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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第一章 作者:無糖綠
    你說,你曾經夢見過我站在你面前,卻開口問你說「你是誰」。

    那個夢讓你一整天都很不舒服,你總是說很萬一有一天我忘記你怎麼辦。我總是安慰你說那是不可能的事,我永遠會記得你。

    沒有想到也有惡夢成真的一天。

    只是角色有了點改變——

    你站在我面前,卻忘記了我是誰。

    ***

    翊捷向公司請了兩天的假,到醫院來陪家駒。

    「自從上次那幾個人來過之後,只有你來看我。」家駒坐在床上吃著翊捷削好的蘋果。接近一百九十的身高讓病床看起來特別的小,好像只要一個翻身就會從床上掉下來,而家駒總是搖過來晃過去,不肯安份地躺在床上休息養病。

    我又沒有生病。

    每一次護士提醒他要乖一點的時候,家駒總是露出了苦惱的表情這麼說。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家駒受過傷或是腦震盪,完全是健健康康、沒病沒痛的樣子。在頭蓋骨底下的東西也差不多,奇跡似地在車禍中沒有受到什麼大傷害——除了失憶之外。

    醫生說再觀察個兩天沒問題就可以出院了,但出院之後才是煩惱的開始。

    家駒原本是一家高科技公司的產品經理,常常在幾個國家跑來跑去,這是一個掛了「經理」兩個字但實際上不管人只管事的基層主管。也許因為沒有屬下也沒有常在一起工作的同事,公司裡的人並沒有來醫院探望家駒,只有直屬上司有代表公司前來關心一下。

    最關心的事自然是家駒的狀況。因為家駒手上還有兩個案子等著他去完成,時間雖然不緊迫可是也不能拖太久。

    在聽到家駒失憶之後,這位直屬上司就以公司還有要事離去了。當翊捷帶著三歲大的兒子到醫院來時,還正好和不顧醫院禁止使用手機規定仍然拚命講電話的上司錯身而過。

    「我以前是不是很沒有人緣?」家駒還來不及和離去的上司道別就看到翊捷走進來。

    「……應該還不錯吧?」

    「可是沒有同事來看我,只有你和文勳那群人而已。」家駒看到翊捷帶著兒子來時露出一種訝異的表情,「你結婚了嗎?」

    「是啊。」

    好年輕就結婚啦,真可惜。

    家駒掩不出心中的訝異,翊捷一點也不意外他會有這樣子的反應。不慌不忙地補上一句,「更正確一點地說,我離婚了。」

    「什麼?」

    完全無視於因為這句話而張大嘴巴的家駒,翊捷把兒子抱到床上,「你替我抓著他,別讓他亂跑。」

    家駒緊張地伸出繞在小男孩的身體兩側,深怕小孩子亂動從床上掉下去。但是翊捷的兒子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用一雙又無辜又憂鬱的大眼睛盯著家駒看。從這孩子的表情看來,應該見過家駒很多次,所以一點也不怕他。

    仔細看,可以發現翊捷的兒子眼睛很大,和翊捷長得很像,特別是鼻子和眼睛幾乎是同—個模子,可以想見長大以後應該會和翊捷—樣帥氣。家駒努力露出微笑想要討小男孩歡心,但小男孩反而皺起眉頭,用一種懷疑的眼神看著他,讓他深受打擊。

    難道他不只不受同事歡迎,連小孩子都不喜歡他嗎?

    「你兒子叫什麼名字?」

    「叫他浩浩吧,只有叫他浩浩他才會回答你。」翊捷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來,「你可以抱浩浩沒有關係,他和你很熟。」

    「真的嗎?」家駒伸出手想要抱浩浩。

    浩浩猶豫了一會之後才向家駒伸出手,在家駒抱起他的一瞬之間,發出了咯咯的笑聲,「叔叔,叔叔。」

    叔叔?

