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源沂便再度默不作聲。手指撫著腰間的那枚金葉子,兀自陷入沉思。
「不離不棄啊……」雲絳砂喃喃重複了一遍,而後啞然失笑。下意識地攤開雙手,翕張的指縫間偏巧漏了一枚粉軟的杏瓣,這般任性的偏不讓她捉住,便索性任它飄遠了。她忽然又想起問對方:「噯,對了,為何你那日會來救我?」
「我碰巧路過。」水源沂的語氣又恢復了一貫的冷淡。其實說起來倒也是依了古話,成雙的東西總牽著命定的連理,無論人,無論玉。而若非自己手上另一枚紫玉耳墜的感應,他也不會料到她會出事……
「哦?碰巧的?」雲絳砂饒有興致地掂量著這個詞,「噯,真有那麼巧嗎?」她又涎皮地湊近了他的臉,瞇著眼細細地打量起他來。一面還在心下感慨:嘖嘖,瞧瞧這眉是眉,眼是眼的,真真是美色無邊,百看不厭啊……
就在她緊盯著水源沂的臉無限遐思時,忽見對方俯下身來,毫無預兆地逼近了她的呼吸。雲絳砂的心跳驟然加快,以為他就要「非君子」一番時,卻又見他驀地揚手,緊接著自己的左耳便似被什麼叮過一般。再抬眼時,眼前的人卻還是那般淡定自若,狹眼覷著她,輕輕巧意地道出一句:「君子言而有信。東西為你戴上了。」
雲絳砂趕緊去捂左耳,指尖碰到了那枚紫玉耳墜,展顏而笑,「終於成雙了。」
乍然風起,將滿樹的杏花吹得舞上了天,連著暗香也虛綽綽地在半空浮著。抬眼便是鋪天蓋地的杏花雨,一點白裡透著一點黃,一層雲裡還蒙著一層霧,縹緲得不似人間的景……
順理成章地成為水源沂的貼身丫鬟並負責為他「疊衣鋪被」之後,雲絳砂反倒後悔起來。何故?因為這位錦衣玉食且有潔癖的三少爺實在是太太太……太難伺候了!
比如今早幫他著衣時,一條腰帶她就束了不下十次!怎麼束都能被他挑出毛病!偏那腰帶又特別長,險險及地還不能沾上灰。真是見鬼了!不過一條腰帶而已,有那麼多講究嗎?
還有前幾日幫他綰髮時,那對紫玉玲瓏她怎麼系他都說不好看,不是太正就是太偏,好不容易繫好了他還要一臉「勉強湊合」的表情,分明是欺人太甚嘛!
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在於——每當她需碰到他的衣物之前,他必會讓她先去洗手!還是他「特別」準備的泡著藥材的淨潭水,更吩咐她說務必要浸洗不少於半炷香的時間方能徹底清潔。娘的!她雲絳砂有那麼髒嗎?
延廊曲徑,雲絳砂一面抱著水源沂的新換衣物往洗衣房走,一面忿忿不平地想著。原以為這水家三公子天性淡泊,不拘身外之物,自不會如其他闊少爺般事事挑剔,誰知——
「絳砂。」一個清潤的聲音打斷了雲絳砂漫無邊際的思緒。
「噯,靛秋姐姐。」雲絳砂朝來人頷首行禮,微笑著問:「靛秋姐姐也來洗衣服嗎?」
靛秋微微點頭,目光落在雲絳砂懷裡的那疊衣物上,了然笑道:「絳砂伺候三少爺定是輕鬆得很吧?」真是個幸運的丫頭啊。
輕鬆?說給鬼去聽吧!雲絳砂暗暗磨牙,卻也聽出對方話語裡並無奚落之意,便用玩笑的口吻道:「三少爺愛乾淨,規矩多得很呢。」她的眉眼彎成嫣俏的半月,臉上卻始終帶著謙恭的神情,「呵呵,絳砂手腳不夠利索,一開始還真不習慣。」
聽她這樣說,靛秋倒是稍微怔了怔,似有些疑惑,而後笑道:「是啊,我也曾當過三少爺的丫鬟,他的確是不喜別人碰他東西的,更不習慣被人伺候著更衣梳洗。因而我的分內之事也只是稍微收拾他的房間而已。」言及此,她的眼裡流露出懷念之色,「不過三少爺雖冷淡少言,不喜與人親近,對待下人卻也客氣,從不會挑剔什麼。」
