚,這是綺蕾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對他表露感情。那一刻,他知道,他便是捨了自己的生命,也一定要先成全她的意志。
第49節弄假成真的東宮娘娘(1)
天聰八年(1634年)秋,林丹汗病亡於青海打草灘。消息傳到盛京,皇太極大喜,立即下命派兵遠征,多爾袞力挽聖意,願意親征招撫,以德懷之。
消息傳到掖庭,綺蕾動容失色,夜夜於天井焚香拜天,祈禱著察哈爾部人安然無憂,又求在西華門當差的茶房跑腿小太監福子代達聖意,求見大汗。
皇太極還是第一次聽說綺蕾主動對他有所求,心中百感交集,卻有意狠下心來,拒絕一見。綺蕾無奈,題詩於絹,再求太監轉交。福子本不肯多事,然而因睿親王爺多爾袞幾次私賞於他,叮囑他但凡綺蕾有所求,須有求必應,遂勉為其難,覷著空兒將詩絹交與內宮太監陸連科,再侍機轉交皇太極。
奈何那陸連科早已受了大妃哲哲的收買,拿到絹子,且不急著呈交大汗,只顧自往大妃寢宮裡來,命人叫出迎春,如此這般相告。迎春入內回稟了,哲哲驚疑,忙叫進陸連科來當面細問,又命迎春賜座。迎春掇了個小凳子來,陸連科趴在地上,磕了頭請了安才告座,徐徐地道:「這是二門外走動的小太監福子托我的,說靜妃……」說到這裡,忽聽哲哲咳了一聲,嚇得忙嚥住,想了一回才道,「不是,靜妃已經削了封貶為罪人了,小的糊塗該死。」
哲哲款款地問:「你且別滿嘴裡跑馬急著去死,只往下撿重要的說。」
陸連科遂道:「那罪人求見大汗,被大汗駁回,她不死心,又叫人把這絹子呈給大汗。福子求了我,我不敢隱瞞娘娘,特來稟報。」
哲哲命迎春拿過絹子來,且不急著展讀,只問:「綺蕾求見大汗被駁回?怎麼我不知道?是哪個替她求的大汗?」
陸連科道:「本來小的也不知道,還是福子交我這絹子時才說起的,是跟娘娘侄女兒的丫環素瑪去掖庭看那罪人時,那人當面求了她的。」
「素瑪?」哲哲一愣,「素瑪去掖庭看綺蕾?」
陸連科道:「就是素瑪。我聽福子說,素瑪常常去掖庭看那罪人,不只素瑪,就連娘娘侄女兒,格格本人還親去過兩次呢。」
哲哲聽了,心裡又驚又怒,卻不便發作,只捺住性子展開絹帕來,卻是一篇曲譜,蝌蚪般文字題著宮商角徵羽之類,旁邊注著曲子詞:
在河之洲兮水一方,
溯洄從之兮阻且長。
若得君王兮全素志,
願將黃庭兮換紅妝。
哲哲看了不懂,且命陸連科自去,不許向一個說起。自己袖了帕子往永福宮來找莊妃,摒退左右,說明緣故,方將絹子取出來,珍重出示。
大玉兒雖然不通音律,卻將那曲詞反覆吟詠,解道:「這『在河之洲』容易,乃是她曾經住過的關睢宮名字的來歷,《詩經》裡說:『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情詩的老祖宗,大汗取名關睢宮就是為了這首詩,綺蕾提到這一句,多半是敘舊情的意思;至於『水一方』,又是另一首詩祖宗了,原句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說的是苦求某人而不得,綺蕾提起這句,或許是說想見大汗而不能如願吧;至於最後兩句,《黃庭》是道德經的老祖宗,這裡的意思是如果大汗肯完成她的心願,她寧可出家為尼來答謝。只是她的素志是什麼呢?若說是重為汗妃,則又不該提到出家,這樣看來,前兩句便也不該是為了訴相思愛慕。因此這詞竟不能當成一般情詩來讀,到底說的什麼意思,侄女兒也不能解,或許只有大汗可以明瞭,應該是他們兩個人中有過什麼承諾吧。」
哲哲別的且不理論,只聽到出家一句,倒放下心來,道:「她既然說要出家,那將這帕子繳與大汗便也無妨了。」
大玉兒笑道:「姑姑但交無妨,綺蕾已經入了冷宮,是沒什麼機會翻身了。便是姑姑寬宏大量,那幾宮的主兒也不肯的,便是大汗自己兩次被刺,也未必還念舊情。想那綺蕾自己也是看明白這一點,才提出要出家的,姑姑大可不必憂心,倒是見機行事,順坡下驢,就此將她打發了也罷。」
哲哲細想一回,深以為然,復歎道:「玉兒,到底還是你與我貼心,你那姐姐,唉,枉我那麼疼她,倒肯與那賤人親密。」因提起海蘭珠常往掖庭探望綺蕾的事。
大玉兒心裡冷笑,這哪裡是惺惺相惜,分明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打的是借道伐虢的主意。然而這也提醒了她,皇太極自綺蕾和睿親王妃相繼出事後,頗有疑己之意,只是前線戰事吃緊,才沒有認真追究。本來綺蕾在永福宮住了那麼久都好好地,是搬去關睢宮後才出的事,大可推得乾乾淨淨,可是睿親王妃死於非命,連多爾袞可以猜到是自己的手腳,難保別人不會懷疑。因而這許多日子以來,大玉兒在永福宮裡提心吊膽,一直擔心有朝一日東窗事發,那可便大事不妙。可是博爾濟吉特家族的女兒是不會束手待斃的,海蘭珠的小花招讓她想到了峰迴路轉的最佳法寶,那就是順水推舟,將海蘭珠獻給皇太極,堵住宮中攸攸之口——自己既可以主動成全姐姐與大汗,便自然不會因為妒忌爭寵而害綺蕾。
不是沒想過這種辦法無異於飲鴆止渴,引狼入室,然而已經顧不得了。她曾經嘗試過以自己的力量來挽回大汗的心,但是失敗了,皇太極那樣的男人,重的是征服的過程,自己早已經從十二歲起就徹徹底底地屬於了他,他看著自己長大,從一個女孩蛻變成一個女人,自己對他而言已經沒有半分神秘,便也就失去了男女原始的吸引。這男人需要的,是新鮮的刺激,另類的誘惑。如果想在除掉綺蕾的同時還要洗脫自己,就必須為他準備一個新而有力的對手,那個人,只能是海蘭珠。
思想停當,大玉兒便從從容容地向哲哲道:「既如此,姑姑不如就將這絹子交給姐姐,由她送與大汗。」
哲哲詫異:「給珠兒?那卻是為何?」
大玉兒道:「姑姑細想,當初我嫁大汗原本就是代姐成婚,濫竽充數的,如今正主兒來了,還不該讓位於賢,成其好事麼?」
哲哲聽了,更加驚詫:「你的意思是說……要讓你姐姐嫁給大汗?」
大玉兒笑道:「姐姐自小花容月貌,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所以竟把天下人都看不進眼去,這才耽擱至今,一心要找個數一無二的才肯嫁。想這滿天下的男人,除了大汗,又哪裡有第二個配得上娶姐姐?姑姑一直疼姐姐,說要替姐姐尋一門好親事,怎麼眼面前的倒想不到呢?再說那兩宮一心一意同咱們對著來,咱博爾濟吉特和她們阿巴亥在宮裡的勢力是二比二平,如果加進姐姐來,咱們豈非穩操勝券?」
哲哲遲疑:「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不知道珠兒怎麼想,大汗又會怎麼說。」
第50節弄假成真的東宮娘娘(2)
大玉兒笑道:「這越發不消姑姑操心。天下男人都一樣,恨不得娶上一千一萬個才好,何況咱們大汗;至於姐姐,我看那意思多半也是願意的,不然,又在咱們宮裡一住半年可是為的什麼呢?又最肯與那綺蕾親厚,真是她們兩個投契麼?依侄女兒看來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哲哲細想一回,果然覺得有七八分意思,便點頭應允:「還是你想得周全,如此,就讓珠兒去吧。」
大玉兒道:「且慢,我們還得找姐姐來當面囑咐幾句,是人情總得做在表面上,不然還只當我們都是傻子呢。」復又附耳細訴,哲哲無不應允,但覺舉宮之內,就只有這個侄女兒最為貼心可意,因此言聽計從,當即派人找了海蘭珠來當面道喜。
不料海蘭珠聽了,卻低頭含胸,默不作聲。哲哲只道她是女兒家不好意思,笑道:「你在宮裡住這些日子,我冷眼旁觀,真正和大汗是人中龍鳳,天生地設,我做姑姑的不替你做主,難道倒等著你自己開口不成?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只要我提出來,大汗斷無不應之理。」
海蘭珠這方抬起頭來,眼中含淚,緩緩地道:「姑姑說的,自是金玉良言,又是一心替我著想。侄女兒感戴不盡。只是宮裡剛剛出了這樣大事,前線又打得緊,姑姑這會子上趕著提親,大汗雖面上不好推拒,心裡未必情願。我便是嫁了也沒意思,倒叫宮裡的人看笑話,說我們科爾沁巴不得地往宮裡送人。」
哲哲聽了這話,心灰了半截,原本滿心以為只要自己一開口,海蘭珠必歡喜感激千依百順的,沒想到她卻不領情,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怨恨,冷笑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既千里迢迢地投奔了我來,我若不替你操心這人生大事,你父親難保不怪我做姑姑的不替侄女兒著想,只是將你留在宮中,白耽誤了你青春,況你哥哥原本送你來時,便托了我的;如今我好心替你做主,籌劃這門親事,把你許給大汗,何等尊貴?我不在意讓半個丈夫與你,你倒嫌不夠排場,莫非要我把自己的位子讓給你,才算滿意嗎?」越說越氣,拉下臉來。大玉兒聽著漸不是話,暗暗著急,料想必要說到死胡同裡去,只是不敢打斷姑姑。
再看海蘭珠,早已眼圈通紅,滿面是淚,跪下來哭道:「姑姑說這話,侄女兒真死無葬身之地,既然見疑於姑姑,侄女兒也不便再呆在宮裡,況來盛京已久,這幾日很是想家,這便告別姑姑,侄女兒明日起程,回科爾沁陪伴老父吧。」
哲哲再想不到海蘭珠竟會出這釜底抽薪的主意,倒覺驚詫佩服,後悔不迭,忙拉起海蘭珠來,滿口自責道:「快別這麼著,我不過是一句玩笑話,你也當真麼?是不是怪姑姑了?」
海蘭珠道:「姑姑說哪裡的話?我來宮裡這麼些日子,姑姑怎樣疼我來著?我若是怪姑姑,叫我天誅地滅。只是我出來這麼久,每每念及老父年邁,很是不安,早想回稟姑姑辭京探父,總不成在親戚家住一輩子不成?」竟是去意已決,死活不肯留下。
哲哲無法,只是拿眼看著大玉兒,意思要她出來打圓場。大玉兒暗氣姑姑不會說話,只得勉強擠出笑臉來,抱住海蘭珠一隻臂膀,將臉捱在肩上,親親熱熱地叫聲「姐姐」,說道:「若說想家,我來盛京快十年了,才真是想家呢。每天站在鳳凰樓上,望酸了眼睛也望不到草原的一邊角兒,那才真是淒惶。日盼夜盼,好容易盼得姐姐來了,才略解我思鄉之苦,倒又急著回去。小時候在科爾沁,我們姐妹是怎樣親密,如今大了,倒生分了?難道是我照顧姐姐不周嗎?或是姐姐已經厭倦和我住在一起,不要我這個妹妹了嗎?」說著拿了絹子拭淚。
海蘭珠聽了,不好答應,只得道:「妹妹言重了,我怎麼會不願意和妹妹一起?」
大玉兒見她語氣中已有緩和之意,遂又抱住胳膊緩緩地進言:「可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有什麼法子可以讓我們姐妹長長久久地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呢?就只除了一條:就是我們一塊兒嫁給大汗。只有這樣,咱們才能姐妹一心,互相照顧,天長地久地在一塊兒。」
海蘭珠仍然搖頭,堅辭不允。大玉兒察言觀色,試探道:「如果是大汗親自提親呢?姐姐莫非也要拒婚麼?」海蘭珠這方不說話了。
大玉兒心知肚明,遂不復多勸,只向哲哲打個眼色。哲哲不知何意,只得先含含糊糊地道:「還是你妹妹會說話,不然你明兒個哭哭啼啼地回科爾沁,我這當姑姑的可怎麼安心?快別再說這要走的話了,好歹在宮裡多陪我兩天,就是你真心體貼姑姑了。」也不好再提詩絹的事,只得和顏悅色打發了海蘭珠回宮。