    家駒又有一種深受打擊的感覺,他還沒有這麼老吧。

    翊捷收好東西之後,從家駒的手上接過浩浩,讓浩浩坐在他的腿上。家駒有些著迷地看著翊捷抱著浩浩的模樣,沒理由地就感到安心。

    「現在要從哪裡開始?」翊捷逗了一下浩浩之後,抬起頭來對家駒說話。

    「啊?什麼東西從哪裡開始?」家駒一時之間想不起來翊捷說的是什麼事情。

    「醫生說可以談以前的事讓你慢慢想起來。」翊捷很有耐心地解釋,「你想要從哪些事情開始談。」

    「先談你的事怎麼樣?」

    「我的事?」這下子換翊捷愣住了,「不是應該從你自己的事先開始嗎?」

    「沒關係,我比較想知道你的事。」

    他也說不上來有什麼原因,反正他就是對自己的事沒有太大的興趣,卻很想知道和翊捷有關的事,像是為什麼翊捷離婚了,還有翊捷和他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只有翊捷每天都會來看他。

    他有滿肚子的疑問。

    「我的事嗎?」翊捷想了一想,決定從最普通的事開始說,「我的名字是林翊捷,和你同年次,都是二十八歲……我想這些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我不知道,還有呢?」

    「還有,我是一家大型公司的系統工程師,去年從新竹調回台北,平常在汐止上班……然後,我喜歡運動、音樂,偶爾會看一點金庸的小說和漫畫……對了,我不抽煙。」

    翊捷盡可能地從記憶裡找出大學畢業時寫的第一張履歷表,現在回想起來才知道自己寫的有多麼地無聊。一個當面試官的人要怎麼從這些片片段段,和流水帳差不多的訊息之中拼湊出他這個人?難怪他最後沒能去成那家公司。

    當時他找了—段時間,並沒有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沒多久就接到兵單去當兵。退伍之後,所有的同學都念碩士,他就跟著回去考研究所,現在待的這間公司是研究所畢業時由指導教授介紹他去的。

    「嗯,聽起來很普通。」家駒記不住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唯一印象深刻的是翊捷說他不抽煙,「我抽煙嗎?」

    「你戒煙了。」

    「是嗎?」家駒睜大了眼,「為什麼戒煙?」

    能說是因為自己很討厭煙味,所以家駒才戒掉的嗎?翊捷在心裡苦笑,但他沒有說出口,「因為對身體不好。」

    「……好像很有道理。」雖然他嘴上這麼回答,可是在他心裡有個聲音告訴他不是這樣。他才不是因為對身體不好才戒煙,可是那個聲音卻又不告訴他原因,「嗯,不好意思,我可以問你為什麼離婚嗎?」

    因為我結了婚才發現我是同性戀。翊捷再度在心中苦笑,可是他還是沒辦法說出口,「因為我和妻子個性不合,一年前就離婚了,她和新的男朋友很少在台灣,所以同意把小孩子的扶養權讓給我。」

    「她不想要這個小孩嗎?」家駒有些訝異。因為浩浩相當乖巧,長相又很可愛,他以為翊捷的前妻會捨不得把孩子的扶養權交給翊捷。

    「她的新男朋友不想要。」翊捷頓了一下,「而我很想。」

    「真奇怪,要是我是她的新男朋友我還是會想要這個小孩,實在太可愛了。」他們在聊天的時候,浩浩就開始玩著自己的手指,玩了沒幾分鐘就開始打瞌睡。

    「可能是因為很像我吧。」

    「像你為什麼不好?」

    「……是沒有什麼不好。」翊捷笑了笑。家駒大概不能體會前妻的男朋友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看浩浩吧。

    「那你呢?」家駒看著翊捷,「你和我是什麼關係?」

    我和你是戀人。翊捷好想好想這麼說,但是家駒連名字都記不起來了,又怎麼會記得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現在的家駒根本就不「愛」他。

    「我……我和你是朋友。」看到家駒聽見朋友這兩個字之後失落的神情,翊捷連忙又補上一句,「我們是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想想看……」翊捷開始回想以前的事。他們認識是幾年之前的事呢?仔細算了一算才發現已經超過十年了,「我們在高中的時候就認識了,你家離我家不太遠,你父母不在的時候後還常常到我家來吃免錢的晚餐,我爸媽都很喜歡你,雖然你很沒有禮貌可是給他們一種很爽朗的感覺。」

    「……聽起來我好像你的酒肉朋友。」家駒做了一個鬼臉,想要逗醒快要睡著的浩浩,但浩浩只是動了一動,在爸爸的懷裡找了個好位置又繼續睡,「然後呢?」

    「然後我們考上了同一間大學,還很湊巧是同一個科系,不過研究所就不同了。對了,之前來探望你的是文勳是大我們一屆的學長,他人很好也很聰明。」

    「他是同性戀對不對?」

    「咦?」家駒突然蹦出來的一句話讓翊捷的心漏跳了一拍,「你還記得這件事啊?」

    「不是。」家駒搖了搖頭,「我只是看到他就有這種直覺,而且,和他一起來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去了?」

