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駒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火星。
四周的人講的是他完全聽不懂的火星文,他沒殺過價也沒膽子殺價,而且這種事絕不是身材高大、看起來比較凶狠就會比較有用。
相反的,翊捷和浩浩好像很習慣這樣的場景,浩浩咬著星期六才會有的棒棒糖四處張望,還不時伸手想去摸大水桶裡裝得滿滿的蝦子,把家駒嚇得趕快把浩浩抱起來,生怕浩浩白嫩嫩的手指會被咬出一個洞。但翊捷不但沒有阻止浩浩的舉動,反而很自在地拖著推車菜籃,和一大群婆婆媽媽們在一起殺價。
家駒第一次看到翊捷殺價,不但沒有平常文質彬彬的模樣,甚至比那些婆婆媽媽還要狠上許多。
「老闆,你養這個的成本才一兩五塊,你賣我一兩二十會不會太貴了?」
「哪有,我們這個是撈的不是養的。」
「老闆,這個季節哪有撈的可以吃,你不要騙我了。」翊捷作勢要走人,「算了,市場入口那一家還比較新鮮,老闆你這魚我一看就知道昨天晚上到今天都沒有冰。」
旁邊的婆婆媽媽都跟著要走,老闆連忙說,「好啦好啦,算你一兩十五。」
翊捷很高興地露出笑容,開始指著他要的那一尾魚,「請幫我放一點冰塊。」
「好啦,好啦。」老闆一邊把魚去鱗裝進翊捷遞給他的盒子裡,「這位少年人,你這樣我們實在很難做生意。」
「不好意思,我也是要養家活口啊。」
在翊捷將盒子放進小推車裡回過身來時,家駒仍然沒辦法把嘴合起來。
「家駒,你口水快要滴出來了。」
「喔,喔。」家駒連忙伸手去把自己有點脫臼的下巴復原,「翊捷,你的樣子和平常很不一樣……」
「有嗎,哪裡不一樣啊?」
「呃,有—股殺氣。」
「我有那麼凶狠嗎?」翊捷笑了出聲,「只不過是好好地和他談價錢啊。」
「你哪是在談,根本就是惡霸。」家駒做了一個被嚇到的表情。果然當爸爸的人就不一樣,他連去超級市場買個東西都不知道要怎麼比,翊捷不只會比較還會殺價。
「我也是要養家活口的好不好,賺錢很辛苦。」翊捷瞪了他一眼,低頭去算到底買了幾樣東西,又花了多少錢,「好啦,我們只剩下麵粉還沒有買……到超市買就可以了,好,我們可以回去了。總共是五百八十二塊,還可以接受。」
「翊捷,我覺得我越來越不瞭解你了。」
家駒搖搖頭,才短短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他好像就看了好幾個不同的翊捷。一個是溫柔的好爸爸,一個是一絲不苟的工程師,偶爾也有點都市雅痞的味道,但都比不上現在這一個可怕——這個不停地算要怎麼樣買才會最便宜,毫不客氣而且沒有形象的瘋狂殺價,擁有超快速人腦計算機的翊捷。
「別把我講得像是火星人一樣。」翊捷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推著小推車往回家的路上走,「你念商學院的應該算得此我更精才是啊。」
「我現在是念白吃白喝系的。」家駒轉進大樓時回答了翊捷一句,接著就關心起午餐了,「午餐要吃什麼?」
「清蒸檸檬魚,我前妻的拿手菜,很好吃的。」翊捷按下十二樓的電梯按扭。
家駒看著儀表板上的數字變化,感覺到電梯慢慢上升,他實在忍不住想問,「……翊捷,你提到前妻的時候為什麼這麼自在?」