素瑪早已從迎春處得了消息,只當不負所願,婚事有望,俟海蘭珠回來,便要趕上前道喜,忽見她臉上氣色不好,依稀有淚痕,倒嚇了一跳,賀喜的話便不敢出口,只小心服侍她睡下,才在枕邊悄悄兒地打聽消息,問:「娘娘巴巴兒地叫您過去,是有什麼大事吧?」
海蘭珠道:「她要我嫁給大汗。」
素瑪笑道:「這是好事兒呀,素瑪一直替格格盼著這一天呢,格格怎麼倒好像不大高興似的?」
海蘭珠歎道:「你懂得什麼?」
素瑪抿嘴兒道:「我是不懂,就因為不懂才要格格教著我呀。格格倒是說說看,嫁給大汗有什麼不好?先前咱們還說,這件事非得娘娘出面才妥當,如今難得娘娘親自提起,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兒,素瑪恨不得替格格鳴炮慶祝才好,格格自己怎麼倒不願意呢?」
海蘭珠起先咬著被角兒不答,素瑪也不敢催問,只眼巴巴等著。海蘭珠思忖半晌,轉眼看到素瑪那一臉癡相,不禁撲哧一笑,問:「你看什麼呢?」
素瑪愣愣地道:「我在等格格自己想通了好來教我呀。」
海蘭珠又笑起來,這方慢慢地向素瑪道:「傻丫頭,你想想看,我已經來宮裡半年了,姑姑要真想成全我,早該替我籌劃這件事。但她早不說,晚不說,偏偏趕在這個多事之秋來說,分明是另有緣故;再者說了,大汗心裡只有綺蕾,現在綺蕾剛剛出事,我就趁虛而入,倒顯得以往我對她的情份也都是假的了,那和乘火打劫有什麼不同?便嫁了大汗,他因為得到的容易,也不會真心敬重我,我在宮裡也沒意思,倒白落了笑柄。到時候,你想想那阿巴垓的兩位主兒,還有東西側宮那許多妃子,會是些什麼嘴臉?」
素瑪聽了笑道:「說到底,原來格格的意思是想著要大汗親口提親的才肯呀。」
且說哲哲見海蘭珠心意堅定,拒婚不嫁,便也將聯姻的心給冷了,仍將詩絹交還陸連科,只裝自己不知道,倒要看看大汗是何反應。另一邊,則得閒向大玉兒抱怨道:「又說你姐姐在宮裡一住半年,醉翁之意不在酒。現在可怎麼樣?猴子吃麻花——滿擰。她一竿子回絕得乾乾淨淨,還滿口裡嚷著要回草原。若是給她這樣子負氣去了,向你父親一陣撒嬌,倒讓我為難。」
第51節弄假成真的東宮娘娘(3)
大玉兒笑道:「姑姑別擔心,我姐姐才不捨得走,要走也不在這一時半日。她若當真想家要去,又怎會大半年一字未提,姑姑剛說要她嫁大汗,她便說要回家了呢?依我說,姐姐這一番矯情,不為別的,為的只是個面子上抹不開。姑姑細想姐姐昨日那番話,口口聲聲說要回家,可是從頭至尾並不曾說過一句不嫁。她呀,是不肯擔這送上門的名兒,行的是欲擒故縱之招,想要先回了科爾沁,再等大汗前去提親,風風光光地出嫁呢。」
哲哲聽了不信:「這丫頭糊塗。科爾沁山長水遠,說回去就回去,說回來就回來的?可不是捨近求遠。況且真給她回去了,若是大汗不娶,那便又怎樣?她白守在科爾沁等一輩子不成?」
大玉兒歎道:「姑姑還不知道我姐姐的脾氣嗎?她若肯事事想得周全,又怎會耽在家裡一直到今天老大未嫁?當初姑姑送信去科爾沁要聯姻,她還不是一樣回絕了?為的就是提親是姑姑自己的主意,不是大汗親自求婚。姐姐自恃貌美,把滿天下的人都看得輕了,把自己當成了月裡的嫦娥,總要男人三催四請才肯下凡的。」
哲哲冷笑道:「既這樣,我也算白疼她了,也沒心思再管她的事。留她住幾日,便打發她回家去吧,我倒要看看,她終究嫁個什麼后羿吳廣。她便在家守一輩子,也不關我的事。」
大玉兒陪笑道:「姑姑這說的可也是氣話。姑姑心裡是疼姐姐的,若是因為姐姐幾句不懂事的孩子話,便推開不理,倒不是姑姑待姐姐的一片心意了。姑姑細想,那日既然已將許婚的話說出了口,現在倒又撂開不管,若姐姐真格回科爾沁白守著,可不耽誤了一生。姑姑一番好心,倒把姐姐害了不成?」
哲哲聽了煩惱道:「許她婚事,她矯情不允;不管她,你又說耽誤了;正是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依你說現在卻怎麼辦?難道真如她想的,讓她回科爾沁,咱們再大張旗鼓地去草原迎她回來不成?可不是一番夢話?」
大玉兒笑道:「依侄女兒想來,只要大汗肯親口求婚,姐姐的面上有光,多半也就允了,倒未必真是堅持要回科爾沁待嫁。」
哲哲想了半晌,猶疑道:「若是我出面向大汗提親,事情八九是成功的;若要大汗自己提親,這卻由不得你我。前些日子我聽說麟趾宮那位也有意思要把阿巴垓的一個什麼十六歲的格格許給大汗,因為前線吃緊,耽擱下了,後來也不見再提,娜木鍾還嘀咕了好些日子。如今倒想大汗主動給新妃,只怕癡心妄想。」
大玉兒道:「那也未必不成功,只要我們見機行事,機會都是找出來的。姐姐雖說在宮裡住著,其實與大汗接觸並不多,如果我們多製造點機會使他兩人相處,日久生情,屆時姑姑再敲敲邊鼓兒,大汗又不是柳下惠關雲長,還怕不向姑姑提親不成?」
哲哲聽了深以為是。恰好過得兩日便是哲哲生日,因前朝政事吃緊,又不是整壽,便不事張揚,只命迎春在清寧宮裡擺下茶桌,自己同皇太極對坐吃酒。
皇太極心內不安,向哲哲道:「這也未免太過簡略,虧待福晉了。就算福晉自己節儉克己,不事奢華,娜木鍾大玉兒她們也該替你安排張羅,怎麼連禮數也不知道了?」
哲哲笑道:「如今前線戰火連天,八旗將士出生入死,我還只管在宮裡設宴慶生,豈不讓官兵心冷?況且一早各宮已經來磕過頭了,大汗不見外邊炕桌上擺那許多壽禮,她們本來還要出花樣兒好好熱鬧一番,是我嫌勞煩,不許她們借我的生日做由頭大吃大喝的。難得大汗得暇,肯撥冗與我慶祝,已經是叨天之恩,意外之喜了。」
皇太極聞言大喜,點頭讚道:「還是你識大體,最知我心,無愧於中宮正妃。」遂挽了哲哲的手一同出至堂中,炕桌上果然擺滿各色禮物玩器,胭脂花粉,皇太極一一撿在手中細玩,竟有大半不認識,詫異道:「這些玩物,絕非我們滿人所用,竟也不是你們蒙古人的習俗,卻不知她們從何處淘來?」
哲哲笑道:「自然是向漢人女子學來,別說大汗是堂堂鬚眉,就是我這個做妃子的,也竟不懂得那些釵環珮飾到底叫個什麼名堂呢。不止這些,往日裡她們孝敬的還多著,我都叫迎春收在炕櫃裡,留著逢節過禮的好賞人,自己卻是不大敢用,只怕穿錯戴錯,惹人笑話。」
皇太極也笑起來:「你不會用,還不會問麼?就算那些妃子們也不曉得,宮裡許多老太監都從北京宮裡過來,什麼沒看過聽過,問他們就是了。你就是怕費事,萬事圖省儉。其實你身為大妃,便鋪張些也是應當。就好比今兒個,雖說不是整壽,終也不能太簡便了,就不驚動整個後宮,至少也要御膳房多加幾味菜,請你兩個侄女兒一同過來,我們四個人為你慶生,如何?」
哲哲見所有對答竟然都被大玉兒料中,倒有些暗暗驚心,當下默不作聲,只任皇太極傳令下去。迎春等聽說要吃酒,知道必有賞賜的,都欣喜雀躍,忙忙地分頭去傳令邀請。
稍頃大玉兒攜著海蘭珠盛妝來到,先給皇太極見了禮,又向哲哲拜壽。皇太極見兩人一個英氣勃勃,一個楚楚動人,大覺開懷,都招呼來炕上坐下,道:「今天我們四個人為你姑姑做壽,只論親情,不論宮禮,都要放開量好好喝一回,不許藏私的。」便請哲哲坐首席。哲哲自是不肯,皇太極勸道:「你今兒個是壽星,況且我們是家宴,你要再扭捏,是存心不叫我盡興了。」
哲哲只得依言坐了首席,皇太極與大玉兒打橫相陪,海蘭珠對桌。四人坐畢,海蘭珠便要執酒來敬,大玉兒勸阻道:「既是祝壽,免不了敬酒,只是這樣子一路喝下去,倒俗了,也無趣。不如行個令兒,也喝了,也玩了,也熱鬧些,可好?」
皇太極率先叫好,哲哲只得隨聲附和,海蘭珠自然更沒異意。大玉兒遂宣令道:「擲骰子猜對家,對了點的一個出令一個接令,出令的說一句詩,須提到眼面前有的一樣東西,同時又藏著一件屋裡有可是句子裡沒有的東西,那接令的也要說一句詩,卻要把出令的句子裡藏的那樣東西點明出來,意思要吉利,還要應景,說的是眼面前兒的一件事,山南海北地可不成。對了令的一杯酒,錯了的三杯,如何?」
哲哲先笑道:「好不囉嗦,只怕太難些。」
皇太極本不慣詩詞,卻也不在意,道:「這是存心要我喝酒呢,也罷,就醉一回讓你們姑侄笑話。」
大玉兒道:「誰敢笑話大汗?況且也未必輸。」便先擲了一個三點,皇太極、哲哲、海蘭珠也都擲過,四人並無相同點數,按令共飲一杯,重新擲過,這次是海蘭珠與皇太極同點。
海蘭珠怕皇太極對不上令來面上無光,不敢為難,有意出個簡單的,滿桌上看了一回,遂吟道:「暗香浮動月黃昏。」
皇太極聽是如此熟極而流的一首詩,自然明白海蘭珠是有意相讓,倒覺感激,便指著瓶中供梅應道:「格格這詩是《詠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表面上提著句暗香,實裡句句說的都是梅花,可是並不提一個梅字,確是好詩。這便就還一句:『與梅並作十分春』,幸不辱令。」
哲哲大玉兒齊聲贊喝,道:「果然是一室春色,吉利得很。」海蘭珠親自為皇太極斟了酒,兩人一飲而盡,互相照杯對笑。
第52節弄假成真的東宮娘娘(4)
接下一輪,是大玉兒同海蘭珠對點,卻是大玉兒出令,早胸有成竹,笑道:「這可要好好想個難一點兒的出來,不然怎麼給姐姐出題目呢?」故意沉吟一下方道,「有了,就是『香稻啄余鸚鵡粒』吧。請姐姐還令。」
海蘭珠一愣,心道這句「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出令詩句裡隱著的乃是「鳳凰」二字,倒不難應對。可是自己若是應了令,豈不自命鳳凰?且有思嫁之意?遂支支吾吾,勉強笑道:「妹妹的令兒果然難對,我認輸就是。」說著要喝酒。
皇太極卻阻止道:「這有何難對?不如你喝一杯,我替你接了令就是。」遂指著莊妃與大妃笑道:「這句令得罪大妃,你可別惱,就是『雛鳳清於老鳳聲』。」
哲哲要想一想才聽明白,笑道:「我原本老了,哪抵得上兩個侄女兒青春當年,花容月貌。」海蘭珠與大玉兒俱忙陪笑說:「姑姑過謙,這是大汗說笑,折煞我們姐妹了。」
大玉兒便向大汗不依道:「大汗這句詩雖然不錯,意思也吉利,可是越俎代皰,太也偏心。難怪姑姑不樂意。大汗還不該罰酒三杯麼?若是不罰,今後我的令也都是大汗代了吧。」
皇太極笑辯道:「我替格格接令,原是因為你這個令出得好,所謂『有鳳來儀』,若是廢了,未免可惜。你倒不領情麼?」
大玉兒道:「大汗要人領情又有何難?替誰接的令,自然有誰來領這份情。卻是與我無干的。」說罷笑吟吟地將絹子向著海蘭珠一飛。
海蘭珠只裝聽不見,扭轉了臉,指著門外鳳凰樓道:「我這會子卻有了,是『鳳闕龍樓連宵漢』,如何?」
大玉兒讚道:「好詩,且吉利。不過已經遲了,這酒還是躲不過的。」奪過壺來,連斟六杯,逼著皇太極與海蘭珠對飲了。
兩人無奈,只得一遞一杯地飲了。接下來又是大玉兒與皇太極對點,大玉兒有意刁難,出題道:「有了,是一句『和煙和露一叢花』,請大汗接令。」
皇太極連這句詩也沒聽過,卻哪裡接得下?只得認輸道:「好不生僻。我這杯酒又躲不過了。」
大玉兒卻向海蘭珠笑道:「大汗方才替姐姐解圍,姐姐難道不要投桃報李?」
海蘭珠含羞,答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滿面飛紅,掩唇而笑。
皇太極見她靨生紅雲,壓賽桃花,哪裡把持得住?便借酒蓋臉,深施了一禮道:「便請海蘭珠格格救我一救。」說得眾人都笑了。
