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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折梅行 第七章 作者:機器貓
    「大少爺回來了,大少爺回來了。」府中僕役奔走相告,歡呼雀躍。

    紀夫人見到兒子,搶先迎上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含著淚道:「瞧把你瘦的,邊關那苦寒之地,一定吃不好睡不好,來,快進來,娘已經讓廚房燉了燕窩,給你好好補禮身子。」

    「孩兒不孝,讓娘擔心了。」

    方含雲在旁邊沒有說話,但眼中關切之情不言而喻,紀天翔看到她略顯憔悴的容顏,傷心寒心一下子都緩了,上前執起她的手道:「雲兒,累你擔憂了」

    方含雲溫婉地一笑,道:「平安回來就好,先進去歇息吧,娘特地備了一桌酒菜給你接風洗塵。」說著雙手搭住他的右臂。紀天翔微一皺眉,方含雲急忙縮手,他給她遞了個眼神,她會意,小心地扶著他的手臂。

    二人先回「雲翔居」洗漱換衣,剛走到門口,就聽裡面傳來歡呼聲和笑聲。轉過院門,見紀天祤拍著手在前面跑,口中嚷著:「噢,噢,姐姐來追我,姐姐來追我啊。」

    臘梅提著裙擺在後面跑,氣喘吁吁地叫:「二少爺,你慢點兒,姐姐追不上。」

    紀天翔疑惑地間。「這是怎麼回事?天祤怎麼會在這裡?」

    方含雲笑著道:「說來話長了,二弟近來成了『雲翔居』的常客,一日不來,便要哭天抹淚的。」

    「哦?」他不及細問,臘梅已經看到了他們,愣了一愣,手中的裙擺緩緩滑脫,好半天才眨了一下眼,快步過來,垂頭福了一禮,道:「姑爺好。」

    「才數月不見,怎麼好像不認得我了似的?」

    臘梅依然垂著頭道:「姑爺曬黑了,奴婢還真有點兒不敢認。」

    「你這丫頭,又在說笑,我又沒有曬成炭頭,怎麼就不敢認。」他轉向紀天祤,溫和地喚道:「天祤,來,到哥哥這裡來,讓哥哥看看你。」

    紀天祤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他,滿臉迷惑,不停地拿眼瞧臘梅。

    臘梅柔聲道:「二少爺乖,叫哥哥。」

    天祤蹭到臘梅身後,扯住她的衣襟,從她肩膀上探出腦袋看著紀天翔,怯怯地叫了南:「哥哥。」

    「天祤!」紀天翔瞪大眼睛,抓住方含雲的手驚喜地道:「他剛才叫的是哥哥?我沒聽錯吧?天祤會叫哥哥了。」

    方含雲道:「沒聽錯,這都是臘梅的功勞,先進去,我細細地跟你說。」

    玖哥和臘梅兩個忙著端茶倒水幫紀天翔洗臉換衣服,紀天翔聽著方含雲的描述,驚訝地看著天祤圍著臘梅轉來轉去,感歎著道:「這可真神了。臘梅,你身上到底有什麼魔力,能收服我這癡呆的弟弟?」

    臘梅笑了笑,「奴婢自己還納悶呢!」

    「怪不得娘要換你過去照顧天栩,你彷彿就是老天賜來拯救他的。」

    臘梅一震,手巾掉進臉盆裡,顫抖著聲音道:「奴婢哪兒都不去,奴婢只想服侍我家小姐。」

    「瞧你嚇得,我隨口說說罷了,若是換走了你,雲兒還不得跟我拚命?但話說回來,雲兒捨得,我還捨不得呢。」

    臘梅急忙將手伸進水盆,胡亂絞著手巾道:「姑爺剛回來就拿奴婢逗趣。」

    方含雲給他整整束腰的衣帶,問道:「手臂的傷怎樣了?」

    「還好,已經不大痛了,就是使不上力,傷了一條筋脈,還要養上兩三個月。」

    「哦。」方含雲遲疑了一下,「那……表……」

    「咳咳!」臘梅乾咳一聲。

    方含雲的話鋒硬生生地轉開:「表面上別讓爹娘看出來,免得二老擔心。」

    紀天翔看看臘梅,又著看她,心知肚明地應了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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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家宴,自然熱鬧非凡,大兒子立功封賞,小兒子的癡呆症有所好轉,紀夫人的臉上總算露出了真心的笑意。宴散回房,紀天翔有些微醉,一路高聲吟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青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何事偏向別時國。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玖哥扶著他道:「大少爺,您醉了。」

