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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彫(下) 第十二章 作者:天子
    淡金色的晨曦剛剛驅散了山中縈繞的薄霧,臥靠在樹下的白玉堂早已經悄悄打了個哈欠張開了雙眼,低下頭,見懷裡那隻貓睫毛微翕,大概片刻之後也要醒了。

    想想他似乎難得比貓兒早醒一次,因為他不若自己那般平日裡若無必要便是率性隨意地懶散度日,放縱慣了,只有如此時一樣懷有心事才會天沒亮就再無睡意。

    擁緊了懷中那份溫暖,情不自禁地輕吻他的雙眼,卻也終於徹底弄醒了他。映在他眼中的,是他一如往昔粲黑深刻而又清亮透徹的雙瞳。

    「貓兒,怎麼一見太陽就瞇眼啊?不過也對,貓嘛,都是越到夜裡眼睛才越亮的!」

    轉眼,白玉堂臉上的嚴肅已被輕鬆的嬉笑取代,不想讓展昭發現他剛才略微低沉的情緒,否則這貓的擔憂反倒會比他還要重上幾倍!

    「彼此彼此,若說這一點,你我可謂不相上下,老鼠夜間的活動能力卻也不比貓差!」展昭邊說,邊站了起來,套上熄滅的篝火邊已干的衣服。

    其實只要些微的動靜已經足以讓他醒過來,玉堂那番舉動他自然也知曉得一清二楚,只是他的面皮也未必比他厚上多少,到時候兩人又要相對無言掩飾尷尬。

    「貓兒,你看起來還挺精神的麼!」白玉堂笑道,把手中皺得像梅菜葉子的衣衫抖了又抖才穿回身上。

    「你我都好好的活著,還有什麼值得垂頭喪氣之事?」展昭回過頭,手持巨闕的他仍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眼中充滿了堅定的奕奕神采。

    「狄元帥與石將軍對那孫秀早有警覺,加之此次之事,包大人在營中應該暫時沒有太大危急。我們此時要做的,便是設法證明自己的清白,將軍中奸細餘孽一併挖出,以絕後患;若是硬闖回去,不僅無法保護大人,反而會令大人因你我而受累。」

    「貓兒,你所說的,也正是我心中所想!我們這該叫不謀而合,還是……」

    白玉堂嘿嘿一笑,上前搭住展昭的肩湊到他耳邊道:「心有靈犀?」

    看來這次是換他無事多慮了一回,貓兒寬厚,對奸人卻從不手軟,更不是個怯弱可欺之人,溫和內斂的秉性之下自有他的一番驕傲與執著,此次那賊倒把他的獠牙都逼出來了!

    「既然是『心有靈犀』又何須說出口?」展昭看了白玉堂一眼,沒有太多不好意思,語氣反倒有些無奈。

    時不時以捉弄他為樂,白老鼠這性子怕是一輩子也改不了了。

    「走吧,霧已經散盡了,先弄清我們身在何處再決定下一步該如何行事。」

    打理妥當後,二人順著溪流逆行而上,一路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小心謹慎地前進。

    豪言壯語說出來雖然瀟灑,但他們都明白,不管此時他們身在宋遼任何一方的疆域之內,給守軍發現了行跡同樣都要遭到被追殺的命運。

    眼見天上日頭移到了正當空,天色接近晌午,白玉堂與展昭終於走出了最後一片林地,離開了那條幾乎要了他們的命卻也算救了他們一回的山澗,未來得及喘息,耳邊便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之聲,聽音辨之,不像大隊人馬,也似有十餘人。

    於是二人忙伏低了身,隱蔽於路邊的灌木之中。

    不一會兒,就見一列身著鎧甲,頭頂裘帽的番兵從遠處縱馬而來,身後揚起一片沙塵。

    「看來我們此刻是身在遼國境內了,瞧那群蠻子,好不耀武揚威!」白玉堂輕哼了一聲,皺起上挑的劍眉。

    要不是怕因小失大,他早就現身衝上前去一劍一個把那些番兵殺得一個不剩!

