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在香水百合的花瓣中,這是她生平最愛的花卉。
冰蕊替她舉行了一個最隆重的喪禮,在殷燦沒有設限的財力支援下,讓蝶茵擁有了畢生最風光的排場她的喪禮。
「蝶茵,你閉上眼睛安眠啊?你為什麼不把眼睛閉起來?」
戈承堅不敢再看蝶茵的遺容。
蝶茵那古典而美到極致的丹鳳眼,曾經讓他心蝕骨溶,而今竟然死也不肯合閉。半露在眼睫下的一對漆黑眼珠,讓承堅看了真是膽裂心碎!
他癱在她的棺邊,拍打著,哀求著,為她閉上眼睛。
「她死不瞑目,她恨你!」
冰蕊對他叫罵,替蝶茵聲討不平。
夏竹反而說:「別這樣,冰蕊。蝶茵是捨不得離開承堅,她還要看他,永遠永遠要看他,永生永世都愛他。」
「是啊!蝶茵要看他!她就是看不見他才死的!」
冰蕊哭道。
這樣的對話,卻讓承堅更覺不堪,更難承受。
為什麼夏竹不咒罵他,她一向視他如寇仇,認定他會害了蝶茵;而如今,蝶茵死了,她反而反過來謳歌他和蝶茵的愛情!承堅搞不懂夏竹為什麼是這種反應,他倒希望她和冰蕊一起譴責他、詛咒他,甚至打他、殺了他……他任由冰蕊責罵,只是低著頭木然無語,任由淚水從眼角滲出。
花開花落自有時脫離紅塵歸淨土去也終須去莫問燕歸處這是夏竹親手為蝶茵而寫的挽幛,當冰蕊看見,又是一陣大慟。
殷燦看她悲痛難抑,始終寸步不離陪著她。她的悲傷在他看來簡直超過了哀悼朋友的極限。他不懂她為什麼要這麼悲痛,甚至比蝶茵的母親還要激動。
「冰蕊,別難過了,蝶茵已經超脫出切,她什麼煩惱都沒有了,你何必這樣傷心呢?」
殷燦體貼溫柔地安慰她。
「不,不是這樣!根本不是像你們請的一樣!蝶茵本來活得好好的,她會高高興興地和我們散步、逛街,高高興興和我們一起煮咖啡,高高興興地和我們一起做白日夢,高高興興地享受愛情、享受生活,她為什麼要死?死真的那麼崇高、那麼令人嚮往嗎?不,我不信!誰不想好好在這個溫暖又熱鬧的人世活著?誰真的願意死?願意去那個陰森慘淡的另一個冷酷異境?是戈承堅負心逼死她!她死得多無奈、多寂寞、多苦、多痛,她根本不願意死!」
「冰蕊,算了,天下無不散筵席,蝶茵只是先走一步。」
殷燦再找不出話來寬慰冰蕊,只有這麼說。
「是呀,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蝶茵只是先走一步……」
冰蕊忽然冷淡下來,悠悠忽忽重複著殷燦的話,又道:「人生真的好空虛、好空虛,空虛到教人畏懼害怕。你寄望的,會給你希望,也給你絕望,徹底的絕望!一下子就摧毀掉你整個世界,奪走你的一切,你的生命,教你一無所有……」
「冰蕊,你只是太傷心了,這個世界沒有你想像得這麼殘酷……,你忘了有我在你身邊?我會給你幸福,你根本不必胡思亂想!」
「不!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殘酷!這麼不可靠!昨天我歡天喜地訂了婚,今天我的朋友卻含恨離開這個世界!那明天呢?明天我的命運會是什麼?是不是我也隨時會失去一切?」
「冰蕊,你怎麼又來了?為什麼又失去信心和信念了?你好不容易擺脫的那些灰色思想、悲觀論調,為什麼要讓它又把你打敗?」
殷燦十分無奈,把冰蕊拉到無人的角落,苦苦勸慰。
「好了,好好替蝶茵辦完喪事,回去好好過日子,你會恢復過來的。」
