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變得小心謹慎,買了幾匹馬,進了少許容易脫手的貨物,只在商淮城附近的城鎮做賣賣,賣完一批,再進一批,每次都挑選不同的貨物,連人也不敢僱用,凡事都自己來。
冬天到了,積雪使得平凡無奇的商淮城變得格外美麗。
冬天,商旅少了,經過商淮城的旅客也銳減了一大半,生意因此而不大好做,但裴青並沒有閒著,他趁此機會像停駐避寒的商隊當家討教經商之道,有時入夜才會回來。
吉祥看著窗外那株高大而光禿的柏桐樹,心緒寥落。
灰濛濛的天上飄著鵝毛大雪,雪片靜靜墜落在門外的通道上,懶著清冷的月光,門外的幾株梅花在深雪之中,優雅的教人捨不得眨眼。
裴青一早就出門了,都已經快要天黑了,他還沒回來,而裴戚則鬧牙疼,沒跟裴青出門,在床上休息著。
屋裡,爐上熱著冬菇火腿湯,她還溫了壺酒,因為這幾天,不曉得什麼緣故,裴青似乎有些失眠,喝點酒比較好入睡。
現在的她,刻意與他保持距離,刻意避免跟他單獨相處,她謹守本分,做一個奴婢該做的事。
她告訴自己,她只希望將來可以找到妹妹們,除此之外,她別無所求,對裴青也沒用別的希冀。
她會為他祈禱,希望老天爺讓他成功,而等他成功之後,就是她離開的時候,專心去找妹妹們……
她心事重重的歎了口氣。
她,已非清白之身了啊,除了這麼做,她還能怎麼樣呢?現在的她就連當他的侍妾都沒有資格……想到失去的貞潔,她的心頭一陣淒楚,眼淚掉了下來。
不能再想了,每當想起那件難以啟齒的事,想起玷污她的那個人,總會令她想一頭撞死,若不是抱著苟活於世才能與妹妹團圓,她真的,不想活……
輕歎了口氣,她移開門栓,走出屋外鏟雪。
這間小屋是裴青用一錠金元寶買下的,除了可以作為他們遮風擋雨的落腳地,也可以堆積還沒有賣出去的貨物,她盡力的縫縫補補,把家裡佈置得整潔溫馨,雖然環境不能和裴府比,但她在這裡實在開心多了。
如果那一夜沒有跟裴青走,她現在會如何?算算日子,大少爺應該成親了,那麼她肯定會在大夫人的脅迫下,成了大少爺的小妾。她真的慶幸那夜下的決定。自此,改變了她的命運……
驀地,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她抬起低斂的眉眼,晶瑩百晃的積雪天地裡,看到裴青騎在馬上,身上披了件半舊的深青色斗篷,他一手牽著一匹馬,馬拖著一車食物。
他回來了。
這陣子,他都是用這般困難的方法做生意,單槍匹馬的,早出晚歸,真怕他把身子累壞了。
她不自覺的迎視著他,神情不自覺的怔楞。
他真好看,濃髮、劍眉、深眸、挺鼻和薄唇,還有那出色挺拔的身材,儘管衣著刻意平凡低調,仍舊遮蓋不了渾身散發的那獨特的光芒。
「天氣這麼冷,你在做什麼?」裴青眸子一凝,蹙眉跳下馬背。
他大步走向她,雪地被他踩出一地的靴印,他在吉祥錯愕的表情中,二話不說的取走她手中的雪鏟。
她輕呼一聲。「你……」
「進屋吧!真不知道你怎麼搞的?身子已經不太好了,還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
他不容置疑地扳住她的肩,押著她往屋裡走,一車值錢的貨物就這樣丟著。
「只是把雪鏟乾淨,這樣比較好走。」吉祥不放心地頻頻回眸張望。「你不把馬車先拉進倉庫……」
「放心吧,這樣雪夜裡,別說人了,連動物都不會出沒的。」他帶著她進屋,轉身關上門,將一室的風雪關在屋外。
他放開她的肩,取下背上的包袱,攤開,裡面是一件白狐皮的短襖。
「來吧,穿上。」他敦促著,把短襖遞到她面前。
她的冬衣都很陳舊,平時她做他的衣衫,做裴戚的衣衫,就是沒做她自己的,他老早就想著替她添件像樣的短襖了。
「這是……給我的?」吉祥一陣結巴。
裴青睨著她,眉角揚了揚。「不然我跟阿戚這玩意兒能看嘛?」