    心下想著,轉眼間那列遼兵一臨到了近前,為首的比其餘人領先了約摸兩個馬身的距離,只聽那人喊道:「再快些!王爺有令,天黑之前必須將糧草調回營中,不得有誤!」

    展昭與白玉堂聞聲望去,辨清那壓糧官的面容後不禁同時看向對方。原來這壓糧官不是別人,正是蕭仲玄的護衛花飛宇!

    帶所有的遼兵從他們面前呼嘯而過,二人方才站起身來。展昭望著地上交錯的馬蹄跡若有所思,白玉堂卻是直接將剛剛憋在心中的話說了出來,「聽那花飛宇所言,他們似乎除了營內另有囤積糧草之處;連日來遼軍始終按兵不動,還只道他們是因為糧草被燒、措手不及,如今看來卻難保不是蕭仲玄為令我們放鬆警惕而定下的計策。」

    「玉堂所言不錯,我也這般猜測。」展昭微微皺眉,想到宋軍內有奸佞為患,外有強敵壓境,心下擔憂不已。

    「貓兒——」展昭心念一動,懷有同樣憂慮的白玉堂便已有所察覺,趁貓兒不備,伸出一指戳他的眉心,見那雙烏亮的貓兒眼猛瞪大起來才接言道:「貓兒,不要總是悶不吭聲,我知你必定已經有所打算,莫非每次都要白爺爺去用『讀心術』把你所想的說出來?」

    「什麼『讀心術』?你這老鼠,到了這個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

    展昭拍掉白玉堂戳戳點點在他額前作怪的手指,每每面對著老鼠捉弄自己的壞心惱怒到最後便是無力,日子久了倒也品嚐到其中的另一番味道來。自入公門之後,時常公務纏身,偶爾能暫時拋下肩頭的重擔,找回昔日瀟灑暢快的感覺之時,身邊一定有他。

    「怪不得……」

    「什麼怪不得?」白玉堂聽到了展昭的自言自語,隨口問道。

    「怪不得江湖人傳——錦毛鼠表面張狂霸道,真正的心機卻從不輕易外露,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物!」

    展昭腦中如此想著,聽他一問,便自然而然地開口說了出來,而面前那人,已辦勾起唇角,黑熠熠的一雙眸子中似有波光閃動,微微笑道:「笨貓,既然知道白爺爺是何等人何等心就好——說吧,你到底如何打算?」

    「那花飛宇調到糧草大半會原路回返遼營,若按他方纔所說天黑之前須趕回營內,兩地路程應該並不算遠,我們不如在此坐等,待他折返回來,跟了他去,尋到遼營方位再細做打算,從長計議,不知玉堂意下如何?」展昭略微思量了一下看向白玉堂問道。