他替她擦拭眼淚,整理鬢髮,忽然,她仰起臉惶恐地凝視著他,顫抖地問道:「燦哥,有一天,你會不會不要我?有一天,我會不會也這樣死了?」
「傻瓜,你胡說什麼來著?你為什麼要想那麼多?那是不可能的!」
「聽我說,燦哥,你是知道的,以前我對愛情沒有信心,剛剛認識你的時候,我就是怕步上蝶茵的後塵而忐忑不安。蝶茵給自己預設了命運,她走到了終點!而我呢,我會不會踩著她的腳印,也走向同一個命運?不幸的預言總是那麼輕易地便應驗,幸福的美夢卻是難以持久……」
「冰蕊,我不許你再說下去!你太多愁善感、太重感情了!這樣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殷燦幾乎要動怒起來:「我不喜歡你這麼軟弱,這麼沒有理性!」
「燦哥,不要拋棄我!不要讓我死!」
她虛脫似地往他懷裡倒去,不斷地抽泣。
殷燦換上溫存的語氣,拍著她的肩頭哄道:「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你是燦哥最愛的寶貝,全天下的人都可以作證,對不對?」
他總算哄住了她,再度回到告別式會場參加進行中的喪禮。
蝶茵在香水百合的枕護下化為灰燼。
當人群都散去,只有戈承堅獨自沿著遍植台灣相思樹的辛亥路踽踽獨行。
他像得了一場大病,一步高一步低地踉蹌迤邐。
走了一段路,他轉回頭來,望向火葬場煙囪的方向,仰頭向天眺望。
「蝶茵已經升上了天外天,你再也看不到了。」
如同空谷傳音一般,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在驚愕中回了頭,他看見路邊倚樹而立的夏竹。
她一身黑衣,襟前猶系一朵哀悼故友的小白花。他不敢相信,她會是蓄意在半途等他。
他以一副待罪羔羊的模樣,等待迎接她的譴責。他聽過她那一番令他出乎意外的體恤之語,不過他相信,他必然難逃她的痛懲,她只不過在等待一個更適當的時機好逼他血淋淋地認罪。
他囁嚅對她說:「我不怕看見她,她已經燒成灰了。你明明知道,我只怕面對你。」
「怕面對我?」
夏竹失笑了起來,黑眼圈中浮襯著的是一對光艷逼人的眸子:「儘管你自認有罪,我卻不是那個審判者,審判你的是你自已。」
「難道你真的認為蝶茵的死並不是一種罪惡?一種從我身上衍生出來的罪惡?」
他被悲痛、自疚折磨得已經神智不清,夏竹對他在態度上的改變更使他迷惘惶恐。他把身子支撐在另一個樹幹下,垂首喃問。
「蝶茵的殉死,不是為你,而是為了愛情。」
她這樣說,令他不知她究竟是想寬慰他,還是為了要打擊他?為了蝶茵的死,內疚讓他痛楚不堪,他怎能承認蝶茵其實只是為了殉情——為愛情而殉身,而不是為他?
他無法忍受這種輕蔑,大聲喊道:「她是為我死!是我害死她!你說過叫我放開她不是嗎?是我害死她!」
夏竹依舊是無動於衷地告訴他:「錯不在你。你也說過,你熱愛自由,一個人不能違背天性去浪擲生命,而蝶茵的人生觀不同,她願意和所愛的人用同一條繩子捆綁,死守在一起。所以,她不能離開你,你只好逃脫,而她,也只好成全自己,為愛殉身,同時讓你擁有自由。」
「夏竹,你真是這樣想?」
戈承堅瞠目結舌,根本不敢相信夏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過去她視他如寇仇,沒想到她竟然才是他真正的知音!他在她的話中找到了救贖!
