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琳修女說完了諾亞方舟的故事之後,教堂裡響起了如雷的掌聲。
但是,教堂的一隅也傳出竊竊私語:「那個叫做諾亞的是色目人吧?不然,怎麼會有我們這種黃皮官、黑眼睛的後代呢?」
「哎呀,那是說書嘛!說書就是聽著好玩的,不要太認真。反正我們有麵粉可以拿就好了,管他是真的還是假的。」
愛德琳修女知道這群漢族人民是為了拿麵粉,又把神的神跡當成神話故事,不知道會不會昏倒?
「喔,原來是這樣喔!」
陶醉在眾人掌聲中的愛德琳修女,理所當然沒聽見這些小小的「雜音」,她用著充滿感動的語調道:「謝謝,下一次,我將為各位講述耶穌基督為了充滿罪惡的人民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經過。如果有受到耶穌基督的感召而渴望受洗的朋友,請留下來。最後,非常謝謝大家來參加今天的主日學。」
結果,一窩蜂走出禮堂去領麵粉的村民們,沒有人理會愛德琳修女,放她一個人在那裡自說自話。
等愛德琳修女從陶醉在眾人的掌聲中醒來之後,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教堂早已空空蕩蕩。
「咦,人呢?」
「領麵粉去了。」允泛笑道。
一旁端著聖體的瑪莎修女歎氣道:「唉!結果這些聖體還是一個也沒有發出去。」
允泛一邊擦著桌椅,一邊安慰道:「別難過,主日學是今天才開始辦的。一時間,當然看不出來有什麼效果嘛!」
「為什麼我覺得村民好像是來領麵粉的,而不是來聽我傳道的?」愛德琳修女疑惑地問。
這是事實嘛,不過允泛不忍心傷了老人家的心。
「別想太多了,沒那回事。我覺得你說得很精彩,是真的?」
「真的嗎?我有點緊張,因為我沒有一次對那麼多人傳教的經驗。」
一旁的瑪莎修女問道:「允泛,聽說皇上定了一個叫……叫什麼『喇叭教』的作為國教,是不是有這麼回事?」
「是『喇嘛教』吧?」允泛失笑,隨即回道:「是有這麼一回事。」
「唉!那我們的傳教工作不就難上加難了嗎?」
雖然皇帝沒有嚴格要求人民信奉喇嘛教,可是,他都已經欽定喇嘛教為國教了,誰還敢明目張膽地信其他教?
愛德琳修女豪氣地拍拍瑪莎修女的肩膀,笑道:「不要灰心!我一定會用我的口才讓村民們感受到耶穌基督的感召,進而加入信教的行列!」
是嗎?那前途不就更加灰暗了?
搖搖頭,瑪莎修女把聖體與葡萄酒端進屋裡去了。
愛德琳修女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開口:「對了!提到皇上,我就想到你,允泛。」
「什麼?」
擦著椅子的允泛抬起頭來,用藍色粗布衣裳的袖子擦擦汗。
「我把你與皇上之間的事情想了又想,覺得你離開他實在是件不智之舉。皇上他肯為了你放下一切,到江南來接你回大都,這就證明他對你是認真的,你卻因為皇太后的幾句話,就逃回這裡,拆散一段姻緣,別說是我了,連上帝也看不下去。」
允泛看向愛德琳修女,淡淡地道:「不管是不是不智之舉,我都已經離開了。」
現在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不是嗎?
她是漢女,漢女就是漢女,永遠也不會有飛上枝頭成為鳳凰的一天。如果她不顧一切投進忽必烈的懷抱,結果就是要面對來自各方的壓力──皇太后、皇后、以及所有蒙古親貴,只因忽必烈為了她破壞蒙古族訓,而惹來一連串爭執。
不願見到忽必烈為難,所以離開他,對他們兩人都好。
愛德琳修女歎了一口氣。
唉!允泛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不會替自己著想,她光顧著維護忽必烈,不讓他為了她而為難,怎麼就沒想過幫幫自己呢?
「允泛,你真的就這樣,打算不再與皇上見面了?」
允泛笑笑。見了面又如何?只會增加彼此的痛苦而已;既然如此,不要相見不是比較好嗎?