    「呵呵,」紀天翔笑著道:「我沒醉,雲兒,你說我醉了嗎?我可曾唱錯一句?」

    方含雲道:「錯倒是沒錯,就是走路一直晃,快讓玖哥服侍你睡了吧,他還要回家呢。」

    紀天翔揮揮手道:「玖哥,你先回吧,今夜我興致好,要跟雲兒對弈一宿。」

    方含雲道:「算了,你剛回來要多休息,明天我再陪你下棋如何?」

    「明天不行,就今晚,你看,今晚月色多美,今日是十五吧?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好好好,今晚陪你對奔,」方含雲無奈,「玖哥,你先回吧,這裡有小桃和臘梅呢。」

    玖哥道:「大少爺,那我先回了。」

    「回吧回吧,」紀天翔連連揮手,「別讓你媳婦等急了,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千里共嬋娟。」

    汴城的夏夜夜涼舒適,臘梅挑了燈籠,取了棋盤,就擺在院子裡的石桌上。紀天翔手執黑子,卻遲遲不落。

    方含雲道:「怎麼不下?就說你醉了嘛,還非要下棋,得,還是睡了吧。」

    紀天翔手中棋子落下,突然吟了一句:「對弈在今夕,琴蕭及良時。」

    方含雲跟著落了一子,笑著道:「這又是哪裡的詩句?我怎麼沒聽過?」臘梅在旁邊卻是微微一顫。

    紀天翔猛然抬眼看向方含雲,醉意朦朧的眼神異常犀利,問道:「你沒聽過?」

    方含雲疑惑地道:「是沒聽過,怎麼了?」

    他直直地望著她,喃喃地念道:「結髮為知己,生死兩不疑。對弈在今夕,琴蕭及良時。征君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巳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奈何期。捲簾一長歎,淚為生別滋。努力保康健,莫忘珍重意。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咦?誰改的詩句?改得倒妙,結髮為知己,結髮為知己。」她手中捏著棋子邊把玩邊思索著道:「天翔,我覺著這修改後的詩形容你我倒很貼切。」

    紀天翔一直看著她,眼睛一眨不眨,神色卻越見淒苦,心中默默地道:果然。

    方含雲被他看得心慌,小心地問:「天翔,你怎麼了?」

    他別開視線,苦笑著道:「是很貼切。雲兒,這局我輸了。」

    「才落了一子怎麼就輸了?天翔,你沒事吧?」

    他拈起那兩顆棋子道:「未曾開局,我就輸了。」頓了頓突然又遭:「雲兒,梁敬之現在入住李將軍府,已經將老母接到身邊,明日我去將軍府上拜訪,順便帶他回來,申時你在梅花林中等吧。」

    方含雲驚得起身,喚道:「天翔。」

    他背對著她仰望明月,歎口氣道:「我們的三年之約提前結束,我放你走。」

    「天翔,」方含雲在背後搭住他的肩頭,哽咽著道,「我……對不起你。」

    他身子一僵,卻沒有回頭,輕聲地道:「你不要哭,也不要愧疚,更不要不捨,不然,我會改變主意的。」

    方含雲訕訕地放開手,含著淚道:「好,我不哭。天翔,今生我辜負了你,但求來世……」

    他猛然喝道:「別跟我約定來世。」

    她一抖,訥訥地道:「對,這一世你受的折磨已經夠多的了,希望下一世你我再不要糾纏。可是,我走了,你的心痛症怎麼辦?」

    「心痛症?」他輕笑一聲,「你問問臘梅就知道,我的心痛症已經好了,上次發病是騙你的。」

    「什麼?」方含雲後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又看看臘梅。

    臘梅低下頭,不敢看她,也不忍看他。

    方含雲又後退一步,連連搖頭,「你,你怎麼可以……」

    「我知道我錯了,所以,我提前放你走。梁敬之是個可造之才,把你交給他,我放心。我的意思我在軍營時已經跟他表示過了,至於他如何決定,要看你們明天見面時的情形了。總之等你們見過面,咱們再仔細規劃你離開的步驟。好了,我想說的就這麼多,臘梅,扶你家小姐回房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方含雲盯著他筆直的脊背,哽咽一聲,甩頭而去。臘梅上前一步,想了想,隨轉身隨小姐而去。