海蘭珠無法,只得應道:「姐姐這句詩出自吳融《賣花翁》,原詩是『和煙和露一叢花,擔入宮城許史家。惆悵東風無處說,不教閒地著春花。』大汗只往這『宮城』、『春花』裡來想便是。」
皇太極一想果然不錯,笑道:「謝格格指點。」遂回了一句:「有了,便是『春城無處不飛花』。我是得格格指點自己對的,可不是格格替我答的,不算違令吧?」
大玉兒點頭笑道:「不算違令。」
四人喝了酒,如是又聯得幾輪,面上已俱有酒意,哲哲先告了饒,道:「這令雖好,酒量卻不足,不如換個罰規,輸了的人隨對家出個題目,歌也好,舞也好,總之有命必從如何?」
眾人俱無異議。於是再擲過骰子,卻是哲哲與皇太極對點,皇太極見哲哲滿面桃花,目餳口滯,知她已不勝酒令,便欲出個淺顯的容她過關,遂道:「牧童遙指杏花村。」
哲哲明知暗藏的令核是酒,一時腦裡有無數詩句湧過,什麼『金樽清酒斗十千』,『勸君更盡一杯酒』,『蘭陵美酒鬱金香』,意思雖對,卻都不應景,不由語塞。
大玉兒有意打岔,笑道:「大汗錯了,這屋裡哪裡有什麼牧童?又哪裡來的杏花?除非您給清寧宮換個名兒叫『杏花村』。便是明天就改,今天這酒可還是要喝的。」
皇太極笑道:「這你可說錯了。杏花村雖然沒有,牧童這裡卻現成兒的有一個。」
大玉兒聽了更加笑道:「在哪裡呢?在哪裡呢?」說著故意滿屋亂看。
皇太極咳嗽一聲道:「不就是大汗我了?我們草原上長大的巴圖魯,哪個沒有放過牧,騎過馬?就叫一聲牧童也不為過吧?」說得眾人越發笑起來,連地下侍候的丫環宮女也都笑成一片。
皇太極得意道:「這下你沒得說了?還不替你姑姑喝三杯呢?」
不料大玉兒早趁亂在哲哲耳邊提了一句,哲哲一愣,心想明明無酒,豈不錯了?但見大玉兒暗地裡猛使眼色命她照說,只得笑道:「急什麼?我都還沒認輸呢。」遂舉起酒杯來,吟道:「欲飲琵琶馬上催。」
皇太極果然叫道:「錯了!我的令原出自『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杏花村是酒家,故而這裡的謎底藏著一個『酒』字,你的『欲飲琵琶馬上催』雖然有喝酒的意思,可是沒有點明『酒』字,況且也不應景兒。」
大玉兒笑著辯道:「大汗自己剛才說過了,『牧童遙指杏花村』,您騎過馬放過牧,所以是牧童,那麼這句詩也可以說是藏著個『馬』字,姑姑對了這句『欲飲琵琶馬上催』,詩裡有馬,豈不是對了?」
皇太極喝了聲彩,笑道:「是你辯得有理。我認罰便是。不過那不應景又怎麼說?」
大玉兒笑道:「若論戰事緊張,大汗日夜牽繫前線,連喝酒吃宴也不能安心,姑姑這句接令倒也不算不應景,只是意思談不上大吉大利而已;不如這樣,大汗錯了,罰酒三杯;姑姑半錯,出個節目抵酒可好?」說著向哲哲大打手勢。哲哲會意,笑道:「都是這句『欲飲琵琶』的錯兒,也罷,就是珠兒給我們彈一曲琵琶罷了。」
皇太極一心要熱鬧,自然滿口說好,道:「這個有趣。」
第53節弄假成真的東宮娘娘(5)
海蘭珠為難道:「是姑姑輸了,怎麼倒要罰我?況且這裡也沒有琵琶。」
哲哲笑道:「這個不難,關睢宮裡不是白放著一付琵琶?就叫迎春去取了來。」
皇太極聽得「關睢宮」三個字,微微一愣,頓時感慨起來,原已有了三分酒,當下更不用人勸,便自斟自飲地,登時將三杯酒一一飲盡,長歎一聲,半晌無語。
哲哲不安,正欲相勸,卻見大玉兒給自己使眼色不許,也不知她是何意思,只得別轉了面孔假裝不見。
須臾迎春取了琵琶來,海蘭珠調柱撥弦,定一定神,便彈奏起來。她所學之歌,原本俱是綺蕾口傳身教,如今懷抱琵琶,扣弦而歌,活脫脫就是又一個綺蕾。
皇太極癡癡相望,那海蘭珠眉目間原本就有三分像綺蕾的,再看她抱著綺蕾的琵琶唱著綺蕾的歌,哪裡還把持得住?不禁恍惚癡迷,心旌動盪,一時間勾起多少舊事來。不知不覺,將一壺酒喝了大半壺下去。
海蘭珠一曲唱罷,抬起頭來,鶯聲嚦嚦地道:「粗鄙之音,有辱聖聽。」說著緩緩跪拜下去。皇太極心頭恍惚,酒氣上湧,癡癡地伸手出去,親自扶起來,脫口道:「愛妃請起。」
一言即出,眾人俱是一驚。海蘭珠驚愕抬頭,與皇太極四目交投,一時愣住。大玉兒早翻身下炕,跪下稟道:「恭喜大汗,賀喜大汗。謝大汗恩寵,納我姐姐為妃,大玉兒代姐姐叩謝龍恩。」竟將皇太極一句醉語坐實。
海蘭珠起先見大玉兒每句話都似有深意,又每每以出令暗示自己,早已猜到三分,如今見她以訛傳訛,弄假成真,頓時羞得滿面通紅,低了頭一言不發。
哲哲隨即也反應過來,一邊心內暗讚大玉兒心智迅敏,見機得快,另一邊卻也不由驚心,此時方知她叫自己念起「欲飲琵琶馬上催」的深意,竟是伏線千里,如此佈局巧妙,算無遺策,倒也叫人心寒。然而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遂也只得隨之向皇太極與海蘭珠道喜。底下人見狀,也都不知所措,見莊妃跪了,便也都隨著跪下來,滿口亂喊著恭喜祝福的話來。
皇太極被這一番動作言語,早驚得酒醒過來,自思金口玉牙,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原無抵賴之理;且看著海蘭珠眉聚春山,眼橫秋水,滿臉都是情意,慶幸尚不及,又哪裡有一絲半毫抵賴的意思。遂順水推舟,嘿然笑道:「大妃賢德,此為後宮之事,就請大妃代為籌措吧。」
附註:
史有傳聞,皇太極於天聰六年(1632年)曾娶過一位東宮娘娘,而且是自己親選的,到了天聰八年,又娶了宸妃海蘭珠後,這位前東宮娘娘被逐出宮門,而由海蘭珠取而代之。這是清初宮闈之中頗具戲劇性的一段婚姻,也算是奇聞軼事了,無奈詳情無處可查。惟《滿文老檔》真實地記述了當年皇太極親自選美的戲劇性活動,並述娶此女時陣勢頗隆,但於天聰九年產後被逐,原因不詳。今筆者因此女經歷與綺蕾多有吻合處,故大膽猜測,將二人合為一人。
至於海蘭珠何以二十六歲始嫁皇太極,考諸史料文獻均無記載。雖有軼史稱其此前實曾出嫁,因夫早亡而改嫁皇太極,但不能為據。另關於貴妃娜木鍾、淑妃巴特瑪來歷,史聞亦有諸多傳言,其中最常見的一種說法是此二人皆是察哈爾林丹汗之妃,歸降後為皇太極所納。於此種種,今皆不取,只當四宮早已歸屬皇太極,免去一一敘述大婚情景,重複描寫之累。
第54節皇太極登上皇帝的寶座(1)
天聰九年二月,多爾袞親任統兵元帥,岳托、薩哈琳、豪格為副帥,以正黃旗固山額真納穆泰為左翼,以吏部隨政圖爾格為左翼,深入青海,卻只圍不攻,秋毫無犯,懷之以柔,耗時半年,而終使察哈爾十萬兵馬投誠,遂率林丹汗的后妃與其子額哲班師還朝。
九月五日,凱旋大軍班師過遼河,皇太極親自率領眾福晉、貝勒、以及文武群臣出迎數十里,於陽石木河南岡築壇、設幄、置案、焚香、吹螺、掌號,舉行盛大隆重的凱旋式。
他沒有忘記,特意傳旨掖庭,令綺蕾一同隨眾出迎。
綺蕾已經奉旨出家、戴罪事佛整整一年了。這一年裡,皇太極刻意地讓自己忙於戰事,而不去過問綺蕾的近況。他接受大妃的建議,納了海蘭珠為妃,並賜住關睢宮,將當年給過綺蕾的所有恩寵都給了她,視她為綺蕾的替身。
同綺蕾的無求無慾相反,海蘭珠極其愛哭,而且她有多麼愛笑,便有多麼愛哭,她常常可以因為一個冷落的眼神而流淚不已,但又隨時可以因為一句俏皮的哄媚而破啼為笑。沒有一個成年人可以笑得那樣純淨,歡暢,毫無陰影,可是他的確從她那裡聽到了那種只有嬰兒才會有的,屬於天使的迷人笑聲。他越來越迷戀於她,並且因為她的活色生香知情達意而漸漸對她充滿了比當年對綺蕾更加充盈的人間愛戀。
對綺蕾的愛,從來是欣賞多於親暱的,但是海蘭珠卻不同,她完全懂得他任何一個愛意的眼神,也充分瞭解他隨便一句親密的話語,她把他的恩寵看得比任何事物都重,對他的依戀跟隨幾乎到了癡迷的地步。她就像一個嬰兒貼戀母親那樣貼戀著他,喜怒無常,予取予求。
如果比綺蕾做花,海蘭珠便是如花解語;如果說綺蕾是玉,海蘭珠則是比玉生香。皇太極享受著這貼戀,這癡迷,並盡力地滿足她的任何請求。他是因為海蘭珠的酷似綺蕾而移情於她的,卻同樣因為這酷似而在面對海蘭珠時,會往往聯想到綺蕾:如果當年綺蕾也可以這樣地對自己,該有多好呢?
他知道她奉大妃懿旨侍奉薩滿神座,一則為己請罪,二則為金祈福。從早到晚,不是操石杵舂米,就是敲木魚誦經。這是哲哲的主意,也是一直對綺蕾懷恨的其他妃子們的促狹。她們常常想出一些新的花樣,指著名字叫丫環拿一些最難堪的差使交給綺蕾去做,以此羞辱她,捉弄她;她們甚至把砂子摻在半生的米裡賜給綺蕾吃。這些,皇太極都很清楚,但是他逼著自己不聞不問。
他不忍心親自下令給她任何的懲罰,卻也不願意再去保護她,憐寵她。惟一的留情,只是果然遵守當年不對察哈爾趕盡殺絕的承諾,命多爾袞出兵青海,以德降之。在等待前線消息的時候,在面對著海蘭珠那張酷似綺蕾的臉時,他常常會想起她。想她從前的絕情寡義,也想她現在的處境淒涼。帶罪出家的綺蕾,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她對自己的行為覺得懺悔嗎?從一個尊貴榮寵的妃子貶為任人役使的罪人,將稻草垛換去龍鳳榻,舂米杵代替黃金碗,青燈古佛,勞作無休,她總會有一點悔恨的吧?
現在,他終於看到她了,於是,所有的謎團都有了答案。
陽石木河旌旗蔽空,金鼓動地,帷幄閃爍,霞冠交輝,然而當睽隔一年的綺蕾再次出現在皇太極面前時,他覺得連陽光都忽然暗了一下。
一年的苦役,並未能奪去綺蕾一絲一毫的美麗,即使在最暗無天日的碾房裡,操持著最低賤繁重的舂米苦役,緇衣芒鞋,素面朝天,卻仍然冰清玉潔,令人驚艷,霜菊難喻其傲,星月難奪其華。兩部的嬪妃福晉彷彿在瞬間一齊消失了,變成庸脂俗粉,那些金碧輝煌的鳳冠霞帔在綺蕾的一身素衣面前,顯得多麼繁而無當。
皇太極在綺蕾的面前,忽覺嗒然若失。當年綺蕾求海蘭珠轉交的詩絹詞句潮水一般流過心間:
在河之洲兮水一方,溯洄從之兮阻且長。若得君王兮全素志,願將黃庭兮換紅妝。
那是只有他和綺蕾才能懂得的詩句。是他和綺蕾初巡關睢宮時的對話,當時他以「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的詩句對綺蕾表白愛意,綺蕾卻還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如今,他們兩個人,可真是近在咫尺,遠在水一方了。
皇太極仰天長歎,連察哈爾歸降這樣的天大喜訊都不能完全驅走他心裡的失落和無奈。他可以征服全天下,卻為什麼不能征服一個弱女子的心?她寧可執拂塵都不願戴鳳冠,視封號榮寵於無物,在這樣的女子面前,帝王之尊又有何意義呢?
鼓聲響徹雲霄,一陣密似一陣,八旗將兵忽然歡呼起來,喊聲震天。連福晉和親王貝勒們也忍不住踮起腳尖,極目遙望,那馳騁在隊伍最前面、頭戴簪纓、手揮白旗的,不正是凱旋功臣多爾袞嗎?
大玉兒陪著哲哲站在女眷隊伍的最前面,遠遠看到馳馬而來的多爾袞,英姿勃勃,矯健不凡,心中忽覺百感交集,淚盈於睫。她和他,已經有多久沒有見面了,更有多少隔閡使他們越來越遠,彷彿隔著千山萬水。自從睿親王妃不瞑而逝後,他恨上了她,開始迴避她,躲著她,即使在家宴中遇到,也都側身讓過,不肯正面相對,整整一年,他和她,甚至不曾有過一個對視的眼神。然而,在她心底裡,卻仍然當他是最親最近的人哪,她是那樣深沉地愛著他,而他,怎麼竟可以恨她?
