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爺正在休息,請公子改日再來。」那年輕人說。
古淮南並不放棄,坦言道:「在下知道此刻求見羅爺不妥,但因事情緊急,還請兄台代為稟報,就說廬奴『天下杠轂』古淮南求見羅爺!」
聽到他的名號,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沒再多言,轉入上房去通報。
很快地,他出來了,身後跟著一個面容清臞,神態像郎中,也像賬房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面帶微笑地對古淮南行禮,道:「古少主請進,羅爺在屋裡等候。」
「多謝!」古淮南也抱拳還禮,然後走進了燈火明亮的上房。
一看到他走近,床榻上的羅爺立刻欠了欠身,快人快語地說:「羅某久仰貴行大名,可惜無緣相識,今日得見少主乃三生有幸!請恕羅某腿傷不便,無法起身迎接少主,快快請榻上坐。」
乍然看到坐臥在床上的羅爺時,古淮南暗自吃驚,難以想像眼前這位清臞俊雅的男子,是個不畏艱險、走南闖北的商販。
大概是受傷的緣故,此刻的羅爺看起來十分蒼白憔悴,他不由後悔自己在此時此刻來打攪他。
然而,人都來了,他只好略顯侷促地向羅爺表示問候,並對自己的冒昧來訪深表歉意。
羅爺則堅持請他就近而坐,並對他說:「少主有事但說無妨,羅某腿傷嘴可沒傷,說話不礙事。」
一番簡短而直率的寒暄,讓古淮南明白了為何這位北方販主,能在道上享有良好口碑的原因──他相當古道熱腸,也豪爽耿直。
羅爺不似一般西北漢子那般粗獷高大,他五官端正,神態安詳,體型適中,肌肉結實。他平易中帶著固執,謙和裡表現出堅韌;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散發著溫和的光輝,卻不失虎虎威風。
他的坦率與熱情很快便消除了古淮南心中的不安,他說出此番求見的原委,但對中山王寶物失竊之事隻字未提,只說在尋找失蹤的表弟。
聽他說完後,羅爺坦言道:「九月十二那日,羅某確實在黑牛山遇到一個渾身是血,重傷不治之人,就是他說王三界在山上,勸羅某不要上山。」
果真有此事!古淮南難掩焦慮地問:「羅爺可還記得那人長相?」
「記得。」羅爺頷首。「那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長臉短鬚,膚白髮黃,人看起來挺厚道,可惜傷得太重。他說他姓張,要去廬奴。」
「沒錯,他正是在下失蹤的表弟!」古淮南激動地說。「我找他好久了!」
羅爺同情地說:「可惜羅某沒能救他一命。」
「不怪羅爺,是盜賊凶殘。」古淮南道。「可憐他並無財物,竟遭此劫!」
「是的,王三界十年前已經非常強悍冷血,如今再度出山更勝以往。」羅爺心有餘悸地說。「那日羅某帶了很多貨,因此得知王三界在山上時,沒敢上山。」
古淮南注視著眼前這張佈滿風霜,誠懇坦蕩的臉,感激地說:「謝謝羅爺危機關頭仍不失慈悲之心,沒讓在下表弟曝屍荒野。」
「大家都在道上走闖,難免遇到大災小難,彼此相幫是應該的。」
古淮南頷首,又問:「在下表弟嚥氣前,可曾跟羅爺說過什麼?」
「沒說什麼。」羅爺回憶道。「只是要馬,我將坐騎給他,可他連韁繩都沒碰著就閉了眼……唉,是背心那一刀害了他的命。」
低沉的氣壓籠罩著屋內,片刻後,羅爺面帶愧色地說:「還請少主和那位表弟寬恕在下,那日匆忙下葬,著實委屈了那個可憐人。」
古淮南見他神情有異,便問:「羅爺此言何意?」
羅爺赧然道:「那日羅某倉猝間找不到棺木,就騰了個條箱收殮他。可少主的表弟雖已絕氣,卻屈腿含胸,怎麼地都拉不開。羅某細查,見他雙臂緊護胸前一個小包袱,便尋思那包袱裡準是他捨不下的貼身之物,既然如此,死者為大,不如讓他帶著包袱入土,也算遂了他的心願。於是,羅某就那樣將他葬了。」
他說得慚愧,古淮南卻因聽到這番話而精神大振。
毫無疑問,張侍衛至死護寶,那包袱裡即是王上的珍寶──琉璃耳杯。
好樣的!暗自讚歎張侍衛的忠誠,古淮南更想盡快找到他的遺體和「包袱」,不禁急切地問:「在下想重新安葬表弟,羅爺可否明示墳址?」
「恐怕有點難。」
他的回答讓古淮南一愣:難道他不願幫忙?
