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別有意味的話令涇陽的靈機一動。
莫非,事情還有轉圜?
如果說莫涇陽還對柳下少爭會救百里封疆存了一絲期盼,那麼次日在朝堂上,對百里封疆大大抨擊的太子太傅真正讓涇陽心寒到骨子裡。
在場之人無不詫異。
以柳下少爭對百里封疆的熟稔,當朝指出他出征前後的十大罪狀,即使是想要說情的文武大臣也無從反駁,加之大理寺卿交上來的供詞也並無太多疑點,皇上盛怒,下旨次日午時三刻將百里封疆拉到菜市口問斬,百里一族抄家,族人流放。
走出大殿那刻,柳下少爭不是沒有看到莫涇陽充滿殺意與怨怒的眼神,但他沒理會,逕自追上自己的父親柳下師,一前一後消失在大殿外。
涇陽渾身冰冷,剛要思考怎麼回去和溧陽交待,但聽一旁的呼延頗黎說道:「這次便宜了百里封疆!」
涇陽一怔,回頭施禮道:「王爺此話何意?」
旁邊有臣子哼道:「柳下少爭分明是維護百里封疆,按照都督的私下行為,若是被人告上一個通敵,那就是滅門的大罪,現在被一些亂七八糟的罪給掩了過去,同樣是死刑,家裡人倒是免了一死——最關鍵的是——」
嗯?涇陽倒是沒想過其中還有這些曲折,「王爺?」
呼延頗黎見她滿臉茫然,冷笑道:「你們咱們跟著柳下大人多學點吧,好一個以退為進,他家有昔日皇上所賜的丹書鐵卷,但免死不能免罪,所以他不怕百里封疆死罪,就怕獲死罪人太多而鐵卷只能留下一命。」
原來柳下少爭是故意的,難怪呼延頗黎等人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
那為什麼他不說呢?
回憶起自己的冷漠態度,涇陽的心酸酸澀澀,對柳下少爭實在不知是該報以怎樣的心態才好,但又怕客棧的流言蜚語傳到溧陽耳朵中,引起不必要的騷動,趕緊在離開大殿之後先回那家客棧跟莫溧陽做一個交待。
而在另一邊。
回到丞相府的柳下少爭遣退了所有奴僕,一撩衣裳的下擺,給柳下師跪下。
「少爭……」
柳下少爭給柳下師磕了三個頭,緩緩說道:「爹,孩兒不孝。」
柳下師把他拉起,「你不用說,為父都明白,要用丹書鐵卷救百里封疆是吧?」
「拿了丹書鐵卷對柳下家就少了庇護。」柳下少爭不無愧疚,「為一份私心,也許會讓爹陷入危險,孩兒不孝。」
「真的只是為了救百里封疆這麼簡單?」柳下師蒼老的臉上寫滿了瞭然,「告訴爹,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
柳下少爭頓了頓,半天,抬起頭說:「爹,少爭實在不想與百里封疆為敵,若是他在朝野一日,將來都會是主公復興大業的阻礙,如果讓他遠離朝廷,對於呼延皇朝的事愛莫能助就能避免直接衝突。」
「主公……你與他相認了?」
柳下少爭回來就被皇上召入宮,這麼久,他們父子都沒能好好談一下,聽到柳下少爭的話他難忍激動。
「雖然沒有直接承認,但也沒有否認。」柳下少爭沉思道,「主公打算以雙城為復興的基石,現下只要除掉呼延頗黎和四位藩王,太子少不更事,朝廷群龍無首,那麼主公可在雙城隨時可以揭竿而起。」
「等等,那三張狐皮……」柳下師立刻想到了疑點,「飛仙還有武皇的人脈,主公打算如何處置?」
柳下少爭看了看他,「爹,你也知道日城的少主楚山孤詐死,為的就是狐皮,他背後的修羅淵和飛天境都是楚山孤的人脈,主公多年沒有和他們聯繫,不能保證這些人都會按照主公的大計走。」
「什麼意思?」柳下師猛一抬頭,「主公懷疑真正的楚山孤會有異心?」
柳下少爭微有猶豫,但還是點點頭。
柳下師身子抖了抖,唇邊露出苦笑,「主公沒有懷疑我柳下師嗎?」
「爹為主公忍辱負重多年,若有異心,何必千方百計為他掩護?」柳下少爭望著那頭白髮,扶住了他,「只是當年星之域覆滅,怕是主公懷疑身邊有人出賣,才會使得他最後險些慘死,飛仙與武皇還有我師父,都是可以靠近他的人,而師父被我困在孤雁峰,那麼能有所為的就是飛仙與武皇。另外,爹,孩兒不久前得知,百里封疆是武皇的徒弟,若不是武皇與皇朝的人有所來往,怎會做了百里封疆的師父?」
