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老爸說了雨濃在學校的事,當天晚上老媽終於回巢,一看到那小臉蛋上還紅著的印記就氣得跳腳!聊以自慰的資本受損,這口氣她怎麼嚥得下去?
結果一個星期不到,沈雨濃終於轉到我們學校,正式歸入我的羽翼覆蓋範圍。
先不說那女人在作母親方面的失敗,光看她的交際手腕也的確挺讓人佩服的。我們學校是市重點,又已經不在學區內,當時雖然也有走關係這回事,但哪有現在這麼凶?明明是不可能的任務,她居然這麼輕易辦到了!這是我這輩子裡難得感激她的幾件事之一。
有時會想起記憶裡她乏善可陳的好來,她的長袖善舞常常使得我們也受益。忍不住推斷要是我們國家外交部長由她當,也許……
算了,當我沒想過!給她當外交部長,只會多出更多的沈雨濃來。
不過我們一起在小學裡的時間也只有這一年。我已經五年級了,馬上就要上初中了。
我每天上學放學都跟他一起,時間長了,那些初見到他時怪異的目光也慢慢變為平常。
他臉上的傷漸漸癒合,然而超出我們預料的是,原本那麼小的傷口竟也留了疤!並不是表面那種一眼就看得出的疤痕,只是顏色很淡的一點,卻能在他笑起來的時候變成非常明顯的一道碎痕。
我發現後氣憤地指給老爸看(本想給老媽看更能引起同仇敵愾的,可惜需要她的時候她永遠不在),他卻安撫地拍拍我的腦袋說:「呵呵,小煙看得還真仔細啊,你不說我都沒注意。」隨後又笑著對傷者說,「小雨啊,傷疤可是男人的驕傲哦。你是小男子漢了,不要對臉啊外表啊這麼斤斤計較的,男孩子應該大方點,知道嗎?」
那膽小鬼在我爸面前也唯唯諾諾,邊點頭還邊偷看一眼我的臉色。
在老爸面前,我把憤怒只燃燒在眼底,卻看那道毛毛蟲一樣趴在他光滑的臉蛋上的痕跡越來越不順眼。在我眼裡,那個東西比任何地方都顯眼。那種感覺很像私有物品被莫名其妙地弄破了卻還拉不到幫手去討伐兇手,只能在心裡憋氣。而最讓我難受的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為一個連他自己都不在乎的傷口生氣。
直到後來聽到女生老是拿來討論的星座性格理論那套時,才勉強能拿處女座的完美主義來安撫自己,不過那也是上了高中的時候。
那條傷痕隨著他的長大也一起長大。每次他笑起來,我都忍不住盯著那裡看。後來,我摸著那條疤輕聲說:「如果當時我在你身邊,你就不會受這種莫名其妙的傷了。」
他卻還是笑著,讓那疤更明顯:「哥,你就是愛操心。根本不關你的事,這麼多年幹嗎還是放不下的樣子?」
我瞪他:「還不是因為我是你哥?豬!」
即使很久很久以後,我還是這麼想。
他轉到新的班級,正好(其實也是老媽的授意)是我堂弟陸霄那個班,有個地頭蛇照應著,我也稍稍放心。
陸霄跟他同年,而且從此以後兩人的緣分好得驚人——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乃至大學都是同班,狐朋狗友做到這份上也是老天的幫忙了。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和陸霄才是真正意趣相投的人,默契之好常常讓人以為他們才是親兄弟。可見,人總不會是完美的。沈雨濃就是我的斷臂。
在外有我罩著,在內有陸霄帶著,他本來就活潑好動容易跟人打成一片(其實我一直認為是他腦子少根筋的緣故),很快就在新環境裡如魚得水。
剛開始他還像個跟屁蟲似的跟著我東奔西竄,連我去同學家都要跟去,結果在我還沒能明白地表達出不耐,他就跟陸霄混成一堆了。害我未能及時表達出的意見悶在心裡,變得更是煩躁。正是那個時候,我認識了王燁。
王燁算是不學好的那型。在小學時,還可以稱之為「不乖」,上了中學,他那樣的其實就被定性為一小流氓。而且在我認識他的這麼多年裡,他就沒「乖」過。他似乎就是上天專門製造出來禍亂人間的怪物。
可笑他後來跟我講希臘神話(不要覺得奇怪,他不是不喜歡讀書,只是不喜歡考試),說潘多拉的盒子裡其實裝的就是兩個人,第一個被放出來的是他王燁,害得人世一陣恐慌;而壓箱底的就是我沈煙輕,是神為了安撫人心製造出的「希望」。我為他這個理論笑得前仰後合,笑完後嗤之以鼻——有我這樣的「希望」,可見這個世界的未來多麼不值得期待。
他也跟著「呵呵」笑,邊笑邊搖頭,煙輕,你還不瞭解自己的能量有多驚人。
我撇撇嘴,既然如此,那為何還壓制不了你這禍害?