他掉下眼淚,然而心境卻是迥然不同的。現在,他在夏竹面前落下的眼淚都負載著他的痛疚而去,減輕著他罪衍的沉重負荷。
他不怕她恥笑他,彷彿芸芸眾生中,只有她能聽取他的真情流露,憐惜他男兒的淚水。
「當然是真的。」
她輕歎一聲,漠漠淺笑道:「何況,我終於發現其實你也是一個重感情的人,可惜蝶茵無福消受。」
「夏竹,你為什麼要救贖我?卻又要鞭撻我?你明明知道我已經審判了自己!」
他抱住自己的頭,痛苦地呻吟……猛然地,他抬起頭來,雙手抓住了夏竹的肩頭。他搖晃她、哀求她,張大著眼睛喘息地吶喊:「救我!夏竹!救我!原諒我!原諒我。」
夏竹任他搖撼叫喊,沒有給他允諾,也沒有給他答案。
思緒狂亂中的戈承堅只體會著,她給了他更多錯綜述離、難以破解的謎題,他更痛苦、更迷惘……###晴空蔚藍如洗。
庭園裡花木繁盛,萬紫千紅,人工瀑布下的靛紫色及鮮黃色的睡蓮像燈盞般燦艷盛開。
園丁的技藝是一流的,然而錦繡一般的美景走不進冰蕊的心裡去。
「小姐,猴子要吃主教了,沒關係嗎?」
女管家正陪著冰蕊下西洋棋。
別墅內上上下下的人都稱呼冰蕊為「小姐」,對她必恭必敬,奉如公主一般。
女管家知道她心不在焉。她從來沒有用心下過西洋棋,但身為下人總得小心討好女主人,就像打麻將時得屈使自己當「相公」一樣。
「哦。」
冰蕊如夢初醒,移動城牆堵住猴子的退路,接著,思緒又是像煙一般飄散出去「小姐,你進步得真快,用城牆把角落守住,又讓國王可以自由行動,這一著棋真漂亮!」
女管家陪笑讚歎著,但心裡在想,這麼一來自己的騎士可活蹦亂跳,給對方更大的威脅了……「……」
冰蕊只是牽動一下嘴角,不置可否,其實她根本只是隨意出手亂擺一陣,又下了幾輪,她站了起來,說:「我輸了,你們玩吧。」
別墅就像古代帝王的宮廷,三宮六院地養了許多伺候她的閒人。她交代一聲,獨自上了樓,在圓形的大床上躺了一會兒,又起身來到陽台邊倚欄坐著,望著織錦一般絢麗的花園發呆。
終於,她還是進了房間,撥下了一組電話號碼。
「喂,麻煩找夏竹聽電話。」
「……噢,請等一下。」
接電話的是CAFE的老闆,夏竹說的,那個擁有美國綠山咖啡烘焙公司訓練執照的師傅,她聽得出來他的應答有點遲疑。現在正是下午茶的時間,夏竹正在忙著。
然而,他還是叫來夏竹,冰蕊聽見他隱隱約約說了一句:「天香豆蔻。」
一會兒,夏竹的聲音傳來。冰蕊聽了,鼻子一酸,哽咽地說:「夏竹,是我……對不起,我明知道你在忙……。」
「冰蕊,你怎麼了?你?哭了?」
夏竹的聲音愈溫柔、愈溫暖,冰蕊愈是鼻酸,她抽噎著說:「我……我好寂寞……夏竹,你能不能來陪我?」
「……嗯……!」
夏竹有一千個問題想問她,卻是躊躇著,如何長話短說。但她終於告訴冰蕊:「好,我五點再過去,行嗎?」
「好!一定哦,我等你。」
冰蕊含淚帶笑掛了電話,開始期待這唯一的情思支柱的到來,就像大旱盼望著雲朵。
五點多一點,夏竹果然如約到臨。冰蕊知道,她是捨命陪君子,她收到了自己不輕易發出的求救訊號!
「侯門一入深似海,沒有你徵召,我還不敢隨便闖來呢。」
夏竹落拓依舊,只是眉宇間難掩股抑鬱與落寞。
冰蕊身穿一襲雪紡紗皺紋長袍,飄飄逸逸如同尊貴純潔、不染塵俗的仙子,卻拿了水果刀親自在吧檯邊切水果。
「夏竹,我很寂寞。」
她放下水果刀,對著夏竹癡癡地凝視,然後把她緊緊擁住。
「唉,我也很寂寞,冰蕊。」
夏竹長歎一口氣回道,但似乎不想讓彼此繼續沉緬在感傷的氣氛裡,放開了冰蕊後,她看著吧檯裡的東西說:「幹嘛自己弄這個?你是少奶奶啊。」
「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夏竹,你看,」
冰蕊把那盤切好的水果擺到檯面上,小女孩似地露出天真的笑容說道:「我發明了切葡萄柚的新方法,這種微笑造型的葡萄柚,你還沒吃過吧?」
原來冰蕊改變了一般人吃葡萄柚的輪盤式切法,而把果實攔腰切開,再把半個葡萄柚分切成三、四個呈「微笑」狀的切瓣。
「噢,冰蕊,你讓我不得不相信,少奶奶的生活也許真的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快樂。」
夏竹感慨看著那一盤水果,憐惜地說。
「是啊,還是你好。你的咖啡豆永遠乖乖地陪著你,既不惹你傷心,也不讓你生氣。」
冰蕊拉著夏竹到起居室的大廳椅上坐下,把那盤水果放在她面前。
夏竹環顧四周,饒富阿拉伯皇官風情的籐床和紗幔,插滿鮮花的籐壺、米色的長毛地毯……不由讚歎道:「冰蕊,你這麼好命,像皇后貴妃一樣,有什麼好羨慕我的?」