她歎笑了,接過短襖,乖順地穿上,唇畔綻放燦爛笑意。「好暖,謝謝你。」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自稱奴婢,也不再稱呼他少爺,多半稱他『你』,至於青哥,她還是叫不出口,頂多有外人在時,會跟裴戚一樣,叫他一聲二哥。
「我就知道你穿起來很好看。」他欣賞地看著她,嘴角勾起一抹壞壞的笑意。「今天在集市時,有個胖丫頭在跟我搶這間短襖,我告訴她,她大概只穿的進一隻手臂,她偏不信,硬要試穿,幸虧老闆也不肯給她試穿,我才有機會趕緊買下來。」
吉祥被他的話逗笑了。「太誇張了,哪有人這麼胖的。」
「是真的!」他一本正經地說:「真不知道那胖丫頭怎麼敢說她要試穿,我看老闆嚇到臉都綠了,因為要是真的給她試穿,一定被擠破」
她笑著搖頭。「不跟你胡扯了,你快把馬車拉進倉庫吧,湯在爐上溫著,我去端過來,還有飯菜,我去替你熱。」
不想她太快離開身邊,他連忙問道:「啊戚呢?牙還在疼嘛?」
「好多了,在睡呢。」
「你呢?」他的目光定在她身上,眼裡流露著溫柔。「今天都在做什麼?前幾天給你買的書看完了嘛?要不要我再買幾本給你打發時間?」
在他心中,早已把吉祥當做他的妻子了,吉祥是隨他離開裴家的,在別人眼中,他們是私奔,將來,他一定會給她名分。
「我還沒看完……那個,我去熱菜!」她迴避著他若有深意的灼灼眼神,心又開始怦怦亂跳。
不能再跟他聊下去了,不能讓他察覺到她的新意,他是少爺,她是奴婢,他們一輩子都是這樣的關係,不會改變……
長長的睫毛蓋住她那對黯然的大眼,她轉身欲走,裴青卻迅速握住了她的手。
一瞬間,她迷亂而悸動,清澈瞳眸裡淨是倉皇。
「吉祥——」他黑眸探究地盯著她。「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
她的手,怎麼那麼冰啊?明天得到市集替她買個小手爐才行,自從跟他離開裴府之後,她的身子幾乎沒有好過,他感到無比內疚。
「為什麼這麼問?」她渾身一僵,心慌意亂的看著他。
沒錯,她確實是經常地感到隱隱的悲傷,但她並不知道自己竟流露了出來。他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麼蛛絲馬跡?發現了她被人玷污的那件事了嘛?
「我常看到你神情幽幽的在歎氣,好像有心事,我希望你可以說出了,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吉祥鬆了口氣。他並不知道,她不要太緊張,自己嚇自己。
她定了定神,看著他。「我沒事,只是想念妹妹們,感慨著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可以看到她們而已。」
「原來是這件事。」看來是他想多了,如果是這件事,他就放心了。
裴青黝黑俊俏的面容露出微笑。「我答應過你的,決不食言,將來我會用盡一切方法替你找到妹妹們,所以你也不要自尋煩惱了。」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
唉,縱然心中有百轉千折,也不能讓他知道啊!一切的關懷只能……放在心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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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過去了,春天來報道,樹梢吐露新芽,滿園桃李花開,春景美好,經冬不凋的松柏綠葉閃動著一種油潤的光澤,預告著一派勃勃的生機。
裴青買了二十匹壯實的駿馬,僱傭了二十個在商淮城裡有家室的幫手,還專挑上有高堂、下有眾多兒女要供養的漢子,再根據自己的眼光,進了煙葉、絲綢、珍貴藥材和一大批珠寶,捨棄體積大、佔位置的銀器銅器,除了珠寶由他帶在身上外,其餘都上了馬背和馬車。
