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姐,你又來陪你先生啊。」療養病房的值班護士美禾向我打招呼。
我點點頭,來到傑生的病床前,將帶來的小馨蘭與瓶裡的星辰花替換。「他今天好嗎?」
美禾固定會幫病人量血壓和體溫。「很穩定,跟昨天一樣。」
而我們都知道「跟昨天一樣」代表什麼——傑生還是絲毫沒有醒過來的跡象。他已經在這張床上躺了近兩年,身體機能漸漸在退化中,他會愈來愈虛弱。
美禾看出我眼中的失望。她拍拍我的肩安慰道:「不要放棄希望,蘇小姐,很多病人在昏睡十幾二十年後還是可能會醒過來。」
「謝謝,我知道。」而我才不過等了兩年而已。「我會撐下去的。」
0013病床上躺著一個因為車禍,已經昏睡十年的張太太。張先生經常帶著兩個小孩來探望她。車禍發生的時候,她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不過才四、五歲大,可十年後孩子都己經上國中了,張太太還是沒有清醒過來。
她的病床就在傑生的病床旁。有一回張先生拿著張太太年輕時候的照片讓我看,照片中的少婦懷裡抱著剛出生的小女兒,有著一頭烏黑秀髮,笑容十分溫柔,是個非常健康漂亮的女子。然而躺在病楊上十年後,她容顏已改,雙頰凹瘦,四肢肌肉萎縮,頭髮稀疏,明亮的眼睛黯淡無神,對週遭的一切完全失去感應。
我經常遇到張先生。他是個很清瘦的男子,有一對深情的眼眸。
下班時間他總轉往療養院來,替他妻子翻身、按摩、擦拭身體,十年如一日。這裡的護士有一回問他怎麼能夠這麼堅持,就在一旁的我聽見他說:「我也曾經掙扎過,每個人都告訴我,我太太這輩子再也不會醒過來,我也知道這可能是事實,但是我不能承認,因為如果連我都放棄,那麼她就真的再也不會醒過來了。我必須相信她會醒來,在她醒來之前,我永遠無法放下我對她的愛。」
這是0013病床的故事。
0015病床的故事又是另一則。0015病床上躺著一個女子,意外發生時才十八歲不滿,正是花樣年華的時候,她是一位體操選手,在一次訓練中頭部意外受傷,從此再也沒有醒過來。她是獨生女,她的父母把醫院當成家,時常在病床邊陪伴她。兩老現在已經白髮蒼蒼,他們已經守了二十幾年,十分擔心再過幾年等他們夫妻倆過去後,女兒不知道該怎麼辦?
傑生在的這問病房裡就三張病床。0014是他和我的故事。
我看著其他人十年、二十年這樣的付出,不免也計算起自己可能還有多少十年、二十年?
我照著護士教導的方式替他按摩手腳,以防止他肌肉萎縮。
長日漫漫,我就帶著一本書坐在一旁,念給傑生聽。
我買了一套卜洛克和米涅-渥特絲的推理小說全集,逐字逐句地讀。他的眼睛對光線會有一些反射動作,常常讓我以為他醒了過來,但其實沒有。
讀累了,我會陪著他坐在椅子上小睡一下,養足精神便到藍色月亮去,像是從一個蒼白的世界走進一個繽紛的世界。兩個世界存在著嚴重的色差。
傑生已經躺了兩年,穆特蘭則已經離開一年多。
我沒有任何猶豫就選了傑生,但我的心常常為了我別無選擇而疼痛著。
我想這或許是命運之神的惡作劇。它在我最脆弱的時候給了我一雙扶持的手,卻不讓我握住。
且時時提醒我,我早已經喪失資格。
這麼久一段時間,他音訊全無,卻無法教人遺忘。
我靜靜看著傑生沉睡的臉,覺得我欠的債似乎永遠也還不清。
***
夏天的時候,朵夏終於滿十八歲了。
我們聚在酒館裡,準備了一個蛋糕替她慶祝。
傑克開了一瓶珍藏的香檳。
一民笑著恭賀她:「恭喜了,小丫頭,歡迎進入成年的世界。」