    白玉堂與他相視一笑,道:「當然是——正合我意!」

    ***

    晌午時分,耶律宣景正欲回帳內用午膳,卻見兩名兵士手足無措地立在帳前,一見他回來連忙上前道:「大人,方才有一女子硬闖大人帳內——」

    「誰敢如此放肆?為何不將她攔下?」耶律宣景面色一沉,一邊掀了帳簾大步邁入一邊斥道,冷不防一道紫色的影子直直飛了過來,猛地撞進他懷裡。

    「什麼人?!」耶律宣景一驚,一掌推出,將來人擊倒在地。

    「痛死了!德烈,你出手好狠!」

    「倫哥!是你?」耶律宣景定睛看那賭氣坐在地上不起的人,半皺起眉收了勢,一手將她提了起來,「你何時回來的?」

    那身著紫色團衫的女子——耶律倫哥並未因他不甚溫柔的動作和語氣惱怒,反而笑吟吟地拉了他的手,道:「你要我辦的事我都辦好了,當然要回來!」

    「哦?當真都辦好了?」耶律宣景半信半疑地挑眉看向耶律倫哥,並不確定這個只有十七歲的少女能如此輕易地完成他交予的「任務」。

    「當真!德烈,你不信我?」

    耶律倫哥揚起睫毛回望著比自己高一個頭的耶律宣景,不免多少有些委屈——畢竟,潛入宋軍營內是冒了生命危險的;而她,卻是為了他心甘情願地去冒險的。

    「你不該叫我德烈,我是你叔叔。」耶律宣景冷冷地收回自己的手,提醒著耶律倫哥某些不可逾越的現實。

    「我們只是遠親,父親不是還曾經想過要把我——」

    「倫哥,別忘了你答應過什麼我才同意帶你出征,我不想聽和正事無關的東西。」耶律宣景沉聲打斷耶律倫哥,走回案後坐下。

    「我——你難道不知我為了什麼採取冒這個險?」耶律倫哥微微漲紅臉,低聲嘀咕。

    「營中女將並非只有你一人,既然自願來到陣前為國效力,就不要把自己當成鐵儷家的郡主。否則我可以立刻請仲玄送你回上京府中。」

    「知道了,我一切都聽你的就是。」耶律倫哥見耶律宣景當真有些不悅了,不得不低了頭小聲道歉。

    「嗯。」耶律宣景滿意的點了點頭,又問道:「說吧,你此番前去事情辦得如何?」

    「那孫秀只是個貪戀名利富貴的小人,根本敵不過包拯和狄青,自然也無法如你當初的吩咐,借他之手除掉展昭和白玉堂。所以我不得不改變計劃,用其他手段達成同樣的目的……」耶律倫哥輕輕淺笑,臉上的天真甜美轉眼被一股狠辣取代。

    ***

    「他們摔下懸崖?屍首何在?」

    耶律宣景聽耶律倫哥祥述了事情的經過後突然發問,令她不禁一愣,好一會兒才囁嚅道:「摔下懸崖要如何尋找屍首?而且我給了那孫秀一枝毒箭,他那副將大驚失色,只將展昭和白玉堂逼到崖下就趕回去覆命了……」

    「為什麼擅自決定,動手誅殺孫秀?此人還有利用價值。」

    「此人卑鄙無恥,貪婪好色,我不喜歡他!所以才趁他們打得不可開交時給了他一枝冷箭,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提起孫秀,耶律倫哥又得意起來,說得眉飛色舞,卻忘了注意耶律宣景的臉色。

    「胡鬧!兩軍交戰對壘非同兒戲,豈能容你亂耍小孩子脾氣高興如何便如何?如此任性如何能成大事?」

    「我又不是男人,整天只會想著成什麼大事!我只想做我最心愛的人的妻子,可以和他縱情馳騁在大草原上,閒看日昇月落……」耶律倫哥扁了扁嘴,雖然知道此時多說只會令耶律宣景更生氣,還是忍不住對他說出自己的心裡話。

    「你……」

    耶律宣景正欲開口教訓,卻聽門外有人道:「大人,王爺請你速到中軍帳……」

    「回稟王爺,我馬上過去。」耶律宣景應了一聲,站起身對耶律倫哥道:「既然回來了就早點回自己帳中休息吧。」說罷,顧不得岸上飯食一口未動,匆匆走了出去。

    「仲玄,難得你主動喚我前來啊,莫非今日有什麼特殊之處?」

    耶律宣景步入中軍帳中,見只有蕭仲玄一人,便走上前去,隨意在他身側坐了,直直注視著他的側臉,好一會兒才見那雙抿成一條直線的唇稍稍放鬆下來,聲音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這兩日操練得如何?」