「不行嗎?」
「應該很奇怪吧,我看電視裡離婚的夫妻好像都在打官司。」
「……家駒,你看太多電視了。」翊捷忍不住翻白眼,接著又說,「我和她分開是我們發現不適合生活在一起,因為我是……」
翊捷講到一半就停了下來。他幾乎要脫口而出同性戀三個字,可是到了嘴邊還是忍住沒有說下去。
膽小鬼。
這兩個星期之中,他已經在心中罵了自己上百次了。但是每一次鼓起熊熊燃燒的勇氣一定又會馬上被澆息。
「你是什麼?」
「沒什麼,反正我們是和平分手的。」翊捷提起推車穿過客廳走進廚房。
家駒還想要再問的時候,浩浩開始不安份地在他懷裡扭動。
小孩子什麼時候毛躁起來永遠無法預期,再怎麼可愛的小孩子偶爾也會有胡鬧的一面。即使乖巧到有如天使的浩浩也不例外。
家駒幾乎要抓不住他,「浩浩,浩浩!乖一點。」
可是浩浩就是不肯乖乖地不動。家駒沒能抓著他的手,結果一個不小心電視旁的東西被浩浩的手揮落,一些貝殼還有相框掉在地上,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翊捷急忙地跑到客廳,還以為發生什麼事,看到只是掉落一地的東西伸手想要撿卻被家駒阻上。
「我撿就好了,你看一下浩浩。」家駒把仍然有點不安份可是也被自己弄壞東西嚇到的浩浩抱給翊捷。
「怎麼了,浩浩?」翊捷抱著浩浩,詢問兒子為什麼突然毛躁起來,可是浩浩咿咿啊啊地說不出很完整的句子,只是指著浴室。
「尿尿,浩浩要尿尿。」
翊捷只好放下浩浩,跟在浩浩身後往浴室的方向走過去。
家駒蹲了下來,開始撿被浩浩打翻的一地東西。貝殼的角有一些損傷,可是換個角度還是很漂亮,他也把幾個木頭雕的小鳥放回去,最後才撿起玻璃破掉的相框。
拿起來才發現立在桌上的相框裡其實夾了厚厚一疊的照片,他小心翼翼地把碎掉的玻璃撥開,拿起那—疊照片。
最上面的一張是平常看到,翊捷抱著浩浩吹蠟燭,慶祝浩浩—歲生日的照片。
他笑著把照片放到下層,第二張是浩浩咬著奶嘴坐在床上,睜大了眼睛用—種無辜的眼神看著鏡頭。
家駒笑出了聲,好可愛。即使是他這麼不喜歡小孩的人,也覺得浩浩真是可愛到—個難以置信的地步。
當他翻到第三張的時候,微微地愣住了。照片上有一個和他有一模一樣長相的人,可能比現在略微地瘦一點,也年輕一點,手勾在翊捷的肩上,做勢要親翊捷。
第四張更讓他吃驚,他和翊捷並肩坐在沙發上,兩個人的臉上都是奶油之類的東西在接吻,旁邊還有幾個他現在不認識但過去應該認識的人。
照片裡的自己和翊捷看起很親密。
親密到不只是朋友。
腦海中突然浮現很多印象,他沒有辦法很清楚描述那是什麼,好像有兩個人在一張床上打鬧,—起騎摩托車去西子灣看海,車子還很遜在半途沒油拋錨,兩個人牽著車回家。
還有,他們接吻。
在很暗很暗的地方,他們看不見對方的面貌。可是用手指觸摸就可以感覺到對方的輪廓,已經記憶過很多次,絕不會忘記。
他記得翊捷的鼻子很挺……
家駒緩緩地把照片放回電視機旁,目光卻一直沒有移開。
某一部份的記憶開始在腦中的一個角落被挖掘出來。家駒開始懷疑他和翊捷的關係究竟是什麼?如果不對性傾向有偏見的話,大部份的人應該都會認為照片裡的他和翊捷是一對戀人吧?
他們的朋友裡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同性戀,這是個巧合嗎?