「天知道,我只是一隻鳥,被關在金絲金線編成的籠子裡,我一點也不比你快樂。」
「怎麼這麼說?殷燦對你疼愛備至,你有什麼不滿足的?」
「這就是我忍不住把你找來的原囚。」
冰蕊垂下了眼睫,長睫下的眸子流洩著哀怨和憂鬱:「燦哥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把我擺在他心頭上最重要的地方了。」
「傻女人,男人都這樣啊。」
夏竹勸她:「你已經是他的人,他自然放鬆下來,把心思放在別的事情上面,比如他的事業。你不是說,他的企圖心非常非常大嗎?」
「……應該是這樣,可是,我總覺得這種轉變太快,我簡直沒有任何空間讓自己去適應。」
冰蕊喃喃說著,似乎連自己也不能確定能把握殷燦的所思所想、所做所為是什麼。
「愛情只是男人的一部分,自古已然。冰蕊,你應該享受你所擁有的,不要鑽牛角尖。」
「可是,夏竹,我好寂寞!夏竹,我好想你,好想蝶茵!」
冰蕊忍不住支頤在籐椅的扶手上,哭了起來。
「我也想她,比你更想她。我一個人守在我們曾經住在一起的地方,你忘了嗎?」
夏竹慘淡地笑著提醒冰蕊,她總是顯得比任何人都堅強,何況她可不想在冰蕊的面前和她對注!
然而這樣的勸慰卻無法平撫冰蕊滿腹積壓已久的悲情,她仍是自言自語地呢喃哭道:「我想念蝶茵,我好想好想她,我忘不了她!夏竹,你說,我會不會像她一樣?」
夏竹聽了不由皺眉反聲問道:「你在說什麼啊?什麼和蝶茵一樣啊?」
「燦哥會不會不要我?我會不會和蝶茵一樣,寂寞無奈又憤慨地死了?我怕!
夏竹,我真的好怕!」
冰蕊終於說出心結,她美麗的雙眸中閃著疑慮的淒怖光芒。
夏竹的心弦悸動了。
她站了起來,指著冰蕊責罵道:「你清醒一點、理智一點、堅強一點、勇敢一點,不要這樣兔死抓悲行不行?
你是你,蝶茵是蝶茵,為什麼到這個時候還對自己的所做所為沒有信心?我討厭你這種不能對自己負責任的人!」
冰蕊受了指責,哇地一聲更是伏在扶手上痛哭起來,一邊搖頭投訴道:「夏竹,不要罵我,你不懂!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還是和所有的女人一樣,既愛又怕、既期待又怕受傷害,一點都不能擔待!」
夏竹仍舊不能諒解她!她軟弱地抗辯道:「你為什麼變了!你為什麼不警惕我?以前你向來不肯定男人,總和愛情唱反調!現在你為什麼不再對我諄諄告誡?為什麼聽不進我的投訴?」
「因為它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而且我也厭倦了再扮演你心目中的強人,我並不比你更堅強、更冷酷!你懂嗎?冰蕊!我救不了蝶茵,同樣也救不了你!」
夏竹咆哮著,冰蕊驚愕地望著她,這才看出她的消瘦、她的憔悴、她的落寞,也才想起她也是一個纖纖弱女子!
她猛然覺醒,自己和蝶茵對夏竹向來的依賴實在太殘忍!太自私!她在夏竹身上看見了蝶茵之死所烙下的苦痛;而在此之前,她只看見自己背負的、蝶茵死亡的陰影!
「對不起,夏竹,我真的是太懦弱,太沒有擔待……。」
她站起身來走近夏竹,畏畏怯怯向她道歉。又說:「是我庸人自擾,太多疑了。燦哥有很多事要分神,我不該只想纏著他,又向你亂髮牢騷……,夏竹,真的對不起!」
「算了,冰蕊,我的脾氣也不好,好不容易見了面,竟然耐不住性子對你大吼大叫。」
夏竹赧然擁住冰蕊,黯然自責。
冰蕊強顏歡笑,故意說道:「都忘了問你,最近怎麼樣?對了,在電話裡聽你老闆喊了一聲什麼天香豆寇,他是不是這樣稱呼你的?難不成他在追你?」
夏竹聽了笑出來,灑脫道:「我無聊亂取綽號。其實天香豆蔻指的就是咖啡豆!我和他天天在一起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會有什麼新鮮事?」
「那可不一定,喜歡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天香豆蔻?可見他把你奉為天仙!」
冰蕊為要討她開心,故意又說:「連燦哥都跟我承認他喜歡你,不用說別人了。」
夏竹怔了一下,才說:「燦哥眼裡只有你!」
「那可難說!」
冰蕊故作輕鬆,俏皮地回答,可是夏竹清楚地察覺,她的臉龐又在一剎那間蒙上一層慘澹。
冰蕊一直在強顏歡笑,直到她們道別。
夏竹不得不相信,這深閨少婦的愁怨或許並非子虛烏有!