    「只要元帥一聲令下,隨時皆可出戰。」耶律宣景笑著,隨手倒了一杯茶送到蕭仲玄唇邊。中原產的上選毛尖,老王妃最愛的東西……

    「母妃為父親努力將自己變成了一個完全的遼人,但父親並不希望她如此委屈自己……我也一樣,決不會讓我愛的人受半點委屈……」

    記得他們還是少年時的某一天,他偷了老王爺特意命人從中原買回的花彫與他共飲。他熏然的容顏、慵懶的語氣令他控制不住早已為他而動的心,趁他睡著後偷了他的唇。他以為他不知道,但那日之後,他再不曾主動邀他出去騎馬打獵;而他只能笑自己太傻,竟忘了他是一匹野獸,在睡夢中也會時刻保持著警惕的兇猛野獸。

    「很好,下去好好準備,明日出戰。」蕭仲玄擋開耶律宣景的手,拿起一支令箭遞給他。

    「仲玄,你叫我前來該不會只為此事吧?」耶律宣景邊問邊把玩著手中的令箭,似是想要捕捉住上面留下的一點點他的氣息。

    「聽說倫哥突然『回營』了……那麼此前她究竟去了何處?」蕭仲玄抬眼盯住耶律宣景問道。

    「倫哥才十七,還是個孩子,自然貪玩一些,我已經教訓過她了,叫她以後不得私自出營亂跑。」耶律宣景呵呵笑了兩聲,答道。

    「十七……已經到了嫁人的年齡,出征前虞大人曾拜託本王促成你與倫哥之事,我日前想起,便在給聖上的書信中順便提及了此事,倒差點忘記告訴你。」蕭仲玄狀似漫不經心,卻很清楚自己這次狠狠地擊中了耶律宣景的要害。

    「耶律虞向來膽小怕事,何時變得如此大膽,敢將這個人情討到雲王頭上?」耶律宣景將手中的茶杯遞到唇邊,象徵性地啜了一口,舌尖若有似無地掃過杯緣,面上、眼中都帶著笑,冷得駭人的笑。

    「聽說虞大人半生無子,老來才得了倫哥這一個女兒,為了她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何況此事只是舉手之勞,本王看他一片慈父之心,又怎麼忍心拒絕他的請求?」蕭仲玄鳳目一斜,將耶律宣景內心因刺痛和惱怒泛起的波瀾看得一清二楚。

    他生來就是個有仇必報之人,有些事情耶律宣景可以做過便拋在腦後,他卻不會!如果不是他在大宋境內三番兩次從中作梗破壞他的計劃,他現在也無須被迫面對在戰場上和昭針鋒相對的窘境!念在大遼正值用人之際,為顧及大局,他本不願在此時與他計較,不想他卻趁他不備,私下在聖上面前生事!如此一來,就休要怪他不擇手段予以反擊!

    「不論如何,你我終究也算相識一場,念著往日的情分,不如聽本王一句勸……你也到了該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的時候了,不要再繼續對自己求而不得的癡心妄想。」

    「好一個『相識一場』!那麼除『相識』之外的一切又算做什麼?我之於你,就只是一個用『相識』二字便可一言以蔽之的人麼?」耶律宣景掌下一用力,手中的青花茶杯便被捏了個粉碎!「說起『終身大事』,別忘了,先皇已將秋葛賜婚於你,你還能再借口拖延幾年?」

    突然遭到如此逼問,蕭仲玄一時難以作答,驀地瞠大了眼。

    耶律秋葛,耶律宣景同父異母的姐姐。五年前先帝耶律隆緒在他前往中原之時下旨賜婚,而當他被急召回大遼之後先帝已然駕崩,這樁婚事在最初便已成為無法拒絕的定局。

    「或者……你認為我爹會同意我姐姐與男人共事一夫、聖上會放任你到納漢人做男寵?」耶律宣景出其不意地突然出手鉗住蕭仲玄的雙腕,運內力鎖住他的門脈,將他硬拉到面前。

    「住口!我不允許你再說半句侮辱他的話!我從未想過要他放棄尊嚴、以屈辱的身份侍奉我!也只有他才配與我並駕齊驅!我說過,決不會讓我愛的人受半點委屈!你若再開口,我便要你的命!」