見他神色乍變,羅爺忙解釋:「少主別誤會,羅某說難,是因為大山裡密林叢草,景色相似,用嘴巴很難說清楚。若非羅某傷了腿,定陪少主走一趟!」
說完,他頓了頓,又問:「少主可知黑牛山的牛子溝?」
古淮南眉峰一抖。「知道,那裡青籐纏繞,灌木叢生,根本沒路。」
「對,但距車馬道並不遠。」羅爺道:「那日因怕驚動王三界,羅某無法把貴表弟葬在路邊,就帶他去那裡,下葬後還在墳頭壓了三塊大石,以免野獸掘墳。」
得知他並非拒絕幫忙,古淮南滿懷希望。「那羅爺可有夥計能做在下嚮導?」
本以為這要求很合理,可爽快的羅爺卻面帶難色。「不瞞少主,當時羅某因恐王三界追來,危及隨行貨物和夥計們的生命,便要他們護著車馬撤過易水等候。因此,知道那處墓穴的,唯羅某一人。」
古淮南沉默了,心知他說得合情合理,換了自己也會那樣做。
「少主很急嗎?」見他沉吟不語,羅爺關切地問。
古淮南不能把王上的秘密告訴他,只能簡單地答道:「是的。」
羅爺想了想,毅然道:「既然如此,那羅某可以讓夥計們抬著,帶──」
「不行!」羅爺話未說完,門口就響起激烈的反對聲。「再急也不行!」
古淮南回頭,驚訝地看到,先前在山上驚了他的坐騎、害他摔得七葷八素的男孩,正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碗站在門邊。
而羅爺隨後說出的話,更讓他震驚得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蟬兒,別胡鬧,爹在跟古少主說正經事!」羅爺申斥男孩,隨即轉向古淮南歉疚地說:「這是小女玉蟬,都滿十五了,還那麼頑皮。」
小女?原來這個騎馬如風的魯莽「小子」不是小子,而是羅爺的女兒!
古淮南看著羅爺,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她是女的?」
羅爺理解他的驚訝,解釋道:「玉蟬是羅某的獨女,她娘去世得早,她又自小喜歡跟著羅某到處跑,為了行走方便,羅某就把她當小子養了。」
羅玉蟬端著藥碗走進來,經過古淮南身邊時,對他瞪了瞪眼睛,厲聲說:「雖然我是女人,可必要時,我也能像男人一樣保護我爹爹!」
她臉上的神情比不久前說「我是漢人」時更加凜然,古淮南不由得笑了,和藹地回道:「我不會做傷害妳爹爹的事。」
「既然如此,你就不該在我爹爹剛受了重傷時,來跟他說這些話!」他的笑容讓玉蟬更生氣。「難道你沒有看到我爹爹正痛得冒虛汗嗎?」
「玉蟬,不許這樣對古少主說話!」羅爺喝斥女兒,身子難以控制地往後倒。
「爹──」玉蟬急呼,可手裡捧著熱騰騰的藥水,令她無法及時幫忙。
古淮南立刻趕過去扶住他,這才注意到羅爺額頭佈滿細密的汗水,手還冰涼而顫抖,不由慚愧地說:「是在下只惦記著失蹤的表弟,忘了羅爺的傷。」
「哼!」玉蟬冷冷哼著,但在父親嚴厲而責備的目光下,沒再說什麼,只是把藥碗送到他面前。「爹爹喝藥吧。」
「向古少主賠罪!」羅爺把頭往旁邊一扭,拒絕喝藥。
「我沒錯,為什麼要向他賠罪?」玉蟬叛逆地說。
古淮南趕緊說:「羅爺別生氣,是在下不對,玉蟬沒錯。」
「我不需要你幫我說話!」玉蟬不滿地瞪他。
「沒規矩的丫頭!」羅爺因生氣而面色發紅。「出去!」
玉蟬也不示弱,將藥碗遞給他。「那你喝藥,喝完了我就走。」
「不喝!」羅爺氣喘吁吁地說,額上的汗水更多了。
「爹!」玉蟬急了,哀求道:「這藥是我特地採回來熬煮的,您一定得喝,不然您會發熱,骨頭怎麼能長好?」
可氣頭上的羅爺很倔。「不喝,妳出去!」
看著這對因他而槓上的父女,古淮南也急了。「羅爺……」
剛開口,就見羅玉蟬把藥碗塞進了他手裡,退後一步,「撲通」跪在他面前。
「玉蟬,妳這是幹什麼?」他慌忙問。
羅玉蟬低垂著雙目,神態謙卑,語氣生硬,賭氣般地說:「玉蟬口無遮攔,冒犯了古少主,惹爹爹生氣,特向少主賠罪,求少主原諒,並代玉蟬勸爹爹喝藥,玉蟬給少主磕頭了!」
說著,她俯身在地,很響亮地磕了個頭,然後站起身跑了出去。
這用力一磕,將她頭上的帽子磕掉了,滿頭青絲散了開來;在她抬起頭轉身跑出去前,古淮南看到她淚光盈盈的眼眸。
「唉,這丫頭……都怪羅某把她給寵壞了。」看著女兒跑走,羅爺歎息。
古淮南忙對他說:「羅爺不要怪玉蟬,她方纔的指責一點都沒錯,是在下言行不當。難得她小小年紀就如此知輕重、懂孝順,令在下羞慚。如果羅爺不想讓在下愧疚自責的話,就不要再生她的氣,好好把這碗藥喝了吧。」
聽他這麼說,羅爺不好再拒絕,於是就著他的助力坐起,將藥湯喝了。
等他喝完後,古淮南扶他躺下,真心地說:「羅爺安心療傷,剛才是在下一時任性。其實死者已矣,在下表弟既已下葬,遷墳的事就不必急於一時。再說如今已是孟冬,山裡落雪早,黑牛山此刻大概已是雪深及膝,就算我們去了,也難在冰天雪地中找到墳塚,不如等開春後再說吧。」
「傳言果真不虛,少主為人慷慨磊落。」羅爺欣然道。「那羅某與少主何不現在就約定,明年仲春你我在此相見,同去黑牛山為貴表弟遷葬?」
「好,仲春春暖花開,鶯飛草長,我一定來此恭候!」古淮南承諾。
羅爺憔悴的臉上出現笑容。「我一定來!」
隨後,兩人又聊了一會兒,羅爺因不勝藥力而昏然入睡。
古淮南替他蓋好被子,正準備離開時,看到玉蟬落在地上的毛氈帽,便俯身撿起放在案几上,然後輕輕地走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