淚珠滾落下來,大玉兒在這一刻忽然覺得深深的懺悔,如果可以彌補多爾袞的怨恨,如果可以讓她和他回到親密無間的少年,如果他們在今生還有緣再一次握手,並騎馳騁,縱馬荒原,什麼樣的代價她不可以付出呢?多爾袞,多爾袞,她在心底裡默念著,多爾袞,在你勝利的光環下,在你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時候,可以轉過臉向我望上一眼嗎?給我一個四目交投的瞬間,讓我知道,你的心裡還仍然有我,畢竟,曾經我們是那樣靈犀相通,心心相印的呀。
隊伍停下來,多爾袞滾鞍下馬,皇太極緩步出黃幄,行以抱見禮相迎,並恭請蘇泰太后與額哲下輦。多爾袞親自騫帷引見,蘇泰太后於輦中冉冉而出,儀態萬方。皇太極見她一臉貴氣,舉止威嚴,儼然有天後之態,不敢輕慢,親自讓座於御座之右。
綺蕾原本站在福晉隊伍最後面的,此刻忽然排眾而出,奔跑著迎向舊部主人,口稱「參見太后」,跪地不起。蘇泰太后早已在多爾袞口中得知綺蕾兩次刺殺皇太極以及自願出家為察哈爾祈福的義舉,心中銘感不已,此時見她一身粗服,頓覺傷心,連忙拉起來抱在懷裡,淚流滿面,叫道:「好女兒,你的忠心,我已經盡知了。」
綺蕾忠心效主,為了報仇這幾年裡吃盡苦頭,家破人亡,連孩子也不能保住,所有種種委屈慘痛,盡藏在心底,隱忍許久,此刻終於重新見到舊主人,又得到尊貴無比的蘇泰太后親口叫她一聲「女兒」,但覺三年來所受委屈盡已得值,不禁將素日之矜持盡擲腦後,流下淚來。察哈爾部中女眷甚多,見狀也都將手掩面,放聲痛哭。
蘇泰太后親自替綺蕾拭去淚水,眼望皇太極,慨然道:「綺蕾入宮以來,屢行不敬,而能得大汗饒她不死,足見大汗仁義感天。察哈爾如今舉部來降,再無異心,今有一寶奉與大汗,願輔大汗以得天下。」說罷自懷中取出一隻黃綾包裹的寶物,雙手托出。
察哈爾兵士見狀,突然一齊跪倒,大哭三聲,又大笑三聲,以示棄暗投明。
第55節皇太極登上皇帝的寶座(2)
皇太極既震動又驚疑,他曾遭綺蕾兩次刺殺,深知察哈爾女子之剛烈不馴,敢愛敢恨,生怕這又是一招誘敵之舉,惟恐蘇泰要於己不利;然而不接,則未免顯得膽怯心虛,有負一代君王威儀;若命侍衛代接,又覺不敬,因此一時猶疑不決。
而綺蕾早已代為接過,款步走到皇太極面前,雙膝跪下,舉寶過頂。
皇太極大為感激,他先前見到綺蕾哭著伏在蘇泰太后懷中盡訴相思之情,又聽太后謝她對綺蕾的不殺之恩,已經覺得愧然,再看到綺蕾冰雪聰明,端莊識大體,在關鍵時刻替自己解圍,輕而易舉地遮掩了自己的尷尬,更覺羞慚。這一年裡,他實在是太委屈綺蕾,也太虧待綺蕾了。在綺蕾的身上,他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英勇和忠義到底可以做到怎樣的堅決和徹底,綺蕾對察哈爾的付出一切的決絕是一個最優秀的武士身上也難以看到的卓越品質,這樣既美且慧的絕代佳人是千載難逢的尤物,他何幸曾與她耳鬢廝磨,又何其狹隘不能真正欣賞她的忠心,寬容她的叛逆。而當綺蕾從蘇泰太后手中接過黃綾包裹對他感恩地璨然一笑時,他竟然有種暈眩的感覺。
那是怎樣欣慰的、誠懇的、毫無保留的一個笑容呀。當她歡笑時,耳邊所有的聲音都不存在了,所有的顏色都嘩然褪去,天地間只剩下了綺蕾嬌艷萬端的笑容,以及她手中托舉的黃綾包裹。
皇太極覺得窒息,這個笑容,他等待得太久了。他許她對察哈爾永不發兵從而終於得到她處子之身的時候,她沒有笑;他賜她住進關睢宮封為靜妃的時候,她沒有笑;而就在他以為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得到她的笑容時,然而她,卻在最不可能的時刻如此璨然地笑了。
她的笑容讓他忘記了天地間的一切,甚至忘記了她手中的包裹,直到她再一次輕輕地笑著催促:「請大汗笑納。」他方如夢初醒,遂深吸一口氣,整頓顏色,自綺蕾手中從容接過包裹,徐徐展開,不禁大吃一驚!那裹於黃綾之內的,竟是一方寶光玲瓏,雕龍刻螭的印石,通體碧綠,惟印面一層鮮血,篆刻著四個朱紅大字:制誥之寶。
制誥之寶!這就是二百年來湮沒無聞,天下群雄踏破鐵鞋無處覓的失蹤玉璽嗎?這就是那個天命帝王的象徵,一統天下的標誌,皇嗣儲君爭相搶奪的天符瑞器嗎?這真的是那個「得寶者得天下」,歷代帝王承天之瑞的天錫之寶嗎?
二百年來,不知多少人為了它拋頭顱灑熱血,百死莫辭,原來它流落在大漠深處,藏匿於察哈爾部落,如今因緣際遇,竟由蘇泰太后親自獻出、綺蕾轉手奉上,最終落在自己的手裡!
皇太極久久地注視著手中的玉璽,屏息靜氣,所有的福晉、貝勒、八旗將士也都凝神矚目,鴉雀無聲,一時間,連天上的雲、陽木河的水似乎也都凝滯了,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多爾袞站在皇太極身後,眼看著綺蕾將寶物獻與皇兄,彷彿被一道閃電直貫心胸。看到綺蕾的笑容,他所感受的震動絕不亞於皇太極。她曾經說過:她決不要對敵人笑。即使面對他的威脅時,她也倔強地抗拒:我是不會笑的。她的剛烈曾令他氣惱,也令他敬服。然而現在,她笑了,對著皇太極。這令他怎不動心動容?
更驚心動魄的,是那個笑容之後的制誥之寶。
制誥之寶,和綺蕾的笑容,這天地間最不可能的兩件珍寶,同時呈在了皇太極面前。
多爾袞的心裡忽然有一種灰飛煙滅的落漠。是他親口答應綺蕾捨卻性命也要維護察哈爾人的安危的,是他親自懇勸皇太極以懷柔為策,深入青海招降蘇泰太后,並率領察哈爾大軍班師還朝的,而長途跋涉中,這方傳國玉璽竟然一直就在自己身邊,近如咫尺,卻錯之交臂。難道皇太極即位真的是天意嗎?
他再一次與帝位擦肩而過。
蘇泰太后的聲音昂然響起:「啟稟大汗,此為歷世皇帝傳國玉璽,制誥之寶。自漢代以來,流傳至元,代代相傳,密藏深宮內苑,因元順帝攜入大漠而湮沒無聞二百餘年,不見於世,今明朝庭原是沒有玉璽的朝庭,明皇帝也是沒有玉璽的皇帝,實非真命天子。今我察哈爾誠心歸順,特獻此寶於大汗,俗雲得寶者得天下,祝大汗登基為帝,一統天下。」
此語一出,舉眾震驚。大學士範文程與莊妃大玉兒率先跪倒,高聲呼:「祝大汗登基為帝,一統天下。」
多爾袞身不由己,也隨著眾福晉與貝勒一齊跪倒,口稱天子,一聲遞一聲,片刻傳遍八旗大營,頓時數十萬兵將跪了一地,山呼萬歲,聲若滾雷地吶喊:「祝大汗登基為帝,一統天下。登基為帝,一統天下。」
整個天地都震動起來,上窮碧落下黃泉,都在排山倒海地重複著同一道神旨:登基為帝,一統天下。這是萬眾的歡呼,也是上天的旨意。
萬籟俱寂,四海鹹服,那一刻,皇太極躊躇滿志,撒目四望,他知道,天地歷史將要在這一刻被改寫,一個新的朝代開始了,一個新的帝王誕生了!他不再是大金國天命汗皇太極,而要做一統天下的大清國開國皇帝清太宗!
皇太極要登基了!皇太極要稱帝了!皇太極要建立大清國了!皇太極要做大清國的太宗皇帝了!
滿洲八旗歡欣鼓舞,盛京城裡鑼鼓喧天。登基大典馬不停蹄地籌備著,而代善大貝勒的禮親王府裡,卻是一片慘淡情景。
原來,代善的三子薩哈琳這次也有隨多爾袞出征,卻在青海染了不治之疾,已經病入膏肓,命懸一線。多爾袞與薩哈琳並肩作戰許多年,名為叔侄,情同兄弟,聞訊天天過府探望,與代善朝夕相見,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父母剛剛去世那會兒。
這日,兩人上朝回來,坐在薩哈琳床前,告訴他皇太極已經擬定要封他為穎親王一事。薩哈琳慘然笑語:「可惜我無福享受。」一語未了,倒咳嗽了數聲。
代善黯然神傷,安慰說:「別太勞神,太醫不是說你這病也並不是什麼大病,過了春就可望大好了嗎?」
薩哈琳慘笑道:「那都是太醫酸儒文謅謅的繞腸子客套話,我們武夫不來這套,誰不知道所謂開春就好,意思就是過不了這個冬天呢。」
代善聞言,心酸喉咽,不能出語。多爾袞慨然道:「薩哈琳,你有什麼心願,跟我說,所有的事,包在我身上。」
薩哈琳眼望老父,歎息不語。多爾袞已經明白了,點著頭說:「這件事,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嗎?俗話說:長兄如父。我自小由大哥撫養長大,為大哥養老送終那是義不容辭。這件事,就是你不叮囑,我也是責無旁貸的。」
薩哈琳復又眼望多爾袞,半晌,忽然歎息:「十四叔,我對不起你,你不恨我嗎?」
多爾袞詫異:「你我既是叔侄又是夥伴,出生入死,肝膽相照,是過命的交情,哪裡有什麼對不起,又怎麼談得上一個恨字呢?」
薩哈琳闔目不語,許久,眼中沁出淚來。代善看著兒子,心中感傷不已,「知子莫若父」,薩哈琳的未盡之言,多爾袞不明白,他卻全已瞭然在胸了。
第56節皇太極登上皇帝的寶座(3)
原來,當年老汗王努爾哈赤突然病逝,雖有遺言命多爾袞即位,但除四大貝勒知曉外,並無公開詔示,遂使皇太極有機可乘,秘謀篡位。而那個挑頭出來「推舉」皇太極的人,便是薩哈琳與二兄岳托。這件事,一直是代善心裡的一根刺,自覺愧對多爾袞。然而他天性優柔寡斷,膽小怯事,雖知兒子的做法有失公理,卻因為一則多爾袞年幼無勢,二則自己和大妃烏拉納喇氏的曖昧傳聞使他立場尷尬不便發言,故而聽之任之,由著皇太極借助兩黃旗的兵力及東海女真扈倫四部的協助,矯旨篡詔,奪汗即位。這是薩哈琳對不起多爾袞的第一宗罪。
從此,多爾袞甘為人臣,為皇太極誓死效命,立下戰功赫赫。到了今次招降察哈爾,又是薩哈琳隨同多爾袞出征,奪得制誥之寶,遂以號令天下。按實說來,制誥之寶的真正主人,同樣應該是多爾袞,而皇太極不過是又一次坐享其成,不勞而獲罷了。其實,寶物在蘇泰太后手中,薩哈琳是知道的,而蘇泰也曾向薩哈琳透露過願意交寶物於多爾袞的意思,是薩哈琳矢口否決,力勸太后轉呈寶物於大汗皇太極。這是薩哈琳對不起多爾袞的第二宗罪。
但他既然保了皇太極第一次,就願意再保他第二次,一直保全他到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分鐘。他要看著他的皇叔登基稱帝,君臨天下。然而如今,他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大概是看不到這一天了。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薩哈琳看著面前英氣逼人的十四叔多爾袞,忽然覺得懺悔。這才是先皇太祖努爾哈赤欽定的真命天子,這才是千里遠征制誥之寶的真正主人,這才是最該登基即位的大清皇帝呀。冥冥中,是誰的手撥弄是非,將是非顛倒,君臣換位?而自己,在這場篡位之戰裡,又起著一個怎樣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的作用?他雖不悔,豈能無愧?