她決心與殷燦一見。
###她告訴自己,約見殷燦,她可以很坦然。
她是為了冰蕊而見他!
容顏或許沉靜,或許剛毅,而心緒卻難免多情,難免傷感。
這才是她內心真正的面貌!然而卻沒有一個人瞭解!
「我找殷先生。」
當她告訴殷燦的秘書,她吃到了閉門羹。她不輕易放棄,再試一次。
「請轉告,是傅夏竹找他。」
沒想到,殷燦接聽了她的電話,答應了去喝她的咖啡。
她心裡既是甜蜜狂喜,又是惆悵暗淡。總而言之,矛盾之情在胸中如怒濤澎湃。
他是冰蕊的未婚夫,她也知道,他不盡然比戈承堅更可靠。但是,從她看到他的那一眼,靜止多時的情弦竟然為他而撩動!
罷了、罷了。
他追求的是冰蕊。
他是冰蕊的未婚夫。
然而,她忘不了,她第一次見他,和他共舞,在他的懷中與他眼眸交纏。
他是一個危險的男人!連她傅夏竹都為之悸動!所以她才會說,不會飛的鴨子遇上了霰彈槍,注定要一身彈孔!
冰蕊哪會是他的對手!
那麼,自己呢?白己難道有一對會飛、會躲、會逃的翅膀?
在從前,她對自己還能堅持一點信念,而現在,關於這一點,她愈來愈不能確定。
蝶茵死了,冰蕊走了,她更寂寞,更任暗中慕戀的情愛如亂草竄生!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她為自己唱這首歌,守著這個秘密,還是可以活得很灑脫、很磊落、很坦然殷燦來了。
她只是攏攏頭髮便走向他,原麻布襯衫、原麻長裙,毫無刻意打扮。
「這裡的咖啡普羅大眾,可能不適合你。」
她身上還繫著圍兜呢,對他微微笑著說。
「那麼我們去找另外一個地方。」
殷燦提議。
她早打算請假走人的。擁有綠山執照的男人眼睜睜看著他的天香豆蔻和一個迷人的男子走掉。
在另一家安靜而格調高雅的CAFE裡,她問他:「謝謝你沒把我過濾掉!我想除了冰蕊,別人很難闖進你的關卡。」
話未說完,她驚覺那些語句竟然含帶可能引起誤解的雙關意義,但想修正已來不及。
心思不正,語言就是最赤裸的返照!
她暗在心中咒罵自己。
殷燦彷彿未當如是聽、未做如是想,爽朗說道:「不對,我連冰蕊的電話都不聽!我交代她別打電話到公司來。」
夏竹睜大眼睛,皺眉問道:「為什麼?你這樣做,難怪冰蕊傷心!」
「哦?她向你告了什麼狀?難怪你要請我喝咖啡!」
他端起咖啡,自在地啜了一口,兩眼向著她直看。
「本來我也以為她庸人自擾,但是現在經由你證明,並不是她想像力太豐富,而是你存心隔離她!這是怎麼回事?」
夏竹開始咄咄逼人起來,她靠在椅背上,神氣嚴厲地睨著他,就像一個鐵面無情的法官。
殷燦可是苦笑了起來,解釋道:「夏竹,你誤解了!我只是叫她別打電話到辦公室來,是你們把這個象徵意義擴大了!你們女孩子怎麼都這麼敏感?」
他有趣地繼續看著她,眼神轉換著不同的表情。
「男人才真奇怪,明知女人心細如髮,卻以誤導為樂,樂此不疲!」
殷燦聽了哈哈大笑,閃著炯炯發光的眼睛,欣賞地對她說:「夏竹,你才是一朵真正的玫瑰!」
「啊?」
夏竹不作聲響,只是定定地回看著他,等他自己回答。
殷燦果然說:「真正的玫瑰有刺。刺,就是骨氣。你是一朵真正的玫瑰!」
他不厭其煩,再次重複。
「還是談冰蕊吧,別讓我覺得你始終在挑逗我!」
她大膽地、痛快地告訴他。面對一個殺伐決斷的男人,她也可以扮演一個殺伐決斷的女人,她為什麼要讓步?