    蕭仲玄試了幾次掙脫不得,便乾脆飛起了一腳踢翻了面前的桌案,趁耶律宣景側身躲避迎面而來器具放鬆了手上的力道時,一個反腕擺脫了他的鉗制,正待拔劍,卻被耶律宣景踢在了肘上,吃痛之下動作慢了半步,轉眼間已是地轉天旋,被糾纏住雙腿撂倒在地。

    「我不管你想如何對他!我只知道我要得到你!」

    「你……你!」

    難以相信自己竟然如此輕易就被對方制住動彈不得,蕭仲玄盯著耶律宣景怒目而視,說著便要發作,卻聽耶律宣景湊到他耳邊道:「你希望這種樣子被更多人看到?」

    「大膽!本王命你立刻放手!」

    他的聲音既低且輕,吹在耳後的是灼燒一般的氣息,頸部的肌膚猛的抽緊。

    「仲玄,你認為你真的可以命令我麼?」

    被羞辱了的感覺令那高傲得像一匹狼的人微微顫抖起來,怒火很快便燒紅了他銳利的雙眸,傳入耳中的是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的聲音,耶律宣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映在他瞳仁中的自己的表情有多麼猙獰邪惡。

    「若是沒有了劍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從來就不是……我讓你,是因為你在我身上留下了這一輩子也抹不掉的東西!」

    「無恥!不准再在本王面前信口胡言!」

    曖昧不明、語焉不詳的口吻徹底激起了蕭仲玄血液中最凶狠狂猛的部分,他的力氣在一瞬間變得大得驚人,爆發般揪住耶律宣景的前襟狠狠將他反掀在地,一手成爪,扼住他的咽喉。

    「你還是沒變,總是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候發起突如其來的進攻——你仍然是當年那匹動輒就將人咬得頭破血流的野狼!」

    感覺到自己頸上的手正在毫不客氣地一點點收緊,耶律宣景卻笑得無比輕鬆,漆黑的雙目緊緊索住蕭仲玄的雙眼,突襲地拽起他按在他胸口的右手貼向自己的腰間。

    「忘了麼?你第一次摔交輸給我時下的『毒口』……當年被你咬得皮開肉綻,至今還留著疤痕,比這個更長更久的疤痕……」

    他邊說,邊緩緩以指腹擦過他腕上的粗糙凸起的傷痕。

    「你五年前為他廢了一隻手,如今就有可能為他連性命也丟掉!就算你再如何恨我入骨,該做之事我還是會做!」

    耶律宣景半勾了薄唇,說得狠辣,蕭仲玄猛地蒼白了面孔,聽得心驚。

    「你做了什麼?回答我!」他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翻湧的怒潮,瘋了一般地狂吼,卻驚動了守在帳外的兵士。

    「王爺,出了何事?」

    「滾出去!沒有本王的命令不准任何人闖進來!」

    「是!」

    兩名兵士眼見帳內一片凌亂,不知蕭仲玄與耶律宣景為何起了如此之大的爭執,卻也明白自己已經逾越了某些不該觸及的界線,慌忙轉身退了出去。

    「耶律宣景,你對他做了什麼?馬上回答我!」蕭仲玄眼中殺機乍現,隨手撈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抵住耶律宣景的頸子。冰冷的刀鋒淺淺地陷入肌膚,溫熱的血液緩緩滲出,侵入雪白的皮裘,紅得刺目!

    「明日既要出戰,今日還是好好收起心神,不要想那許多比較好。仲玄,別忘了,若是你公私不分,貽誤了戰機,便不是我要如何,而是聖上要如何了。」耶律宣景抬手捏住蕭仲玄的手腕,倒剪了他的臂膀,在他未及反應之時迎上去狠狠吮住他的唇,強硬的舌不顧一切地擠開他的牙關闖了進去,在柔軟的口腔內部橫衝直撞,甜腥的味道滑過舌尖,分不清是誰的血,只知道他和他的氣息在此時是融在一起的……