    「阿倫。」

    「對,阿倫。他看著文勳的眼神很曖昧。」

    「是嗎?」翊捷有些心虛的回答。倒不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去注意阿倫的眼神,而是他忽然害怕自己在看家駒的時候也是同樣的眼神。

    他忽然開始害怕自己的秘密在家駒面前被揭穿。雖然說,在他們之間根本不應該有這樣一個秘密。

    「很明顯,不過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你討厭同性戀嗎?」翊捷小心翼翼地詢問,一顆心七上八下。他很害怕答案是「討厭」,只好在心中拚命地念著不討厭、不討厭、不討厭……

    「不討厭。」

    聽到家駒這麼說,翊捷馬上鬆了一口氣,幾乎是要脫口而出說自己也是同性戀,但家駒的下一句話讓他馬上打消這個主意。

    「不過也不喜歡就是了。」這句話讓翊捷從天堂掉到地獄。

    「不喜歡啊……」

    「你喜歡嗎?」家駒慌張地解釋,「我的意思不是討厭他們,我只是很難想像自己是同性戀……呃,其實這也很難說,如果對方長得帥又有個兒子——比如說是你——或許會是例外也說不定。」

    家駒話還沒說完就笑了,那是帶著開玩笑表情的笑容。

    翊捷也揚起嘴角。家駒今天說的話總讓他一下子充滿希望卻又馬上失望,但當他每一次覺得「啊,人生該不會就這樣完蛋」的時候,家駒的下一句話卻又讓他滿懷希望。

    「你真的這麼覺得嗎?」

    「真的,可是你不是同性戀吧,你結婚、離婚又有小孩,怎麼可能是同性戀嘛,哈哈。」家駒笑了幾聲,翊捷只好也跟著他笑,但是笑得好心虛。家駒完全沒有注意到翊捷笑聲中的苦澀,又繼續問別的問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我的父母呢?我有沒有女朋友?」

    「女朋友?」怎麼可能有女朋友,要是有女朋友他現在就會掐死家駒了,「你沒有女朋友,和父母也很少見面。」

    「我和父母的感情一定也很差吧?」

    「為什麼會這麼想?」

    「住院這幾天我都沒有見到父母,也沒有兄弟姊妹,還是因為他們住在國外所以沒能回來看我。」家駒又哈哈地笑了幾聲,並不是很在意父母的樣子。

    「可能是因為沒有人知道怎麼聯絡你的父母吧。」

    其實家駒的父母知道家駒是同性戀之後,就一直沒有往來。仔細算一算,家駒大概也有一年多沒有回去見父母了。翊捷從來不會開口問有關於家駒家裡的事,但是多多少少也知道家駒的情況。家駒自己當然是絕口不提,所以連翊捷都不知道該怎麼聯絡家駒的父母。

    車禍發生的那天翊捷是有想過打電話給家駒家裡的人,但家駒的每一張證件,填過的每一張表單上緊急聯絡人都是翊捷,根本找不著家駒家裡電話。

    「也好,等我出院之後再去,他們也會比較放心吧。」

    「應該是吧。」翊捷決定還是先不要提家駒其實很久沒有見到他父母的事,「雖然不知道你家的電話,但是我大概還知道你家要怎麼走,等你出院了之後我再載你去吧。」

    「謝啦。」

    接著翊捷又開始講起了高中、大學時的往事。

    他們高中時是住校,那是一間規定很多可是管理實在不太嚴格的私立學校。家駒總是帶著翊捷在晚上溜出去玩,沒有駕照也沒有安全帽,可能連方向燈都不會太會打地騎著機車到處玩,然後在晚點名的前一刻翻牆溜回房間。

    對十幾歲的青少年來說,那樣就夠大膽了。

    雖然冒險的過程之中隨時有被學校開除的危險,但他們躲舍監的本事還算是不錯,一直都沒有被抓到。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沒有丟掉小命還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他們翻過三公尺高的圍牆,常常飆到時速八十、一百,兩個人在高三那年身高都超過了一百八十公分,體重可想而知也不會太少,那輛破破舊舊的五十CC小綿羊竟然沒有散掉也算是一種奇跡吧?