他看著多爾袞,良久,忽然說:「爹,我有幾句話要單獨問問十四叔。」
代善看看薩哈琳又看看多爾袞,想要勸阻,又不忍心,看看薩哈琳的氣色倒好似比往時略精神些,料想略談幾句亦無大礙,便點點頭避了開去。多爾袞遂坐到薩哈琳身邊,握著他的手問:「你有什麼話要說?」
「十四叔,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麼事?」
「你說,怎麼樣,才算是真龍?」
多爾袞一愣,心中百感交集,許久,淡淡說:「成者為王,敗者為寇。」
「也就是說時勢造英雄了。」薩哈琳又是慘然一笑,「十四叔,我惟有對不起你了。」
「你沒有錯。」
「每個人都有理想,都有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從小到大,我一直很崇拜四叔,視他為英雄。」
「你沒有錯。」
「論輩份我雖然叫你十四叔,可是論年齡還長你八歲。我八歲的時候,你剛出生,四叔已經二十歲,是草原上最神武的鷹。有一次他帶我去打獵,我的馬受了驚,把我摔下馬背,眼看就要被別的馬蹄踏到,四叔飛馬趕來,一手掄出套馬索死死拉出馬頭,另一手拋出鞭子把我捲起來揚到半空,再穩穩接住。當時我嚇得哭都忘了,覺得他簡直不是人,而是天兵天將。從那以後,我就立了誓要服從他,追隨他,惟他馬首是瞻,別說他讓我推舉他即位,就是他讓我去死,我也一定赴湯蹈火,絕無為難。十四叔,我惟有對不起你……」
「薩哈琳,你沒錯。」多爾袞再一次說,已經虎目含淚,「你的話我已經明白,別再說了。」
然而薩哈琳恍若未聞,依然絮絮地說下去:「那一年,大汗病逝,你十五歲,我二十三,四叔三十五,他要我推他即位,我毫不猶豫,在我心裡,你和他沒法兒比。你只是個小孩子,四叔卻已經屢立戰功,難道讓我不推大英雄,卻推一個小孩子嗎?可是這些年來,這些年,十四叔,你的功績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早已經超過了當年的四叔,這莫大江山是你打下來的,這制誥之寶也是你贏來的,可是十四叔,崇拜一個人,效忠一個人,有時候也是一種習慣。十四叔,我只有再次對不起你……」
「薩哈琳,別說了。」多爾袞心潮澎湃,彷彿有洶湧波濤在胸中起伏,張開口就可以噴波吐瀾似的。天下英雄惺惺相惜,雖然薩哈琳效忠的人不是他,可是身為武士,精忠報主,難道不也是一種英勇嗎?面對薩哈琳的瀝膽之言,他非但不會抱恨,反而益發敬重,慷慨道:「你的話,已經不必再說,我都明白。四哥能有今天,未嘗不是君權神授,天意所歸。事已至此,我無怨。」
「你果真無怨?」
多爾袞點一點頭:「無怨。」
「十四叔,大典之日,各貝勒會宣誓效忠,你的誓辭裡,會有我的聲音。我在天之靈看著你。」
多爾袞閉一閉眼,暗暗歎息,稍頃,復睜開眼來,重重點頭:「我和你,一起宣誓效忠!」
薩哈琳欣然微笑,伸出手來與多爾袞重重相握,微一用力,復又撒開,就此闔然而逝。
一時禮親王府舉起哀來,文武百官聞訊趕來,並皇太極也親往弔唁,幾次舉哀,甚至哭昏過去。眾貝勒親王屢勸方止。多爾袞冷眼旁觀,終不知皇太極種種造作,究竟是真情痛惜還是收買人心,但是薩哈琳臨終所言在腦際耳畔久久徘徊不去,卻實實將他爭帝謀位的心灰得一分兒也沒有了。
皇太極自此聲望更震,建朝之議瞬息傳遍寰宇,四海歸降,八旗誠服,都說大金雖然戰果赫赫,勢力日張,然而向來一則強攻,二則聯姻,像這樣用招撫懷柔之策不損一兵一卒而使敵人來降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難怪會憑空得到天符瑞器的制誥之寶。
人們只當這是一個帝王走向輝煌的仁慈之舉,然而沒有人想到,在這場決定天下命運扭轉歷史乾坤的戰役裡,還關著一位多情的勇士,一位無情的妃子,以及一個有情反被無情惱的未來皇帝。
第57節皇太極登上皇帝的寶座(4)
天聰十年四月十一日(1636年),皇太宗登基稱帝,改國號為大清,舉行了一系列莊嚴而複雜的儀式,向天下宣告他的君權神授。
於此前三日,皇太極已行焚香沐浴,齋戒三日,至十一日這天,晨光微曦,曉月未殘,皇太極身著蟒服,雕鞍寶馬,英姿勃發,君臨天下,在眾王公貝勒及文武百官的簇擁下策馬前往德勝門外天壇。
壇上安放一張香案,上鋪黃綾緞,設「上帝」神位,擺放香爐、燭台、供器及祭品。諸貝勒大臣分列壇前兩側,以代善為首,下為濟爾哈朗、阿濟格、多爾袞、多鐸、岳托、豪格等愛新覺羅氏家族的兄弟子侄,其次為諸額附、固山額真、六部大臣;並耿仲明、尚可喜等漢臣;外藩蒙古有察哈爾、科爾沁等十六部四十九貝勒;還有滿洲、蒙古、漢軍文武官員亦各按旗序排列;並朝鮮李氏王朝也派有使臣前來祝賀。
八旗兵士環列天壇四周,個個裝束整潔,肅立無言;場上遍插滿洲八旗、蒙古八旗、漢軍旗等,迎風招展,此起彼伏,匯合成一片旗幟的海洋,分外壯觀。
萬眾屏息,導引官滿洲、漢人各一名來到皇太極面前,引領他來到壇前,從正中拾階而上,面向上帝神位恭立。贊禮官高呼:「上香!」遂贊上香來;皇太極緩步至香案前牽衣跪下,引導官捧香,皇太極接香連上三次,從西階下,復位,面北恭立;接著,贊禮官高呼:「跪!」皇太極隨率眾官跪,東側捧帛官三員跪呈帛,皇太極接過獻畢,交西側捧帛官,一官跪接,然後起立從中階上,置於香案上,獻帛畢;東側也有捧爵官三員,以酒三爵,相繼跪捧皇太極,亦接過三獻畢,交西側捧爵官,皆跪接,然後升中階,置供案上;敬獻完畢,執事各官俱於壇內東向立,聽贊禮官贊禮,眾行三跪九叩禮。讀祝官手捧祝文登壇,面向西北跪下,贊禮官再贊跪,皇太極率眾官跪聽宣讀官捧讀祭祝文,其文曰:
「欽惟丙子年四月十一日,滿洲國皇帝,臣皇太極敢昭告於皇天后土之神曰:臣以眇躬,嗣位以來,常思置器之重,時深履薄之虞,夜寐夙興,兢兢業業,十年於此,幸賴皇考降佑,克興祖父基業,征服朝鮮,統一蒙古,更獲玉璽,遠拓邊疆。今內外臣民,謬推臣功,合稱尊號,以副天心。臣以明人尚為敵國,尊號不可遽稱,固辭弗獲,勉徇群情,踐天子位,建國號曰大清,改元為崇德元年。竊思恩澤未布,生民未安,涼德懷慚,益深乾惕。伏惟帝心昭鑒,永佑邦家。臣不勝惶悚之至,謹以奏聞。」
讀畢,焚帛及祝文,捧爵官將酒奠灑壇前,復撒祭物。太宗和百官依次入座,飲酒並分食祭品,此為儀式第一階段。
壬午,行上尊號禮,祭告天地,受「寬溫仁聖皇帝」尊號。這一儀式在大政殿舉行,殿內正中一把金交椅,周圍擺放御用的一套新制儀仗,朱紅油漆,刻龍雕螭,十分輝煌莊嚴。導引官引太宗經大殿正面拾階登殿,入坐金交椅,百官仍分左右兩班侍立。
樂聲大作,贊禮官贊跪,百官向太宗行叩首禮。贊禮官再贊跪,多爾袞與科爾沁貝勒巴達禮、多鐸與豪格雙雙從左邊班列中站出;與此同時,岳托與察哈爾林丹汗之子額哲、杜度與漢臣孔有德雙雙從右邊班列中站出。他們每兩人合捧一枚皇帝御用之寶,上前跪獻給太宗。他們代表了這個政權統治下的滿、漢、蒙古及其他少數民族,把象徵著皇帝權威的御用之寶交給太宗,也就意味著把國家的最高權利授予了他,完全承認他的至高無上的統治地位。
代善站在諸貝勒之首,看著多爾袞跪拜獻寶,不禁百感交集。這個亦兄亦父的長者,在這一刻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新喪的兒子薩哈琳,也忘記了剛剛登基的皇太極,他的心裡,只有這個最疼愛的十四弟多爾袞。只有他,才知道多爾袞心底裡承受的是怎樣的委屈,怎樣的隱忍,怎樣的無奈和沉痛。
多爾袞,本來他才是努爾哈赤欽定的真命天子,也是他征服了察哈爾,千里迢迢護送傳國玉璽歸來,這不是一個臣子在對著他的皇上效忠,而是一個落魄的君王在對著篡位的逆臣頂禮膜拜,並且親手將象徵天下權柄的御用之寶交到那篡位者的手中,任由他鵲巢鳩佔,霸位登基。舉天之下,還有比這表面輝煌莊嚴,其實大逆不道的一幕更加悲壯痛切,慘絕人寰的嗎?
然而,令代善感到意外和茫然的是,他在多爾袞的眼中,卻看不到以往所熟悉的桀驁不馴,他的目光平和,面容淡定,彷彿對一切都無所謂了,已經決定接受命運的安排,逆來順受,隨遇而安。
代善看著,心中不知是欣慰還是歎息,然而真真切切地,在眾貝勒宣誓效忠的聲音裡,他彷彿聽到了兒子薩哈琳的心跳,不禁若有所悟。薩哈琳對皇太極無以復加的崇敬與忠誠他是明白的,他們父子一家也算為大清朝的建國立下汗馬功勞了,那麼,此時此刻,兒子的在天之靈也該瞑目了吧?
獻寶之後,滿、蒙、漢各一名代表,手捧本民族文字的表文,站立殿東側,依次宣讀,對太宗歌功頌德。鼓樂齊奏,太宗在諛辭如潮與鼓樂聲中含笑步出大政殿,排列儀仗,乘輿回宮。至此,登基禮初告完成。
當天,太宗在大政殿大宴群臣,歡慶即皇帝位禮成。頒詔大赦令,宣示中外,要求諸貝勒大臣同心輔政,屬共厥職,上合天心,下遂民志。君臣齊集一堂,舉杯同賀。
次日,太宗率百官來到太廟追尊祖先。從始祖、高祖、曾祖,到祖父,都尊奉為王,而奉父親努爾哈赤為皇帝,上了一大串尊號,曰:承天廣運聖德神功肇紀立極仁孝武皇帝,廟號太祖,其陵園稱福陵。尊奉母親為皇后。此外,還給已故功臣追封美號,並正式給予薩哈琳穎親王的封號。
四月二十三日,太宗大封臣屬,先封他的諸兄弟子侄:大貝勒代善位列第一,封為和碩禮親王;貝勒濟爾哈朗為和碩鄭親王;多爾袞為和碩睿親王;多鐸為和碩豫親王;豪格為和碩肅親王;岳托為和碩成親王;阿濟格低一級,為多羅武英郡王;杜度以下再低一級,為多羅安平貝勒;另外藩蒙古貝勒也按親王、郡王等級分別敕封。二十七日,敕封漢臣孔有德為恭順王,耿仲明為懷順王,尚可喜為智順王,時稱三順王,是漢官中最高的封號。
接下來,是分封五宮后妃。皇太極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內闈家事,竟然成了建制環節中最繁雜難纏的一環。
第58節皇太極登上皇帝的寶座(5)
原來,皇太極自那日於凱旋禮上重逢綺蕾後,便思茲念茲,再不能忘。然而剛向大妃哲哲略微流露出重納綺蕾為妃的意思,哲哲已經一口回絕:「皇上,綺蕾兩度行刺,大逆不道,如果立她為妃,何以管教後宮?那日於陽木河畔,她不遵體制,僭越禮度,哭笑無狀,分明心懷舊主,對皇上不忠。如此罪人,怎能再委以恩寵,給予封號?」
娜木鍾巴特瑪大玉兒聽到消息,亦都相攜前來,哭泣勸阻;再往後來,連蒙古科爾沁、阿巴垓等部也都參予進來,各自為了自己部落的妃子爭寵邀封;至於綺蕾,本來只有察哈爾蘇泰太后尚為支持,然而自從哲哲將自己的女兒指婚給林丹汗之子額哲後,太后便也無言了。
如此周旋數月,五宮封號仍遲遲未決。皇太極煩悶不已,深深感到了身為帝王的無奈之處。天下人只知道為君者三宮六院,誰會明白,貴為九五之尊,卻連娶個妃子這樣私密的事情也不能由自己做主呢?分封後宮,從來都和皇權鬥爭緊密相連。後宮的女人,誰的命運不是一枚任人擺佈的棋子?