    身後的腳步聲沒了,紀天翔身子猛地一晃,單膝跪倒在地,左手緊緊按住胸口,滿頭的冷汗。他咬緊牙關,勉強支起身形,踉蹌著走到石桌邊坐下,大日大口地喘氣。心痛症,心痛症,前世今生皆是痛,他放她走了,命定的姻緣斷了,他欠的情債還完了嗎?剩下的日子,該是一生孤苦遁入空門,還是被這心病症生生折磨至死?他無力地想著,眼前越來越模糊,最終完全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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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爺,姑爺,你醒醒,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一副溫暖的背貼近他,將他吃力地背起來,半背半拖地往前走,他的頭軟軟地垂在她的肩頭,臉貼著她柔軟的髮絲,帶著一絲梅花的香氣。他知道,那是臘梅,他的意識還有點兒混沌,但他認得臘梅身上的味道。

    「臘梅。」他用盡所有力氣喚她,聲音卻還不如蚊子叫。

    但臘梅聽到了,「姑爺,您醒了,您別動,馬上就到臥房了。」她哽咽的聲音中帶點兒驚喜。

    「我……可以自己走。」

    「不,您別動,到了,就到了。」她吃力地邁著雙腿,終於將他背到床榻旁,小心地放下,讓他躺好。來不及抹一把汗,就急忙打水絞濕布巾,輕輕地覆在他的額頭上,柔聲地問:「姑爺,你有沒有感覺好一點兒?」

    他費力地點頭,虛弱地問:「我昏迷了多久?」

    「不知道,奴婢出來時就看到您倒在石桌上,身子都有些涼了。」她解開他的腰帶,「姑爺,我幫您把外衫脫下來,蓋上被子,會暖和的快些。」

    「嗯。」他無力地抬起手臂,讓她退下袖子,右臂一條長長的痂橫在手肘處,邊緣有點兒脫落,露出粉紅色醜陋的疤痕,那是胡人的刀砍的。她怔怔地看著那刀傷,衣服捏在手中,絞成一團,眼淚滴在痂上,順著手肘往下滑。

    他感覺到手臂上的溫熱,嘶啞地道:「臘梅,你哭了?」

    她慌忙抹乾眼淚,幫他蓋好被子,撇過頭道:「沒有,是奴蜱手上的水。」

    他扯起一個無力的笑,「這回我也想突然坐起來嚇你一跳,可惜我沒力氣。放心吧,我死不了,休息一下明天起來就沒事了,你不要跟雲兒說。」

    「奴婢明白。」

    「是啊,你總是什麼都明白。說真的,雲兒一走你肯定也要跟著她走,我還真有點兒捨不得。」

    她倏地轉過頭來看著他,心中喊著:臘梅不走,臘梅願意永遠陪著你。但口中卻只有細細的抽噎。

    「好了,別哭了,擦乾眼淚回去吧,我睡一下明天就沒事了。」

    「奴婢在這裡照顧姑爺。」

    「不用了,雲兒半夜醒來看不到你會懷疑的。」

    「那——我叫小挑過來守著您。」

    「不要,我不想驚動任何人。」

    「可是……」

    「沒有可是,你不走是不是不想讓我休息。」

    「不是,奴婢,奴婢這就走。」她緩緩地站起身,幫他把被子掖了又掖,看他乏力地閉上眼睛,等臉上的淚痕干了才離開。

    一個人,一顆心,裝了這個便盛不下那個,小姐心中裝著表少爺,姑爺心中裝著小姐,而她呢?心中裝著苦,裝著淚,裝著難言,裝著咫尺天涯的距離,裝了一個不能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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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的梅花林,同樣的那棵樹,此時卻只有綠葉沒有紅花,盛夏的梅林單薄沒有生氣。方含雲與梁敬之再次相見,臘梅依然站在不遠處把風,這一次,紀天翔堂而皇之地站在她身邊。

    方含雲滿心歡喜神色激動地喚道:「表哥!」為了這一刻,她等了整整二十個月,盼了六百多個日子,忍了七千多個時辰。

    她萬萬沒有想到,梁敬之會淡然地對她道:「含雲,時間或許沒有改變你,卻改變了我,兩年多的軍旅生涯磨練了我的意志和體魄,也讓我明白,許多是無法回頭的,就像我對你的感情。」