「什麼——百里封疆是武皇的徒弟?」柳下師震驚不已,「他知道不知道你是靈帝的傳人?」
「不知道。」柳下少爭轉過頭,「我騙了他。」
「你……他……」柳下師長歎一口氣,「罷了罷了,這鐵卷救他一命,也算是把你們之間的恩怨給償還清楚,只是……」
柳下少爭見他眉宇含愁,不禁關切道:「爹,還有什麼事掛懷?」
「少爭,如果主公真的要對楚山孤下手,你會怎麼做?」柳下師悄聲問。
柳下少爭反問:「爹希望孩兒怎麼做?」
「我……我希望不管最後結果如何,你可以保楚山孤一命。」柳下師一咬牙,握住柳下少爭的手腕,幾乎用盡所有力量,「算是爹這輩子對你唯一的要求。」
「爹,別這樣。」柳下少爭反握住他的手,「您教我,養我這麼多年,不管要求孩兒做什麼都不為過……但……事到如今,爹還打算隱瞞下去嗎?」
「嗯?!」柳下師一怔。
「主公,爹,孩兒,還有楚山孤……這彼此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柳下少爭的眼睛眨了一眨,「我和主公之間,是不是還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他對我的口氣那麼特殊,為什麼我會對他有一種莫名的敬畏……又為什麼你要保護楚山孤?」
柳下師鬆開柳下少爭的手,沉默地背過身。
「日後不管誰怨我也好,感激我也罷,都不重要……」柳下少爭笑得幾分淒哀,「至少我希望自己有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其實——」柳下師一握拳,「楚山孤是我的親生兒子。」
「楚山孤是爹的親兒子,那麼我——」柳下少爭說出最直接的反應,「難道我其實是主公的——」
「是,你是少主!」柳下師回轉身形向他跪下。
一聲「少主」,讓柳下少爭閉了閉眼,他不安的事還是……成真。
「當年星之域陷入滅亡之境,主公怕後繼無人,把孩子交給老夫,吩咐我主動向呼延皇朝的皇帝投誠。」柳下師老淚縱橫道,「但當時情況混亂,我怕手下人多嘴雜引起麻煩,就讓飛仙帶走我兒當主公之後來栽培,而我來撫育你長大成人。」
「所以直到娘去世都不知道她的親生兒子遠在雙城,而爹雖然知道楚山孤是你的兒子卻一眼都沒有看過他?」柳下少爭搖了搖頭,也跪下來,與他面對面四目相覷,「爹,你要孩兒說什麼才好……」
饒是舌燦蓮花,柳下少爭此刻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少主,老臣求你……」柳下師恨不得向他磕頭,「若是有一天,主公要殺楚山孤,請少主務必看在老臣多年來的苦勞上,饒他不死。」
「爹,你不要折殺我。」柳下少爭急忙躲開,將柳下師拉回座椅,「讓別人看到你給我磕頭算什麼?少爭擔當不起……該怎麼做我心裡自有拿捏,你不要擔心,而且主……主公也沒有說一定要殺楚山孤,若是他沒有異心,那麼你們父子早晚可以天倫團聚。」他仍無法適應管那個人叫「父親」。
柳下師的情緒這才穩定了一些,擦擦眼角的淚,走到書櫃近前取出錦盒,把丹書鐵卷交給了柳下少爭,「你自己來作決定吧。」
「爹。」柳下少爭忽然叫了他一聲,「你告老還鄉吧?」
「什麼?」柳下師的手僵在半空。
「我不能保證未來的日子會不會讓爹四面楚歌。」柳下少爭深吸一口氣,緩緩說:「如果爹不在朝為官,那麼孩兒也就沒有了後顧之憂。」
「百里封疆獲罪,如果我再退隱,你就少了左右助力。」柳下師不是很放心,「呼延頗黎會更加肆無忌憚。」
「爹,你相信我。」柳下少爭微微一笑,「少爭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這——」
「明早請爹告病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