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辦公桌前的翊捷把整理好的東西放進信封裡,準備交給隔壁的男同事。
翊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平安無事地開車回台北。浩浩睡得很熟什麼都不知道,他在半路被警察攔下來兩次,開了兩張超速罰單,其中一張是一百一十七公里,另外一張是一百三十。
一百三十的那張罰單終於讓他清醒過來。
即使他可能失去家駒,日子還是要過下去。而且後座還坐著浩浩,他已經不是可以輕易地把一切拋下的年紀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是纏在他身上的線,緊緊地將他拉住,拉回人生的正軌和應該走的道路。
剛回台北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坐在電話旁邊沒有辦法入睡。有時候不小心闔上眼也會馬上被電話鈴聲吵醒。但那電話鈴聲只是他自己的幻想,只是夢中才能聽見的電話鈴聲,真實的世界裡沒有人打電話給他。
當然也沒有家駒。
翊捷搖了搖頭,他不能再想,也不能再等了。
「阿盛,接下來就交給你了。」他站了起來,把信封遞給旁邊的男同事阿盛,就算是完成他這一天的工作。阿盛和他是同一間學校畢業,算起來是小他兩屆的學弟,不過因為不用當兵所以和他是同時進到公司,兩個人平常交情不錯,阿盛常常自稱是翊捷好朋友。
拿信封給阿盛的時候他沒回頭看,阿盛也沒看,兩個人的手指有些微的觸碰。
「不要碰我。」阿盛用力地揮開他的手,眼中有著極度的恐懼。
翊捷的手還停在半空中,有點尷尬。房間裡的所有同事都回過頭來看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和阿盛相同的恐懼。
翊捷看過這個眼神。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前妻的眼中看過。
周圍的空氣彷彿都變冷了。
平時總是熱絡地拍著他肩膀的同事全都用一種驚恐的眼神望向他,彷彿他身上帶有什麼致命的病菌,或是一碰到就會死的詛咒。
「你不要碰我,我不想得艾滋病。」同事慢慢地向後退了一步,臉上的表情儘是一種摸到髒東西的感覺,「我對男人沒有興趣。」
阿盛知道他是同性戀了。
翊捷感覺到自己的雙頰熱了起來,不知道該不該把掉在地上的信封撿起來,也不知道該不該把縮回還在半空中的手。
他有一種赤裸裸地站在眾人面前的感覺。
同性戀的秘密彷彿讓他成為不敢站在陽光底下的吸血鬼,躲藏陰暗之中只因為他和其它人血液中流的是不同的成份。
與眾不同就是一種罪惡,即使他無意去傷害任何人。
這就是他不想告訴同事的原因之一,他雖然不認為自己的性向是一件可恥的事,但不能接受的人對他仍然是一種傷害,而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去修復知道他的性向之後被破壞的同事關係。
他有考慮過總有一天這個秘密會不再是秘密,但他打算選擇可以接受的人、等到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一天……或者說,他自己可以坦然面對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時再把自己放在陽光下。
現在,他還沒準備好。
那些灼熱的目光現在正在燒傷他,在他的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看不見的烙印和傷痕。
翊捷咬著牙,告訴自己不要憤怒。
要冷靜。
只要他平靜地去面對這些事,這些傷人的目光就傷不了他。他很清楚憤怒悲情都解決不了事情,他越冷靜、越真誠就有越多人能接受他。
彎下身撿起地上的信封,輕輕地放在阿盛的桌上,「艾滋病是由血液傳染,不是由接觸傳染。」
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有幾個人轉過頭去,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的樣子繼續工作,但大部份的人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盯著他看的人之中有幾個人的目光明顯變得和緩了,有些甚至開始有了善意,雖然大部份仍是不想靠近他的表情,但是敵意也沒有那麼深了。
阿盛也自覺到說話太過傷人,臉上的表情一陣紅一陣白,幾次張口想要說什麼來彌補。可是卻說不出半句話緩和場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信封裡的東西就麻煩你,我要下班了。」翊捷盡可能地用和平常相同的表現收拾他的東西,然後和其它同事說再見。
有幾個人拍了拍他的肩,用眼神鼓勵他,但大部份的人在對上他的目光時就馬上轉到工作上或是時鐘的方向。
翊捷大概猜得出來他們不敢看他的理由。
要每一個人都接受同性戀是不可能的事。
他一臉若無其事地走進電梯,幸好其它部門的同事似乎還不知道他是同性戀的事。另一個設計部門的工程師阿廣也是他以前的同學,看到他就問他是不是發燒了,還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有點熱,你要不要去看醫生啊,公司裡很多人都感冒了。」
手的溫度很冰,和他發熱的臉頰完全不同。
就算現在還不知道,以後遲早也會知道他是同性戀這件事。公司裡的八卦一向流傳得很快,到時候,阿廣看他的眼神和現在還會一模一樣嗎?