    她的臉霎時比雪花還要蒼白,「表哥,你……你是什麼意思?」

    他看著她,眼神坦然而冷靜,「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紀大人是個好人,他對你癡心一片,我希望你不要辜負他。至於你我,就當有緣無分吧。」他走了,像之前一樣,毅然決然地走掉。

    她沒有喚他,也沒有留他,更沒有流淚,倘若他口氣有一絲的遲疑,眼神有一刻的躲避,她都會追問他是不是說謊,是不是紀天翔止他這麼說的,可是他竟表現得那麼淡然絕情。她的耳內如擂鼓般轟鳴,外界所有的聲音。都聽不到,只有心底一直迴盪著他的話:許多事是免法回頭的,就像我對你的感情。

    她轉過身,失魂落魄地走到臘梅身邊,木然地道:「臘梅,我錯了。」然後眼一閉,直直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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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含雲病了,這一病比上一次更加兇猛,連續三天高燒不退,人事不省,偶爾在噩夢中說幾句胡話:什麼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什麼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什麼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臘梅清楚,這些都是以前在家時小姐跟表少爺一起吟的詩詞。

    紀天翔在室內守了三天三夜,大夫送走了一個又一個,都說是憂鬱成疾,需降內火,若繼續燒下去,恐有性命之憂。藥吃了一副又一副,但方含雲依然沒有醒來。臘梅床前枕畔、煎湯餵藥,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哪一刻沒照顧好,小姐有個什麼三長兩短。

    送走了太醫院最有名的御醫,紀天翔在桌邊坐下,呆呆地看著幾天之內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方含雲。

    臘梅見了,走過來道:「姑爺,您去休息一下吧,這裡有我呢。」

    他彷彿沒有聽見,還是呆呆地看著,看著看著,霍然起身道:「臘梅,好好照顧雲兒,我出去一下。」

    「姑爺,您去哪兒?」

    「去為她找一貼靈藥。」

    靈藥?臘梅暗忖:這會兒還哪來的什麼靈藥啊!難道,姑爺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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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黯淡的燭火妖冶地跳動著,照在方含雲死灰一樣的臉上,看上去有點兒毛骨驚然。臘梅打了個盹,猛然驚醒,習慣地伸手去摸方含雲的額頭,熱度似乎稍稍退了一些,呼吸不似先前那樣急捉,但好像更微弱了。她握住小姐的手,哽咽著道:「小姐,臘梅求求你,醒醒吧,醒醒吧。」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簫聲,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蒼涼悠遠,臘梅直起身,仔細聽著,心想:大概是姑爺憂愁難解,只有借蕭聲來一訴悵然。蕭聲越來越近,似乎是吹蕭人走到了門口。方含雲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眉頭挑動,頭在枕上不安地晃動。

    「小姐,」臘梅急忙傾身呼喚,「你怎麼了?小姐,醒醒啊,你醒醒啊。」

    蕭聲停了,一個白衣書生掀簾進來,臘梅回過頭,驚呼一聲:「表少爺。」

    來人正是梁敬之,他雖然衣袂飄然洞蕭在手,卻是滿面黯淡形容憔悴,絲毫不見往日的溫文儒雅,更不見三日前的威風凜凜。他幾個大步走到方含雲床前,曲身蹲下,顫抖的手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臉龐,啞聲道:「你好傻,好傻,難道你看不出我是在騙你嗎?」

    方含雲的呼吸漸漸徐緩,眉頭卻越攢越緊。

    梁敬之將額頭抵在她的額上,聲音哽咽,「剛才那首曲子你還記不記得?當日我向你爹提親,被他冷眼奚落,頹廢懊惱之時,你就是彈的這首曲子給我聽。你說:君當為磐石,妾當為蒲葦……」

    方含雲雙目緊閉,聲音微弱,喃喃地念道:「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對。」梁敬之溫熱的淚落在她臉上,「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還有你給我的書信中寫的,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

    方含雲喃喃的聲音跟他的聲音融為一體:「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她的眼角慢慢滑出一滴淚來,跟他的淚匯成一條綿長的相思痕跡。

