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人翻了個身坐起來,看了眼床頭櫃上的鬧鐘,凌晨兩點一刻。混亂的夢境攪擾了她的睡意,夢裡面反覆出現的竟是那張從不曾入過夢的臉,還有那段不算久遠的記憶。
不可否認昨天晚上他的那番話多少引起了她的一絲在意,他有足夠的智慧跟手段來陪她玩遊戲,只要他想的話。
羅太太的身份其實並不被她瞧在眼裡,然而當初雲秀姐就是那樣一心一意地想嫁給那個冷情的男人,原因是他是她的第一個客人,也是生命裡的第一個男人。到最後連死了,她都仍不曾後悔過。
而羅淮,這個被雲秀姐一心一意記掛著的男人,卻依然瀟灑恣意地活著。或者在他眼中,小姐與客人之間不過虛假一場,誰會相信身份卑賤的酒廊小姐會有真感情呢?就算有,誰又有空去在乎?
儘管很不屑,她還是嫁給了羅淮,穿上了雲秀姐在臨死前仍心心唸唸的雪白婚紗,蒼白的顏色讓她想起了雲秀姐彌留之際那張失盡血色的臉。
接下來就該是讓他愛上她了吧,不管走到目的地還要多久,她既然已經任性地邁出了第一步,就絕不會膽怯於第二步、第三步甚至更久。
不見得是件多麼豐功偉業的事,只是一場怨恨下的報復罷了。人生在世本來就是很無趣的一件事,無聊的人很多,不差她一個。
夜還長,卻已是了無睡意。她乾脆掀了被子披上睡衣,拉開門下樓去倒杯水上來,或者拿瓶紅酒也不錯。
門拉開,卻不曾想過會在走廊上遇到人,尤其是在這凌晨兩點多的深夜時分。他明天都不用上班嗎?甚至還雅興正濃地勾著杯酒,懶懶斜靠在他自己的房門口,目光停駐的方向是她的房間。
見她拉開門出來,他似乎並不意外,只微挑了下眉道:「我還以為你真能沒心沒肺一覺睡到天亮。」
千尋的手還搭在門柄上,考慮著是否該當自己夢遊,然後沒事人一樣關上門回床上蓋著被子繼續睡。
只思忖了幾秒隨即就暗嗤自己沒用。沒料到這麼晚了還會遇見他,所以心理上一時少了該有的防備,但並不代表她要示弱地躲開他。
「這麼晚了,在等我嗎?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半夜失眠?」她嫣然一笑,邁開步子慢慢地往他跟前走過去。
他勾著酒杯的手動了動,淺褐的液體便順著杯沿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燈光照過去,泛起幾絲暗淡的星芒。
「我怕你忘了幾個小時之前才進行的那場對話,正考慮著要不要敲開你的門提醒你一遍。」他撇了撇嘴角,彎出一個並不是笑容的詭異表情。
看來他是真打算陪她玩玩了對吧?不枉費她丟棄平靜的生活跑去惹他一場。
「不用提醒,我怎麼捨得忘掉呢?」她依然淺淺笑著,在離他一米的距離外停下來。微卷的及腰長髮散落在粉色保守型睡衣上,怎麼看都只是個清純的乖巧小女子,但那一雙漾著笑意的明眸遺落的卻是無比動人心弦的誘惑。
他沒辜負她的大膽靠近,長手一伸將她拉進懷裡。醇澈的酒香透過他的呼吸遊走在沁涼的空氣裡,她下意識地向後退了退。自己喜歡喝酒不表示會喜歡與灌過酒的酒鬼靠近,她討厭呼吸裡有他的味道。
「既然這麼期待,我若不成全你,好像說不過去。」他手裡的玻璃酒杯慘遭丟棄的命運,掉落在地磚上發出脆裂的一聲輕響。下一秒那隻手便擒住了她秀致的面頰,迎著她嫣紅的唇瓣欺吻下去。
夜氣越發的沁涼透心,走道裡兩道緊緊貼合的身軀在昏黃光線裡無聲地投下長長的斜影。
以為只是一場各懷心思的遊戲,而心緒卻已經悄悄偏移出了原始的軌道。遺憾的是,並沒有人想去正視這悄無聲息的變化。
喘息聲在寂靜中尤顯得清晰,他卻驀地推開她嬌軟的身軀,冷下神色轉過身。
她拉住他,笑問:「又改變主意了?不想陪我玩下去了是嗎?」
「童千尋,你到底想得到什麼?」他的聲音裡已多了一份自製的冷漠。
「我如果回答是:你的心,你會說我癡心妄想嗎?」她並沒說謊,的確想得到他的一顆心,只是沒打算給出自己的心而已。
