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春光和暖,蝶飛蜂舞。
十二歲的孫薏茹在後園裡練功──
孫薏茹綰著雙髻,身著石榴紅絲綢繡衫;今晨她剛從護院武師那兒學了套新鞭法,強拉著服侍她的丫鬟套招。
丫鬟兩人怕傷了金枝玉葉的大小姐,一徑閃躲,孫薏茹再三出招逼她們出手,可憐那兩個小丫鬟情願挨打也不敢冒險出手,萬一不慎失手,老爺怪罪下來,誰擔待得起?!
「氣死我了!你們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我要你們有什麼用?」孫薏茹一氣惱,手中揮著皮鞭,胡亂地抽打她們。
正巧送點心過來的廚房嬤嬤心覺不忍,卻也只敢站在迴廊上勸誘道:「小姐,你先歇會兒,吃完了糕點再教訓這些奴才吧!」
「沒你的事,走開!」孫薏茹斥道,手中的皮鞭仍不停歇。
廚房嬤嬤不敢再多說,只能不忍地別過頭。
「小姐,求你饒了春花姊姊、銀葉姊姊吧!」稚嫩的聲音是從廚房嬤嬤身後傳來的。
孫薏茹頓時停住了,忿忿地回轉身,瞪著廚房嬤嬤的後方命令道:「柳伶兒,你給我出來!」
個兒嬌小、文弱肺嫩的柳伶兒穿著一襲鵝黃棉衫,緩緩地從廚房嬤嬤擁腫的軀後走了出來。
「小姐……」她虛弱地喊了聲。
「我是怎麼吩咐你的?」孫薏茹嬌聲斥問。
「小姐要我辰時到後園來。」柳伶兒低聲答覆。
「現在什麼時候了呀?」孫薏茹佯作不知地問。
柳伶兒怯怯地說:「快午時了。」
孫薏茹手中的皮鞭「咻」地捲向柳伶兒的身軀。「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敢替人求情?」
餘音未盡,柳伶兒已經給扯跪在地。
「小姐!你別忘了老爺的交代!」廚房嬤嬤急道。
孫薏茹一聽,更是生氣!在孫府,她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寶貝大小姐,府中上上下下個個對她唯命是從,她要他們幹啥,他們就幹啥,誰敢多說一句話,她馬上讓他吃不完兜著走!
但,唯獨對柳伶兒不行!她爹可是三申五令不准她動柳伶兒一根寒毛的。
孫薏茹就是不懂,柳伶兒跟她們孫家非親非故,為何她爹會收留她?還對她百般照顧,不僅不准她把柳伶兒當傭人使喚,連日常飲食都讓廚房特別準備,讓她看了又嫉又恨!
孫薏茹兩眼冒著妒火直瞪著柳伶兒:「你就是仗著我爹疼你,才敢把我說的話當成耳邊風!」
「不是的,小姐!伶兒,不敢……」柳伶兒急急搖著頭。
廚房嬤嬤好心地開口道:「今兒個是十五,伶兒得到廚房煎藥,所以才──」她忽覺不妥,停住了口,但已經來不及了。
「十五?!」孫薏茹蹙眉嘟嘴地想了想,條地變了臉色。
廚房嬤嬤心中一陣恐慌,暗自叫苦,她怎麼如此笨拙,偏偏提起小姐最忌諱的這件事,這下不但幫不了伶兒,反而害慘了她!