    那時候很大膽,現在卻很多事都不敢做了。

    他們開始乖乖地戴上安全帽,把時速維持在六十左右。翊捷並不覺得那是因為自己變膽小了,而是因為有了一些讓他想要安安全全回家的理由。

    兩個人聊到快中午的時候,浩浩就醒了,一直吵著要吃冰。翊捷苦笑著對家駒說要帶浩浩出去吃飯。

    「我也要去。」

    「咦?」翊捷愣了一下,「可是醫生說你還不可以出院。」

    「我不是要出院,只是要出去吃個飯,不會太過份吧。」家駒一邊說就一邊站起來換衣服。

    「可是,沒有醫生的允許你還是不能出院啊。」翊捷看了看左右,希望哪個路過的護士來幫他阻止家駒。

    「那不然折衷一下,到醫院地下室的餐廳找東西吃,可以接受吧?」

    「嗯……好吧。」翊捷轉念一想,反正家駒看起來比他還健康的樣子,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吧。雖然說,家駒興奮的情緒讓他覺得自己是帶著兩個小孩出門。一個是只有三歲,身高不到一百公分的浩浩,另一個是身高接近—百九十,比他更高大的家駒……

    ***

    即使是單親家庭也很難體會他現在的心情,離婚之後帶兒子的單身男人也許不少,但很少會有一百九十公分高又這麼難纏的小孩。

    家駒一直吵著要吃漢堡王,不管他說那有多麼不營養,接著,浩浩開始對著漢堡王喊起來。浩浩拉著翊捷的袖子,一隻手指著漢堡王的招牌,當翊捷拉著一大一小兩個不想走的人離開漢堡王門口時,浩浩扁起了嘴,「把拔,把拔。」

    「不行,那個沒營養。」

    「偶爾吃一次沒關係啦。」家駒感覺到口水快要從嘴角流出來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這麼喜歡垃圾食物,大概是因為醫院的食物太難吃了吧。

    根本就沒有人聽他在說什麼,兩個人都雙眼盯著漢堡王的招牌。

    「你想吃到肥死沒有關係,可是浩浩才三歲大,老是吃垃圾食物對他不好。」翊捷用力地拉著兩人,可是家駒實在太高也太壯了,根本就拖不動。

    「又不是每天吃。」家駒為了自己的利益,很認真地開始說服翊捷,「而且,其他間的食物也不見得比較乾淨,你放心讓浩浩吃嗎?」

    「……好吧。」翊捷無奈地歎了口氣,但他再次嚴正聲明,「只有這一次。」

    「沒問題,沒問題。」家駒高興地抱著浩浩開始尋找座位,「浩浩,我們要去吃漢堡王囉。」

    浩浩雖然聽不太懂他的話,可是被抱著往漢堡王的店裡走,他大概也知道爸爸答應讓他們吃漢堡王,因此馬上就笑了出來。

    「你呀,不要帶壞小孩子啦。」翊捷一邊抱怨一邊掏出皮夾,不甘願地踱到櫃檯旁邊點餐。家駒抱著浩浩跟著過去,在翊捷付錢的時候偷偷地注意翊捷的皮夾。

    皮夾裡很整齊,各種卡片證件整整齊齊地放在不同的格子,鈔票好好地將一千元、五百元、兩百元和一百元分開,零錢沒有收在皮夾而是放在口袋裡。家駒注意到,皮夾裡的照片是翊捷和他穿著西裝抱著也穿著小西裝的浩浩。

    三個人都笑得很燦爛。

    若不是三個人都是男人的話,恐怕就是一幅全家福的照片了吧。

    這讓家駒覺得很得意,可是仔細想想卻不知道應該要得意什麼。得意他和翊捷一起照相嗎?還是翊捷的皮夾裡放著他的照片?

    可是想得更深一點,為什麼翊捷的皮夾裡放著他的照片?