「果然夠貪心,一個空置的羅太太身份已經不能讓你滿足了嗎?我可還清楚記得結婚前你說過的話,沒想到你卻先忘了。」
「我只是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沒說一定要成功。心是你的,肯不肯給並不是我能左右的不是嗎?」以退為進,特殊的情況下是個不錯的高招。
似乎,他真的被她語氣中的哀婉迷惑了,轉回視線鎖眉問:「你要我的心,要去做什麼?」
她沒回答他的疑問,而是澀然一笑,垂眸淡道:「你真以為如果沒有一點動心,我會一心一意求著嫁給你嗎?羅太太的身份或許誘惑人,但並不是非得到不可的東西。沒錢沒地位的時候,我一樣活得不錯。」
她在向他表白呢,看他閃爍的目光就知道他應該是有那麼一丁點相信了吧,雖然只有一丁點而已。
「你是說真的?」他的眉梢蹙得更緊了,神色也轉緩下來。他是個相當聰明的商人,感情面前卻不見得是個聰明的男人。他一定料想不到會有人丟棄尊嚴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吧。
「你說呢?」自己猜好了,她才不會痛快給出答案。
「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所以不會再負責別人的感情。」他冷靜地宣告事實。
「我知道。是你問我才會說出來,說了也就當雲淡風輕一場讓它過去吧,我還是很安於目前的平靜生活。」
今天就到這裡吧,免得戲演太多露出破綻就划不來了。
她笑,轉身下樓。
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等等……」
「還有事嗎?」她停下腳步回頭。
「我是想說,下個星期六羅新結婚,我們一起回去。」
「好。」她應著,再次轉身緩緩走離他的視線。結婚一個月來他從沒跟她一起回過羅家大宅,現在看來她的一番謊話還是起了作用。這樣算不算也是一種軟硬兼施?挺有效果的不是嗎?
鏡子裡的女人纖細修長,米白的禮服長裙襯出幾分優雅而質樸的氣質。像羅淮曾經說過的,她的身上有一股親和的氣質,所以她自會根據自身的條件選擇最適合自己的衣服。
再次巡視一眼鏡子中的自己,確定沒有什麼欠妥的地方,她才轉身走到床邊拿起手袋準備下樓。
剛拉開門,樓下客廳裡傳來雲嫂的聲音:「太太,先生的電話,找您的呢!」
千尋應了聲:「來了。」加快腳步下樓去。
「喂?」她接起來。
「你準備好了沒有?我大概半個小時後會去接你。」他的聲音聽起來溫婉平淡,卻多了一種熟稔的親切。
似乎在不知覺中,他們的關係已經悄悄起了某些細微的變化,是因為聽了她那番聲情並茂的表白的關係嗎?
「好的,我在家等你。」
掛斷電話,她丟開手袋坐進沙發裡去。
雲嫂站在旁邊突然笑呵呵地冒出一句:「太太,您今天很漂亮。」
千尋回過神,笑了笑應:「是嗎?謝謝。」
雲嫂見她今天心情似乎不錯,大著膽子又道:「其實您應該多笑笑,這樣先生看了也會開心。容我雲嫂多句嘴,夫妻之間能有什麼隔夜仇呢,像現在這樣開開心心不是很好嗎?您別看先生平時話不多,您生病那幾天他還是很關心您的。」
他關心她嗎?可信度有待商榷。他們之間的不是隔夜仇,而是一段捋不清楚的舊債,又豈是幾個笑容所能解決得了的。千尋沒吭聲,目光游離到窗外夕陽的餘暉上去。
「太太,您生氣了?都怪我多嘴。」雲嫂見她神色黯淡下來,連忙道歉。
千尋搖搖頭,幽聲道:「雲嫂,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你不會懂的。」
甚至有時候靜下心來,她自己反覆思量,竟也偶爾閃過一陣困惑。當年雲秀姐想嫁給羅淮,如今她也算為她達成了願望。當年雲秀姐因為絕望而選擇結束生命,於是她就將這份罪過加在羅淮身上。她說要得到他的感情再踐踏掉,讓他痛苦,可,其實真的有意義嗎?