原來,每逢初一、十五午時前,柳伶兒都得吃一劑「天皇帝玄大補湯」,要不她那先天的宿疾便會立刻發作。
這「天皇帝玄大補湯」是孫朝元遍訪名醫特別為柳伶兒調配的。
孫朝元深知女兒的性子,只要是柳伶兒有的,孫薏茹也非要一份不可,所以凡是柳伶兒吃的補劑,孫朝元都吩咐廚房也給孫薏茹預備一份,以防她吃醋。
但不知為何,孫薏茹再怎麼撒嬌、賭氣,孫朝元就是不准廚房給她準備「皇天帝玄大補湯」。
柳伶兒剛到孫家的那幾年,每逢初一、十五,孫薏茹就鬧脾氣,不是鎖在房裡絕食抗議,就是砸毀孫朝元書房裡的古玩擺飾,想盡辦法要她爹也給她「天皇帝玄大補湯」。
柳伶兒年紀雖小卻很懂事。
她從管事那裡得知,她爹帶著她流浪到洵陽鎮,忽染惡疾去世,孫家老爺好心收留她,因此她心裡長記掛著老爺對她的恩情。
當柳伶兒聽說孫家大小姐為了她跟孫老爺鬧脾氣時,心地淳厚的她萬分過意不去,就偷偷地端了自己的「天皇帝玄大補湯」,送到孫薏茹的房裡去。
孫薏茹老實不客氣地一口喝下,還得意洋洋地到孫朝元面前炫耀;誰知孫朝元聽了,臉色大變,甩了孫薏茹一耳光,粗暴地掐著孫薏茹的咽喉逼她將湯藥吐出。
孫薏茹受驚「哇」地一聲咧嘴大哭,孫朝元才回過神控制住脾氣,手掌雖輕柔地安撫摟在懷裡的寶貝女兒,嘴裡仍然厲聲地警告她,倘若再讓他發現這樣的事,絕不輕饒。
從此以後,孫薏茹再也不敢吵著要吃「天皇帝玄大補湯」,也不准他人在她面前提起這件她自認是奇恥大辱的事。
現在想起這件事,孫薏茹還覺滿腔委屈;都是柳伶兒的錯,她爹才會這樣對待她,世上要是沒有柳伶兒該多好!
「我恨死你了!」
孫薏茹在突然迸出的恨意驅使下,用盡全力抽了柳伶兒一鞭。
柳伶兒低回著頭,聽到小姐凌厲的叫聲微抬起了頭,正巧被孫薏茹的皮鞭擊中額頭,立時皮肉裂開、頭痛欲裂;在半昏半醒中,她隱約聽見孫薏茹帶點恐慌地顫聲威脅道:「你有膽就去跟我爹告狀好了,我才不怕你呢!」
柳伶兒瞭解小姐心中怕被老爺處罰的恐懼,試圖安慰孫薏茹:「小姐,你別怕……我……不會跟老爺說……也不會告訴別人……」她語氣虛弱地說完這句話,就暈了過去。
☆☆☆
「你這個醜八怪,趕快離開我家,我討厭死你了!」
孫薏茹雙手插腰,對著倚靠在大樹下低頭看書的少年吼著。
少年緩緩地抬頭,兩眼不亢不氣地仰視她──
看到少年疤痕縱橫的臉龐,孫薏茹猛抽一口氣,厭惡地移開目光,強忍懼意大聲問著:「醜八怪,你沒聽到我的話嗎?」
少年漠視她,兩眼望著前方,又低下頭看書。
「醜八怪,你給我站起來!」孫薏茹氣極了,直跺腳。
少年頭抬也不抬,根本不睬她。
孫薏茹氣極了,脫口而出:「我絕對不會答應跟你定親的,像你這樣讓人看了就噁心的怪物,我情願一輩子不嫁!」
少年猛地抬頭,面無表情地打量孫薏茹半晌,以命令的口氣問道:「誰說我要跟你定親?」
孫薏茹在他冷峻的注視下,不由自主地回答:「我聽到我爹跟你爹在談論我們的婚事。」
「我爹回來了?他在哪裡?」少年的臉上終於閃過一絲驚喜。
「不是,是昨日你爹出發前跟我爹在大廳說的。」
少年又恢復了冷淡的表情。「你走吧!別來煩我!」
從沒人敢用這種高高在上的口氣跟她說話,孫薏茹瞪圓了眼,難以置信地說:「你竟然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你這輩子休想娶到我!」
「我爹決定的事,誰也改不了!」他埋首書中,淡淡地回話。
少年一移開視線,孫薏茹適才消逝的怒氣又回來了。
「哼!我不信,我非叫我爹取消這門親事不可!」孫薏茹斜睨他一眼,接著說:「你這只癩蛤摸永遠別想吃天鵝肉!」她高傲地甩頭跑開。
恰巧經過的柳伶兒站在銀杏樹後目睹了一切,驚訝地瞪著孫薏茹遠去的背影;她眨了眨眼,回過頭來將好奇的眼神投注在那個不知名的少年身上。
他到底是誰?看起來黝黑削瘦,依他的個頭來看,應該只比自己大兩、三歲吧!為什麼他的臉會傷成那樣?