已經很有效果了,做人不要太貪心。他最後笑說。很有幾分神秘。
好了,說來說去,我和他的孽緣便是從大家的11歲開始算起。緣由——還是沈雨濃這個麻煩精!
***
王燁沒循規蹈矩地上過幼兒園。他老爸老媽都是紡織廠的工人,三班倒起來家裡缺大人的情況跟我家差不多,所以他從小就放在姥爺姥姥家給帶大。由於缺嚴父的棍棒管教,他仗著牛高馬大的塊頭在他姥爺家那片稱王稱霸,打起架來不要命的作風連稍大點孩子都怕了他。因此按學區進的小學,同級有不少都認識他,再經過五年的風雨磨練,王燁這棵霸王樹在校園暴力的沃土上日益茁壯,光是說起他的名字同學的眼神比上課看小說給老師抓到時還恐慌。
我?我當然屬於老師家長眼中的那種好學生。表面溫順平實,學習也不特別拔尖,每個學期的學期評定上都是老師來來去去的那幾條:尊敬師長,團結同學,熱愛勞動,認真學習……除了有個顯眼的弟弟,我基本上是個不會引人注目的傢伙。
偏偏我身邊有個麻煩磁鐵,會不停地把麻煩吸引過來。所以對我而言,此生最大的麻煩不是別人,就是沈雨濃本人!
因為老媽跟國外千絲萬縷的關係,所以我們身上穿的衣服用的東西大到書包小到橡皮都是洋貨。而像我這樣不出眾也不打算出眾的好好學生,是很會隱藏在群眾當中的。每次老媽買的東西我都會精挑細選,把鮮艷的特別的時髦的看起來很貴的……給小雨,自己身穿ADIDAS的灰藍運動衣,腳踩PUMA的黑色復古運動鞋,背個即使按照人工力學設計也疑似磚箱的CAMCEL書包……反正小學生裡有幾個會看衣服牌子的?
老媽對我有個好處——從來不管我!我愛怎麼折騰都無所謂,反正我這樣的也折騰不到哪兒去。所以即使她覺得我的審美趣味頗為另類,也一副放我自由發展的寬容態度。日後乾脆也不必為我細心挑選,直接給我個樸實無華的定位,用藍白系領導我的著裝潮流。
然後,專心致志打理她的寶貝心肝千年一出墜落人間的天使沈雨濃。哼哼哼……放心,我心理平衡得很,最近花粉過敏鼻子癢而已。
可巧校園暴力案大多都跟搶劫勒索有關。呵呵,真的很巧,巧得理所當然——這次的主角是我們家沈小公子,主謀當然便是王燁同學。
剛開始幾天我並沒發現有何異狀,只是他寫作業的時候經常過來問我借橡皮和筆,我問他,他就說不小心弄丟了。我自己也經常丟三落四的,自然沒有資格罵他。加上我是畢業班,放學時間比他們晚,也漸漸很少跟他一起回家。天時地利,事情在我眼皮底下發生。
直到那天我們放學的時候經過他們班,碰到陸霄在做值日,便順口問起他最近的情況。陸霄看到我說話底氣都不足:「挺好……老師常常表揚他,說他很認真。他每天都拿小紅花的。」他把教室後面的光榮榜指給我看。用花形橡皮蘸了印油蓋上去的場面很像一片新舊不一的血手印。
「哦。」我應了聲,讓他趕緊掃地,我等他一塊走。便帶著幾分驕傲的心情去細細查看他們班那張光榮榜。其實基本上每個人都有幾朵小紅花,不過「沈雨濃」的名字後面是挺長的一串,果然差不多天天都有。
呵呵,這小鬼倒老實得很,什麼都不說。要是在以前,早就三天兩頭在我面前提了。長大的小孩真讓人惆悵!