這日皇上攜眾妃於鳳凰樓午宴,眼看脂擁粉護,鶯鶯燕燕,卻獨不見自己最想念的那個人,心中鬱鬱,宴罷也不回宮,只叫太監陸連科於廳角寢帳中鋪設枕席,合目假寐。
方朦朧間,忽見薩哈琳自樓外進來,走至面前雙膝跪下,對著自己磕頭行禮,三呼萬歲。皇太極夢中心知薩哈琳已死,卻並不驚惶,親自扶起說:「好侄兒,想得我好苦!」
薩哈琳愀然不樂,睨視著皇太極道:「皇叔可知侄兒為何事而來?」
「不知。」皇太極訝然道,「你有何心願未了,但有所求,無不應允。」
「我有一句話要問皇叔,咱們辛辛苦苦打天下,為的是什麼?」
皇太極一愣,尚不及答,薩哈琳又問:「咱們浴血奮戰,出生入死,難道只為了一個女人便可將江山社稷盡拋腦後?新朝初建,百廢待興,難道只為一個女子便可停朝罷議,荒廢典制?八旗將士這麼多人的拳拳之心,四海滿蒙漢朝諸多大事,在皇叔心中難道竟不及一個女子重要?」
接連三個問題,問得皇太極惶愧之至,肅然答:「皇侄此言謬矣。我自即位以來,日夜忙於與文武百官建定新制,何敢有一日疏忽?」
薩哈琳冷笑道:「後宮為倫常之理,與前朝政事密不可分。皇叔為了一個女子,將後宮分封推遲不行,豈不令天下人恥笑?皇叔既已登基為帝,卻不遵體制,荒廢禮儀,豈不讓泉下人傷心?」
言未了,忽有牛頭馬面躥上前來,拉住薩哈琳欲去。皇太極忙起身拉住,苦求道:「二位鬼使,可容我叔侄再少敘片刻?」復向薩哈琳道,「賢侄語焉不詳,可否細述朕有何荒疏之處,容我補過。」
然而牛頭馬面並不肯姑息,強行分開二人道:「不過是一頭牛罷了,至於這樣囉哩囉嗦?」拉著薩哈琳便走。皇太極哪裡肯放,追出殿門叫道:「什麼一頭牛?可否說詳細些?」薩哈琳人已出了殿門,猶自強扭回頭喊道:「叔叔,您還欠我一頭牛哪,太勞事小,茲事體大呀。」言猶在耳,人已無蹤。
皇太極驚醒坐起,一身冷汗,細思夢中種種,歷歷在目,聲聲入耳。當即起身往崇政殿來,命陸連科急召內院大臣進殿,將夢中情形詳細備述。眾人勸慰:「皇上這都是念侄心切,有所思故有所夢吧。」
皇太極搖頭道:「不是,我在此前並未想到薩哈琳,而且夢中他一再提起一頭牛,又是什麼不遵體制,荒廢禮儀,想來我必有何行事疏忽之處,你們細細查來,若有發現,速速報我。」
群臣無奈,於是找出一本明朝《會典》詳細翻查商議,翻至祭禮一節,只見書上明明白白地記著:「凡親王薨,初祭時欽賜一牛。」看到這一句,眾人俱都驚得目瞪口呆,忙忙報與太宗。
太宗皇太極看到,又驚又喜,感慨道:「原來果然是我欠了薩哈琳一頭牛。這《會典》說得清楚,既然封為親王,就該在初祭時用牛,是我疏忽了。薩哈琳譴責我不遵體制,荒廢禮儀,果然有理。」遂發令下去,重新為薩哈琳補祭太牢禮,並親自撰文祝誦。文曰:「皇帝諭祭和碩穎親王。爾身雖歿,爾性實靈。所請太牢之禮已感於夢。朕察古禮親王薨逝,初祭有用牛之例。前者不知,故未曾用。今既見夢,又合古禮,朕甚奇之。特遣大臣祀以太牢,以慰爾心。」
祭禮即罷,皇太極復召代善與多鐸入殿,重述薩哈琳之夢,歎息:「薩哈琳死後性靈猶存,入夢勸朕,他哪裡是為了一頭牛,分明是擔心我初為人君,因小失大呀。」代善也隨之歎息,問道:「皇上關於五宮之議,可是已經有了定論?」皇太極點點頭,將一紙冊封草案交與多鐸,道:「這是我的初議,細節你們看著辦吧。」說罷轉身拂袖而去。
代善與多鐸展卷看時,只見捲上圈圈點點,分明改換多次,可見皇太極立議時心中種種矛盾不忍處。其中綺蕾的名字旁圈點痕跡最為重疊繁複,然而最終仍由硃筆勾去,換作科爾沁海蘭珠的名字。代善與多鐸對視一眼,都是苦笑連連,皇太極分明為了不能重立綺蕾為妃一事心懷不甘,故意冊封了最後進宮的海蘭珠為東宮正妃,其地位僅次於中宮皇后哲哲,卻將早了八年進宮的大玉兒只封了一個西宮側妃,位居五宮之末。兩人雖覺不妥,但也無話可說,只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將草案拿與禮部代擬封詔去了。
附註:
阿濟格、多爾袞、多鐸兄弟掌管正白與鑲白兩白旗。滿人帶兵打仗,以旗主之幟為號,故而多爾袞得勝還朝揮舞白旗,這與今天的戰敗一方揮白旗投降全不可同日而語。
「制誥之寶」原藏於元朝大內,元順帝至正二十八年,朱元璋攻打北京,元朝滅亡,元順帝攜玉璽離開京都逃至沙漠,崩於應昌府,此寶物遂遺失無聞。至於何以落入察哈爾部林丹汗手中,說法不一,最常見的一種傳說是林丹汗打敗元朝後裔土默特部的博碩克圖汗而得到,並據寶自封為成吉思汗的後代,萌生一統蒙古之志,橫行漠南二十年,而終未得志,到底便宜了皇太極。
第59節清宮深處誰是誰的真愛(1)
崇德元年七月十日,冊封后妃典禮終於在崇政殿得以舉行。皇太極御殿升寶座,執事官將冊、寶置於案上,左置冊、右置寶,正副使二人持節前導,舉案並儀物至清寧宮前。
哲哲與諸妃俱按品大裝,面南恭立。鳳冠霞帔與釵環裙佩交織成歡慶的海洋。這是太宗皇帝登基慶典中最後也是最有趣的一幕,分封五宮在某種意義上比犒賞三軍更讓人感到欣喜,因為這才是真正的帝王尊榮,是享受勝利果實的時刻。皇太極看著他的後宮嬪妃,心中充滿了身為帝王的尊崇與男人的自豪。
使臣取冊置東側案,轉下西向立,開始高聲宣讀滿、蒙、漢三體書冊文,第一道旨,是冊封後宮之主,皇后哲哲——
「奉天承運,寬溫仁聖皇帝制曰:夫開天闢地以來,凡應運之君,必配嫡親福晉輔佐,於是居止成雙,功德鹹同,富貴與共。此乃亙古之制。三綱五常為古之帝王所定之大典,今朕纘承大統,願效先王定制。上天作配朕之福晉系蒙古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特賜爾冊寶出諸福晉之上,冊爾為中宮清寧宮國主福晉。爾宜清廉端莊恭簡純孝重禮儀,為諸福晉之楷模,母儀天下,勿負朕命。」
宣讀已畢,使臣將冊授與女官,捧寶官將寶授與另一女官,兩女官皆跪接,置前面黃圍桌案上。哲哲在女官導引下登上御座金椅,正式成為大清國第一任中宮皇后,號令後宮,母儀天下。
接著,是冊封四位側宮福晉,依次是東宮正福晉宸妃海蘭珠、西宮正福晉貴妃娜木鍾、東次宮側福晉淑妃巴特瑪、西次宮側福晉莊妃大玉兒,也都由使臣以滿、蒙、漢三體文字高聲宣讀。
大玉兒跪著聽宣,贊官一一念過了姑姑哲哲、姐姐海蘭珠、娜木鍾、巴特瑪的名字,最後才念到自己:
「奉天承運,寬溫仁聖皇帝制曰:自開天闢地以來,有應運之君,必有廣胤之妃。然錫冊命而定名分,誠聖帝明王之首重也,茲布木布泰,系蒙古科爾沁國之女,夙緣作合,淑質性成,朕登大寶,爰仿古制,冊爾為永福宮莊妃。爾宜貞懿恭簡純孝謙讓,恪遵皇后之訓,勿負朕命。」
冊封制誥四米餘,為黃綾裱,藍線勾邊,綃金雲龍紋飾,上下邊緣繪行龍和流雲,在用滿文書「奉天承運」四字的兩側,各有一貼金立龍作上升狀,看去栩栩如生。滿、蒙、漢三體文字俱工筆豎書,冊文上鈐「制誥之寶」印各一方,上題「大清崇德元年七月初十日」的年款,真正龍飛鳳舞,萬世榮光。
然而大玉兒接在手中,心裡卻並無半分喜悅。五宮之中,除了姑姑哲哲是原配大妃,她是最早入宮的,從十二歲到二十四歲,跟了皇太極整整十二年,如今卻只封了個五宮之末,這口氣,如何忍得?
她看一眼跪在身邊的親姐姐海蘭珠,她比自己晚進宮八年,卻後來居上,成了東宮正妃,這才真叫引狼入室,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若說在此之前,大玉兒一直沒有為爭寵真正用過心,那麼從今天起,她算是知道厲害了,而且開始學會嫉妒了,而她嫉妒的,是自己的親姐姐。
她對姐姐的妒恨遠遠超過了對綺蕾。這是因為人們通常對自己身邊的人總是多一分任性的,認為別人有責任寵著自己讓著自己,一旦發現事與願違,那失望和氣憤是雙份的。
從今往後,莊妃大玉兒天字第一號的敵人,不是別人,而正是自己的親姐姐海蘭珠。
她將那冊詔書供奉在南炕神座案下,焚香禮藏。人們見了,都說看莊妃多麼虔誠,多麼開心。但是只有莊妃自己知道,她珍藏著詔書,不是因為覺得榮耀,而恰恰是為了提醒自己,提醒這一段難堪的侮辱。奉旨進宮,封妃十年,卻屈居五宮之末!
她會向這不公平的待遇討還代價的,不僅僅是晉前幾位,不僅僅是覬覦東宮,甚至不僅僅是寵冠後宮,母儀天下。不,她的志向比這更大,更遠,更明確——她看中的,是大清朝整個的天下,是權傾天下翻雲覆雨的真正權力!
入夜,睿親王府靜寂無聲。多爾袞獨坐神壇之下,守著一燈如豆,青煙裊裊,閉目無語。
有只蛾子不知打什麼地方飛來,奔著油燈轉了幾個圈子,不肯撲火,又不捨離去,只是沒完沒了地打著轉兒——這樣的命運,最終如果不是引火自焚,就必然被自己的心猿意馬累死。
府裡所有的人都安歇了,烏蘭臨睡前期期艾艾地進來打了幾個轉子,也像那只心意不定的蛾,不敢走近,也不願捨遠——然而終究還是離開了,只留下一件葛絲暖袍,一壺紹興好酒。雖只八月,然而夜氣已經有些微涼沁骨的意思,有壺酒暖暖身子驅驅寒氣也是好的。
月亮將圓未圓,透過窗欞照進來,烏蘭翻來覆去,留神聽著隔壁的動靜,只恨不能窺知主子心意,若說是憂於國事,近日新朝初立,百廢待興,雖然勞神,似乎不該如此傷感;若說是因為家事,又不見有什麼人得罪了王爺,況且聽說皇上最近在大殿上每每提起睿親王,無不褒獎有加,並不曾責怪;難道是為了十四爺的親哥哥、正在前線大戰明軍的英王阿濟格?可是聽校衛說英王前線傳書,連戰報捷,並沒有敗過一仗呀,王爺何以如此悶悶不樂呢?
鼓交二更,忽然有門房來報,說宮裡忍冬姑娘求見。烏蘭詫異,心想哪有個娘娘身邊丫頭大半夜裡探訪親戚的道理?不敢怠慢,親自出院來迎,歉然道:「對不住姑娘,王爺在秘室靜坐,不肯見人,也不許人進去,已經整個晚上了,我們做下人的,不敢擅做主張,請姑娘恕罪。」
忍冬笑道:「原來果然讓娘娘猜著。」
烏蘭聽這話說得奇怪,不禁問道:「猜著什麼?我們服侍王爺這麼多年,還從沒見過王爺這個樣子,都在心裡納悶兒呢;娘娘隔著這麼遠,倒猜著了?莫非娘娘能掐會算?好姑娘,快說給我知道,別叫我心裡著急。」
忍冬笑道:「這個麼,論詳情我也不知道。只是娘娘晚上忽然交給我這幾樣東西,要我來府裡交給王爺,說請王爺寬心,不要太勞神動慮,要保重身體。我因娘娘這幾句話說得沒頭沒腦,還奇怪呢,說娘娘和王爺近來又沒見過面,又沒什麼事,大清王朝初建,分封親王,賞官加爵,都是些好事兒,怎麼說得上保重安慰的話呢。娘娘說,你別問那麼多了,橫豎照我的話傳去就是了。這麼著,我就來了。」
烏蘭聽了,便如打啞謎一般,只得說:「只要娘娘有話兒就好了,我這便進去回稟王爺,看看是怎麼說。忍冬姑娘,你先略坐坐,喝口滾茶,小心著涼。」遂命小丫頭喚起廚房做些宵夜送來,自己便往內室來見多爾袞。
打開簾子,只見王爺盤膝閉目,默然獨坐,姿態與自己先前退出時一模一樣,這許多時辰過去,竟是一動未動。烏蘭暗自憂心,也不敢勸,只小心翼翼地回稟:「永福宮裡的忍冬姑娘來了,王爺見是不見?」
多爾袞微微一愣,也不睜眼,只淡然說:「不見。」烏蘭捧出禮物勸道:「這是娘娘命忍冬送來的,王爺好歹給句回話才好。」看看多爾袞面上並無不豫之色,遂將包裹打開,卻是一捆香,兩匹帛,一輪磨得珵亮的圓鏡,並幾樣祭品,不禁奇怪,卻不好多問。
多爾袞睜眼看了,渾身一震,心想普天之下,最知道我心意的人還是大玉兒呀。不禁觸動舊情,轉眼問道:「還有什麼?」
烏蘭道:「還有幾句話兒。」
「說。」
「娘娘打發忍冬來說,請王爺保重身體,不要憂思勞神,傷心太過。」
第60節清宮深處誰是誰的真愛(2)
多爾袞聽了,長歎一聲,說:「罷了,你去告訴忍冬,就說我謝謝娘娘的好意,請她也不必太勞心了,所有一切,我都明白。」
烏蘭益發不懂,卻不敢多話,默默退出,將多爾袞之話告與忍冬。
多爾袞仍於秘室靜坐,內心卻再也不能如前平靜,只將那香燃上,將帛在盆裡焚化,一邊默默想:今天八月十一,是我娘的祭日,這宮廷內外,都只知道慶功賀典,活著的人踩著死去的人的屍骨步步高陞,加官進爵,一將功成萬骨枯,歡歌聲裡,誰將與我同悲呢?娘冤死已經整整十年了,十年來,我失去汗位,失去福晉,浴血沙場,出生入死,難道就是為了讓皇太極登基為帝嗎?他逼死我母親,侵奪我帝位,霸佔我女人,掠奪我戰果,這不共戴天之仇,殺母奪位之恨,今生今世,真的再不能報了嗎?