今天就是離開商淮城的日子,這一去,如果順利,也要數月才會回來,再從西南帶回當地的特產販賣,他的估算,如此往返個三次就能迅速累計大量財富了,更別說下一趟還可以增加人手和馬匹貨物。
吉祥照例穿上男裝,也照例跟裴青同騎一騎,裴青原打算買輛篷車給她坐,但她不想引人注意,堅決要跟大夥一樣,騎馬就好。
春風拂柳的午後,在清脆的馬蹄聲中,二十匹馬組成的商隊出發了。
這樣的商隊規模在商淮城並不罕見,他們還遇見了另一支與他們同時出發的商隊,規模比他們大些,有三十匹馬,馬伕多達四、五十人,每個看起來身手矯捷。
裴青小心翼翼的留意著他們,不輕易與對方交談,連點頭也省了。
經過上回被偏光所有家當的教訓,除了吉祥和裴戚,他現在不會相信任何人,也不想跟別支商隊有瓜葛,他只想穩當的走完這趟,然後趕快開始籌備下一趟旅程。
第二十八天,商旅進入大漠,已經沒有驛站可以住宿了。
他們找了個乾淨的地方紮營,旁邊還有個小水源,很方便,而那支商隊也跟他們選了同樣的地方紮營,想必也是看上了水源方便。
「劉大哥,今夜就麻煩你守了。」入夜之後,萬籟俱寂,裴青找到押後的劉誠托付道。
他和劉誠在商淮城結為金蘭兄弟,在結義之前,他默默觀察了對方一個月,發現劉誠為人心思機敏,性格穩重,身手敏捷,有武功底子,對妻小極好,還有一對身體不太好的高堂需要他奉養,每個月都需要一筆不少的藥材費。
他力邀劉誠加入商隊,並給了他的妻小一筆生活費,因為他知道,他必須培養自己的親信。
裴戚還小,很多事不成熟,而一支商隊光靠他一人是不行的,他無法兼顧,會忙得焦頭爛額,他需要得力助手。
他必須試著漸漸去信任他人,只是上回的教訓太慘烈了,他還需要多謝時間恢復對人性的信心,而劉誠是他信任人的第一步,他只願自己這回沒看走眼。
將守夜的重則大任托付給劉誠之後,他走到吉祥的帳篷前。
「吉祥,睡了嗎?」
吉祥掀開了帳篷,身上仍是白天那套不起眼的灰袍,她還沒更衣。
「有事嗎?」看見他,她的瞳眸綻放出光彩來。
雖然他可以試著信任劉誠,她還是不能放心。
他並不知道,除了他負責守夜的夜裡,她會安然入睡之外,其餘夜裡,她都睡不安穩,輾轉反側,一有點動靜就會被驚醒,恐懼惡夢會重演。
「我們去走一走。」他眼色柔和地看著她。
她抬眸看了眼灰黑色的夜空,再看了一眼空曠幽邃的四周,猶豫道:「這麼晚了,你不休息嘛?明早還要趕路呢。」
雖然,她確實很想出去透透氣,但不能耽誤他休息的時間啊。
白天,他要聚精會神的留意著四周的情況,夜裡當然要有足夠的睡眠好養精蓄銳,在這支商隊裡,他比任何人都重要,在這時刻,決不能出任何事,不然他們就再沒有翻身本錢翻身了。
「我有點悶,你陪我去走走。」裴青凝視著她,唉,她又瘦了……
事實上,他不悶,他只是想單獨跟她一起。
「好吧。」她答應了。「但不能太久,要快點回來,你需要休息。」
裴青看著她那雙亮若星辰的眼眸,那明麗如花的面容,心中瀰漫著一陣深深的憐惜,心情瞬間波濤洶湧。
如果不是跟著他離開裴府,她也不必在這裡受苦,不但吃不好睡不好,還要擔心馬賊侵入會搶奪財務,甚至殺人滅口。
若留在裴府,她會順利成為裴文的小妾,裴文那麼喜愛她,她也一定過的很好,是他改變了她的命運……
但,他並不後悔。
與其將她拱手讓給裴文那個不長進的傢伙,他寧可她在他身邊,暫時過著刻苦的日子,來日方長,他會成功,會讓她過幸福的日子,他一定會做到!
「在想什麼?」吉祥輕輕喚他回神,柔聲問:「你想去哪裡走走?」
「跟我走就知道了。」
放眼望去,是荒涼一片的曠野,裴青倚近她身軀,把她抱上了馬背。馬蹄疾馳而去,如一支箭。
吉祥不知道他為何騎這麼快,是不想讓人跟上嘛?或許,是怕裴威頑皮跟來吧?
裴青停在一處濃密的小林前,遠離了人群的囂囔,他一拉韁繩,馬兒慢下了四蹄,綏步走入林裡.