雖然心中有著懷疑,可是翊捷還是笑著對阿廣說,「我可能真的有點發燒吧。」
「你自己要保重啊,明天見。」阿廣在電梯到二樓走了出去,對他揮了揮手說再見。
翊捷繼續乘電梯到地下二樓的停車場,打算開車回家。
整個停車場只有他一個人在找車子,當他坐進駕駛座並將手放在方向盤上的時候,有一股巨大的寂寞和疲倦在那一瞬間淹沒了他。
透過車窗,他注視著眼前的牆壁,上面寫著大大的C19慢慢地變模糊了。
他並沒有哭,可是過了好久好久都沒有辦法動作。
如果這個時候家駒在他身邊就好了。雖然不會改變公司同事的目光,可是他卻不至於會如此孤獨。
微微地仰起頭,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
「翊捷、翊捷。」手指敲車窗的聲音和被悶住似的叫喚聲傳進翊捷耳中時他才回過神來。他下意識地追尋聲音的方向轉過頭,佑如的臉就貼在車窗上,手上拿著鼠標墊,「你的東西忘記了。」
翊捷搖下車窗,接過鼠標墊後一聲不吭就打算關上,可是佑如的手擺在車窗上,他實在不能就這樣關上車窗。
「翊捷,你沒事吧。」
「沒事。」翊捷注視著牆壁,沒有正眼看她。
「你這哪裡像是沒事。」佑如伸手想碰翊捷卻被翊捷避開,「你幹嘛這樣子,我又不像阿盛那個笨蛋以為同性戀就是艾滋病。」
「我知道你不是。」翊捷頓了一下,「你能不能讓我靜一下,雖然不能怪你可是我怕我會控制不住自己。」
「什麼意思?」佑如愣了一下不到一秒鐘就馬上就反應過來,「你該不會以為是我說出去的吧?」
「我們部門只有你知道而已。」翊捷輕聲地說。他也不想懷疑佑如,可是知道他是同性戀的人就只有佑如一個人而已,「我不知道你說了多少,可是我希望你不要提到家駒。我和他已經不在一起,他也不是同性戀了。」
「你說什麼啊?你和家駒不在一起是什麼意思?」佑如好想抓住翊捷的脖子狠狠地搖醒他,「你們的事我沒有和任何人說,我也不知道阿盛他們怎麼會知道。」
「我很想相信你。」翊捷轉過頭看著佑如,「可是我現在不知道要怎麼相信你。」
「翊捷……」
「對不起,我還要去接浩浩回家,你能不能讓我先關上車窗?」翊捷的語氣雖然很有禮貌、也很平靜,但佑如聽得出來那是不著痕跡地疏遠她。
她咬著下唇放開手,看著翊捷開車離去。
阿盛從角落走了出來,走到她的身邊小聲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有那麼大的反應……」
「豬頭啦,你這白癡、智障,沒看過健康教育學得比你還不好的王八蛋。」佑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我知道你就是那麼笨,一定會掐死你。」
「對不起,大姐頭。」阿盛縮著脖子,露出一臉害怕的表情。佑如是全部門裡最凶的女性,他要是不小心一點,可能等一下一巴掌就打過來了。
「說,到底是誰告訴你翊捷是同性戀?」
「大姐頭,我不能說。」阿盛搖搖頭,告訴他的那個人生氣時的可怕程度絕對不輸佑如,搞不好更有過之,「我答應惠蒂不能說出來……啊。」
阿盛好想咬爛自己的舌頭。
「惠蒂?」佑如睜大了眼。
惠蒂就是部門裡的另一位女性工程師,從以前就聽說她很喜歡翊捷,甚至要佑如幫他介紹,不過聽到翊捷結婚之後就放棄了,在那之後也聽說她交了男朋友,也沒聽說翊捷離婚後惠蒂有什麼動作。
佑如以前就覺得那女人總是偷偷在背後講其它人的閒話,沒想到竟然被她猜中了。搞不好以前組長在外面有情婦,還有已經離開部門的女工程是老闆的乾女兒之類的事都是由她傳出來的。
「那個嘴碎的女人講了什麼?」
「大姐頭,你不要叫我講啦。」阿盛拚命地搖頭,「要是我說了她一定會宰了我。」
「那你是要等我宰嗎?」佑如用高跟靴子的後跟狠狠地踩了一腳,「我記得你女朋友還在美國喔,我會記得打電話去告訴他你和惠蒂在一起。」
「大姐頭,你這是陷害我……」阿盛的臉都皺了起來,「好啦,是惠蒂告訴我們說翊捷承認他自己是同性戀,還拿了照片給我們。」
「照片?什麼照片?」