剛才她聽到小姐罵他醜八怪時,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的臉必定像她一般有著醜陋的疤痕,可是當他抬處頭來時,她還是嚇了一跳!他臉上佈滿疤痕,最大的一條疤痕猙獰地偏右劃過整個臉龐,使得他的眼斜嘴歪,讓人看了心驚膽跳。
克服了最初的恐懼之後,柳伶兒心中不由得升起了同病相憐的心情。他一定很難過自己的臉傷成這樣;最傷人的是別人的奚笑,那會讓人失去挺胸走路的勇氣,永遠離不開黑暗的庇護!想到他也跟她一樣,遭遇排擠、歧視,柳伶兒似水的眼眸泛起了一陣霧氣,憐憫的眼神移不開似的看著他──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那少年忽然合上了手中的書,悄然站起,神色凜然地望著遙遠的前方。
他的一番動作讓柳伶兒驚覺到時間的流逝,她不該這樣偷窺人家,她最後看了眼他的側面,正想離開……驀然發現竟然有一滴眼淚陡地滑過他的臉頰!
柳伶兒對他的同情心愈加氾濫,她不由得從藏身的銀杏樹後走出來──
「小姐罵我醜八怪的時候,我也哭了。」
「你是誰?」嚴鈺迅地抹淚、轉身,不悅地看著眼前莫名出現的女孩。
「我叫柳伶兒,你呢?」她期盼地盯著他。
嚴鈺不由自主地告訴她他的小名:「我爹叫我阿融。」
「融哥哥,你看!我跟你一樣。」柳伶兒撥開額前超出一般長度許多的瀏海,露出她的前額。
嚴鈺冷漠地注視她額頭上突出像只大蜈蚣的紅色疤痕,他一眼就看出這樣的疤痕是由鞭子造成的,看來她找的大夫是個蒙古大夫,竟然留下這樣顯著的疤痕,看那紅嫩的顏色,肯定脫殼不到五天。
嚴鈺不懂──為什麼這個女孩故意在他面前露出自己的傷疤?難道她知道他有辦法?不可能,她不可能知道!
他皺著眉,研究地瞪著柳伶兒問:「你有什麼目的?」
柳伶兒愣住了。目的?她有什麼目的?
「我看見你哭了,我想──」柳伶兒傻傻地欲解釋自己的「目的」。
嚴鈺快速地打斷她的話:「我沒哭!」
「你明明哭了,我看見眼淚從你的臉──」她不解地說。
「你看錯了!」嚴鈺又截斷她的話。
難道她真的看錯了?柳伶兒滿臉困惑地自語。怎麼可能會看錯呢?她再想了想,臉色忽然開朗起來!他是男生,當然不肯承認他哭了。
柳伶兒釋懷地對嚴鈺笑了笑。「沒關係的,我也常常一個人躲起來偷哭。」
嚴鈺板過臉不理會她。
柳伶兒自顧自地說下去:「每次有人嘲笑說我醜死了,我都躲在房裡哭,可是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要難過、沒有關係,後來真的就比較不難過了。你也可以這樣試試看,下次再有人因為你的臉罵你是醜八怪,你就不會這樣難過……」
原來她是為了他這張臉!嚴鈺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禁莞爾。他臉上的疤痕跟她額頭上的可是不一樣,這是他爹吩咐他戴上的,出門在外總是該小心點兒,怎麼女孩都這麼笨!
不過,看這稚嫩的柳伶兒笨拙卻認真地想安慰他,讓天性嚴謹、早熟的嚴鈺興起了難得的促狹心情──
「你說的辦法沒有用的,我的臉再也不可能恢復了,每個人看到我還是會喊我醜八怪、怪物,我聽了還是會難過、會哭。」嚴鈺以自暴自棄的口吻說。
柳伶兒帶點失措地囁嚅:「不會這樣的!」想到他被人嘲諷、孤單的心情,她紅了眼眶,深吸了口氣,鼓舞他說:「一定不會這樣的!等人家跟你熟了以後,知道你不是一個壞人,自然就會喜歡親近你,外表的美醜不是那麼重要的。」
「你怎麼知道?」嚴鈺皺眉間,這個女孩的想法真是天真愚蠢!
