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休想。」水源沂在瞬間收回心神,一面冷靜地封住雲絳砂的穴道不讓笛聲侵了她心脈,一面伸手摘下腰間的那枚金葉子,放至唇邊吹奏起來。
尖銳的笛聲突被岔開了隙,間入葉聲徐徐裊裊。似一灣絕塵無漪的潭水,攜著醉花幽幽而去,又似誰在溫聲軟語。滑入心底成了游絲,一圈圈地將藕色的心也牽繞起來。本是這般清淺的曲律,浮雲有意,流水無心啊,怎知聽在耳邊卻成了千年的牽絆,萬世的相思……
林野鄉陌,笛聲與葉聲相間相持。原本徐緩的葉聲卻驟然一揚,「鏗——」但聞笛聲突斷,緊接著一陣渾濁的嘔血的聲音,分明是重傷了對方。
勝負已定,耳畔溫柔的葉聲卻還在繼續,似戀人疼惜的耳語,聲聲幽幽。雲絳砂闔著眼睛靜靜地凝聽著這陣葉聲,任那滿斛溫軟的柔情都從心底流淌過去。思緒迷離間不由得惘然一歎:誰將青絲錯了結,至今未解?這羅愁綺恨,至死方休,亦不休?
思緒早飛至天邊,紛紛擾擾卻還是多年前的那個夢,那連成雲水一線的大片棘花,那戀上心頭微忱的紫蝴蝶啊……
等她再度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鄉陌的草地上,如茵綠野裡有他淡定的聲音傳來:「你受傷不輕,先休息片刻吧。」
胸口卻還是疼痛難忍,真氣四處游竄,彷彿魂魄隨時都會脫離自己的身體。雲絳砂輕輕摩挲著頸上的那根細繩,忽而低低地問了句:「我……是不是還沒死?」
水源沂始終背對著她而立,手指撫著那枚金葉子,而後淡淡地「嗯」了一聲。
雲絳砂二話不說便動手去解自己的衣衫。聽見身後一陣異樣的{z聲,水源沂本能地回首看她,卻又在瞬間背過身去,蜷緊手指冷喝一聲:「你做什麼?」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也知道三少爺是正人君子,即使是死人也不會碰她分毫,所以這底衣還是由我自己脫下來吧。」雲絳砂強忍著胸口的陣痛神色平靜地解釋道,「這底衣裡面繡著那些魔教中人的名字,我原以為將它繡在最隱蔽的地方便能掩人耳目,怎料……」
她的聲音忽然哽咽住了,緊連著是低低的啜泣聲,僅須臾間又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聲音卻還是嘶啞的:「三少爺,事到如今,絳砂只有一事相求……」她細弱的聲音顫抖且小心翼翼,「等我死後,你能不能將另一枚紫玉耳墜也送給我……我是個貪心的人,偏只喜歡成雙成對的東西,你若不將另一枚也送我,我在黃泉路上也不會走得踏實的……」
雲絳砂驀地緊咬住唇,竟是在含淚而笑,「呵呵,這成對的紫玉耳墜,即便只能在陰曹地府戴,即便只能戴給黑白無常和那些小鬼們看,也是好的啊……」她胡亂地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正要繼續伸手去解頸上的細繩時,卻被另一隻手輕輕捉住。
「你不會死。」水源沂握著她的手,力道並不重,卻足能將指間的溫暖傳遞給她。他便那樣平靜地,卻不容否定地告訴她:「我不會讓你死。」
他的手指,那樣白皙,那樣修長,那樣美麗得如同雪池蓮花,偏又溫暖無比。
雲絳砂呆呆地凝視著它許久,忽然卻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轉身將臉埋進自己的臂彎裡,肩膀微聳,竟無聲地哭了。斜陽草樹鎏金,將她蜷縮的影子凝成了潑墨的一點。
她哭得很小心,水源沂便不發一言地站在一邊。好半晌,待那微薄的餘暉也退隱而去,卻聽到對方用最忍無可忍的哭腔說:「好痛……娘的,我真的快痛死了……」
第六章緣愁似個長(1)
那日,雲絳砂裡外都是傷地回了水府,自此臥床不起。水源沂親自為她請了大夫,並安排了下人照料她。而待她調理至能下床走路,已是大半個月之後。
水源沂心知雲絳砂是故意偷懶,卻也沒有當面拆穿。只在水杏雲榭碰見她的時候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以後你便是我房裡的丫鬟了。」
同樣是個雲霧未散的清晨,雲絳砂正頑皮地追著漫天粉黃色的杏花瓣嬉戲,一聽這話不禁微微一愕,停下腳步望向方邁步入園的錦衣公子,「噯?三少爺不是一向不喜歡收丫鬟的嗎?」一面說著一面又笑嘻嘻地迎上前去,貼近了他道:「何況啊,絳砂重傷初癒,定是手腳笨拙得很呢。」
水源沂不以為然地睨了她一眼,哂道:「你以為本少爺真能指望著你做點什麼?」
雲絳砂立馬橫眼瞪他,狠狠瞪他,「喂,你別忘了!我可差點為了你而送命!」那一次刻骨銘心的痛,她雲絳砂可是一輩子都忘不了!