「就是翊捷和男人接吻的照片啊。因為看起來真的有那麼一回事,所以我們都相信了。」阿盛越講越心虛,「其實翊捷學長不是那種人吧?我明天一定會跟他道歉。」
「那種人?那種人是礙到你了嗎?」
「不是啦,我只是……咦,你說翊捷學長真的是……是……」
「是同性戀又怎麼樣?」佑如又狠狠地踩了他一腳,接著頭也不回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她有些事一定要跟惠蒂好好地算清楚。
全世界有翊捷和家駒接吻照片的只有她,因為是她在浩浩的生日時偷照的,一直藏在她的抽屜裡,直到前幾天被人撬開之後就和一大堆數據不翼而飛,她那時候很擔心是商業間諜偷東西,沒想到定惠蒂。
真是卑鄙無恥至極的傢伙。
佑如忍不住開始詛咒起那個該死約女人。
***
家駒站在陽台上看著星星。
比起台北時常灰濛濛一片、一副快要下雨卻又滴不出幾滴水的天空,南部的天氣好得多了。不過在陽台上只能看見半片天空,比起翊捷家的頂樓就又遜色了不少。
我在幹嘛?如果要用幅畫來表達他現在的心情的話,他一定會選孟克的「吶喊」。
在「家」裡住了三天,他每天想起來都是翊捷的事。
不管是當他是好朋友的翊捷,抱著浩浩的翊捷,坐在沙發上也能睡著的翊捷,還是和他告白的翊捷,無時不刻他都會想起翊捷。是因為他的「人生」就只有這短短的兩個半星期,其中有百分八十都是和翊捷在一起?
還是因為……
「家駒,媽煮了紅豆湯圓,你要不要下來吃啊。」
「等一下……啊,還是先幫我留一點好了。」
「那就先放著,你要吃再跟媽說吧。」
「喔,謝謝啦。」
不知道是因為失憶的關係,還是因為很久沒有見到家駒所以記憶停留在中學,一直到現在才開始延續下去,母親對他說話的樣子讓家駒覺得他只有十五歲。像是長不大的小孩,小心翼翼地關在一間房子裡照顧。
母親總是用一種擔憂的眼神盯著他出門,但不是擔心他的安全,而是擔心他就這樣離開。有好多條線纏在他身上,緊緊地扯住他,不讓他離開這個「家」。他有一種想拿把剪刀把這些看不見的線全都剪斷的衝動。
雖然表面上裝得很和善,父親目光仍是充滿懷疑。當他和父親共處在一間房子裡的時候,空氣都變成了不能流動的固體。
而且,他根本就找不到任何回憶。
「啊!好煩。」家駒怒吼了一聲之後把雙手插進口袋裡,正好摸到了那支手機。
對了,翊捷的手機還在他這裡。在分開的那天下午,翊捷給了他這隻手機,告訴他一旦有決定就回電給翊捷。
但是,他到現在都還沒有辦法下決定。
父母對他很不錯,不用煩心瑣事也不愁生活,他確定自己生活在一個很美好的環境裡。但是,他不快樂。
這個家讓他感覺很虛假。
父母對他永遠是小心翼翼,一遇到可能有點危險的問題就含混過去。特別是很有可能觸及到同性戀問題的時候轉得特別的快,甚至連新聞提到同性戀大遊行的時候也飛快地轉台。
他和父母之間沒有什麼回憶,母親總是支支吾吾地說不上來。甚至連他喜歡什麼都說不出來。
家駒無法相信這其中會有愛。
據說是他大哥的人昨天回家來看父母也順便看到了他,家駒相信自己永遠不會忘記當時大哥臉上的表情——包括鄙夷、不屑、恐懼,大概好幾種負面的情緒混合在一起。
他想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表情。
父母說明天二哥也回來,他想二哥的表情應該也差不了多少。一想到又要再看一次讓他覺得很不舒服的表情,他就有一種想要逃跑的衝動。
而且,就算沒有這件事他也想要逃走。
回台北的念頭很強烈,強烈到有好幾次他走過公車站牌就開始研究那能不能搭回台北去。雖然結果總是不可能,但在他心中一直說話的聲音堅定地告訴他應該快點離開這裡,回去找翊捷。
他覺得自己就是指南針一樣,不管做什麼、想什麼,最後都會指向翊捷。
他有一種想抱住翊捷的強烈慾望。
「想抱他嗎?」
家駒不太清楚這算是純潔的念頭還是包含著色情的意味。但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想、很想要見翊捷。
不管是不是同性戀。