朵夏一手抱著貓,一手拿著香檳,喝了一大口。「太棒了,從此告別十一點不能在外逗留的悲情歲月。」
維說:「真有那麼悲情嗎?」
「滿十八歲以前也不見你乖乖待在家裡沒亂跑啊。」小季笑道。
朵夏呵呵大笑。
瑟琳娜點起了蛋糕上的蠟燭。「許願吧,小妖精。」
唱過生日快樂歌,站在蛋糕前,朵夏數著十八根蠟燭,然後吹熄所有燭光,許了願。
這時傑克從吧檯底下拿出一個小盒子。「快遞。」送到朵夏面前。
「寄件地是挪威!」朵夏捧著盒子,訝異地領悟到:「是老闆送的,他什麼時候準備的?」
傑克說:「我前幾天才收到。拆開來看看,丫頭。」
不待催促,朵夏早也迫不及待地拆開外盒了。
大家都湊近去看穆特蘭送給朵夏的成年禮。
小盒裡裝著一隻鑲嵌著琺琅的發條小鳥。發條鳥小巧到可以放在掌心上,紅嘴藍羽,手工精緻得連羽毛都栩栩如生。
大夥兒讚歎一聲,看著朵夏上緊發條後把小鳥放在平坦的桌面上。
鬆開發條後,一段挪威民謠音樂便從鳥身裡流逸出來,同時漆著紅漆的鳥喙像啄木鳥一樣上下啄動。
大家對這只發條鳥愛不釋手。
朵夏玩著發條鳥,沒有預警地說:「我好想老闆喔。」
她一句話引發了被壓抑著的思念。
藍色月亮的燈光有愈來愈古老的氣氛,每個人都不由得出神起來,不約而同地道:「我也很想念他。」
我放下手上剛剛擦乾的玻璃杯。心想:我也是。
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
他要我忘記他,但是我怎麼可能做得到?
在這個治療傷口的地方,每一個角落都有他的影子。他不是一個容易被遺忘的人,隨時都有人會惦記著他。我們都無法將他忘記。
不管他承不承認,其實他也屬於這裡。
***
九月份的時候,城市上空刮起了強風。
有颱風要來。
傑克前一天晚上便叫大家休假一天,晚上不要到藍月。
隔天果然雨勢風勢都變大了,到了大半夜的時候,雨勢還沒有稍停的跡象。大雨打在緊閉的玻璃窗上,我和朵夏躲在房裡,咪寶不安地在屋裡躁動著。
「雨好大。」狂風呼嘯。
「不知道酒館那邊有沒有事?」說完,朵夏和我不約而同地為藍月擔憂起來。
昨天離開酒館時窗子有關好嗎?門有鎖緊嗎?防水袋能不能阻擋住大雨?
街上如果淹水了,會不會淹進酒館裡?
結果我們一整夜擔心得合不攏眼。
這是個漫長的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後,風雨停了。
朵夏挨在我身邊,剛剛睡去。
我沒叫醒她,穿上雨鞋,捉了把傘便出了門。
一夜狂風暴雨過後,城市被摧殘得滿目瘡痍。
街道上鋪滿了被風吹落的葉子,行道樹倒了幾棵,商店的壓克力招牌也掛在牆壁上搖搖欲墜,下水道湧出大量的水來,較低窪的路成了水鄉澤國,強行涉水的車濺起一濂濂水幕,更加雪上加霜。
空氣裡瀰漫著濕意、泥土氣味,和某種大災過後的寂靜感。
我走過幾條街,遠遠地就見到酒館的大門已經被打開。
誰這麼早來?
是不是酒館裡淹了水?
抱著憂慮,我走往門口一看,果然裡頭已經泡了水,地板上堆著大水退去後留下來的泥沙。
燈沒有亮。我想起剛剛走過來時,電力公司的工人正在搶修的電線桿。這一帶大約是斷電了。
隱隱約約地,我看見裡頭一個高大的身影。「傑克?」
那身影朝門口光亮處走過來,當我看清楚他的臉時,不禁張大了嘴。
「蘇西,是你嗎?」他探頭問道。
「啊,你、你回來了!」
***
酒館裡一團糟,我們移師到另一條沒有停電的街,找到了一家早餐店。
點了兩碗粥,一籠湯包,然後便談起過去這一年多所發生經歷的事情來。
這叫作敘舊嗎?