    他忽然好想知道為什麼。

    「你吵那麼凶怎麼不吃啊?」翊捷把沾醬打開讓浩浩沾著吃。

    「喔,我在想要從哪裡開始吃。」家駒連忙伸手拿起盤子上的漢堡和咖啡,他看著翊捷小心翼翼地照顧浩浩吃東西,「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已經問了一個了。」翊捷笑著抬起頭,「還有什麼問題?」

    「你的皮夾裡為什麼放我的照片?」

    「你的照片?」翊捷愣了一下,打開皮夾看到照片才想起原來家駒說的是什麼,「這個不是你的照片,是我兒子的。」

    翊捷一邊說一邊用寵溺的眼光看著浩浩。家駒忽然覺得又嫉妒又羨慕,好想把翊捷的目光搶過來放在自己身上,但又覺得跟一個小孩子搶未免太孩子氣了。

    「你沒有其他和兒子一起照的照片嗎?」

    「有啊,可是都是和我前妻。」翊捷笑了笑,把皮夾收了起來,「不過她希望我不要再放她的照片了。」

    「可不可以也給我—張。」

    「為什麼?」翊捷不明所以的看著他,「你以前從不會保存照片。」

    「是嗎?」家駒用沾了番茄醬和美乃滋的手指擦了擦頭髮,「浩浩太可愛了嘛,我也想放在皮夾裡。」

    「但你以前根本就不用皮夾。」翊捷把紙巾遞給他,指了指他的頭髮,「你以前都把鈔票和證件夾在一起隨便放口袋。」

    「真的假的,不是像你那樣收得好好的嗎?」

    「……如果你真的收得整整齊齊,我反而會嚇死。」翊捷用一種嚇了一大跳的表情看著他,「你連襪子都收不好,更別說是其他東西了。從高中開始你的衣服、課本、所有的東西都是我幫你整理的。」

    「是嗎?」家駒有些沮喪地開始擦頭髮,「聽起來我好像很沒有生活能力。」

    「是完全沒有,哈哈。」翊捷笑出了聲,他很少看過一百九十公分的人會把蕃茄醬沾到頭髮上,更不可能看過這麼大個人在擦頭髮,感覺起來就像是一隻大熊一樣,「不過不用太沮喪啦,大部份的男人都是這個樣子。」

    「你就不一樣。」

    「我前妻常說我很怪,幹嘛每一樣東西都一定要整整齊齊的,像是睡醒馬上就要把被子疊好,領帶襪子都要一個一個收整齊,同類的襯衫一定要掛在一起。」翊捷一邊說一邊笑,家駒注意到他在談起前妻的時候沒有太多的避諱,既不難過也不會特別懷念,平平淡淡的好像沒有特別的地方,「她以為工程師都是亂七八糟的不大懂怎麼生活,應該會比較自在,哪知道我非得把每樣東西擺在固定的位置上不可。」

    「你怎麼會和她結婚。」

    「就是認識了,又不小心有了小孩,然後就結婚了。如果沒有浩浩的話我大概不會結婚吧,不過也不會離婚就是了……」翊捷看了一眼浩浩,反應敏捷地接住快要掉下來的蕃茄醬,「拿好,快沾到衣服了。」

    「把拔,吃吃。」浩浩將吃到一半的東西遞給翊捷面前,要給翊捷吃。

    家駒在心裡發出誰也聽不到的驚叫聲。

    不會吧,不會吧……

    沒想到翊捷連猶豫也沒有地就張口吃下去,還順便拿紙巾幫浩浩把手指擦乾淨,「剩下的浩浩要自己吃完喔。」

    好羨慕。家駒在心裡偷偷地加了這一句,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感覺起來頗像是嫉妒或是幼稚的小孩子。

    「吃吃。」浩浩笑著重覆著同樣的句子,又抓起一塊雞柳條開始吃。

    「我發現你實在很疼你兒子。」家駒的語氣裡有一種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的酸意,可惜翊捷忙著照顧兒子沒能注意到。

    「我當然疼我兒子囉。」翊捷將紙巾當作圍兜塞在浩浩的領口,「因為我沒打算再生第二個。」

    「是嗎?這麼可愛怎麼不會想生第二個?」

    翊捷先了愣了一下,接著苦笑著回答,「……沒有對象我一個人也生不出來吧。」

    他總不能說是現在的對象生不出來吧。

    「找不到對像?」家駒拿起咖啡喝了一大口,覺得好苦,「你長得這麼帥怎麼可能沒有女人倒追啊?工程師都遇不到女孩子?」

    「並不是。」翊捷露出了無奈的笑容,不知道該怎麼跟家駒解釋他其實不需要女朋友。

    「那我呢?」

    其實你也不需要女朋友。

    翊捷好想這麼說,可是卻說不出口。最後他只好說,「你說工作就是你的情人,還說要四十歲才結婚所以還不急著交女朋友。」

    「真的假的?」他忽然覺得生一個像浩浩那麼可愛的兒子也不錯,這應該就是想結婚了吧。不過沒有女朋友也沒辦法結婚,不知道有沒有其他的辦法生一個浩浩……家駒又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真的是又苦又難喝,「這咖啡會不會太苦了一點。」