再說,忽必烈並不知道她現在住在教堂的修道院裡,所以,他們要再見面,實在是不可能。
「大概不會有相見的機會了吧?上回他南下找我,是因為掠影告訴他我的所在位置;這次,我身旁可沒有掠影,沒有人向他通風報信,而我又不可能回北方。」
愛德琳修女沉默了片刻,又道:「我一直想問你,是什麼原因讓你這麼堅強,連皇太后要你離開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我不是堅強,只是很明白自己的斤兩,很認分而已。」
允泛重新擰了一條抹布,蹲下身子邊擦椅子,邊回答。
「我早就知道忽必烈不會屬於我。他貴為天子,是九五之尊,像他這樣高高在上的人,怎麼可能屬於這麼平凡、一無所有的我?我只是個平凡的女人,渴望一個安定而平凡幸福的家庭,就像我的爹娘一般,相互扶持。
「但是,忽必烈他不同,他目前有三位皇后,數位嬪妃,還有後宮佳麗三千人,這麼多人要瓜分忽必烈的愛,每個人所能得到的,微乎其微;而我很自私,我不願意與別人分享我的丈夫,然而愛上忽必烈,就注定無法獨佔他的愛,所以,我選擇退讓。」
「允泛……」愛德琳修女輕輕歎息。
「離開他我也會心痛,我並不是『眉頭也不皺一下』的離開,只是,這種痛苦放在心裡面就好了,久了,就會淡忘了。」
愛德琳修女搖搖頭道:「刻骨銘心的愛情,並不會因為時間而漸漸淡忘,我怕你反而會因為時間越來久,而加深那種心痛。」
「或許吧!」
她下意識地撫摸腳踝上的銀質鈴鐺。
她不知道鈴鐺是何時被忽必烈套上的。她原本想解開,但是她發現,銀煉上有一個製作得極為精巧的鎖,如果沒有鑰匙,是絕對解不開的。
不管忽必烈把銀煉鎖在她足踝上有什麼用意,這都是他留給她唯一的紀念。
「雖然痛,但是我並不孤獨。」允泛朝著愛德琳修女綻出一抹笑靨,「因為我有你們,還有上帝。」
愛德琳修女摟摟她的肩,感動的笑道:「我們會一直陪著你。」
「我知道你們會。」
可親、可愛的修女們,是上帝賜給她的家人,這一點,她從不懷疑。
※※※
闇黑的夜,伴隨著勁雷與大雨,席捲整個江南。
僅僅兩天一夜的時間,長江江水暴漲,杭州與長江相連接的運河跟著氾濫成災,轉眼杭州城內成了一片水鄉澤國。
坐落在郊區半山腰的小教堂,雖然得以倖免於難,但是,也擠滿了無家可歸的災民。
「怎麼辦?雨再這麼下,什麼時候才能重整家園?」羅蘭修女抱著幾件薄毯,憂心忡忡地道。
「是啊!」瑪莎修女看著窗外的大雨與晦暗的天色,擔憂地道:「而且,我們的存糧所剩不多,真不知道夠不夠維持三天。」
「是啊!」羅蘭修女頗有同感地微喟道。
沒有糧食,這才是最大的問題哪!
兩人開姶將薄毯分給災民御寒。
愛德琳修女照顧完一個溺水受驚的小女孩後走過來,問道:「草藥夠不夠用?」
「幸虧平常允泛研究醫書時採了不少,不過,時間一久,恐怕也不夠用。」瑪莎修女回答道。
「這樣啊!」愛德琳修女看見允泛替一個七旬老翁包紮完傷囗後,將她拉到旁邊,小聲地將目前教堂的窘境告訴她。
「我們需要補充物質。」
允泛側著頭想了下。
「山上應該有些野菜、果子、野菇可以充飢,等雨小一點的時候,我們需要幾個強壯的村民幫忙上山找食物;我也該再去摘些草藥回來。」
愛德琳修女點點頭。
「我想……我們是不是該砍些樹木造幾艘小舟,如果雨還是下個不停,必須趕快向外界求援才行。」
「啊,真是個好辦法!李老爹一家人擅長木工,可以請他們幫忙。」
「季姑娘!」
負責在外頭巡視的阿健抱著一個渾身濕透、臉色蒼白的孱弱婦人衝了進來,喊道:「快幫她看看!她正發著高燒!」
「來了!」
愛德琳修女立刻打了一盆水跟了過去。心忖:幸虧教堂裡有一個精通醫理的女大夫,否則,她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呢!
※※※
忽必烈像頭野獸般暴躁易怒。
事實上,打從知道季允泛不告而別之後,他的脾氣就像是不定時爆發的火山,有的時候瘋狂作樂,當他發起怒來簡直是天崩地裂,宮中像籠罩著不安定的氣壓,每個人莫不戰戰兢兢。
忽必烈越想甩開縈繞在腦中的那抹倩影,卻越是逃脫不開那抹深藏在心中又瘋狂又痛苦的愛戀。
他不懂!為了見她,他可以丟開一切南下杭州──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讓他愛到如此不顧一切,他寵她、愛她,甚至想要羈絆住她。
他以為他對她的愛已經表現得很清楚了,而她是怎麼回報他的?
她不告而別!
沒有留下隻字片語,連留下一個口訊也沒有,她完全不顧他的心情、不顧他的感受,還特地選在半夜逃離他!
他以為他們是心意相通的!到底還有什麼問題讓她必須藉由離開來解決的?
她背叛了他!
她以為逃離他,他就拿她莫可奈何了嗎?
不!她休想!這一輩子他絕不放手。她像一隻美麗的鳥兒,就算要築一座金絲籠來囚禁她、打造枷鎖鏈住她也在所不惜!如果這樣還不夠,他就折斷她那雙愛飛翔的羽翼;再不夠,他要連她的雙腿也一併打斷!