陸霄跟其他幾個同學很快弄完了,我跟他慢慢走在操場上,又開始東拉西扯。
我這個堂弟是我二叔的兒子,下面還有一個堂妹,是三叔家的。我跟回老媽的時候他還不到一歲,這幾年也不怎麼親近,說起話來甚至有些生疏。他從小學游泳,現在已經是市游泳隊的一員。眉清目秀,骨架勻稱,從小也是被「小帥哥小帥哥」地叫大的。比起沈雨濃那個只有臉能看的白癡自然是長進不少。
也許是基於長兄如父的道理,他有些怕我。跟在我旁邊走了半天,才下定決心似地說:「大哥,那個王燁是你們班的對吧?」
我停下來,有些奇怪:「嗯。怎麼了?」
「你跟他熟不熟?」
「我都沒跟他說過幾句話,」我失笑,「幹嗎?想當他小弟啊?」
「可能嗎?」他忽然白我一眼,頗受不了我的冷笑話,「……最近小雨好像跟他在一起……」一看到我臉色突變,他立即改口,「呃,呃,是他和小雨……我有幾次放學的時候看到他們似乎在一起。今天好像也是……」
「幹嗎不早說?!」我的臉繃緊了,沉著聲說。
「我以為……他是你們班同學,你托他給小雨帶話……」
「白癡啊你!我怎麼會托那種人帶什麼話?現在他們在哪兒?」
「……小操場吧……哎,大哥,你別急啊,我是放學時看到的,現在也不知道是不是還在……大哥,等等我,大哥……」
我狂奔到教學樓後面的小操場,一個人影也沒有。落日的餘暉懶洋洋地拖曳在水泥地面上,像個步履蹣跚的遲暮老者。忽然一道螢光吸引了我的視線。趕緊跑過去,在學生公用的廁所旁一個橙色的書包被踩扁了似的扔在地上,包面上的塗著反光塗料的一條白道被踩得很髒,苟延殘喘地在陽光下發出求救光芒。周圍幾本練習本和課本還有零碎的小東西被甩開散在一邊,除此之外,一個人也沒有!
「小雨!小雨!沈雨濃!」我衝著廁所裡大叫,氣急敗壞,心跳如雷。
「大哥……」陸霄氣喘吁吁地跟過來,我瞪了他一眼,小雨要是出了什麼事,小心他的皮!他瑟縮地抖了一下,哭喪著臉。
其實我無法怪他,他會害怕是理所當然的事。王燁樹立了這麼久的高大形象足以震懾每一個膽子小一點的人,何況他這樣的低年生?大概沈雨濃也是如此吧?被人拍著肩膀就帶走了。
「豬!」我憤怒地低吼,只要想到那張臉會腫得像個豬頭,頭皮就開始發麻。「沈雨濃!你給我出來!」
我喊了半天,也不見有個聲息,停下來喘口氣,一咬牙就衝進去找。
剛走進門口,就聽到一個細若蟻納的聲音:「哥——」
一個細瘦的人影顫顫巍巍地低著頭蹩出來,我一看到,只覺血氣直往上湧!他全身上下被剝得只剩一條內褲,白嫩的肌膚在空氣裡微微顫抖,手臂上還有幾條顯然是掙扎留下的紅印子。頭髮給扯得亂糟糟的,一張小臉上涕泗橫流,髒得跟什麼一樣。
他還知道丟臉,走了兩步就不敢再過來,停在那裡不敢看又要偷看我的臉色。
「小雨!霸王打你了?」陸霄跟進來被他的慘狀嚇得驚呼。「霸王」正是王燁的別號。
他不敢答話,只低頭,渾身發抖。
「豬!叫你不學好!跟爛人瞎混!」我也渾身發抖,走過去用力一拍他的前額,連手都是抖的。心裡酸酸的,說不上是生氣還是難過。
「啊!」他立刻用手摀住額頭,痛苦萬狀。
我扯下他的手,扒拉開額頭上的亂髮,就看到一個大包泛青地矗著,觸目驚心。
「嘩!」陸霄在後面看到,又低呼一聲,看了我一眼,不敢大呼小叫了。
我的氣一直懸在嗓門上,心裡不停翻湧,覺得堵得慌,有什麼東西要衝破障礙衝出來。喉嚨裡發乾,臉上燙得像有把火在燒!我的臉一定很紅,連耳根都紅了,這是從來沒有的感覺,從來沒有!再後來,也很少很少這樣憋得慌,像是在忍耐什麼,悶著壓著,又要壓不住了的感覺。
我氣得已經快要瘋了!