我無法自已地在他臉上找尋著。
找尋什麼呢?風霜的痕跡、旅途的疲憊?雨過天青的清澈?
不,不是的。我在找尋他回來的理由。他已經忘了嗎?所以才會回來?
「這麼久了,一年多來,你都在什麼地方?」
熱粥在我們眼前氤氳著,我發現我很難看得見他的改變。
「我去了一趟挪威,我在那裡有一間屋,住了半年多,後來便到處跑,接了幾份攝影領隊的工作,帶一群業餘攝影人到處去拍照……」
這還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他說起自己的事。原來他在挪威有一間房子,他經常去那裡住;他有國際旅遊領隊執照,經常接一些特別的領隊工作,最經常帶著攝影愛好者去拍攝一般旅行團難以到達的各地風光,這回他走了幾趟極地。
粥稍稍涼了,瀰漫在我們眼前的煙漸漸散開。
經他這麼一說,我才在他臉上找到幾處凍傷後又痊癒的痕跡。他有著與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你呢?你這一年多來都在做什麼?」
「我?」聳肩一笑。「我在替你照顧酒館,我很努力在學,我想我現在應該可以調出一杯很不錯的酒,改天有空讓我調一杯KICK給你喝。」
「好啊。」他對我溫溫一笑。
我原以為他對我的態度並沒有改變,直到我察覺出他溫和的笑容下豎起的一道玻璃藩籬。
是,他很隨和,他跟我說起他自己的事。但是在感情上,他保留著一塊區域,用一道藩籬阻止我的侵入,拒絕我的探索。
這嚇住了我。
這道藩籬,是花了他多久時間才建立起來的?
我不敢逾越,盡可能地遠離。直到退後到一個安全的距離外,我才有辦法對他微笑。
他是因為找到遺忘的方法了,我卻還沒有。
我仍記得分別的那一晚,他說過的每一個字。
他說我的眼睛藏不住秘密。如果他看著我的眼睛,他就會想起來。
我不敢正視他的眼,只好頻頻躲避。
「你粥涼了。」
「什麼?」我抬起頭,無法避免地接觸到他的視線。
他一向比我會隱藏自己。我看不出他改變了多少。
「粥涼了,蘇西,快吃吧,你好像比以前又更瘦了一點。」他平靜地說,但移開視線,不再看我。
我舀起一口鹹粥放進嘴裡,很快地嚥下。「你回來了真好,大家都很想念你。」鹹鹹的滋味。
他沒有說話。
「這次你應該會留下來了吧?」
「嗯,會待在這裡一陣子。」
好半晌我才弄懂他的話。他是說他會待一陣子,而不是就此留下來,永遠。
他還會離開,是嗎?
我沒有再問。
「你還是沒有變……」
「嗯?」他抬起頭。
我望進他令人看不透的眼底。「你的心依然是一片森林。」
***
吃過早餐後,我們回到酒館,發現所有人都到齊了。
傑克、一民、維、小季、朵夏,以及咪寶。
瑟琳娜行蹤成謎,但精神與我們同在。
看見久違的穆特蘭,每個人都瞪大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覺。
穆特蘭環視著每個人,最後目光停留在朵夏身上。「小妖精,生日快樂。」
朵夏蠕動著嘴唇,「已經過了很久了……」話還沒說完,她便抱著咪寶一起撲向他。「太好了,你回來了!」
她說出了每個人心裡的話。
當所有人還在為他的歸來興奮不已時,我卻看著他的背影,知道他的去意,心中滿是莫名地惆悵。
穆特蘭瞼上始終掛著微笑。
他走進酒館裡,看著大水過後滿目瘡痍的藍色月亮。
「淹慘了。」傑克說。
一民踢開腳邊一團半干的泥塊。「早知道昨天應該鎮守在這裡。」
小季手上提著水桶,「守在這裡也擋不住水呀。看看這一條街淹成什麼樣子?不知情的人八成會以為來到威尼斯。」
「聽說抽水站又故障了,倒楣的永遠是小老百姓,真遇到了也只能認了。」維則捉著長柄刷。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
傑克皺著眉看著被水淹過的木製桌椅。「都泡壞了。擦乾了,以後也會很容易發霉。」
穆特蘭老早已經從裡到外看過一圈。他提起小季手中的水桶,幽自己也幽大夥兒一默地說:「沒有破壞就沒有重建,藍月也好幾年沒翻修了。」
朵夏道:「老闆的意思是……」
穆特蘭已經挽起袖子。「把這裡清乾淨呀,小妖精,不然怎麼重新裝潢?」
聽到酒館要重新裝潢,大家立刻手忙腳亂地捲起褲管、挽起袖子,為了災後重建的工作動起來,同時七嘴八舌地討論重新裝修的事。
藍月要裝修,是要照舊風格裝潢呢,還是要換個新風格?如果要整個煥然一新,那麼要設計成什麼樣子呢?