誰教她背叛了他,這是她自找的,她得為她的行為付出代價!
「普達克!」
「臣在。」
「叫掠影來見朕!」
就算翻遍大元的每一寸國土,他都要把季允泛找出來!
「不必叫了,我來了。」
說著,掠影從窗外閃了進來。他這個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皇上已經火大得幾乎把整個紫禁城燒成焦土,他再不識相一點,很可能會成為忽必烈洩恨的對象。
「朕要你找的人有沒有消息?」
「哦,那個啊……」掠影心虛的看著忽必烈。
他是找到了,因為要找允泛並不難,他查出她要考科舉那一段時間是住在杭州郊區的十字教教堂裡,離開大都之後,她必然是回到那裡去了,在親自去求證後,他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可是……他實在不敢照實稟報耶!
皇上氣得看起來就像不會放過允泛的樣子,允泛與他曾有同僚的情誼,如果向皇上說實話,允泛恐怕會很慘。
可是不說的話,遭殃的可是他耶!
忽必烈瞇起冷冽的厲眸,陰沉沉地道:「說!」
「還……還在找……」
「啪!」的一聲,忽必烈擊碎了一隻書櫃。
「你說是不說?!」
他已經沒什麼耐心了!
掠影以找人聞名,區區一個女人他會找不到?
他認識掠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他以為他會相信他的鬼話?
掠影有怎樣的能耐他可是一清二楚!
「好,息怒!我說就是了。」對不起啦!允泛,為求自保,我只好出賣你了。掠影在心底向允泛道歉。
「她現在在杭州郊區的十字教教堂內。」
「杭州?她果然又是回杭州去了嗎?」忽必烈向外面吼道:「來人!」
「在!」
「備馬!」
「遵旨。」
掠影馬上就知道忽必烈打什麼主意,他不可置信地叫:「皇上。你……你要親自去找?」
忽必烈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道:「你,給朕帶路!」
「可是,太后那邊──」
「你以為朕會笨到讓太后知道?」
南下杭州他勢在必行,絕不容許任何人阻撓他!
「在朕準備外出的這段時間,你給我想辦法,讓季淵安排太后到映月別業小住。」
「要用什麼理由?」
「你自己想!」
丟下掠影,忽必烈走出御書房。
真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啊!
原本以為皇上將允泛帶回大都之後,從此就風平浪靜了哩!沒想到事情會急轉直下到這種地步。
他實在想不透為什麼允泛要離開?結果把理智冷靜的忽必烈給惹火了,最終受害者卻是他!
他到底是招誰惹誰、什麼跟什麼嘛!
掠影忍不住顧影自憐了起來。
※※※
一連下了十天的大雨終於停了,積水區也漸漸退去,過了幾天,土地上也冒出綠油油的嫩芽,大地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所有的房子都要重建呢。」
愛德琳修女下山到平地,歎息地看著破屋殘瓦,想要整治這塊地、重新開墾,可要費不少功夫。
「呵呵,沒關係,這總是一個新開始。」老村長回答道。
「是啊!」
人類的創造力超強,沒什麼好擔心的。
「不管怎麼樣,非常謝謝你們十天來的辛苦。」
以前他們都以為十字教是個邪魔歪教,沒想到看似柔弱的修女們竟然樂於助人,即使面對無米之炊的窘境,依然笑臉迎人地照顧傷者,並想辦法找尋物資。
「不,舉手之勞而已。辛苦的是允泛,她又是診療又是準備藥材,已經有好幾天不曾合眼了。」
「季姑娘在江南一帶素有『玉面觀音』的雅號呢!她真是個好姑娘,之前她家突生變故,大家都很難過,幸虧最後行台父子遭到報應了,真是大快人心哪!」
愛德琳修女笑道:「可不是嗎?」
現在一切都恢復平靜了,再怎麼困厄的逆境都挺過來了,未來的日子應該會很平順吧!
「村民們打算在這一帶再建一座禮拜堂,這樣以後去聽道就不用上山了。」
頓時,愛德琳修女的眼睛亮了起來!
「這是真的嗎?那太好了!」
她就知道只要她們努力,這裡的居民遲早會信主的!
「愛德琳修女!愛德琳修女!」
羅蘭修女七氣不接下氣地從山上跑下來。
「羅蘭姊妹,我告訴你──」
愛德琳修女興奮的要將村中即將達一座禮拜堂的好事告訴姊妹淘,但卻被羅蘭修女打斷。
「聽我說,允泛……」
「允泛怎麼了?」
「有兩個從大都來的公子,想要強行帶走允泛!」
「喔!上帝!」
愛仙琳修女一聽,當場臉色發白,匆匆忙忙地趕回山上的教堂。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允泛回到杭州已經將近一個月了,京城那邊還有什麼動作?
「我也不清楚,可是……從大都來的公子似乎來意不善。」這下聽得愛德琳修女更是心驚膽戰。「天哪!希望允泛別出什麼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