家駒隱約地感覺到,他們兩人的關係應該不只於好朋友。
***
翊捷開著車在巷子裡繞了幾圈,最後才找到了那家熟悉的洗衣店。大大的招牌上掛著「開心」兩個字,但是翊捷和家駒都不開心,甚至連坐在後座的浩浩都不開心。
「我以前就住在這裡?」家駒很難想像自己每天幫父母洗衣服的樣子,現在的他連操作翊捷家的洗衣機也有困難。
「不是,是前面那一戶。」
翊捷指著離他們停的位置不到五十公尺的地方,整條街上唯一一戶有院子的房子,「那才是你家。」
「那你為什麼要停在這裡?」
「因為我覺得載你到門口不太好。」翊捷淡淡地說,「我和浩浩回去看我媽,順便去百貨公司買東西,下午再過來接你。時間應該很夠吃個中飯了吧?」
「好啊,那就晚點再見了。」家駒打開車門下了車,目送著翊捷開車離去,坐在後座的浩浩對他揮了揮手,眼中流露出濃濃不捨。
才在一起住兩個星期,浩浩就當他是一家人了。
家駒把袋子背在肩上,雙手插在口袋裡往「家」的方向走。老實說,他一點也沒有那是「家」的感覺,反倒是翊捷的公寓比較像是他的家。
家駒緩慢地步行,環視四周的風景。靜僻的小巷子裡只有他一個行人,安靜地像是一座死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安靜了,他對回家有強烈的抗拒,好像有股力量在背後拖著他,不讓他走。
他費力地穿過那短短的一小段路,走到那幢屋子前。大門兩邊的水泥柱上寫著地址,左右兩邊還是不同的——很少房子會有兩個門牌號碼,這可真是好「大」的一棟房子啊。
家駒有一種頭要開始痛起來的感覺,遲疑了好久才按下電鈴。
「誰啊?」有一個他不認識但眼睛和他有點像的老婦人出來開門,在看到他的時候嚇了一大跳,「家駒?」
「……請問你是?」
「我是媽啦,燙一個頭髮你就不認得了?」
原來這是他媽媽。
家駒看著母親,有一點熟悉,可是大部份仍是陌生,他沒有那種兩個人是家人的感覺。
「快進來給媽好好看看。」母親把他拉進門,仔細打量他全身上下,「正好你爸不在家,進來坐一下再走吧。難得你還會回來看我……」
母親的熱絡裡有一種擔心和害怕,家駒不知道原因是什麼,但那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我父親不在家裡嗎?」家駒跟隨在母親身後走進了屋子裡,客廳算不上是很整齊,因為東西實在大多了。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可以在前面加上高級兩個字,高級的沙發,高級的花瓶,唯一不高級的是電視。
翊捷家裡最高級的東西可能就是四十二寸的電漿電視,其它都是適合小家庭的簡單家俱,東西擺得整整齊齊,櫃子裡放的是照片和應該是旅行帶回來的東西。這裡正好相反,電視大概是十年前買的,可是家俱全都是又沉又重的原木製成,櫃子裡擺滿了各種獎盃獎狀執照,匾額也掛了不少。
還有一些看起來就很貴的酒放在較低的櫃子裡,以及放在牆角的高爾夫球桿。家駒抬起頭來看,天花板上吊著電影中有錢人家常會有的吊燈,燈光的顏色是柔軟的鵝黃色,可是卻沒有半點溫暖的感覺。
他不喜歡這個地方。
「他不在。」母親搖了搖頭,「家駒,你最近過得怎麼樣?」
「很好啊。」家駒不專心地回答,目光放在櫃子裡的一整排獎狀上。裡面沒有他的名字,倒是有另外三個和他有同樣一個姓的名字。
「你爸雖然不說,可是還是很擔心你。」家駒的母親沒有注意到他的分神,自顧自地開始說,「再怎麼說他都是你爸爸,雖然你感覺爸爸比較疼幾個哥哥,但他也是……」
「我有哥哥啊?」看來那一整排獎狀就是他哥哥的了。
「當然有啊。」家駒的母親歎了—口氣,「媽知道你不喜歡你爸老是拿哥哥們跟你比,但你爸一直認為你比哥哥們聰明,要是你當初肯聽你爸的話當醫生就好了。」
「我念的東西不好嗎?」家駒開始有一種厭煩的感覺。
他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會有煩躁的感覺。
翊捷也會告訴他—些以前的事,可是不管是快樂的事還是悲傷的事,他總是覺得很有興趣。可能是因為翊捷在告訴他這些回憶時總是帶著笑容,或者說,過去的事對翊捷來說都是快樂的回憶,所以傳達給他的感情也是快樂的。
母親在談及往事的時候讓他十分不舒服。大概是因為母親自己也很不快樂,又拚命地要他轉變某些他曾經做過的事去讓父親滿意、母親快樂。這種等於是強迫的勸說讓他很討厭,感覺就像是被掐住脖子一樣難過。
「沒有,爸只是希望你念醫科,而且,你爸一直覺得你要是去念醫科就不會變得不正常了。」
「不正常?」家駒皺起了眉頭,他哪裡不正常了。
翊捷也有提過家駒工作,說他是一個產品經理,工作很認真也很受上司賞識。身體方面也沒有任何的缺陷,就算抽煙不好他現在也已經戒了,而且抽煙也稱不上不正常吧,眼前擺著的煙灰缸就告訴他父母其中一個或是兩個可能會抽煙。
難道是因為他沒有女朋友,四十歲才要結婚嗎?