從不挑剔?雲絳砂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娘咧!每天對衣著佩飾百般挑揀還要逼她洗上幾十遍手差點沒把她的手洗脫皮的人也叫「從不挑剔」?待人客氣?更是鬼話!她甚至開始懷疑,這位三少爺是不是閒來無事存心整她玩的?得,此觀念扼殺。她還有點自知之明。
「對了絳砂,七日後便是『酒朝節』了,你可有打算?」靛秋忽地想起問她。
「酒朝節?」雲絳砂微微一愕,沒聽說過呢。
「對啊。酒朝節是這邊特有的節日。在那一日,無論男女老少,亦無論貧富貴賤,皆可痛快暢飲的。」靛秋笑著同她解釋道,「而我們這些下人同樣可以休假一日。」
雲絳砂了然一笑,「原來是專門喝酒的節日啊。」嗯哼,有趣。
「可不是呢。都說是不醉不歸的。」靛秋盈盈一笑道,「我和晚榭,還有其餘幾個留府的丫頭們都商量好了那天晚上要一同出去的。噯,你願不願隨我們一道?」話音未落又體貼地補充了一句:「當然,你若另外有約便只管忙自己的好了。」
「嗯,謝謝靛秋姐姐。」雲絳砂笑著點頭,心思卻早已飛至很遠的地方。酒朝節啊,可以無所顧忌一醉方休的日子,若是有可能,她更想與他呆在一起呢……
而此刻,疏芸閣內,水源沂正支頜望著青瓷瓶內斜插的一枝浴露紅杏出神。繡著金線藍邊的寬袖旁壓一疊淡藍色的素箋,青硯中藍草溢香,筆酣墨飽,卻遲遲等不到他動筆。
恍然又回想起第一日與她相見,那涼意深深的池塘邊,眼盲的少女曾夢囈著同他道:「噯,告訴你哦,我去水家,是為了一個人的……」
少女總是嬉皮笑臉沒個正經,卻唯有說那句話時,分明是懷著滿心的眷戀……而這眷戀便如日色蒸融時的霧靄般驟然淡薄起來,攜著不知名的熏香氣,倏忽消散而去……
「究竟是……為了誰?」心底有個聲音試探性地問。
水源沂心頭微漾,而後輕描淡寫地道出一句:與我何干?
便聽那個虛飄的聲音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啊……」尾音是拖長了的,卻沒有說下去,而後低低地道:「起初我以為,那個人便是你,水源沂。」
水源沂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有意移開目光看向窗外。怎知心裡卻不由自主地一緊,毫無來由的。真是荒唐!她分明對他無意,他不是早已有數了嗎?怎麼竟……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的目光總是在你臉上打轉,還總是『三少爺』長『三少爺』短的,有事沒事都愛來找你……」那聲音笑得好善解人意,「雖然你總口口聲聲說討厭那只賴皮的蝴蝶,不過你心裡真正的想法——」
「住口!」水源沂驀地低斥出聲。抬手握住了狼毫,微撇蘸墨,佛語有云……每每他心有雜念,便總是靠這種方式將之壓制下來……
不料這一回的雜念卻是異常頑固,甚至是「哈哈」大笑出聲:「怎麼,果真被我說中了?我明知道,當她用那樣的表情說出那句『後會有期』時,你是,相信過她的啊……」
那聲音頓了一頓,似在若有所思,「不過,她實在是個太難捉摸的女子,無論言語還是神情,似乎都能作假……所以她是否真的對你有意,誰能確定……」
第六章緣愁似個長(2)
水源沂心頭又是莫名一澀,握筆的手微微蜷緊了,卻無從下筆,只由著那個聲音肆無忌憚地在他耳朵裡嘮嘮叨叨:「如今那些丫鬟們都道,雲絳砂最近和那個叫連什麼的人走得很近啊!且據說,那個叫連什麼的人不只長得斯文俊秀,連性子也是不慍不火的。似乎,與你水源沂有些相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