他於是正襟危坐一些,收斂起來問道:「到底冰蕊怎麼啦?一切都和以前一樣,難道我讓她一個小時只剩五十分鐘,她有什麼應該有的東西被剝奪了?我對她絕對是無微不至的!」
「這些,我想你心裡很清楚。你有沒有冷落她,讓她又被危機意識壓迫得失去安全感,你應該知道的!」
「又來了,又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安全感、莫名其妙的危機意識!這簡直像隨時會復發的習慣腸胄炎一樣!說來就來,來了可不是那麼容易打發得走!從日本回來到現在,她就又變回了以前那個樣子,滿腦子的危機意識,這是怎麼搞的?莫名其妙嘛。」
殷燦抱怨了一長串,夏竹打斷他:「因為蝶茵死了。」
「因為蝶茵死了?」
殷燦難以置信地重複。
「兔死狐悲啊,這個寓言你聽說過吧?」
夏竹嘲諷著,又加了一句:「何況冰蕊根本不是一隻狐狸,她連那只先死一步的兔子都比不上!」
殷燦被激起怒氣,恨惱地低聲罵道:「寓言!寓言!你們女人除了活在寓言和童話裡,還知道什麼!」
「冰蕊顯然不知道,所以等著她的主宰來告訴她!」
夏竹昂然回應。
殷燦很快回答:「她怎麼不知道?我早告訴過她我的計畫了!是她自己不用心!我正在進行的一件大事關乎殷家事業的興衰存亡,她怎麼不知道?」
「你在怪她?你不愛她了?」
她問得更直截了當。
「這怎麼可能!我對她說過,也證實過,她是我生命的志業之一!」
殷燦滿臉慷慨凜然,叫夏竹看了不禁又對冰蕊心生艷羨起來,但她仍是說:「有這麼崇高、這麼偉大、這座重要嗎?愛情對很多男人來講,只是人生中的過場戲!」
「對,你又讓我看見了你們的危機意識!難怪冰蕊要這麼惶惶不可終日,連你這個精神領袖都這樣想,她怎麼會有信心呢?」
殷燦又回復了自負,說教似地再告訴她:「她需要一個健康、積極、樂觀的健康顧問,而不是陪她一起疑神疑鬼的糊塗軍師!」
夏竹聽了只是睜大眼睛,無詞為繼!
是的!她根本抓不到他的把柄!推翻不了他的振振有詞!否定不了他的大丈夫氣概!他什麼也沒做錯,只怪她們女人家心胸和眼界都那麼狹小、淺短!
她不知該恨他、怨他,還是該更激賞他、更愛慕他!
「也許,你比冰蕊更適合一個企圖心旺盛的男人!」
驀地,他竟然說了這麼一句。
她迎近他目光的注視,縱然是無懼無畏的頑強,也難免流溢出一股溫柔的情怯,而這些,全被他犀厲的雙眼逮了個正箸。
她頑倔地抗拒著、掙扎著告訴他:「你需要關心的是冰蕊,你的妻子。」
「我知道。而你更需要關心的,是你自己。」
他像一個主宰、一個君王一般告訴她。
他送她回到公寓,那條曾經為冰蕊踩卜無數腳印的浪漫街巷。
初戀的灼熱躍動的心情又回到他心上來,而身旁是另一名他尚未開啟心窗的嶄新女子。在她進門的那一刻,他又告訴她:「多關心你自己,你才是一朵真正的玫瑰!」
他的臉靠她極近,他的氣息吹暖她的鼻尖。
她以為他要吻她。那麼,她便可以向全世界證實,他不過也是一個見異思遷的壞蛋,她不幸言中,從此擺脫暗戀的痛苦和罪惡……然而……如果是這樣,那麼冰蕊呢?
她還沒來得及結束自已的綺思遐想,他卻已開口向她這再見:「晚安,我到此為止!」
他果然是一個自持自重,真正精明的大丈夫!
她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為冰蕊稱幸,卻為自己惆悵!
他分明是蓄意挑逗自己,總是對她傳達些什麼……然而,他卻屢屢不著痕跡而只留她無盡的餘音裊裊!
他的確是一個高手!他的唇沒有落下來,卻已用多情的眼神吻上了她的唇、她的靈魂、她身心中最飢渴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