「媽不是這個意思,可是你知道爸媽還是希望你能和一般人一樣結婚,生個孫子給爸媽抱。」母親慌張地想彌補什麼,「媽希望過年的時候你帶個貴重一點的禮物回來,給你爸有個面子……」
家駒的臉沉了下來,他不懂為什麼這個家這麼複雜又這麼討人厭,「你講的事情我不知道。」
「家駒,你知道媽不是那個意思。」
「我不知道你是指哪個意思。」家駒努力想要裝作溫和或是像兒子該有的表情,可是最終都失敗了,「我出了車禍,失去了記憶,你……原諒我實在沒有辦法說出母親這兩個字,你現在說的事我都不懂。」
「你說、你說,等等……你說你都不記得了。」母親先是一愣,後來驚愕地站了起來,先是摸著家駒的手,接著又摸了家駒的臉,「你連爸、媽都不認得了。」
「我一個人也不認得,甚至連我自己的名字、電話,甚至女朋友全都不記得了。」
「女朋友?你剛剛說女朋友?」
「我這個年紀的人不都有女朋友?」
「你連自己是……都不記得了?」母親說不出同性戀三個字,她到現在還無法相信家駒真的什麼都忘記了。
「是什麼?」家駒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你真的都忘了?」
「對,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家駒拿起他的背包轉身就想要離開,母親連忙拉住他。
「媽只是不知道你發生了這麼多事。」母親的語氣突然之間轉變了很多,「你這幾年常跑國外沒和媽聯絡,媽從別人那裡打聽到你出車禍的事,可是也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聯絡。」
家駒沒有回答。一方面是因為他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另一方面是因為心裡有個小小聲音在告訴他——這是謊話。
「那現在你們已經知道我沒事,我也該走了。」那個小小聲音一直在催促著他離開。
「家駒,媽希望你能留在家裡住一陣子。」
「為什麼?」家駒疑惑地看著母親。不到幾分鐘之前母親的態度還不希望他留太久,現在卻希望他住下來,這樣子的轉變太大了,大到讓他無法接受。
他懷疑母親知道一些事卻沒有說出來。
「你失憶了還可以工作嗎?」
「……不知道,公司讓我請了長假。」
「你現在住在哪裡?」
「朋友的家裡。」家駒注意到他講朋友這兩個字的時候母親的目光閃爍了一下。
「一直住在朋友家裡太麻煩人家了,你何不回來家裡住一陣子,這附近是你從小看到大的東西,說不定很快就會想起來。」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沒對我說?」
「媽是有很多話想對你說,等你住下來我們可以再慢慢聊。」母親扯動嘴角,想做出笑容可是不太成功。
這讓家駒心中的疑惑不斷地加深。他直覺地知道母親不希望他繼續住在翊捷家,可是卻不告訴他原因。
「讓我想一想。」家駒的話剛說完。母親就緊張地站起來,他疑惑地問,「怎麼了?」
「那個……」
母親才剛開口,拖鞋聲就劈哩啪啦地從他背後傳來。家駒一回過頭就有一個和他身高相差無幾的老頭子向他走過來,指著他的鼻子罵,「你這不肖子還敢給我回來……」
家駒被罵得莫名其妙,正想出言反擊的時候母親就把老頭子拉到一邊去,「老公,你等一等再罵啦。」
原來這是他的父親。
失望的情緒從心裡蔓延到臉上。他並沒有預期父母親會有何種反應,但也沒有想過會是這麼難看的場面。
他有一種現在就想離開的衝動,而且他很肯定過去的自己並不喜歡回家,不喜歡這個家的氣氛,也不喜歡父母的態度。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了翊捷離開時候說直接載他到家門口不太好的那句話。
因為他的父母是這樣子,所以不想載他到門口嗎?