憤怒!極端的憤怒!!
「唰」地一聲扯開運動衣的拉鏈,整件衣服像是被我硬拉下來的,又瞬間裹在他裸露的身體上。
雙手剛觸在他的肩頭,一使勁,他便被拉進我的懷裡。
緊緊地,死死地,摟著他。我覺得我連眼眶都是熱的,可以噴出血來!
剛才他出來的一瞬間,迷離的橙黃的光芒映在他身後,他像個朦朧的影子,不清晰得讓我極度恐慌。一顆心都要從嘴裡蹦出來!
我以為,那就只是個影子了。
他在我懷裡「嗚嗚」地哭,受盡了委屈地,一直叫一直叫:「哥——哥——」
「叫你不學好!叫你不學好!豬!」喉嚨裡的熱浪一陣陣湧著,辣澀澀的,難受極了。
「小雨,這個給你。」陸霄也把長褲脫下來了,給他穿上,自己換上訓練時用的運動短褲。其實我的外套已經足夠遮到他的腿部,但他也許光著身子站太久了,已經有點發冷。
天漸漸要黑了,我和陸霄一人拉著他一隻手,護著他往校門走。我邊走邊看他,他耷拉著頭,像只受盡折磨的流浪小貓。
他什麼都沒說,我也什麼都不問。
所有的一切,自然有人要承擔!
我們慢慢走著,走到快一半時,陸霄忽然叫了我一聲:「大哥——」
我看他,他卻看著校門口,我順著他的眼神望過去,剛剛壓下去的凶焰頓時又在胸膛裡「騰」地燒起來。
一把甩開小雨的手,我直接衝上去,對著正往我們這邊來的王燁就是一腳。
我根本不在乎他有過多少「豐功偉績」,我有可能不是他的對手這種事也根本不在考慮的範圍。腦子裡一片空白,除了要殺人的衝動!
閃電般凌厲的一腳!
我的身材乍看有些單薄,但天生腿比較長,而且經常踢球,腿上的力道最大能到多少,自己很清楚。這一腳用了全力,饒是王燁這樣牛高馬大的塊頭也被我踢個正著,捂著肚子蹲下了。
我向來不做君子,跟著上去就一頓胖揍!
他一時間也來不及還手,一手捂著肚子,一手護住頭臉,慘叫著往後退。
狂怒的火焰將我的理智快要焚燒殆盡了,從來沒有這樣快意地出拳。拳打腳踢,淋漓盡致!
他不愧久經沙場,很快反應過來,在我的狂風暴雨的拳腳下竟還能趁我不注意,一貓腰抱住我的大腿死勁往下一扳,我正打在興頭,重心一個不穩,一下被他扳倒了。
情勢立即逆轉!他直接壓在我身上開始反擊。
我早已經氣暈了頭,那麼硬的拳頭落下來,也根本沒有防護,同樣用力打過去,很快我們扭成一團。
毫無章法,卻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在搏鬥,胸中的憤懣,每一分,我都要讓他嘗到!
打!打!!打!!
像兩個夙敵,定要分個你死我活!