    臘梅轉過頭,擦著眼淚,默默地走出去,將室內留給一對苦命鴛鴦。表少爺來了,有了這貼靈藥,小姐不會有事了。

    院子裡站著一個人,背負雙手,一身青衣長衫在月光竹影的掩映下格外孤獨。她走到他身後,輕輕地叫了一聲:「姑爺。」

    紀天翔轉過身,月光照在他臉上,照著他黯淡的表情,「雲兒——好些了嗎?」」

    「應該好些了,剛才流了眼淚。能哭出來,想必內火就可以降了。」

    「嗯,那就好,天亮之前我要送敬之兄離開,這幾日不要讓其他人知道雲兒的狀況,倘若有人問,你就說毫無起色。」

    她瞪大眼,看他一臉凝重,什麼也沒問,點頭道:「好。」

    他點點頭,「你去休息一下,我們離開的時候,我會叫你。」

    她連連搖頭,「還是姑爺休息吧,四更的時候我提醒您。」

    「我睡不著,要不這樣好了,你就陪我在院子裡下下棋,賞賞月,難得今夜上弦月還能這麼亮。」

    「好,您先坐,我取棋盤。」

    片刻工夫,臘梅端著茶壺、茶碗和棋盤出來,放在石桌上。

    紀天翔微微一笑道:「你泡茶的手藝絕對是一等一,就不知這棋藝比起雲兒來如何,我讓你執黑子好了。」

    臘梅拈起一顆棋子利落地放下,眨眨紅腫的眼道:「姑爺可不要掉以輕心哦。」

    兩人一邊喝茶一邊下棋,直下了一個時辰還未分勝負。紀天翔以手撫著下巴,不時看一眼臘梅淺淺的笑意,落了一個,突然問:「臘梅,你跟著雲兒多久了?」

    「九年。」

    「你這一生都打定主意跟著她的吧?」

    她一震,艱澀地點頭道:「是。」

    「倘若——倘若雲兒不得以必須要將你留下一個人走,你會怎樣?」

    她霍然抬頭,一驚奇地道:「姑爺,您是什麼意思?」

    「為了丞相府的名譽,為了雲兒和敬之兄無後顧之憂,我只能出此下策。」」

    「您的意思是……」

    「如果丞相府少夫人病重不治,風光下葬,將來就算梁參軍娶了一位與紀少夫人容貌相似的女子,別人也不會懷疑什麼,但她身邊若是再跟著一個一模一樣的丫頭,就難免要被人懷疑了。」

    她驚得站起身,好久好久才緩過神來,手中的棋子落下,垂著頭道:「奴婢明白了,何去何從,奴婢全聽小姐的吩咐。」

    他安慰著道:「你也別灰心,過上一段時日,大家都不再關注這事,或是他們搬到別的地方,我自然會把你送回雲兒身邊。」

    「奴婢明白,奴婢先在這裡謝謝姑爺費心。四更天了,這盤棋就算奴婢輸了吧。」

    「不行。」他擋住她欲收棋盤的手,「這盤棋就這麼放著,等什麼時候得空我們繼續下。你先進去,叫敬之兄出來,跟他說一切從長計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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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丞相府的大少夫人病逝了,葬禮辦得風光隆重,皇后還親自賜了一對上好的翡翠鐲子陪葬,汴城的官員幾乎都送了禮,有些跟紀夫人私交甚好官宦家眷還特地過府來安慰老夫人,排場比之新婚毫不遜色。說起這位紀少夫人真是命薄,入府不到三年,病了差不多兩年,不曾在官宦女眷的聚會中露過臉,不曾接見過任何一位訪客,也沒留下一兒半女,聽說整整高燒了七日才斷氣,死的時候都瞧不出原來的模樣了。整個汴城大街小巷都在傳言,這位少夫人過府就是替大少爺歷劫數的,如今早死也算少受罪了。

    外面怎樣議論,紀天翔根本不在意,他把自己關在方含雲的臥房裡,點起火盆,將方含雲留下的書籍字帖詩簽,一張張一本本地投入熾熱的火焰之中。

    紀夫人在門外哭喊:「翔兒,翔兒啊,你開門,你不要嚇娘,你快開門。」

    裡面傳出一聲爆喝:「你們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紀丞相拉著夫人,搖著頭道:「走吧,讓他一個人待會兒也好,等他傷心過了,自然會出來的。玖哥,你跟臘梅一起守著大少爺,有什麼事情趕快過來通報,知道嗎?」