「你叫我怎麼可能不罵,這小子的事還不夠我們煩惱的嗎?」
「老公,他現在已經不是那個樣子了。」
「已經什麼?我和他已經斷絕父子關係了,我才沒有這種同……」父親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就被母親摀住嘴。
「老公,家駒他現在已經忘記啦。」母親把父親拉到一邊,小聲地說,「家駒失憶啦,什麼都記不得了。」
「他記不得了我還記得,我才沒有這種兒子。」父親想要推開母親,卻被母親緊緊拉住,躲到家駒看不到的角落。
「家駒現在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戀,這不是我們的機會嗎?」母親小小聲地說。
「什麼機會?」父親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
「讓家駒變回我們原本那個兒子的機會啊。」
「……我不懂你的意思。」父親搖了搖頭,不太明白母親在說什麼,「你說他現在都不記得了,那又怎麼樣?」
「對,以前的每一件事。」母親小聲地說,「你想想看,只要不讓他回台北去,也許他就不會想起那些事,他也就可以變正常了吧?」
「你怎麼知道他是真的忘記了還是想回來騙我們的。」
「就算是騙我們的又怎麼樣。」母親偷看了還坐在客廳的家駒一眼,「那不就是他想回來的意思嗎?」
「嗯。」父親皺起眉頭,陷入沉思之中。
家駒沒有理會父母的竊竊私語,起身就想要離開。他覺得自己已經受夠了這一切了,一下子被指著鼻子罵,一下子問他記得什麼又不記得什麼,他感覺父母關心的好像不是他本身,而是他的身份——像是他是他們的兒子,或是他應該要做什麼。
但他才剛背起背包走出大門,父母親就追了上來。
「家駒,等一等。」母親拉住他,「留下來住一陣子吧。」
家駒回過頭去看站在玄關處的父親,意外地看到父親眼中的猶豫,「看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希望我回來。」
「爸爸當然是希望你回來住的。」母親轉過頭用眼神催促著父親,「對吧,老公?」
「……是啊。」父親回答的有點猶疑,讓家駒感覺有些虛偽。他只看到父親堆出對待病人的笑容,「你這麼久沒回來了,跟我們住一陣子也好。」
「啊?」家駒得承認自己真的被嚇到了,剛剛父親還指著他的鼻子罵,說他是不肖子還是什麼東西,現在卻突然對他和善起來,這轉變快得連三歲小孩子都不會相信。
家駒的父母當然也知道自己的態度轉變的太快了,可是他們太著急了以致於顧不了那麼多。只要不讓家駒馬上去台北,把家駒留在身邊,也許家駒就不會想起以前的事或是再一次讓他們傷心。說不定還可以找回一個乖巧,他們想要的兒子。
他們也還沒有想過能把家駒留多久。他們樂觀地認為只要現在能把家駒留下來,以後自然就會想到辦法拖住家駒。
「家駒,媽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你了。」
「你也好久沒有見到你的兩個哥哥了,下個星期你大哥就會從美國回來,你何不在這裡住幾天順便聚一聚。」
「是啊,說起來你也到了結婚的年紀,媽順便介紹幾個女孩子給你。」
「不用了。」
「家駒?」父母的表情都顫了一下。家駒覺得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又換回原本的那張臉,「你不會是……」
「我大概四十歲才會想結婚吧。」
「喔,原來是這樣啊。」父母對看了—眼,同時鬆了口氣,「你不喜歡沒關係,反正你們現在的小孩子都很晚才結婚。」
真的太奇怪了。
家駒很肯定父母是在演戲,而且這戲演得太假了。