眼中,只有揮舞的拳頭,和他那張依然稚氣卻凶橫的面容。
滾燙的汗水灑在臉上,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我的。糾纏在一起的影子,分不清誰是他誰是我。
落日裡的校園,染金帶赤的溫熱的水泥地,兩個血性的少年完全不要命一樣地扭打,這竟是我日後的回憶裡最鮮明的一章。鮮活而生動地,活在我的記憶中。
不記得我們打了多久,只記得後來陸霄和雨濃衝上來加入戰團,場面一片混亂。直到最後,是突然聽到了學校保安的一聲大喝,我們才分得開,恨恨地相視一眼,各自逃命。
***
回到家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
怕二叔擔心,讓陸霄趕緊回家。而我們兩個回到家裡,玲姨第一眼看到我,差點沒暈過去。
我的眼眶青了,鼻子流血,胳膊很痛,臉完全麻木了……那兩個也好不到哪裡去。一身狼狽,是人都能看出來我們幹什麼去了。
玲姨早被我打壓得什麼都不敢問,戰戰兢兢地取了藥小心給我們擦上。
剛收拾停當,吃了晚飯,我靠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一直在旁邊緊張得要死盡圍著我打轉的沈雨濃,他馬上小媳婦似的縮了一下,正要開口,老爸來了。玲姨在一邊活似看到救世主,一臉的歡天喜地。
顯然陸霄已經把什麼都招了。老爸的臉很臭,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看起來很凶的他了。我開始埋怨老媽玩神出鬼沒,永遠不會出現在需要她的時間裡。我家老頭是比較內向,可是相對的,一旦發火將是相當可怕的一件人間慘事。
他一進門,就先很偏袒地攬過沈雨濃,仔細對他那一頭包和全身的青紫看了又看。而我就只能乖乖地站在對面,如條乞憐的小狗眼巴巴地期待主人低頭看一眼。
波斯貓啊波斯貓,就是要捧在手心慢慢疼的,害我不小心鼻子又酸了一下,不爭氣地開始胸口疼。
這個不適還沒過去,他老人家突然抬頭看我了。這回輪到我發抖,不等他大人垂詢,趕緊三下五去二把經過報備了一遍。其中當然主要描述沈雨濃從廁所出來時慘絕人寰的狀態,和我愛弟如命感同身受的憤怒,最後立即作了一個小小的檢討——不該這麼衝動,自己妄圖用武力解決,而應立即向組織匯報,反映情況云云。
屁!我他媽就相信以暴制暴,其他的都是廢話!——這句是放在心裡,以對付接下來長篇大論的教訓。
誰知這老頭只看我笑了一下,有幾分清透地說:「別拿對你們老師那套來唬我,你腦子這麼清楚,早幹嗎去了?我沒有在說你不該為雨濃打架,弟弟被欺負了作哥哥的當然應該挺身而出!沒種打架的男人,算什麼男人?」我聽得心頭一鬆,只差沒得意起來,就被他下句話差點砸暈——「可是如果這架打得莫名其妙就該罵了!你知道是不是他幹的就開打?」
什麼莫名其妙?我眉毛一豎正要反駁,他冷冷地「哼」了一聲,嚇得我立刻保持肅靜。
「你不笨啊,煙輕。你就沒想,如果是他出的手,他明明都已經走了,幹嗎還這麼笨地回來?這不是自投羅網?」
我一下被問愣住了,張口結舌。
「永遠不要單一地判斷一個人。他常常做錯,並不代表在這件事上也是錯的。我們對人對事,都該讓別人有說話的機會。否則就是後悔,這世上也沒有後悔藥可吃!」他嚴厲地對我總結了這麼一句讓我似懂非懂的話,才拉過我,查看我的傷勢。「還好都是外傷。特別是這裡,」他點點我的眼眶,我疼得一抽氣,「打架最忌給人打到耳鼻喉眼這種脆弱的地方,打壞了就是一輩子的事了,告訴過你多少次,只打不防你以為你有幾隻眼睛可以換著用?還有這裡……」
「伯伯,不要罵哥。是我不對。」只有沈雨濃那個笨蛋還敢對著颱風眼出聲。我拚命給他使眼色,他當沒看到——反了反了,今天真是都造反了!