    「仲玄,我從沒對你說過吧?你越是這樣凶狠殘酷我便越不想放手。我喜歡你,從第一次見面看到你幾乎咬掉呼延得錄一塊肉的時候便喜歡你!看到一個才七八歲的孩子如此狠毒本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可我還是忍不住想靠近你!就算最後要被你的毒牙咬死也罷,我決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說完,他放了手,整了整衣冠,拉攏披風遮掩住滴落在胸前的血跡,大步離去。

    傍晚,在太陽落山的前一刻,花飛宇壓著調回的糧草回到營中覆命,一到中軍帳內見蕭仲玄面色陰沉就察覺似有不對之處,只道軍餉已經壓回,便不再多言囉嗦,只等蕭仲玄開口。

    「去查一下,今日晌午在帳外守衛的是何人,查清後殺了那兩個人。」

    「這是為何?」花飛宇一愣,不明他為何又要無故殺人。

    「本王自有本王的道理,休要多言,按本王的命令去做就是。」蕭仲玄抬起頭,眼中佈滿了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陰霾,「另外,去弄清倫哥前幾日去了何處、宋營內又發生了何事,天明之前回來向本王覆命……去吧,馬上。」

    「遵命。」花飛宇明白多說無益,應了一聲,握緊手中長劍,迅速退了出去。

    ***

    是夜,狂風捲地、大雪突降,只一晚北國邊關的山川大地便被連成了一色,融入一片蒼茫之中。

    天將明時,雪勢漸小,馬廄中的戰馬低低嘶鳴了幾聲,緩緩站起身來,吵醒了睡在一旁乾草堆中的人,引來一陣低咒。

    「早不下雪晚不下雪,偏在這個時候!」

    白玉堂推開半掩在身上的稻草,鼻端吸入的儘是逼人的寒氣,背後卻是一片暖意。

    昨日他和貓兒在林中等了不到兩個時辰,那花飛宇果然壓了糧草原路返回,二人冒著混了冰茬的小雨隨後順著山道上的車痕蹄跡尋至遼營。

    一路上寒冷刺骨的冰雨逐漸變成了輕飄細小的雪花,好容易待到夜深人靜悄悄摸進營中時,已是鵝毛一般漫天飛舞,他們無奈之下只得暫且在馬廄裡藏身。

    若是平時如此倒也算不上什麼,只是此刻貓兒受了箭傷,不知他……

    他腦中如此想著才直起身來,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被一掌推開,莫名其妙地回過頭去,卻見那貓皺眉咬牙,似是十分痛苦,不禁大驚道:「貓兒,你還好嗎?」

    「你若被人當作床榻枕睡了大半夜如何還能好得了?」

    展昭搖了搖頭,雙腿只覺針刺似的發麻,兩三個時辰下來幾乎被這貪戀溫暖的老鼠壓死!

    「笨貓,你何時變得如此沒用了?才枕一下就要抱怨,大不了白爺爺日後讓你枕回來便是!」

    白玉堂見展昭傷勢無妨,懸起的一顆心總算放下,唇角一勾,又壞笑起來。

    「你這老鼠倒是心寬,此時還要胡亂說笑……」

    展昭一眼橫過去,正說著,便聽耳畔傳來一陣契丹語,忙一把扣住白玉堂的手腕,伏低了身子躲回草垛中。

    不一會兒,三名遼兵推了一車草料來到馬廄前,餵過馬後便匆匆離去。

    片刻之後,二人不見再有人來,復又站起身來,白玉堂抖落了身上的草屑,對展昭道:「貓兒,你我來得倒巧……這些遼賊正在準備出戰……」

    「出戰?玉堂,你聽得懂契丹語?」展昭驚道。

    「你若不問我倒忘了,黑瘟神和白面鬼家中本都是夏人,除了本家所講的黨項語,對漢話和契丹語也十分精通。我當年曾與他們學了些,雖不能全然聽懂,卻也能大抵猜得八九不離十。」白玉堂嘿嘿一笑,得意地眨了眨眼。