「我……」柳伶兒沒料到他會這樣咄咄逼人,睜著靈黠大眼,微偏著頭想了想才不甚有把握地說:「應該是這樣的,不是嗎?我變醜了以後,有的人看到我會厭惡地走開,可是廚房的嬤嬤,還有春花姊姊、銀葉姊姊,都跟以前一樣照顧我,她們從來沒說過我醜或是難看。」
嚴鈺冷哼一聲:「那是因為你遮住了額頭的疤痕,要是你像我這樣滿臉的疤,看誰還會接近你、照顧你,他們只會把你當妖魔鬼怪看待!」
「真的嗎?」她仰視他,受傷害地問。
嚴鈺權威地說:「當然是真的!」難道她不知道人心的險惡嗎?嚴鈺覺得不可思議。
柳伶兒突然嚶嚶地低聲哭泣,嘴裡喃喃念著:「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身為獨生子的嚴鈺也慌了手腳,他不曉得該如何哄騙愛啼哭的小妹妹。
「喂!你不要哭了!」他慌亂地喊著。
柳伶兒頓時止了哭,可憐兮兮地望他一眼;嚴鈺鬆了口氣,誰知她嗚咽一聲,緊接著嚎啕大哭。
嚴鈺煩惱地搔著頭,繞著哭泣的柳伶兒打轉,最後他實在沒有耐心了,大聲吼道:「停!不准再哭了──」
柳伶兒的啼哭聲霎時梗住,只敢發出斷斷績續的抽噎聲,睜著還掛著晶瑩淚珠的大眼揪著他──
嚴鈺年少不識情愁的心莫名地抽痛一下,他條地將目光自她染著紅暈的臉頰移開,抱怨地說:「我最討厭女孩子,動不動就哭──」
柳伶兒委屈地低垂下頭。
嚴鈺偷瞄她一眼,又說:「你的什麼嬤嬤、姊姊的,不是都對你很好,你根本不必在乎我說的話──」
「可是,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你不是會變得好可憐?」
「我才不在乎!」嚴鈺瀟灑地應道。
「你騙人,我明明看到你在偷哭!你真可憐,一個人心裡難過又不敢說……」說著說著,柳伶兒的眼睛又積蓄了相當多的水氣,掛在眼角懸宕欲落。
嚴鈺眼尖地注意到,急忙喊著:「我不是因為被人取笑相貌醜陋哭的,真的!你別讓眼淚掉下來哦!我警告你──」
「那你為什麼哭?」柳伶兒用手背拭淚,她的聲音仍有濃濃的鼻音。
嚴鈺吐口大氣,無奈又羞澀地開口:「我想我娘。」
一陣靜寂瀰漫兩人之間,他們各自陷入哀傷的情緒當中。
過了許久,柳伶兄出幽地說:「融哥哥,你真好!你還有爹娘可以思念,我的爹娘都已經過世了。」
「我娘快死了!」嚴鈺仰頭望著蒼茫的天空,壓抑地說出心中的恐懼。
背後又傳來一陣嚶咽的聲響,嚴鈺沮喪地垂下肩膀,認命地轉過身。
「你怎麼又哭了?」
「我……我…也不知道……」她啜泣地回答:「我一想到你……就要失去母親,就……就覺得傷心……」她眼眶裡更多的淚滴應證似的又流下。
嚴鈺咬著牙,不讓自己突然跑出的眼淚落下,為了掩飾自己的脆弱,他粗暴地低吼:「這又不關你的事,你幹嘛哭?!」
「我……我不知道……」她掛著淚珠,一臉無辜、可憐地回答。
嚴鈺長歎口氣,自前襟掏出一條手中,遞到她面前。「別再哭了,我爹正在想辦法救我娘,他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
「真……的?」她接過手中,顫聲問。
嚴鈺肯定地點頭。
柳伶兒淚中帶笑地抬頭看他,輕聲說:「我相信你,融哥哥。」
在這一刻,嚴鈺覺得自己彷彿被這個愛哭的女孩交予了某種珍貴的寶藏,心中充塞著不知名的感動。
多年以後,嚴鈺仍然清楚記得他們第一次相見時她為他哭紅鼻頭,仰著佈滿水氣的粉嫩臉頰,以清澄的眼神信任地望著他的那副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