香煙將盡,絲帛已化,多爾袞看著化為灰燼的帛匹,手撫銅鏡,又想:大玉兒,你我兩情相悅,無奈卻有緣相逢,無緣相伴,你雖贈我「香」「絲」(相思),我卻何以為報?然而你能念及今天是我娘祭日,肯執子媳之禮,就是對我最大的情誼了,以往縱有什麼不對之處,我又豈會記恨於你?你又何必送我銅鏡請我原諒(圓,亮)?
多爾袞原是至情至性之人,愛恨雖然強烈,卻都只在一念之間。一生之中,他心頭最大恨事乃是生母大福晉烏拉納喇氏之死,今日是母親的十年死祭,宮中並無一人提及,而大玉兒竟能銘刻於心,與他同祭,遂令他頓生同心同德之感,重新視她為最平生第一知己,至於大玉兒害死睿親王妃一事,他原本與福晉沒什麼感情,此時就更不在意。畢竟福晉與母親比起來,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謂天壤之殊,只要大玉兒對自己的母親真心敬重,那就是天下第一等的知心快事,心頭第一位的知己愛人,至於其他便全無所謂了。
忽聞「嗶剝」一聲,抬頭看時,卻是那只圍著油燈盤旋半晌的蛾子到底燎了翅子,墜下桌來。多爾袞手撐著地坐起,方覺兩腿酸麻,遂活動腿腳,挪至案邊,兩指拈起蛾子,丟在火盆中。火苗兒一陣微藍,化了一陣煙散了。
簾子一挑,烏蘭卻再次惶惶來報,說莊妃娘娘親身來了。多爾袞一驚,不及說話,大玉兒卻已經閃身進來,低聲命烏蘭:「你出去。」直如出入在自己宮裡一般。然而她的聲音中自有一種不可違抗的威嚴,烏蘭不敢多話,恭敬退出。
大玉兒站在地中央,退去頭上風兜,露出一張燒得艷紅的桃花臉,雙目灼灼,淚珠閃動,是水做的骨肉,卻是火樣的熱情。她看著多爾袞,輕聲說:「多爾袞,我們兩個,都是一樣的孤兒啊。」
只這一句,已經完全俘虜了多爾袞的心,他再也不及多想,一步上前,猛地將大玉兒扯進懷中,顧不得款言細語,柔撫親吻,只雙手猛一用力,刷地撕開大玉兒的大襟,露出一雙雪白的豪乳來。
大玉兒呻吟一聲,癱軟在多爾袞的懷中,兩行淚直流下來,雙手攬住他的脖子,叫道:「多爾袞,我說過要補償你,我要補償你,你才是真正的男人,你才是真正的皇上。多爾袞,你是皇上,我是皇后!」
「你才是真正的男人!你才是真正的皇上!」對於一個男人,尤其是多爾袞這樣的男人而言,還有什麼讚美比這樣大膽而又大逆不道的宣言更能讓他心旌動搖,勇氣勃發的嗎?
「我是皇上!你是皇后!」多爾袞重複著,宣告一般,盟誓一般,隨著他的宣告,他的動作越來越猛烈,越來越洶湧,越來越瘋狂。
大玉兒呻吟著,歡叫著,哭泣著,糾纏著,兩個人的淚流在一起,汗流在一起,她摟著他,掐著他,咬著他,將他的肩膀咬出血來,但他不覺得疼,反而覺得暢快。就在這神壇下面,就在母親的牌位前,他們兩個,一個是皇上的妃子,一個是皇上的弟弟,卻扭反倫常,顛倒君臣,不管不顧地瘋狂纏綿,他佔有了她,他便是真正的皇上;她屬於了他,她也就是崇高的皇后。
她在他的肩膀上睜開眼睛,看著神壇,看著大妃烏拉納喇氏的牌位,心裡說:看著吧,我才會是那個笑到最後的女人!大福晉,我知道你愛代善大貝勒,但是你不敢,你白白地死了。我不會!我愛的人,就一定要得到!我不但要得到愛人的心,我還要得到真正至高無上的地位!我會記著你,大福晉,永遠把你的前車之鑒當成我的鏡子,警醒我自己,絕不會像你那樣,白白犧牲!
這是盤古開天闢地最瘋狂暴烈的一次做愛,它不僅是一個男人壓抑的熱情和一個女人突然的爆發,它更糅合了仇恨、陰謀、權力的慾望,和對整個不公平世界的報復!它的力量是可怕的,遠遠不僅是表面上的偷情那麼簡單,它更孕育了一個莫大的禍端,並將成為中國歷史上又一次天意難違的巨大變數。
狂潮退去,兩人仍然緊緊相擁著,大玉兒靜伏在多爾袞的胸前,聽著他沉著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良久,她抬起頭,仰躺在他的懷裡看著他的眼睛,要求他:「多爾袞,對我說一個字。」
「什麼字?」
「多爾袞,你說過我是最瞭解你心意,最能想你所想的,那麼,你瞭解我的心意嗎?你也能想我所想,答我所求嗎?」
「你說吧,你說什麼我都會答應你。」
「多爾袞,我會記著你這句話,我也要你一直記著你自己答應過的話,不論將來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我提出什麼樣的請求,你都會答應我。」
多爾袞一愣,覺得自己彷彿進了一個圈套,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任何請求?他看著大玉兒,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卻沒有說話。
大玉兒微微地歎了一口氣,似乎非常滿足,又似乎無限委屈,她對著多爾袞的心口處輕輕印下一個吻,輕輕說:「多爾袞,宮裡什麼都有,珍珠寶玉,榮華富貴,可是,你知道最缺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是一個字。多爾袞,我要你把那個字送給我,只有來自你的饋贈,才可以讓我成為全天下最幸福最富有的女人,否則,我便永遠都是一個最可憐最貧窮的孤兒。」
多爾袞猛地一震。孤兒。她用了一個怎樣驚心動魄的字眼。她是莊妃娘娘呀,是科爾沁寨桑貝勒尊貴的格格,是大清太宗皇帝新封的妃子,可是她拋棄性命安危於不顧,深夜前來,以身相就,把自己的懷抱當成她惟一的家。
天底下還有比這樣的癡情更令人感動的嗎?如果她的行為敗露,那可就是死路一條啊。她的愛情,是以死亡以生命為代價的。哪個男人能夠抵擋這樣熾熱的愛情?
多爾袞心潮澎湃,血氣上湧,再無顧慮,慷慨道:「大玉兒,我不會讓你孤單的,我愛你,我知道你也愛我,這宮裡,不管多麼陰暗,多麼貧乏,但是我們的愛情會讓它變得充實。大清是我們的,天下是我們的,是我和你的,只要我們相愛,總有一天,我會和你稱王稱後,坐擁天下。」
「多爾袞,我相信你。多爾袞,謝謝你的愛。」大玉兒彷彿最後的一絲力氣也用盡了,她滿足地伏在多爾袞的懷中,熟睡過去。
第61節清宮深處誰是誰的真愛(3)
多爾袞懷抱大玉兒,覺得份外踏實篤定,彷彿自己十年來尋尋覓覓,而今終於找到了一生中最重要最寶貴的東西;又彷彿這東西本來就是屬於自己的,只是不小心給失落了,而今終於尋回。他低下頭,平生第一次,用一種無比愛惜的眼光看著懷中的女子,想著剛才自己親口說過的話,承諾的那個字:愛。
愛。皇宮裡什麼都有,就是愛太缺乏了。
愛。自己剛才親口說出這個字,也得到這個字了嗎?
愛。這大抵是人世間最神奇的感情了,當它珍藏於心時,心裡反而空空蕩蕩;而一旦從心中付出,心卻因此而充實起來。
愛。只有付出,才會擁有。
愛。多爾袞能騎善射,文武全才,自以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現在他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一件東西是他從來不瞭解,此時才知道的,那就是愛。
他更緊地抱著大玉兒,更深地吻著大玉兒,他愛她,他把愛說出了口,就也同時擁有了愛。大玉兒也是愛著自己的。自己再也不孤獨了,因為這個女人的存在,因為這個女人的出現,因為這個女人的給予,孤單的自己,從此與這個女人合二為一,因為擁有了彼此而真正地擁有了完整的自己。他多爾袞,現在是有愛情的人了。
他真不捨得將這個女人喚醒,他真不願意把這個女人送走。但是男人的理智提醒著他,不管他有多麼愛她,或者說他越是愛她,就越要小心地呵護藏起自己的愛,把她送回深宮,與她相守承諾,一起等待。
綺蕾離開了他,那不要緊。能離開自己的人,從開始就不是屬於自己的。只有那個主動投向自己懷抱的女人,才是真正自己的女人。這個女人,是莊妃大玉兒,而不是別人。不是雍容而遲鈍的睿親王妃,不是忠順而簡單的婢女烏蘭,更不是心裡只有復仇沒有愛情的綺蕾。
大玉兒,大玉兒才是他的真愛,是他藏在心底十年的那個女人,是他此刻擁在懷中的這個尤物,是在未來人生將與他聯手同心奪取天下的夥伴。綺蕾不是他的同謀,大玉兒才該是他的襄助呀!
他再一次用深深的吻將懷中的愛人喚醒,以生平絕無僅有的溫柔語氣對她說:「玉兒,醒醒,我送你回去。」
大玉兒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睛,媚眼如絲,嬌羞地一轉,低語:「要走了麼?天亮了麼?」
多爾袞大為不忍,幾乎恨不得就這樣帶著所愛遠走高飛,永不放她回宮。但是,他的宏圖大業呢?他們的壯志豪情呢?大玉兒不是綺蕾,如果綺蕾願意,他早已帶她遠避深山,男耕女織去。但大玉兒不行,大玉兒生來就是科爾沁的格格,十二歲就是皇太極的福晉,她是注定要享盡一世的榮華富貴,理該得到世間最好的一切的,自己若不能給她最輝煌的基業最稱心的享受,就絕不可委屈了她。
「我送你回去,是為了將來再娶你回來。玉兒,你記著,你是我的人,我早晚會娶你的!大清是我們的!天下是我們的!」
兩人一騎,悄無聲息地潛至宮牆根下,縮身樹叢後面,等著交班侍衛走過。大玉兒悄聲說:「我已經叮囑了忍冬留心,以投石為號,接我過牆。」隨將一顆石子拋進牆裡。
俄頃,宮裡復拋出一顆石子落地,大玉兒喜道:「好了。」命多爾袞牽著馬,自己踩在馬背上翻上宮牆,婀娜身影望空一躍,宛若大鳥一般,倏地沒入黑夜。
多爾袞看著,忽想起當年並轡揚鞭馳騁草原的舊事,一時情思潮湧,幾乎沒有跟隨翻過,再往永福宮纏綿一番才好。隔牆依稀聞得有窗格開闔之聲,繼爾歸於寧靜。知道莊妃已經安全回宮,遂踹蹬上馬,藉著夜色掩映悄悄遁去。
原來這永福宮後窗緊貼宮院西牆,侍衛每更一交班,打個照面後向兩側巡行,每隔半個時辰重新巡行一周,在這兩次巡行之間,足有半個時辰的功夫牆根兒底下是沒有人的。而忍冬在宮裡開著後窗一直嚴陣以待,一則等著莊妃娘娘投石問路,二則留心觀望後窗巷子裡可有人通行,若是石子落地而巷裡無人,她便也投一顆石子到牆外,通知娘娘越牆而入,自後窗潛回寢宮;若是巷裡有人,便不做任何動靜,那麼莊妃就先不要急著翻牆,只靜心等候侍衛下次交班再行問路罷了。如此這般,真正天衣無縫,再穩妥不過。
多爾袞和大玉兒遂藉著忍冬幫助,隔三差五地翻牆相會,合唱了一出西宮記。除睿親王府幾個親信知道外,五宮內外俱被瞞得鐵桶一般,真正神不知,鬼不覺。
他們的偷情,無異於是向大清王朝做出的第一道宣戰書,也是最徹底的背叛。一旦他們的手相握,心相牽,死亡的利劍也就懸在他們的頭頂了,隨時將帶著無可阻擋的威力呼嘯而下,那時,將要為這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戀付出代價的,將不僅僅是他們兩個,還有與之相關的所有知情與不知情的人!
這一切後果,他們知道,但他們仍然做了。做了,也就意味著義無反顧,意味著鋌而走險,意味著生死性命早已置之度外。稱王稱後,坐擁天下,這是他們的夢想,也是他們的宿命,如果做不到,就只有一死了。
不成功,則成仁,多爾袞與大玉兒,沒有退路!