電力約莫是恢復了。幫忙把污水掃出酒館外時,我看見藍月門外那一彎藍色弦月在陰雨的白日下閃著不顯眼的霓虹光。
回過頭便看見洞開的門後,那擾攘的小宇宙。
心中頓生感觸。
穆特蘭提著一袋沙包出來,見我出神,便問:「在想什麼?」
我抬頭看著他。「我想我是錯了。」
「嗯?」
「本來我以為提供我們安全感的,是這間叫作藍色月亮的酒館,是它的門、它的屋簷庇佑了受傷的心靈;」直到藍月要徹底裝修,我以為不會變的地方即將面臨改變。「我錯了,原來重要的不是一個實體的建築物,而是人與人之間一顆互相關懷的心。」是所有人的力量集合起來,才讓藍月成為一個有意義的地方。
他伸出手輕輕將我一撮不聽話的發撥到耳後。「你的發又長了。」指節擦過我的臉頰,留下一縷餘溫。
傷心總是有限。
我依戀著那個溫度卻不能容許自己沉溺,也不能追尋。
***
風災過後,很快地,藍月門外掛上「暫停營業」的告示。
真的重新裝修起來了。
穆特蘭找到熟識的包商,運來了大批材料。
原來的吧檯和表演舞台已經打掉了,桌椅也全都栘開。
酒館裡現在一片空蕩蕩,地板正在重新打磨。
看樣子是打算全部翻新,而且新的酒館勢必會和以前的酒館完全不一樣了。
面對這情況,我的心情很複雜。
想來我是比較念舊些。「就照以前那樣再裝潢一遍不是很好嗎?」
穆特蘭這麼回答我:「既然要翻新,趁機給酒館換個面貌也不錯啊,這種機會可不常遇見。」
結果四票對三票,藍月的命運就此底定。
折騰下來,唯一留下沒有搬走的,只剩牆壁上那具已經不會響的自鳴鐘。
「紀念品。」他說。「提醒我們時間的流逝。」
酒館裝修這段期間,大夥兒沒事做,有時會到酒館看看裝潢進度,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地方,但幾乎有一個半月沒能再像以前那樣經常在酒館裡小聚。
習慣一旦被迫改變,渾身上下便都覺得不對勁。
起碼我是這樣。
我是蛾,酒館是光,我有趨光性。
當我發現我在酒館裡只會礙手礙腳時,穆特蘭親自將我「請」了出去。
「你沒其它事可以做嗎?」他半開玩笑地問。
卻正好擊中我胸坎。「說不定,我正好沒有呢……」這兩年來,我竟然除了酒館和醫院以外,沒有其它地方可以去,也沒有別的事做。
穆特蘭收起玩笑的態度,正色地看著我。「去逛街,去給自己買點東西,去看場電影,或是去看看展覽,做什麼都好,就當作是打發時間。」
我一逕兒搖頭。
逛街?不,沒啥好買的,我又不缺什麼。
去看電影?自己一個人去看,看什麼好呢?太悲傷的不想看,太搞笑的沒興趣看,那還剩下什麼?
看展覽?畫展、古物展、科學展還是傢俱展?事先沒任何概念又要怎麼訂出計劃?
打發時間?曾幾何時時間對我來說竟也多餘到需要被打發了?過去我最缺乏的不就是時間嗎?