    「原來如此……」黑白修羅,年紀輕輕便雄霸一方,果然不是尋常人物!展昭如此想著,卻並未多問。他人私事,如無必要他並不想過多探究。

    「說來他們也是蠻子,卻自小就背井離鄉到中原拜師學藝……也確是兩個怪人……」

    白玉堂隨口說著,腦中卻是未停,心思一轉,便計上心頭。

    他解開腰間的錦囊,掏出一副鹿皮手套,遞了一隻與展昭,另一隻自己戴了,然後自錦囊中掏出一把通體帶有銳刺的暗器遞了過去。

    「貓兒接著,小心別被扎傷……」

    「玉堂,這是……『蒺藜刺』?」展昭伸手接了仔細看去,這才明白白玉堂為何要他戴手套。

    「貓兒眼力不錯,竟識得此物!」白玉堂邊說邊將手中的蒺藜刺分別放入身邊幾匹戰馬的鞍下。

    「使用暗器我自是比不上玉堂,卻也不是完全識不得。」展昭笑了笑,看出白玉堂的意圖,也依樣將蒺藜刺塞入另外幾匹戰馬鞍下。

    「臭貓,你此話何意?莫非是暗指白爺爺只會專門研究暗器,使用『旁門左道』不成?」白玉堂聞言斜眼看向展昭,從鼻子裡哼道,伸手便要拉拽貓兒粘了雪花半潮的烏髮。

    「若說暗器,展昭使用袖箭也是人盡皆知之事,怎敢單說白五俠乃『旁門左道』?」展昭眉峰一挑,可沒忽略白玉堂眼中隱藏的狡慧,閃身躲過突襲過來的鼠爪,將手中剩餘的一顆蒺藜刺丟了回去。

    「嘿……都說展南俠大人待人寬容溫厚,我看他們是都未曾見識過你這身貓皮下的真性子!」

    白玉堂抬手接了個正著,將那顆蒺藜刺收入囊中,還是忍不住想在嘴上佔先,這次卻不見那貓兒回他,一抬頭只看他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麼。

    「貓兒,有什麼計策快些說了出來,別讓白爺爺費力去猜。」

    「玉堂,我想混入遼軍之中隨他們出戰……如此便可在陣前見機行事,或可助狄元帥他們一臂之力!」展昭略作思量後答道。

    「果然如此!我就知道你這貓兒混了進來若不趁機給這些遼賊一些教訓必定不會甘心!」白玉堂聽後笑道,「此計甚妙……不過我們先要去偷兩身衣服來換了,總不能這副打扮等著被發現。」

    他們二人身上一白一紅,昨日天黑尚不覺得,若是白天大亮起來,一眼望去必定煞是顯眼。

    「玉堂說得有理。」展昭點了點頭,趁著天色還暗著,與白玉堂一起悄然無聲地出了馬廄。

    二人四下看去,正打算著要如何弄得衣服,就見兩名遼兵從一座營帳中鑽出,繞到帳後停下,原來是要小解。

    白玉堂見狀暗笑,隨手摸出兩顆飛蝗石,手指輕彈,分毫不差地同時射出,被擊中後腦的兩名遼兵立刻應聲而倒。

    「貓兒。」

    「嗯。」

    隨後,展昭與白玉堂對視一眼,迅速上前將那兩人拖到暗處,剝了衣服換上,只等遼軍出戰。

    此時,中軍帳內,幾員大將正在與蕭仲玄商討戰機。

    「王爺,你當真想好了一定要今日出戰攻打雁門關?」其中一人問道。

    「正是。」蕭仲玄答道。

    「可是今日這天氣著實惡劣,下了一整夜雪,帳外都掛了霜,並不利於攻城。」那人又道。

    蕭仲玄聞言,起身走到門邊,望進那一片茫白之中,唇邊勾起一個冷傲的弧度。

    「這倒未必。法曰,攻其所不戒,其勢可破也……大宋與我大遼已十數年未曾有過大型戰事,狄青手下兵將雖大多長年駐守邊關,卻缺乏雪戰經驗,若趁此時突襲,必能殺他個措手不及!」