我爸卻出乎我意料地對他輕聲,雖然語氣裡還是有些低氣壓:「雨濃,你當然也有不對!遇到這種事你應該馬上跟老師和大人說,而不是一而三再而三地忍受他們的欺負,這樣只會助長壞人囂張的氣焰,還會讓更多的同學發生跟你一樣的事。這是非常非常錯誤的,你明白嗎?但打架責任主要在煙輕,我現在跟他說的,你也要認真聽,將來如果碰到你也犯這樣的錯誤,我就不僅僅是說兩句就算了。你明白嗎?」
最後這句,語氣最是嚴厲,他眼睛一紅,乖乖低下頭。我鬆口氣,以為他不敢出聲了,誰知他卻還是不罷休:「那、那您現在就罵我好了,不要罵哥。不是我先犯錯,哥也不會犯了。都是我不好。」
他一個人自說自話完在那兒低著頭就開始辟里啪啦地掉眼淚,我爸看著也講不下去了。皺著眉說,算了算了,今天你們都累了,明天暫時不要去上課,我去跟你們老師好好談一談。說完,只打點我們洗完澡,又重新上了藥,都趕上床了,才離開。
「哥,會不會很痛?」沈雨濃緊緊地靠著我,幫我揉揉這裡揉揉那裡,還輕輕地衝我的眼眶吹氣。
「廢話!你不痛嗎?」我冷哼一聲,對老爸的怨氣還沒下去。
「痛……可是你比我更痛吧?」黑暗中,他的眼光閃啊閃的,像有魔力的寶石。而且隱隱約約的又開始有些不一樣的亮光出來。
「哎哎,我先警告你啊,我已經渾身都痛了,你敢哭濕枕頭就自己一個人去沙發睡!我沒力氣再來招呼你了。」
「哦,哦,」他馬上開始吸氣,硬是辛苦地忍著,也不敢再來個水漫金山。「哥,陸霄會不會也被他爸罵啊?」
「難說。只要他說清楚是我們拖他下水的,應該就沒事了吧?二叔就他一個兒子,寶貝得不得了,罵也不會太狠的。」說到這個,忽然想起我爸也就我一個兒子啊,怎麼不見他寶貝一下我?對眼前這個傢伙比對我還好,媽的!鼻子又酸酸的,心頭湧上一陣委屈。
「哥,對不起……」這傢伙很敏感,立刻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又無限內疚地說。
我歎口氣,所有的銳氣都被老爸鎮壓下去了,而且對他凶有什麼用?手指輕輕地掃過他額前的大包:「還痛不痛?」
雖然我的手指很輕,但他腫脹起來變得特別敏感的皮膚還是受不了,他「嘶」地吸抽口氣,說:「不、不痛了……哥你幫我吹吹就好了。」
我們就像相依為命在這世上的兩根籐蔓,纏繞在一起,互相安撫互相療傷。
其實,一直以來,哪怕以後也會是這樣,我相信,不僅傷痛,還有快樂、淚水,我們都會一起分享,一起品嚐。
直到模模糊糊睡去,我都沒有問起今天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以及,王燁為什麼會回來?
可是,只要懷裡還能抱著溫溫軟軟的他,其他的都可以先放一邊。
皮肉的疼痛可以治好,可心裡的痛呢?誰來幫我吹吹?
***
第二天,老媽終於接到消息急匆匆地趕回來了。她顯然剛下飛機,一身的風塵僕僕,拖著不管去哪裡都隨身攜帶的大旅行箱。結果,只第一眼,除了跟玲姨一樣驚叫之外,她還立刻把我們帶去醫院做全面的詳細的檢查。其實她這麼緊張主要是怕小雨落下個腦震盪什麼的後遺症啦,我嘛,當然只是順帶的。
還好,就像我那個看起來打架經驗豐富的老爸診斷的一樣,只是外傷,還好還好!
剛把我們送回家,老媽又一陣風似地捲出去。據說要跟老爸一起上學校討論學校安全管理方面的漏洞和失誤。
我今天還是全身都痛,正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又有人敲門,玲姨買菜去了。小雨又睡了,我只得懶洋洋地去開門——竟是王燁!
我擋在門口,警告加命令:「不要再找我弟麻煩!否則下次我一刀給你個痛快!」
他一樣扭曲的臉扯了扯嘴角,
「哼哼」笑了兩聲:「先別說得這麼牛!誰讓你弟那麼招搖?看他不順的人多了去了。不是我罩他,他早完了!媽的,現在還要被你揍!有本事你去跟那些人動刀!操!……不過,沈煙輕,想不到你也挺能幹架的啊!平時真是小看了你!」
「你罩他?說的什麼笑話?!」很不屑地從齒縫中蹦出一聲,「把他剝光算是罩他?你白癡還是當我是傻子?」
「這話說起來長了。你就什麼都沒問他?」他搖頭晃腦的樣子我看了就不舒服。
「哼!」懶得再跟他說什麼廢話,撇撇嘴,「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他膽子倒真大,還敢找上門來,不怕碰到我爸媽直接拖到派出所去?