「蘇西?」穆特蘭還托著我的手臂。
回過神,我輕輕挪開手,改環在胸前。「好,我去逛街、看電影,也去參觀展覽……」至於是什麼展覽?管它。
我扭頭便走。他追了上來,我繼續前進,他一個箭步超越我,擋到我前面,我停不住,一頭撞上。
他捕捉住我,用他的眼睛。
當下是一種無所頓逃的感覺。
遲疑地,他伸手托住我的臉,粗糙的掌心帶來細微的黥痛感。「這麼久了,你為什麼還是這麼傷心?」
我驚喘一聲,膽戰心驚的發現,如果我還有一些傷心,也已經不是因為過去。是因為現在。
為了無法忘記眼前這個男人而深深傷心。
而不能承認,是因為愛。
我顫抖地伸出乎,碰觸他。「穆特蘭,我想畫你。」
***
我翻找出塵封許久的畫筆。顏料因為放置太久,都已經乾涸。我花了一個下午到過去常去的美術用品社買了一整組顏料。
然後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沒日沒夜地畫。
一開始,因為雙手已經太久沒碰過畫筆,筆感很不順暢。
我一塗再塗,一改再改,一筆一筆地在畫布上勾勒出我記憶裡那張不曾磨滅的瞼孔。專注的程度已經超越一個人可以承受的範圍。
當朵夏擔心我不吃飯又不肯開門的時候,我卻很清楚我在做什麼。
我在找尋救贖。
我必須把體內那股幾欲要摧毀我的力量轉栘到另外一個地方。而唯一安全的方式是畫畫。
我不知道我畫了多久,畫了幾天後,穆特蘭來敲我的門。「蘇西,開門。」
朵夏跟著叫喊:「開門了,蘇西,你兩天沒吃飯了,會餓死的。」
原來我已經畫了兩天了嗎?
但是我一點也沒有飢餓的感覺啊。決定不理會門外的動靜。
很快地,我便又沉浸在畫畫的單純喜悅和純粹的痛苦中。
如果這個世上有什麼力量可以同時摧毀我又使我獲得力量,那麼就是畫了。
我想起很多看過我畫的人批評我的畫缺乏技巧,現在我懂為什麼了。
因為我一向不是用技巧在作畫。我是用我的靈魂在感受畫。
當一個畫畫的人捨棄被冠以專有名詞的技巧時,就等於放棄了讓自己被普遍接受的可能。
用靈魂繪出來的畫,必須以同等的靈魂去感受才能獲得共鳴。
而我只能畫我單薄的靈魂所願意、所能夠感受到的一切——多麼微小的一切——因此注定了格局永遠不夠,不夠勾上一幅好畫的格局。
習畫逾十年,怎麼我這麼晚才明白呢?
「蘇西,我們要撞門進去嘍。」朵夏高聲喊道。
我已經無法聽見任何聲音,所以當門被撞開時,我也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專注地一心三思要把眼前這幅畫完成。
心裡一個聲音在說:得快一些,不能中斷!如果停頓下來我就永遠也畫不完,就像兩年前傑生那幅肖像迄今仍未完成一樣。
無法完成的畫會抽乾我的靈魂。
有了前車之鑒,這幅畫不能這樣。
「夠了,停下來休息吧。」他來到我身後。
我搖頭,固執地不肯停下來。
當朵夏試著抽走我手中的畫筆時,我喊出聲:「不要,讓我繼續畫。」
「你會撐不住。」
「我撐得住。」然後我便拒絕再說話。很快地,我又把身邊兩個人的存在拋到腦後。
我進入那個無我無他的世界。在光影與明暗之間,找到祥和。
終於,我添上最後一筆。
「完成了。」我滿足地擱下筆,同時轉過頭去。找到熟悉的那張臉。「我欠你的那幅書。」
他已經在凝視著它。「一片森林。」
是的,一片灑滿了月光的北地森林。
「這是你,還是我?」
這是我心中的穆特蘭。
我合上酸澀的眼皮,整個人往後倒去。
「蘇西!」朵夏驚喊。
「沒關係,我接住她了,讓她睡一會兒。」
我歎息一聲,為曾經被抽乾,如今又被尋回填滿的靈魂無聲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