不,她不該動搖。就算她所見識到的羅淮並沒有原以為的那麼惡劣不堪,是個玩弄感情的混蛋,但雲秀姐因為他的冷漠態度而死去卻是不爭的事實,他應該要受到報應,絕對應該!
今天是羅家二少爺羅新的結婚典禮,婚宴設在羅家大宅的花園裡。
傍晚時分,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來,花園裡已經亮起了絢爛的綵燈,人影穿梭十分熱鬧。草坪上按次序擺著長條餐桌,桌上擺滿了香檳和食物,供來客隨意挑選。
車駛進車庫裡,羅淮跟她剛說了句話就被管家找走了。羅老爺身體不好,夫人要隨在一邊照看著,二少爺是新郎官只負責招呼賓客,需要拿主意的事只能大少爺來。
千尋一個人朝主屋走,準備先去跟公婆打聲招呼。羅淮的父母都是平易近人的人,對她很好,結婚一個月來她一個人已經回來過幾趟。尤其是羅母,大概是覺得她很委屈,幾乎算是把她當女兒來疼。這算是唯一一件沒被她預料到的事吧,原本她還以為大戶人家的長輩一定都是高高在上的,尤其她的婚姻來得並不算光彩,沒想到他們並不曾拿嫌棄的眼光來對她,總是媳婦常媳婦短地叫。
她走到客廳裡,四下巡望了一遍,並未看到兩位老人的身影,便拉住一個僕人問:「老爺和夫人呢?」
僕人告訴說老爺哮喘病犯了,剛剛上樓休息去了。
千尋趕緊提著裙擺朝樓上小跑去。
門推開了,羅母一見是她,把手抵在嘴巴上悄悄比了個安靜的手勢,又示意地指了指大床上已經睡過去的人。
婆媳兩人帶上門站到走廊上,千尋忍不住問:「爸爸還好吧,要不要讓家庭醫生來看看?」
羅母搖頭,笑了笑道:「沒關係,剛吃了藥已經好多了。這幾天他一直為老二的婚事操心沒休息好,我要他先睡一會,等酒宴正式開始的時候再叫他。」
說完拉起千尋的手上下看了看皺眉又道:「才幾天沒見,怎麼好像又瘦了?」
千尋彎了彎嘴角笑,「夏天嘛,瘦一點正常。」
羅母看著她纖秀的臉龐,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媳婦,可惜我們家那個臭小子不懂得惜福,一門心思老圍著芳姿轉。芳姿那孩子是不錯,可人家要當女強人,沒打算當賢妻良母,根本不適合我們羅家。就不知道老大是怎麼想的,忍心讓你受委屈。你放心吧,回頭有空我一定說說他。」
其實千尋知道羅母為什麼會對自己好,因為她自己年輕時也是小家碧玉出身,為人善良單純,所以在她眼中,她這個媳婦和她一樣也是善良單純的人。
忍不住在心裡歎了口氣,面對羅母的體貼和疼惜,她多少生出了一絲愧疚。
「媽,我很好,羅淮對我也很好。」她只能這樣說。
羅母溫和地笑了笑道:「算了,先不提這事了。我們趕快下去幫忙招呼客人吧,讓老大一個人招呼一定忙翻了。」
婆媳倆拉著手下樓。千尋的心裡模糊劃過一絲異樣,覺得手心裡傳來的熱度很溫暖。她從沒見過父母的面,而這份溫暖應該就像是被母親拉住手的感覺吧。
來的人很多,都是羅家在商場上的朋友,還有羅新醫院裡的同事及一些同學。
酒宴七點鐘正式開始,新娘子身體不舒服只陪了幾杯酒就上樓休息去了,所有人便把灌酒的對象轉移到新郎官身上。
二弟是個脾氣溫和的人,又或者是自己的大喜日子心裡高興,所以不管誰灌都一律照喝。
千尋看不下去了,偷偷走到羅淮身邊拉拉他道:「你去替二弟擋擋吧,叫他少喝點,照那樣的喝法會把胃搞壞的。」
羅淮偏頭看她一眼,意外於她語氣裡不自覺流露出的親切,似乎在她心裡也把羅新當自己的弟弟來看了。