「切!我全身被你們揍得痛死,來看看你們是不是也一樣。心理平衡一下嘛。」他皮皮地靠在門框,吊兒郎當的樣子真讓我有摔門的慾望。「怎麼樣,不想聽聽你寶貝弟弟變成小光豬的經過?」
我很想像他一樣拽拽地答一句「不想!」,可是好奇心漸漸被他撩起來,裝作考慮了很久,久到他都一臉不耐煩了,才很勉強地閃開身子讓他進門。
他一進門就發出那種誇張且奇怪的聲音讓我馬上後悔了!真想拽著他胳膊再把他丟出去。
「嘩——嘖嘖嘖——你家夠有錢的!」他忒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到沙發上,還死勁往下蹭了蹭,我盡量當沒看見,咬著牙去給他倒了杯白開水。輕聲輕氣地放在玻璃幾上——這可是我家,東西壞了損失的是我們,這點道理我還是想得到的。
「難怪這麼多人盯上他,嘿嘿,」他拿起個杯子都要看半天,「連杯子都這麼漂亮,剝了他100算是少了的吧?」
「什麼100?」我冷冷地問,沒把氣白花在他那些無聊舉動上。
「錢啊!100塊人民幣啊,你以為是100根頭髮啊?」他像聽到個好笑的笑話似的瞧著我樂,根本沒注意到我眼中的厭惡。
「他身上根本沒這麼多錢!你唬誰?」我媽是給我們不少零花錢,可是都放在我爸那兒,每天五毛錢還是早餐錢。他說過以後花錢的機會多的是,現在得先學會花。
「他身上就是有這麼多錢!」他跟我槓上了,一直脖子,「全都剝光了,怎麼會沒有?嘁!」
「你——」那個「剝」啊「剝」的一直在他嘴巴裡竄進竄出,一口氣沒嚥下去,我一把衝過去揪起他的領口,「你還是不是人?拿了他東西也就算了,連衣服鞋子都搶!他這麼小,出了事你負得起責任嗎?!」一想到那個暈黃的陽光裡蹩出來的人影,我的火又上來了,心像被銳利的東西戳了又戳,疼得難受!
「哎,我可不是怕了你啊。雖然你打架還真有點狠勁,不過要真打起來,你還未必是我的對手。不過我今天來,還沒打算再打上一架。我是來跟你商量事情的。」他的脖子連帶身子被我扯得半起來,竟還一臉不慌不忙,我的拳頭舉在半空,半晌才慢慢放下。
用力一摔,他倒進沙發裡,還死皮白賴地笑:「衣服是我剝的,東西是我拿的,但都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我不幹,其他人來,他一身的傷還少得了?而且不就是怕他真出事,我才回去的嗎?結果怎樣?好心沒好報!切!」
「其他人?」我仍很懷疑地瞪著他。說起來他還是受命於人?
「呵呵,你不知道吧?旁邊初中裡的幾個人盯他很久了,他太惹眼。不整他整誰?」又是這句!從小到大,「太惹眼」就像他的標誌,怎麼揭都揭不掉。如同他生來的罪過!我的心慢慢沉下去,滿腹的滋味酸酸澀澀,說不清楚。
「一開始,我也不算認得他們,頂多見過幾次,我還想好好上學呢,跟他們不一樣。後來他們找到我,說我們有門衛,進不了我們學校,讓我把沈雨濃拐出來,有好處大家分。我沒答應。因為看他是你弟,你又寶貝得要死,我想還是別惹麻煩。結果你天天跟他一起上下學,偏偏有天給他落了單,就給那些人扯走了。我緊跟過去的時候,他就已經給人搜身了。不過說起來好好笑,他們費了半天勁,才找到8分錢,氣得要死,當場就要撕他的書!他急得跳起來,說我的橡皮鉛筆都是從美國帶回來的,都給你們!那些人才算是放了他。不過要他三五不時地進點貢。我看他也挺倔的,馬上就要開頂,就過去幫他打圓場,說以後不如我負責,拿了東西再轉交各位大爺,他哥是我們班同學,這事我包了。否則事情鬧開了,對大家都沒好處。嘿嘿,你是不是平時管他管得特凶?他根本不敢讓你知道這事,讓我千萬不能告訴你。」他話太多,說完一口氣把一杯水都喝了,又皮皮地遞過來,「哎,你家有可樂吧?那東西太貴,我就喝過幾次。你們家這麼有錢,肯定有,給我來一杯吧。」