    「是。」玖哥應了,送老爺夫人離開「雲翔居」。

    臘梅輕輕拍著門板,柔聲道:「姑爺,老爺夫人都走了,您讓我進去好嗎?我不吵您,我只想收拾幾樣小姐的東西。」

    過了好久,門從裡面打開。看到火光,臘梅一驚,衝進來一看只是火盆,心下鬆了口氣,朝玖哥使了個安心的眼色,輕輕地關上門。她在紀天翔身邊蹲下,幫他將書案上的東西一件一件地丟進火盆。他沒有阻止,也不說話,默默地拿起書案上一札信件,那些都是他出征期間寫給雲兒的信,他解開繩結,一封一封丟進火盆。臘梅怔怔地看著,眼中含淚,卻不敢哽咽出聲。燒完了那些信,他又從懷裡掏出另外一札書信,還有那斷成兩截的玉蕭,就著火光看了好久,久到臘梅的呼吸都快停了。他突然一揚手,信跟玉蕭一起落入火盆,蕭上的如意結見火立刻燃燒起來,捆在最外面的兩封信也迅速捲入火舌。臘梅看著如意結在火光中變形,突然撲上前,不顧燒傷的危險,伸手搶出信和玉蕭。

    紀天翔的目光像兩把劍,鋒芒畢露地劈向她。

    她將灼熱的東西護在身後,一小聲地道:「這……這是小姐的遺跡,我……我想留下來作為紀念。」

    他目光閃了一閃,輕歎一聲,腳步沉重地走向床榻,平躺下來,蓋好被子。

    臘梅忍著灼燒的疼痛,將救下的東西包起來,放入懷中。懷裡還有一封信,是小姐臨走前交給她的,告訴她等她離開紀府的時候再交給紀天翔,如果她一輩子不離開,就一輩子不要交給他。她不知道裡面寫了什麼,至於為什麼要等她離開的時候再給,她更不知道,總之小姐的交代,她遵命就是了。她走到牆角,坐在小姐的琴榻旁,默默地守著紀天翔,她知道他沒睡,也知道他不想被人打擾。這樣就好,他肯讓她坐在這裡,默默地看著他就好。

    天色漸暗,夕陽的餘輝透過窗欞灑講室內,映照出滿室的金光,臘梅跟瑤琴一起籠罩在金光之內,琴弦反射的光線刺痛了她的眼。她眨了一下,眨掉眼中的一滴淚,看向紀天翔,他依然靜靜地躺著,動也不動,神色異常安祥,安祥到令人感覺像在——等死。

    不!她猛地跳起來,奔向床榻,想也沒想就伸出手探他的鼻息。

    他霍然睜眼,偏頭看向她,皺著眉問;「你做什麼?」

    她嚇得一抖,縮回手,「沒……沒什麼。姑爺,您的心痛症……」

    紀天翔轉過頭,望著幔帳頂棚,緩緩地道:「我也在等,等它發作;等著看這一次它是不是要我的命。」她一抖,他突然苦笑一聲,「可是好奇怪,它居然沒有疼,一點兒要疼的跡象都沒有。我躺在這裡就在想,是不是我放雲兒走了,就代表這一世的劫數盡了,老天爺讓我償的債也許並不是給雲兒一生一世的愛,而是架一座鵲橋,成全她跟梁敬之。」

    臘梅暗自舒口氣。

    「竹籃打水一場空、原來,前世今生的安排是這樣的,難怪當年師父說我該入佛門,當和尚。」

    她沒有應聲,老天怎樣安排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只要他沒事就好。

    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幽幽地道:「躺在這裡,還可以感覺到雲兒的氣息,是一股淡淡的藥香。多少個夜晚,我就站在你現在站的地方,靜靜地看著她的睡容,想像她躺在這裡是什麼感覺。現在我終於知道了,是寂寞的感覺。」

    寂寞!她的心頭狠狠地一抽,是啊,小姐寂寞了三年,相思了三年,忍了三年盼了三年,總算盼到自己想要的幸福,這會兒,她該是依偎在表少爺懷裡,感受幸福,換了姑爺躺在這裡感受寂寞了。而自己,便是連寂寞的滋味都沒有嘗過。

    她垂頭,居然發現紀天翔的眼角滑出一滴淚,跟方含雲在高燒昏迷中滑出的眼淚一模一樣。她的心好痛,是了,這會兒換成姑爺寂寞、相思,她心痛。可惜,再沒有三年之約,沒有前世今生的情債,沒有可以期盼的幸福。

    她走回琴榻,用滿是被燒傷起了水皰的十指撥弄琴弦,輕聲吟唱:

    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紀天翔聽著琴音,嗅著藥香,不知不覺沉沉地入了夢,夢到遙翔,夢到雲兒,夢到白髮,夢到眼淚,夢到心痛,夢到……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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