但他也承認他父母說得沒錯。雖然翊捷從來不會說他住在那裡是一種麻煩,可是他怎麼知道不會帶來困擾?更何況他現在也沒有辦法工作養活自己。雖然父母給他的感覺並不是很好,可是終究是自己的親人,就算麻煩也比較不會不好意思。
「讓我再想一想。」家駒把背包交給母親,「我想先在這附近逛一逛。」
當他把背包交給母親的那瞬間,他很確定自己看到了父母眼中閃爍著某種欺騙得逞的不安神色。
家駒在附近繞了—圈,走到據說是他以前念的國民小學晃了晃,也進了幾家小店看一看。但他一點都沒有熟悉感,反而覺得很新奇。新奇等於就是他完全陌生的東西,不但沒有讓他有安全感,反而加深了不知名的恐懼。
他慢慢晃回家裡的時候—直在想翊捷和浩浩。
他們才是家駒熟悉的全部。
這兩個星期發生的事就是他目前生命的全部,包括了他帶浩浩去上學,翊捷放在相框裡的照片,三個人一起去菜市場,睡覺前胡謅—些故事說給浩浩聽。這裡面每一次小事情對他的份量都比父母來得重。
他很不想留下,因為他沒有想留下的慾望。他比較想回到和翊捷、浩浩在—起的生活,那裡比較像是他的家,但是親人間的情感是在血液裡流動著的,不是他忘記了就可以放棄。雖然他很喜歡翊捷、很喜歡浩浩,他們終究不是他的親人。
情感上他希望離開,可是理智告訴他留一陣子對他也不是壞事。這讓他很猶豫,幾乎無法做決定。
最後,他還是決定先走回父母家再說。
下午,翊捷開著車來接家駒,卻沒有在車子裡看到浩浩。
「浩浩呢?」
「我媽幫我帶他,等我接你過去我家吃完晚餐再回台北。」
「……翊捷,我在想我可能暫時不會回台北。」
「嗯?」翊捷愣了一下之後,微微移動上半身,把目光放在被家駒擋住,等在玄關處的家駒父母,從他們的眼神之中,他大概明白了一些事,「我懂了,你要留下來住吧?」
「我還在考慮。」家駒轉過頭去看父母。
注意到家駒正在看他們的父母立刻露出微笑,可是看在家駒眼裡,再也沒有比這笑容更虛假的東西了。
「和父母住也不錯啊。」
「但是我不想。」家駒搖了搖頭,「我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告訴我,這個地方不適合我,可是我不知道那聲音是怎麼來的,也不知道該不該聽那個聲音。你認為我應該怎麼辦?」
「……你得自己決定。」
「我好像應該留一陣子,可是我有不好預感。」家駒苦笑著說,「說出來你也許會覺得我很奇怪,我竟然會擔心要是留下來可能就再也沒辦法回去。」
「你隨時都可以……」
「不只是這樣。說實話,我並不喜歡台北,可是我很擔心會沒辦法再見到你。」家駒用力的搖了搖頭,「我想我真的很奇怪,我擔心的並不是回不去,我反而比較擔心你,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很快樂,彷彿你家才是我家……哈哈,真不好意思,我好像一直都在麻煩你。」
「家駒……」翊捷一時之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他好像感覺到了一點希望。
家駒其實並不是完全忘記了,雖然回憶沒有了,可是某些感覺好像還存在。他也許能自大一點地說,家駒的記憶雖然消失了,可是靈魂還是很有可能愛著他?雖然他從來都沒相信過靈魂這種東西,可是這是他第一次希望世界上真的有靈魂。
他開始猶豫著該不該告訴家駒實話。
實話可能會讓他失去家駒,但要是他現在不說的話,他也許就沒有機會說了。從家駒父母的眼神中看得出來他們不會再讓家駒回台北。他們應該會斷絕家駒和過去的一切聯繫,讓家駒變成他們想要的兒子。
實話也可能會讓家駒想起,或是決定和他一起回台北去。但那很可能會傷害到家駒的父母。即使重來一次,他們也許仍會像當初一樣失去一個兒子。
他應該要自私一點,還是應該把家駒還給家駒的父母?