「這種地方居然有這樣的小樹林,還真稀奇。」吉祥睜大眼睛看著四周,雖然夜深深,風蕭蕭,但她並不害怕,因為身邊還有他。
穿過樹林,裴青讓馬停了下來。
吉祥看到一池水源,她眼睛都亮了。「怎麼會有這樣的水源?」
裴青躍下馬背,把她接下馬,解下了背上的包袱交到她手中。
「我替你準備了換洗的衣物,我替你守著,你可以去那裡擦浴。」他突然微笑。
她驚訝不已的看著手中的包袱,再看向他。
他深邃黑瞳裡的神情沉沉的揪住了她的心房,她心中有說不出的感動,吐出口的卻只有再簡答不過的三個字,「謝謝你……」
「比起你因我而受的這些苦,算不了什麼。」他敦促道:「去吧,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會好好守著的。」
他轉過身去,在一塊巨石上坐下,從衣袖中取出一本小冊子,就著黯淡的月光,細細看了起來。
雖然很想擁她入懷,但他會遵守自己的承諾,除非她願意,否則他不會造次。他會把她的感受,放在自己的情慾之前,牢牢的守著,直到她點頭那天為止。
身後,吉祥眼淚盈眶地凝注著他瘦削的背影,心,揪疼了,淒柔的淚珠墜落,久久無法動彈。
為什麼要讓她這麼感動?失去清白之軀的她,真的不能,也不配,愛上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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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帳篷的途中,兩人都是心緒翻轉,吉祥努力的克制自己的心,然而她的背,就靠在裴青結實又溫暖的胸膛前,一顆心,仍是失陷在他身上了……
「好像發生什麼事了!」裴青遠遠的看到營地一團亂,他目光一斂,勒住韁繩,放慢了馬速,腦中警鐘瞬間大作。
該死!他不該離開的!不該丟下商隊離開的!
吉祥抬眼望去,她的臉色瞬間白了,唇瓣顫抖。「是不是馬賊來了?」
關於馬賊的事,她略有耳聞,有良心一點的馬賊,搶走財務就算了,狠心點的,不但會搶劫財務還會殺人。
「不像。」裴青目光一沉。
如果是遭受馬賊攻擊,營地裡的人不會狀似慌張的走來走去,而且從遠處看也不見多出來的馬,可見不是馬賊。
「我們快回去吧!」吉祥心中害怕,但她沒有再問,她在心中祈禱著不是馬賊,老天爺不會那麼殘忍,第一次讓他們被騙走了家當,第二次又讓他們遇上馬賊,老天爺不會的……
他大喝一聲,揚鞭打著馬,令坐騎加速奔馳。
營地到了,裴青跳下馬,他問手下的馬伕,「發生了什麼事?」
「是辜老闆出事了。」馬伕道:「好像是急病,快死了,他的手下急的不得了了,劉副首已經過去看了,但也沒法子……」
裴青原本不想多事的,既然不是他的人出事,那他也就沒必要多惹是非上身。
「快!我們也過去看看!」吉祥蓮步迅速,走了過去。他只好跟上她。
過去在府中,她連只受傷的麻雀都要救了,也難怪她聽到跟自己沒有關係的人病的快死了,會想過去關心。
劉誠看到他們,撥開人群走過來,低聲說:「辜老闆大概是過於勞累,血氣運行不順,已經死了,可惜他為人正直,手下都很愛戴,如今群龍無首,他們也慌了,這些貨物也不曉得要運到哪裡。」
「他們可有副首?」裴青心念一轉,他想將那些貨物和馬匹買下來,如果那些人解決不了眼前的問題,他這不算趁火打劫,而是幫了他們的忙。
「有一位杜副首,可有跟他談談看……」
冷不防的,吉祥的聲音插進兩人之間。「劉大哥,請你帶我去看看辜老闆。」
「吉祥!」裴青不贊同地看著她,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看的?他們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節外生枝。
劉誠忙問道:「吉祥姑娘,難道你懂醫術?」
關於吉祥是姑娘家的事,裴青也告訴他了,這是對他的信任,他很珍惜這份信任。
「她怎麼可能懂醫術?」裴青想要不想的就否認。
吉祥十歲被賣進裴府,爹娘都是莘集村裡靠捕魚維生的窮苦人,對她的一切,他再清楚不過了。
「劉大哥,帶我去看看!」她想親眼看看那個人,說不定有一線生機!
劉誠不敢做主,他看著裴青,裴青考慮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
唉,這個丫頭,不讓她看一眼,她不會死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