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盼兒稍稍停頓,續道:「但即使最初就知道這將是一個悲劇,最少我會堅持把這個犧牲品的角色扮演到最後,才回首去評價整個人生是不是一場失敗。因為一旦放棄,我將不會再有可能擁有那種資格。」
她說完,清澈分明的黑眸回望身側的他,定視的溫柔目光瀏覽過,撫慰了他不為人知的傷痛。喬曉翔思緒紛亂地掙扎著,斂下眼咀嚼她給他的那些深遠話意,這才含糊地應道:「我會再想想你的話。」
鍾盼兒抽回認真討論的心思,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值得反芻的營養。他的神情沒有改變多少,但眉際的糾結看來鬆開些許。她看看鐘。「你還是洗完碗趕快去睡沙發那邊吧,凌晨一點多了。」
「嗯,好的。」他順從她的話繼續手上的工作,她踮高腳尖,鼓勵地雙手拍拍他的肩,然後去拿棉被打理他今夜的床位。
如果她更小心自己作為女生的安全,最恰當的做法是叫這個陌生人去睡外頭的長沙發,但他眼下的疲累、落魄的身影竟讓她捨不得……廊外那班夜貓子鐵定會吵到他,還是讓他好好休息吧。
拉開衣櫃,鍾盼兒拿出一條新洗的被褥,還有睡枕……她首次覺得套房內的沙發小了點,他會不會曲著身體睡得不安穩?
她笑自己替他想得太多了,畢竟很明顯他需要的只是一杯熱濃湯,以及僅僅一晚的床位。下意識搖頭甩掉多餘的思緒,把一切打理好後,她打著呵欠跟他道晚安,然後回到自己的房中,關門。
現在給他的這些,或許可當成他答對那道經濟題目後姍姍來遲的獎品吧。
她只依稀記得,他們第一次在酒吧遇見的情景。
集團交接至她手上的那段時間,是她到目前為止經歷過最感筋疲力竭的一段日子。
每一個重要職位都等著她委任,每一項決策都急切地等著她去批示,沒有一個人能分擔她的沉重責任,事情做對了,下一項工作立即補上要她去處理;做錯的話,手下的老臣子冷笑嘻罵,質問她的能力有之,卻忘了其實她父親根本沒料到她會有代他上場的一天。
沒有任何先行者可以跟隨,她只能學一步走一步。
她資歷太淺,足足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來維持集團不致清盤的局況、重上軌道,但是令集團地位有所提升還有一段距離,商業總需要耐性去等候時機。
就算昊天向來聲譽卓著,可是要重獲同行的信任對一個新手而言仍存在著頗大的困難;她的合作方案得不到當時行內巨擘的支持,雙方約在高級夜店晚飯,對方主席始終抱著周旋到底的看戲心態,遲遲不肯簽訂合約。
他應該已猜到這聯盟的企畫對她的整個事業很有幫助,一路行來跌跌撞撞,上任三年,她不甘心於原有的金融業績,需要獲得更大的資金彙集才能推行更多發展。資料往來的準備充分,也約過幾次當面磋商,但他一到洽談最末端就斟酌保留。
六位數的宴會只遺下滿桌杯盤狼藉,客套過後,對方的司機接送他們回去,她仍然坐著撫額沉思,收回服務生交還的信用卡,她遣去秘書和助理,只想好好靜一靜。
拿起包包,鍾盼兒站起身離開包廂,漫不經心地走到夜店附設的酒吧部,呈馬蹄形狀吧檯中幾名酒保穿梭在酒櫃前,而台下射燈散發著柔和的金色光芒。
她坐在一角,撐著頭傭懶地環視場內的顧客,談話笑語流轉,移目無焦點地改盯著厚玻璃桌面下淺淺的日式魚池,思緒依舊紛亂。
有幾名男人過來搭訕被她婉拒,也許這是他們誤會形單影隻的女性在等別人替她買酒的關係。鍾盼兒拿過酒牌,隨便挑了款酒揚手喚來酒保,打算喝完便回家,宴會中只惦記著講角,根本沒什麼東西下過肚。
「一杯曼哈頓調酒。」
眼前迎上的酒保看起來有點笨拙,俊冷成熟的面孔有些些不自在,她說話的聲線明顯足夠讓他聽見,但他還是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硬著頭皮回覆熟練地在她面前準備調酒的工具。
而他,從來沒想過會在這裡再次遇見她。
她如天使的身影在他黑暗的夢裡出現過太多次,以致當她活生生出現在他面前時,使他分不清現實與夢幻。
其實他早瞥見鍾盼兒落寞的身影從包廂踱步走來,她在他生命裡的存在過於深刻,僅需一眼,昔日的回憶便有如浪潮般洶湧掀起。
她臉上的彩妝掩蓋不了那眸中的疲累,在他做好所能做到的心理建設之前,她已經招手叫人,卻認不出眼前的男人。
「要干一點嗎?」喬曉翔試圖以平常冷靜的口吻詢問,儘管他想說的是勸她不要喝酒,但以他在她眼裡的身份,不能。
鍾盼兒因他突然的提問而恍神,但很快就明白過來。「好的。」
她目光回到他調酒的動作上,他勉強斂神,應她的要求把甜苦艾酒的份量酌量減少,並考慮了下,然後私心地開啟一瓶頂級I,W.HarperPresident"sReserve代替平常的美國波本,簡單混合兩者,再衝下一滴angosturabitter,接著從冰桶夾起冰塊加入。
迅速攪拌過後,他把玻璃調酒器裡的酒液倒進六盎司的尖雞尾酒杯中,最後裝飾上連核帶枝的Maraschino櫻桃。
「謝謝……」
她伸手想要接過酒杯,但他放手得太快,剛碰到她指尖便像被燙著似的縮開,酒杯清脆地摔裂在桌上,鍾盼兒立即站起身避開,但四濺的淺紅汁液已有些許沾染上她淡藍色的套裝。
玻璃鏗鏘的破裂聲惹來廳內其他顧客的注意,一名女接待聞訊趕來提供濕紙巾給她擦拭衣服,喬曉翔低頭慌張地處理場面,甚至顧不得徒手撿捨狼藉,一玻璃碎片在他右手食指劃下血口,血液滴落、迅速融入同色的酒液中。
「不要再撿了!你流血了!」鍾盼兒驚呼,連忙捉住他逕自忙碌的手,移開幾步讓他身後其他酒保上前幫忙收拾現場。她仍抓住他,攔下一名服務生。「醫藥箱在哪裡?」
「喔,在吧檯裡頭啊……」酒保指示地點,有些疑惑地瞄瞄約翰;鍾盼兒索性推開半身門進入工作區,他則順從地任她牽到吧桌角落,那裡不像外面看起來的寬闊。
「對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喬曉翔不住地向她道歉,在她未察覺他時他貪婪地注視她的倩影,但在兩手相觸的剎那,竟心虛得縮回手。
「我知道。」盼兒蹲下來取過用品,看見他的慌亂失措就無法動怒;那流著血的割痕比想像的深,反映他當時的力度有多大。
她拿著OK繃拼湊失敗,放下,改以薄紗棉。
「沒事,我自己弄就可以了……」他嘗試著自行處理傷處,但最後她仍是皺著眉撥開那笨拙的手,重新替他消毒、上繃帶。
「你是新來的嗎?」她在包紮的同時隨意問道,除了調酒時的俐落技術,他在接待客人時顯得很生澀。
他搖搖頭,專注看著她的動作。鍾盼兒嘗試了兩次才成功,緊蹙的秀眉總算放鬆,放開他的手指。「好好工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