    「很苦嗎?」翊捷把自己用了一半的糖和奶精遞給他家駒,「你以前很喜歡喝黑咖啡,老是說我加兩包糖三個奶精跟小朋友喝咖啡牛奶差不多。」

    「可是黑咖啡真的很難喝。」家駒皺起了眉頭,「我以前一定是在逞強,認為喝黑咖啡才像男人所以耍帥吧。」

    ……說不定真的是這樣沒錯。

    還沒失去記憶的家駒從高中就開始喝黑咖啡,他也問過家駒為什麼不喜歡糖和奶精,得到的答案不外乎是這樣才像男人。

    翊捷是不知道為什麼喝黑咖啡才像男人,明明就是喜歡甜食討厭苦味的人何苦用黑咖啡來折磨自己,對骨頭又不好。不過他倒是還蠻喜歡家駒逞強的模樣,每一次都讓他有一種想笑的衝動。

    從他們第一天開始他就知道家駒很愛逞強,在有人的地方就要裝出很堅強很男人的樣子,不想把心中永遠是小男孩的那部份暴露出來。

    失去記憶之後的家駒變得很單純,一點也沒有想要掩飾心中還是男孩的那一部份。這原本應該不能說是一件壞事,但翊捷卻有些害怕。因為他認識的家駒應該是一個愛逞強的人,是一個很強硬的人,雖然有單純、任性的—面,可是絕不會表現出來的人。

    現在卻正好完全相反。

    家駒現在又任性,又單純,就像是個長不大的小孩。

    「你差不多也該回病房了,要是出來太久讓那個囉嗦的護士小姐找不到,我又要被罵一頓了。」翊捷站起來趕家駒回病房。

    三個人把桌上的東西拿到垃圾桶邊,也不管分類就全部丟進去,結果被整理垃圾的歐巴桑念了一頓。接著,翊捷抱著吃飽之後又開始想睡的浩浩和家駒順著原來的路往回走,沒多久就走到電梯旁邊。

    「你先回去吧。」翊捷用下巴比了下電梯。

    「那你呢?」家駒有些不安地問。

    聽到翊捷要離開的時候,心中有某一部份痛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幾個他認識的人,所以變得特別的依賴人。

    「我帶浩浩回家換衣服,晚一點會再過來。」翊捷看著浩浩沾了蕃茄醬的衣服歎著氣,這套衣服不知道又要洗多久了。

    「那我就自己上去了,晚一點再見面啦。」知道翊捷晚一點又會過來之後家駒似乎放心了不少,愉快地對翊捷揮了揮手就走進電梯。

    翊捷抱起浩浩,看著電梯門合上,家駒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見。

    當電梯的燈從地下一樓亮到三樓時,翊捷臉上的笑容終於掛不住,露出了又疲倦又擔心的表情。

    如果這是一個沒有其他人的地方,他搞不好會哭出來也說不定。

    過去的家駒消失了。

    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家駒出現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個感覺,明明是很熟悉的臉,很熟悉的靈魂,可是他卻完全不認識了。

    他的心中充滿了恐懼,這個家駒是不是會再記起以前的事,特別是——會不會記起他們曾有的感情。

    「把拔,把拔。」浩浩拉著翊捷的衣角。雖然只有三歲,可是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母親就離開了由翊捷獨自扶養,對於翊捷的一點點表情變化浩浩都能清楚的感覺到。

    他小小的心靈裡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可以感覺到爸爸變得沉默,沒有笑容。即使不明白理由,也跟著擔心了起來。

    「把拔,不生氣。」浩浩伸出手,想要把翊捷皺起來的眉頭撫平。

    貼心的動作讓翊捷笑了出來,輕聲地對浩浩說,「不用擔心,爸爸會沒事的,家駒叔叔也會沒事的。」

    一切都會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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