    「這……」

    「本王心意已決,不必多說了,只管聽令行事吧。」

    「王……」

    「是……末將遵命。」

    那人本還想開言,卻被耶律宣景攔下,接了令箭,一同退了出去。

    蕭仲玄雖有一半漢人血統,但自小便受到先皇耶律隆緒的恩寵,與還是皇太子的耶律宗真同修文韜武略;蕭老王爺對他教導甚嚴,卻也疼愛有加,即便在幼時常受到同齡孩童的欺負,他仍是如天之驕子一般長大,自然容不得他人兩次三番忤逆他的權威。

    眾將離去後,蕭仲玄譴退了左右,對著一直立在門外等待的人道:「飛宇,進來吧。」

    「王爺……」

    花飛宇步入帳中,施過禮後,不等蕭仲玄發問,主動回報道:「孫秀兩日前被暗箭所傷中了劇毒,險些喪命,卻被公孫策救了回來,其手下皆疑此事是狄青所為……但據傳這毒與狄青在陣前曾中之毒一般無二,也就是說……」

    「他中的是藍舌草之毒,有人……或者說就是倫哥曾去過宋營……」蕭仲玄背過身去,想了一想,問道:「除了射傷孫秀,她還做了什麼?」

    「她……」花飛宇愣了一愣,還是將自己打探到的消息毫無隱瞞地說出。

    「……說他二人已死,卻只是摔落懸崖,並未找到屍體?」

    「是……」

    蕭仲玄的聲音冷得徹骨,比帳外凜冽的寒風更勝幾分,花飛宇下意識地一顫,頭一次感到不敢抬頭去看他的表情。

    正在此時,只聽帳外有人喊道:「報告王爺,時辰已到,將軍們都已經做好出戰準備……」

    「很好,本王即刻便到。」蕭仲玄應了一聲,轉身拿起頭盔向帳外走去。

    「王爺,你要親自督戰?」

    花飛宇一驚,擔心此時蕭仲玄心緒混亂,不宜上陣。

    「你不要勸我什麼,本王分得清輕重,無論如何也不會讓私情影響大事……何況,本王決不相信他會如此輕易地死去!」

    蕭仲玄說罷,一甩身後的披風大步而去。花飛宇輕歎一聲,知道今日沙場之上,勢必會有一場激烈的血戰……

    半個時辰後,雁門關外。

    「仲玄,情形不對,已是第三人無故落馬了……這其中必有蹊蹺!」耶律宣景在蕭仲玄耳邊提醒道。

    放眼望去此時在陣前耀武揚威的正是宋軍前部先鋒焦廷貴。此戰之前他曾與此人交過手,憑他的本事還不足以如此輕鬆地連斬他們三員大將!

    蕭仲玄將此話聽進了耳中,卻未給耶律宣景半點回應,而是轉身向身邊的花飛宇:「飛宇,傳令下去,命所有將官仔細檢查自己的馬匹。」

    「是。」

    花飛宇得令後翻身下馬,傳令下去,片刻之後回來覆命道:「有人在馬鞍之下暗放了此物,一旦在陣前衝殺奔跑起來,馬鞍受到顛簸壓迫,上面的細刺就會突然刺人戰馬的皮肉之中,馬兒必會受驚……」

    「這是何物?」蕭仲玄拿起花飛宇托在掌中的暗器問道。

    「王爺小心,這是『蒺藜刺』,中原江湖之中流傳的暗器之一。」花飛宇答道。

    「哦?中原的暗器……」

    蕭仲玄喃喃自語著,唇邊浮起一個淡得幾乎難以發覺的微笑……

    「飛宇,你無須繼續守在本王身邊了……下去吧,待到兩軍交鋒之時替我小心留意,可有可疑之人混在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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