「翊捷?」家駒拍拍翊捷的手臂。剛剛他講了幾句話之後翊捷的表情就像是被凍住了,好像在想些什麼。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翊捷又看了看家駒的父母,看到了他們握緊雙手、十分緊張地看著他們兩個人談話。
「很重要嗎?」
翊捷點點頭,用手比了比巷子底端的小公園,「有時間嗎?我們到那邊去說。」
「好。」家駒點了點頭,一臉疑惑。
「家駒,等等……」
母親在他背後叫他,似乎不希望他去,但家駒只是揮揮手,跟他母親說一下子就會回來,而且已經決定好要住幾天了。
他很少看到翊捷的表情這麼凝重。
兩個人走到小公園的鞦韆上坐下。
奇怪的事情是在星期六的下午公園裡一個人都沒有,倒是地上有一大群鴿子在他們坐下之後靠過來。這些鴿子一點也不怕人,但也沒有主動向家駒和翊捷靠近,全都等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家駒認為它們應該是在等待有人丟食物餵它們吧。
翊捷喘了幾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才開口,「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你可能從來都沒聽過,也可能會很不舒服,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聽我說完。」
「沒關係,不管你要說什麼我都會很有耐心聽。」家駒笑著回答翊捷。他一直都很喜歡聽翊捷講過去的事,因為翊捷說往事的語氣讓他很舒服,讓他不會去抗拒過去。
「我說了你一定會嚇一跳。」翊捷喃喃自語地說,吞了口口水。
「嗯?」
「我和你是戀人,不……其實應該是更接近夫妻程度的關係吧。」翊捷說完立刻低下頭,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家駒厭惡的表情。
但他錯了,家駒只是用一種平靜溫和的眼神看著他,靜靜地等他說下去。可是翊捷說了這一句之後就一直低著頭沒說話,只剩下周圍的鳥叫聲和偶爾吹過的風聲。
等了一會兒之後,家駒覺得他應該要催促翊捷繼續說下去,「然後呢?」
「然後?」翊捷抬起頭來,意外地發現家駒並沒有厭惡也沒有生氣,「然後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說你為什麼會想告訴我?還有我們是怎麼在一起的?」
「……因為我覺得你如果留下來可能就不會再回台北了。」翊捷說話的同時也開始回想他和家駒是怎麼樣在一起。
「嗯,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家駒點了點頭,「然後呢,我們怎麼在一起的?」
好像是在結婚沒有多久之後發生的事。
「我的女朋友懷孕了,很意外的。」翊捷回想起前妻告訴他懷孕的事時他一臉無法相信的表情,那時他才二十四歲,研究所剛畢業開始找工作,「她雖然說沒有結婚也沒有關係,可是我覺得好像應該負些責任,所以就結婚了。我結婚的時候,你剛好回國當我的伴郎?」
「然後我們就在一起嗎?」
「沒有。」翊捷搖了搖頭,「你到國外念了商學院研究所,回來就找了個外商工作。我是一直念同一間學校同科系的研究所,畢業後就一直做現在的工作。大概是浩浩出生後沒多久,我發現其實我不是那麼愛我老婆。」
翊捷其實想不起來自己怎麼發現自己是同性戀,好像忽然之間就知道了。
「然後我去找了心理醫生,我以為我不正常。」
「結果你不是,對吧?」
翊捷點了點頭,「大概是那時候你告訴我說你喜歡我很久了,而且你相信我喜歡你。我一開始很驚訝,覺得你太有自信了,怎麼認定我一定會是想像中的樣子。但是沒多久之後我就知道你說得沒錯。」
「所以你離婚了。」
「嗯。」
這下子換家駒沉默了。
翊捷從家駒的表情中看不出來他在想些什麼,不由得有些不安,可是他也不知道他希望家駒對他說什麼。
他原本預想過很多狀況,比如說家駒無法接受暴跳如雷的將他趕走,那他就只有帶著浩浩回台北,然後傷心個一陣子努力去接受愛他的家駒已經永遠不存在的事實。或者家駒忽然什麼事都想起來了,那他們就可以高高興興地回台北,然後回到他們原來的日子。雖然他也很喜歡這兩個星期來有點笨的家駒,可是還是原來的家駒他比較知道該怎麼應對。
他每天每夜都會想到一種不同的情景,但沒想過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況。