十月底,太醫診出宸妃有孕,皇太極欣喜若狂,益發寵溺東宮。後宮諸妃怨望不已,都聚到清寧宮來,請皇后向皇上進言,要求後宮雨露均沾,一視同仁。
哲哲面子上答應,不過得閒時向皇太極略提兩句,皇太極卻只是不以為然:「海蘭珠是你的侄女兒,朕對她好,也是看在你們科爾沁家族的情份上。況且剛才朕從後院經過,看到東西兩宮的妃子們在空場上踢毽子遊戲,玩得很是高興,不像有什麼抱怨之情。」
哲哲笑道:「那些妃子就是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當著皇上的面表現不滿,何況她們能夠見到皇上,當然是高興的,又怎麼做得了准呢?」
皇太極想了想,勉強說:「你的話我聽見了,以後朕盡量公平,無分彼此,遍施恩澤便是。」
第62節清宮深處誰是誰的真愛(4)
哲哲無奈,淡淡笑道:「想讓皇上不偏心,那也還真難,只要盡力公平就是了。」又道,「冬至將近,今年可還要去圍場狩獵不去?」
皇太極想了想,道:「漁獵原是我大清興國之本,絕不可廢。況且今年大清初建,前線又捷報頻傳,英王此次出兵,與明朝大軍先後五十六戰,攻陷十二城,逼得明將張鳳翼、梁廷棟飲藥而亡,大挫明軍志氣。這都是祖宗天恩,積德載福,蔭澤於朕。故而這祭天大典不但不可廢,還須隆重進行,有別於往年才是。明天上朝,朕還要命禮部將此事好好計議呢。」
哲哲問:「那宮裡屆時可要有什麼慶典不要?」
皇太極笑道:「後宮諸事,自然是你這中宮娘娘說了算,又何必問朕?」又道,「你們往年弄的那個九九消寒令很好,後來怎麼不見再做?今年再照樣兒做出來才好。」
次日早請安,哲哲便向眾嬪妃發話道:「今年新朝初建,冬至節目須與往年不同,必得有所翻新,出點別緻又吉利的新花樣兒,娘兒們好好熱鬧一番。你們也都想想,有什麼好主意?」
娜木鍾最是愛熱鬧喜風頭的,當下第一個說道:「這個容易,冬至節慶,唱大戲是免不了的。今年索性翻個新,不單止戲班子,便叫禮部竟把所有雜耍班子一併叫進來,不問有名兒沒名兒,哪怕他是撂地攤兒的,走三江闖五湖跑碼頭的,只要玩意兒好,有絕活兒,都一總地攬進來,好好熱鬧三天,也叫咱們好好開開眼,解解這出不了宮逛不了會的饞。」
眾妃子聽了,也都叫好,說這個夠熱鬧,夠排場,夠新鮮,也夠喜慶。娜木鍾得了意,越發抓尖賣乖地出主意道:「同時還得傳令給御廚房御茶房,到時候也不能都是往常那幾大樣幾大碗兒。記得咱們在草原上那會兒,爺們兒上前線帶兵打仗,天寒地凍,沒法兒弄吃的,便叫士兵們燒大鍋煮雪成水,把羊肉片成一小條一條丟進鍋去涮著吃……」
話未說完,巴特瑪先笑起來:「我知道了,這不就是涮羊肉嗎?姐姐何必嘮嘮叨叨說這大半天,難道叫咱們在後宮裡擺大宴吃火鍋兒不成?」
娜木鍾冷笑道:「你呀,真是聽風就是雨,就是不動腦子。我這主意,的確是吃火鍋兒,可不一定非要涮羊肉呀。等我說出來,保準你們各個叫好。」剛要往下說,忽見海蘭珠因聽得涮羊肉一句,頓覺胃酸上湧,將手堵著嘴犯起嘔來。
哲哲忙揮手道:「先別說了,珠兒聽不得這個。」遂叮囑數句,命丫環扶她回去歇息,又道,「那石榴兒雖好吃,可也不宜多吃的,解解酸就好。」眼看著去了,才回頭向娜木鍾道:「現在可以說了。」
娜木鍾悻悻不樂,低頭喝茶不語。哲哲深知其意,也不催逼,且先擱下這件,向大玉兒道:「昨日皇上提起那年的九九消寒令來,要照那樣兒今年再做一個出來。這滿宮裡數你的學問最好,明兒先擬幾個來我看,也須出點兒新意才好。」
大玉兒領命應了。巴特瑪忽然福至心靈,向大玉兒道:「我倒有句話要跟玉妹妹說,大家看是怎樣?前朝大臣們有什麼事跟皇上請旨,都是寫個奏折出來,給皇上批復;咱們如今就趁這個寫消寒令的機會,也給皇上奏一旨,讓皇上體恤後宮,不要太偏心了才是。」
不待大玉兒回答,娜木鍾先就拍手道:「這個是正經主意。看不出淑妃妹妹,竟有這樣巧宗兒出來。這才叫應了那句老話兒呢——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巴特瑪難得被稱讚一回,也不理娜木鍾比她作「愚者」,只聽她讚自己一句「正經主意」已覺喜出望外,竟連手也不知往哪兒擺,只亂搖著說:「我也只是一時想頭,到底怎麼樣,還要莊妃妹妹費心呢。」
大玉兒低頭思忖一回,笑道:「我也只有勉力試試。」
娜木鍾道:「莊妃妹妹錦心繡口,妙筆生花,你想出來的句子,皇上一定看得進的。」
說著話,方才送宸妃的那丫環回來,端了一盤子開口石榴稟道:「宸妃娘娘說,剛才攪了大家的興,對不住,這些石榴是昨兒才得的,請大家嘗個鮮兒。」
娜木鍾笑起來:「她一個人貪酸,便以為人人都成饞嘴兒了。不過這石榴個大籽滿,看著還真是挺招人的。」說著便拿了一個過來,丫環趕緊遞上針線,娜木鍾挑了一粒石榴籽兒嘗了,酸得蹙眉緊臉,嘬起腮來,叫道:「好傢伙,真酸!」
於是丫環布好炕桌,把巾子替眾人圍在頸上,眾人便圍著炕桌挑石榴吃。獨哲哲仍倚著靠枕,命迎春拿著碟子身旁侍候,又見娜木鍾顏色稍霽,遂舊話重提:「先別爭嘴。倒接著說說你的主意,怎麼個涮火鍋?說得好,大家給你喝聲采;說不好,可是要罰的。」
娜木鍾笑道:「我這個主意若還不好,情願受罰的。」遂背了手昂了頭,侃侃而言:「娘娘細想,這天下可涮的東西多著呢。吃火鍋原圖的是個簡便,咱們要出花樣兒,索性化簡為繁,況且咱們各人各口味兒,難得慶賀一回,正要藉著節日大吃大喝,可不能委屈了自己:第一件佐料自不必說,苦辣酸甜鹹得合著各位的口味兒來,醬碗兒上得下足功夫,油鹽醬醋芝麻香油蔥末辣根茴香蒜汁兒,總之普天下有的都得備齊了,都在大條案上一樣樣擺好,也不用廚子侍候,咱們索性自己動手,按照口味兒自個兒調著吃著,也吃了也玩了還可以換花樣兒,一道菜蘸著不同醬碗兒,倒能吃出上百種味兒來,豈不有趣?」
說得眾人都拍起手來,道:「果然有趣。」娜木鍾復往下說道:「這第二件,是湯頭。草原上大鍋煮水,難道咱們也非得照貓畫虎單煮水不成?就不會把水換成湯?」
哲哲點頭道:「果然不錯,只是天下高湯何止成百上千,咱們倒是弄個什麼湯出來呢?難道也照你說的佐料的法兒,也把普天下的湯碗兒備下,各人調各人的不成?那可得多少口鍋,多少個廚子侍候呀。」
娜木鍾笑道:「那卻不必。湯麼自然只能一種。雖說眾口難調,如今也只可存大同求小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了。」
哲哲笑道:「方纔你說的,各人各口味,不可委屈了自己;這會兒又求大同存小異了。天下的話竟都叫你說盡了,如今倒要聽聽,你怎麼個求大同存小異?如何從這千百種湯頭裡選出一種來,若是有一個人不服氣,就算你說的不好,還是要罰的。」
娜木鍾道:「湯第一講究個『鮮』字,何為鮮?乃是一個『魚』加上一個『羊』字。北以羊為鮮,南以魚為鮮,咱們這湯啊,就用魚和羊來煨,撇了油去了腥,熬得雪雪白,到時候盛在白玉碗裡,飄上幾顆如此碧綠蔥花兒,不等下料,這色、香、味兒,就先全了!」
第63節清宮深處誰是誰的真愛(5)
一言既罷,眾妃子一齊叫起好來,說:「果然是鮮,還沒等吃,光聽著,口水兒已經快下來了。」
大玉兒笑道:「論起吃穿兩字,天下再沒人比得上貴妃姐姐學問大的。」
娜木鍾見大玉兒也佩服自己,更加得意,笑道:「若論詩詞歌賦,博古論今,那是玉妹妹第一;比這施朱抹粉,好吃懶做,我當毛遂自薦。」
眾人都笑起來,說:「這說的沒錯兒。」
娜木鍾遂繼續說道:「有了醬碗湯頭,這三件,才論到吃的主菜上。這倒反而是最容易的一件,無非新鮮蔬菜,魚蝦蟹蚌,雞鴨牛羊,總之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海裡游的,只要能吃進口裡去的,有多少備多少,也像那佐料碗兒一樣,大條案桌上擺著,各人托一金盤,走馬觀花,愛吃哪樣便涮哪樣,邊吃邊看戲,吃累了就歇一會兒,有了胃口便再吃,也不用怕菜涼了,也不必擔心剩下來,看一天的戲,吃一天的火鍋兒,要多熱鬧有多熱鬧,要多喜慶有多喜慶,你們說說看,還有主意比我這更好的嗎?」
哲哲點頭喝采:「果然是一等一的好主意。便是這樣,這就傳令下去,叫御廚房照你的話準備。」
隔了幾日,莊妃果然擬妥九九消寒令交與哲哲。哲哲於夜間轉呈太宗,今次與往次不同,卻是兩句:「香閨幽庭儘是相思染,春茶秋樹宮音繞指柔。」
太宗初看不解,細細算去,笑道:「這兩句話每字九筆,合成兩聯,也算是巧筆了。只是既稱九九消寒,自然是九字便好,如何多此一舉,擬了十八字出來?若說是對聯,又對得不工。香閨幽庭和春茶秋樹還可以勉強說是對得上,『儘是』對『宮音』已是不妥,『相思染』對『繞指柔』更是離題。這兩句任拿出一句來都算是一個完整的消寒令了,非要多出一句,豈非蛇足?」
哲哲笑道:「皇上且別急著批駁,倒也好好想想這相思染的意思才好。」
太宗道:「宮裡節令自是頌聖之句,還有別的意思不成?」遂重新吟哦數遍,忽然明瞭,點頭道:「莊妃好心思。分明是藉著添令在抱怨朕呢。」說罷大笑。
哲哲故意道:「皇上剛才說不好,這會兒倒又說好了,倒把我給弄糊塗了。玉兒這令,到底寫得好是不好?怎麼個好法兒?」
太宗道:「說不好,是因為玉兒心眼太多,夾七夾八,不肯好好地添令,非要弄個對聯出來,繞著彎兒罵朕;說好呢,是覺得玉兒難得,才思敏捷,又詭計多端。」
哲哲笑道:「詭計多端?這算是什麼好處?」
太宗遂細細分析給她聽:「這句『香閨幽庭儘是相思染』表面上用一個『染』字寫得滿滿的,然而『相思』二字又分明是空,所以『香閨幽庭』也都是空,這一聯說到底其實只是兩個字,即『空庭』;下句『春茶秋樹宮音繞指柔』用一個『繞』字來對應『染』字,已經很巧,而『繞指柔』表面香艷溫暖,然而柔的只是『宮音』並非人聲,這暖就變成了冷,冷到了指尖兒上,冷得繞庭夾院,連『春茶秋樹』也都冷了起來,不是春也不是秋,倒是冬天了,所以這一聯九字,其實也只是兩個字『冷清』。這哪裡是什麼九九消寒令?分明是抱怨朕冷淡了妃子,將後宮變冷宮,可謂是一種溫柔的抱怨,別緻的請求了。」
哲哲恍然,笑道:「空庭冷清?玉兒真也胡鬧,太大膽了。」
兩人又嘲笑一番,遂議定自即日起,諸妃輪流召幸,雨露均沾,再勿使後宮變冷宮。
此政一出,後宮諸妃著實慶幸了一段日子,各自施盡法寶,把天下花樣兒翻雲覆雨,一一與皇太極演示。故而施行未久,皇太極已告困乏,直將晚間房事看成天下第一苦差,任憑妃子們再窮心竭智亦不能使他情動了。再到後來,遇到喜愛的妃子輪班還可勉強應付一晚,遇到那姿色平平的,就想方設法躲此一劫,每每藉口與大臣們商議國事,入夜猶耽在御書房不肯回宮,甚至佯病脫滑,無所不用。被脫空的妃子又羞又妒,怨氣只有比以往更重。
過了立春,太醫診准宸妃腹中是位皇子,皇太極喜出望外,自謂新朝初建,宸妃頭胎即得皇兒,分明天降龍種,紫氣東來,遂故態重萌,將輪流召幸的話再不提起,又開始一味沉溺東宮了。
到這時,連大玉兒也已束手無策。海蘭珠的步步緊逼讓她終於知道,自己請來的不是一個幫手,而是一個對手了。這個對手,遠比綺蕾還要厲害,因為綺蕾獲得皇太極的寵愛是被動的,所以畢竟有限;而姐姐獨擅專寵,卻是主動出擊,纏繞有加,哪裡還給自己留下半分餘地?
她覺得歎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自己苦苦地將皇太極從綺蕾身邊拉開,然而自己得到了什麼?綺蕾雖然遁入了空門,然而她的影子仍然在這裡,在東宮,在宸妃海蘭珠的一顰一笑間。
不僅是皇太極將海蘭珠看成了第二個綺蕾,便是在後宮諸妃的妒意裡,也將她們兩個難以分開。難道自己一番苦心,就是為了替他人做嫁衣嗎?
大玉兒對著星辰滿天恨恨地發誓:姐姐,綺蕾,走著瞧,笑到最後的才算是笑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