「我知道。」他應著,端著酒杯朝那一群鬧得正歡的人走過去。
千尋正想幫婆婆扶公公上樓休息,轉身的時候不期然看到何芳姿站在自己父親身邊,目光卻是望向她這邊,若有所思的樣子。
千尋對她點頭笑了笑,然後款步走向兩個老人家旁邊,勸公公上樓休息。
無論何芳姿心裡在想什麼,生氣?討厭她一副女主人的樣子?還是鄙視她用手段才得來的身份?都不是她能管到的事。
將兩位老人送上樓,她剛步下樓梯就看到何芳姿站在羅淮身邊,巧笑嫣然地為他在擋酒。羅新已經喝多了,而看羅淮臉色漸紅的樣子一定也喝了不少,所以何芳姿心疼了。
明明也很愛對方,卻不知為什麼遲遲不肯嫁給他,才會讓她搶了先機佔到便宜。如此看來,拆散人家完美的戀情倒真是蠻罪過的事。
這間屋子裡除了僕人幾乎沒有她認識的人。偶爾認識幾個羅氏企業的人,看到她的表情都是很不屑,因為她是耍手段讓他們的上司出醜讓他們公司蒙羞的人。雖然大家看好戲的成分居多,但因為她成功了,基於酸葡萄心理,會看不起她也屬正常。
取了杯紅酒,她悄悄拉開落地窗走到陽台上吹風,佔領一方屬於自己的小世界不讓外人入侵。
屋子裡偶爾一陣嬉鬧哄笑聲夾在夜風中傳來,完完全全將她隔離在外。她當然明白這不是屬於她的世界,也不會有所謂的感傷情緒。就像她的世界,這一屋子的人永遠也不可能融入一樣。
夜已經漸漸深了,天氣很好,新月如鉤,悄然從薄雲裡露出一彎銀亮的光環。花園裡的綵燈還在夜幕裡閃著明滅絢爛的顏色。
「月色不錯,的確值得一賞。」溫淡沉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打破一方靜謐的世界。
千尋轉身,看清來人後笑了笑道:「何先生,怎麼不在裡面喝酒了?不會是來責怪我招呼不周吧?」
來人是何俊傑,何芳姿的哥哥。
何俊傑雙手插在褲袋裡,斜倚著落地窗的伸縮門,對她懶散一笑道:「酒灌多了,想找個地方清醒一下腦子。還是你聰明,挑了這處不受打擾的好地方躲起來。」
說話間,他站直了身朝陽台這邊走過來。
千尋淡淡一笑道:「裡面的人我大多不認識,待在那裡也沒什麼意思。」
她對何俊傑不算很陌生,因為除了自己的一群姐妹,他是唯一在一個多月前那場婚禮上對她說祝福的外人。尤其他還是何芳姿的親大哥,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她可是破壞他妹妹感情的狐狸精不是嗎?
所以說這個人雖然有點深沉有點怪怪的,但不討厭。
「羅淮喝多了,你不去幫忙勸勸嗎?」他似是而非地問。
「有何小姐在,我很放心。」她也半真半假地答。
「是嗎?看來你對你先生是真的沒感情。如此一來我就有些困惑了,請容我冒昧問一句,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嫁給他呢?在我看來那並不是唯一的解決方法。」他將目光停在她清瘦的側臉上,眼神十分肆無忌憚,像是要把她看透一樣。
千尋揚了揚眉梢低歎一聲,回道:「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那麼堅持。」
他只是一個陌生人,她當然不會告訴他答案。
何俊傑將視線移開,沒再說話,幽深的眼底卻隱約閃著銳利的光。同樣都是各懷心思的人,同樣各人的心思只有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