「有也不給你喝!」他說到那裡我已經聽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拿敵敵畏給他。
「切!真小氣。那算了,我可走了。」他作勢站起來,慢慢地伸個懶腰,看我還沒反應,又嬉皮笑臉地,「就一杯。我保證,什麼都說,好不好?沈煙輕……」
我頭回見他這種霸王也會求人,有些驚訝,而且向來吃軟不吃硬,冷著臉去冰箱拿了一罐丟給他。他像揀到什麼寶貝似的,驚喜莫名地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開了,在開口舔了舔,大大喝了一口,便心滿意足得跟什麼一樣。
可樂在當時雖然還不是十分普遍,但畢竟已不是什麼新鮮事物,一罐易拉罐就把他樂成這樣,我就猜到他家家境不會太好。
他幾百年沒喝過這東西似的,一副享受得不行了的樣子,害我都覺得那東西給他喝得好像真的很好喝,他才咂咂嘴,想起我來了似的,嘿嘿地對我笑了兩聲。
這個樣子的他,沒有霸氣,也少了些凶橫,就像我身邊最普通的同學,也有著青澀未脫的稚氣。我對他的觀感一下有了些改變——他變得沒有這麼可惡了。
也許,也因為我也才不過是個容易被打動的小孩吧。沒有什麼所謂堅定的立場的小孩而已。
他也許是從我的眼神中看出了什麼,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真的挺喜歡這個的。呵呵,算了,接著跟你講吧。否則你又要嫌我煩了。」
「又要」?我什麼時候嫌過他煩?跟他都沒說過幾次話,他不是搞錯人了吧?算了,不管這個,先把重要事情弄清楚——
「前天,那幫人的頭兒打電游輸得挺慘,又覺得從你弟那兒每天只有幾毛錢和一點小文具,賣不了幾個錢,所以昨天要來次狠的!我也是沒辦法,昨天放學的時候校門口人太雜,門衛一沒留神,居然給他們混進來了。他們直接要我帶他去廁所。去了那兒我才知道他們要幹嗎。那麼多人,又個個比我高比我壯,你說我不做行嗎?你弟倒還挺有膽子,發現不對,轉身想跑,結果給堵回來了——」
「你們打他了?把他頭磕成那樣?」說起來我就來氣,這些初中生合起來欺負一個小學生,不要臉到家了!
「沒打他,我留心著呢,盡量護著他。可就是他跑得太急,那些人從後面一拉,他手給扯住,身子飛回來磕到牆上……他也挺可憐的,這幾天早餐都沒吃,把錢省下來給他們,結果身子輕飄飄的,像能飛似的。其他的傷是掙扎的時候留下的,後來我勸他死心了。這次完了,也許他們就不找他麻煩了,他才肯給我脫的。」
我們早讀都特早,基本上都是第一節課下課了才有時間去學校小賣部買早餐。這個我沒法盯,也沒想過會有什麼不對。原來他得這樣……媽的!我又想殺人了!
「哎哎,冤有頭債有主,我可是很關照你弟了啊,你有本事對那些人橫去!別要殺人地盯著我!」他又低頭猛喝他的可樂,我用鼻子哼了聲,沒說話。
「不過你弟那一身都是名牌啊,他們趕這麼急還能賣這麼高,嘖嘖!你平時穿的這麼灰不溜秋的,其實也是吧?呵呵,真是看不出來,你還挺有心眼的。」
一團從昨晚就硬被我壓住的火在他這句話之後有熊熊之勢,慢慢地從心底燒上來,我想我的臉在幾十秒後就能比西紅柿還紅得透。我覺得全世界都在指著我說我是天底下最卑劣的哥哥!
是,因為他本來就很顯眼,無論穿什麼都一樣,所以我給他最亮眼的東西,自己卻安然地隱藏在他耀眼的光芒之後。
其實我根本沒什麼本事,怕出風頭怕引人注目,就只在家裡作威作福,只敢對他一個人凶,對會有的麻煩卻怕得要死——我是混蛋!我是孬種!我是膽小鬼!沈雨濃攤上我這種哥哥真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