水源沂微微勾起唇角,而後移開目光,望著滿樹的杏花閒意地道了一句:「抱歉,我倒真的忘了。」
這一笑果真是雲霧清淺,逐水無痕。不等雲絳砂張口分辯,卻又見他在瞬間斂去笑意正了神色,「她終究是我嫂嫂,我不能動她。不過可以暗中除去她安排在西內林店內的那些爪牙,如今魔教再起無望,她自會懷恨於心。而她第一個想要除掉的人,必定是你。」
停頓半刻後他又接著道:「你因我受傷,確是我欠你的。而我,雖能力有限,卻也會盡全力保證你的安全。」
那最後的一句,無疑是對她許下的承諾。
雲絳砂靜靜地聽著他說完,眼睛失神地注視著地面上層疊的杏英,良久,卻突兀地問了一句:「你說,弱者的生死是否通常由強者主宰?」
而不待對方回答,她又自顧自地接下話來:「我曾以為,聰明人行無所惑。因而即便離開了葬夭谷,即便丟了銀針暗器,靠著這點小聰明,我同樣可以應付得來。」她笑了笑,有一些自嘲,「可是當有一天,敵人的劍尖只在我胸前一寸處,而我卻毫無反擊之力時,我才明白,其實一直以來,都是我太一廂情願了啊……」
聽著她言外有他的話語,水源沂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卻還是安靜地聽她說下去。
「呵呵,其實一廂情願的人有很多啊。」雲絳砂轉瞬又換上了一副調侃的口吻,無所顧忌地笑道:「比如我奶奶,她明知道我不是學武的料子,卻硬要在臨死前將她畢生的功力都傳授給我,結果,還不是被我糟蹋了?」說罷又無所謂地聳聳肩,倒從不曾為此惋惜過。
原來那幾十年的渾厚內力,竟是她奶奶授予她的。水源沂心下瞭然。
「而我呢,就更不用說了。一廂情願地偷溜出谷來找人,一廂情願地丟了祖傳暗器只為混入水家,更一廂情願地以為——」雲絳砂神色一黯,沒有說下去。
而後便只聽水源沂溫淡不驚的聲音:「如此看來,我倒也是個一廂情願的人了。」
「嗯哼?」雲絳砂偏著頭看他。
「我也曾一廂情願地以為,有些人會一輩子待在我身邊,不離不棄。」水源沂瞇起眼睛諷刺地一笑,「可事實上,他們終會離開。比如我娘……」那一刻,他的眼底閃過一絲分明的寂落,卻又在瞬間將它掩藏得滴水不漏。
「若我是你,我會慶幸自己是見過娘的。至少,我會記得她的模樣。」雲絳砂低聲道。
水源沂不以為然地搖頭,伸手接住一瓣飄零的杏花,而後輕輕彈開,眸光也變得深幽起來,「我卻不是。如今我已記不清娘的模樣,連同從前的事,也記得並不甚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