家駒什麼也沒想起來,可是也沒有厭惡的樣子。
「你為什麼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嗯?你是說我們兩個是戀人的事嗎?」
「對。」
「我大概有一點感覺。」家駒扯動了一下嘴角,「很多事都讓我覺得太巧合了,所以我想過我和你是戀人的可能性。」
「所以,你可以接受嗎?」
「嗯……」家駒頓了一下,「我不知道。」
「不知道?」翊捷不明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該接受還是不接受。」家駒搖了搖頭,「我很喜歡你,不管是當親人還是當朋友,你給我的感覺是安心、很溫暖,即使你喜歡的是男人也不改變我對你的看法。但是對於當戀人我還是有一點猶豫。」
翊捷勉強地笑了一下,「那很正常,就算你覺得不舒服都不奇怪了,我也不期待你馬上就能接受。」
「我父母知道嗎?」
「嗯。」翊捷點了點頭,「雖然你沒有對你父母說過是我,不過我想他們看到我來接你大概猜到了吧。」
「難怪他們的表情會那麼奇怪。」奇怪的是,即使到了現在——等於是翊捷對他告白——他還是沒有厭惡的感覺。相反的,他有一種微微的興奮感,而且很高興,「所以,我現在該怎麼辦?決定我要不要和你當戀人嗎?」
「……我也不知道。」翊捷搖搖頭,眼中充滿了迷惘,「我曾想過你也許已經沒有感覺了,但我也不知道該怎辦。」
「也不是這麼說。」家駒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並不是毫無感覺的。可是,突然之間被一個男人告白然後馬上要決定是不是和對方交往這種事他沒有經驗——至少在他失憶之後還是第一次,「以前的我是同性戀嗎?」
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好像不是同性戀,但也不那麼肯定。
「嗯。」翊捷點了點頭,「但你現在可能不是。」
「但我也可能同樣愛你。」
家駒的話讓翊捷又抱著一絲期望,可是他也不加道該期望多少。要家駒馬上對他說「我愛你」嗎?應該是沒辦法吧。
「……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你是因為同性戀所以和父母沒有往來。」
「所以,如果我和你成為戀人的話會傷害到很多人嗎?」
「至少會傷害到你的父母。」
家駒又再度沉默。
他雖然喜歡翊捷,可是好像還不到成為戀人的程度。雖然他記不得很多事,可是他還知道同性戀在這個社會是很難生存,很多人無法接受。
他不知道自己失憶前是這麼有勇氣,也不知道現在的自己變得這麼膽小。
「……對不起,這件事我還是得一個人想一想才能回答你。」家駒看了看家門的方向,隱隱約約好像有個人一直站在那裡等他,「我也答應我父母至少要待個幾天了。」
「沒關係,你慢慢想。」翊捷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塞到家駒的手裡,「這裡面有我的電話,等你有決定之後再和我說。」
「這個直接給我可以嗎?」
「本來是要給我媽的,但她不想用這麼麻煩的東西,她說有一般的電話就好了。」
「謝謝。」家駒將手機收進口袋裡,「你也會留在南部嗎?」
「不,我得回台北去工作。」翊捷的表情很冷靜,但家駒可以感覺到那平靜的外表下,隨時有崩潰的可能。
「你一個人開車回去可以嗎?」
「我會很小心的開車。」翊捷笑了笑,手指還住微微地顫抖著,「你好好想想,把你的決定告訴我吧。」
「……難道你不擔心我最後的答案是我決定要留在這裡?」家駒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他發現在他說到「留在這裡」時,翊捷的表情幾乎就要崩潰了。但翊捷還是勉強給了他一個微笑,「我一定會很難過,可是在你失憶的時候我就有這樣的準備。」
他知道現在這個家駒其實不完全是原來的家駒。原本的家駒在父母和戀人之間選擇了戀人,現在的家駒卻可能會有完全不同的想法和完全不同的決定。
但不管那個決定對他而言是好、是壞,他會尊重現在這個家駒的決定。
有些事情強求不來。
所以,他關上車門時沒有跟家駒說再見。
並不是因為他很有信心還會再見面,而是因為他很怕自己要是說了再見,恐怕就會忍不住要求家駒不要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