不管父母會不會阻止。
不管其它人會怎麼想,他只想見翊捷。
家駒哈哈地笑出聲,這大概就是答案了吧,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以前一樣愛翊捷,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愛翊捷。可是他很確定自己很想要和翊捷在一起,不管是什麼理由都無所謂。
「搞不好我真的是同性戀也說不定。」家駒一邊喃喃自語一邊開始撥號。
***
翊捷讓浩浩自己聽故事CD,自己坐在電視前打開電視。畫面上正在回放幾天前剛結束的美國職棒世界大賽第二戰。那天他和家駒買了一大堆零食、飲料窩在客廳裡看回放,紅襪隊投手席林解決一個人時他們就開始大吼大叫。他們故意不看新聞報導也不聽辦公室裡流傳的消息,在幾乎整個小區的人都睡著的時候,他們像是傻瓜一樣看著勝負已定的比賽。
去年他們也住一起看馬林魚擊敗洋基,又喊又叫像是瘋子一樣。
翊捷和家駒都愛看棒球。
不只是他們,和翊捷同一間辦公室裡的每一個人都很喜歡。他們會在上班時間聚在一起關心世界大賽的最新戰況,主管原本有些不高興,但在不影響效率的情況下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他們短暫的狂熱。
雅典奧運的時候更是瘋狂。他還記得棒球隊獲得第一勝的時候,他和阿盛像是兩個瘋子一樣抱在一起又跳又叫。
他和同事曾經很好到打打鬧鬧也沒有關係,共吃一碗麵、共喝一瓶水都是常有的事,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
他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對電視上的畫面全然不覺。
「把拔。」浩潔拿著故事書走了過來,可是發呆的翊捷沒有注意到他。
浩浩只好自己努力爬到沙發上坐好,將故事書放在翊捷的腿上,接著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著翊捷,但翊捷還是沒有發現。
翊捷一直到浩浩看著他有三分鐘之久才發現音響已經沒有發出聲音,浩浩正坐在他旁邊用一種期望的眼神看著他。
「不喜歡把拔難過。」
「爸爸沒事。」翊捷露出寵溺的笑容。
「把拔,念故事。」浩浩將放在翊捷腿上那本故事書推向他,「我要聽故事。」
翊捷輕輕摸了下浩浩的頭,拿起故事書開始讀,「在很久很久以前……」
主角仙度瑞拉善良又美麗,但她的兩位姐姐總是和後母一起欺負她,每天都有洗不完的碗盤和衣服。
直到有一天,被姐姐和後母丟在家裡的仙度瑞拉得到仙女的幫助,乘著南瓜馬車參加王子為了選王妃而辦的舞會,成為舞會上最漂亮的女孩子。但魔法的效力只到十二點,一過了十二點她又變回原本的灰姑娘。
忘了時間的仙度瑞拉在十二點鐘響時急急忙忙地跑出皇宮,然後馬車變回南瓜,駿馬變回老鼠……當王子追上來時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隻玻璃鞋。
後來王子一定找到了灰姑娘。
這個故事翊捷小時候也有聽過,可是他覺得這個故事有太多不合理的部份。例如說,所有的東西部消失了為什麼玻璃鞋還留了下來,為什麼仙女的魔法到十二點就得消失。長大了之後,他自己替這個故事找到了解釋。
仙女的魔法如果不消失的話,王子就永遠不知道灰姑娘是誰,這個故事一定不會有個美好的結局。但當灰姑娘又變回灰姑娘時,為了讓王子找到灰姑娘,一定要留下一隻只有灰姑娘才穿得下的玻璃鞋。
但是,要是那只玻璃鞋也消失的話要怎麼辦?
電話鈴聲在這時響了起來,翊捷連忙接起電話,生怕吵醒已經睡著的浩浩。
「喂,我是翊捷。」
「是我啦。」家駒的聲音在電話的另一端響起。
「……家駒?」翊捷握著電話的手微微地顫抖。
他本來已經決定不要再抱任何的期望,不再等家駒的電話,也不再期望家駒回台北。他打算放開手讓家駒成為父母希望的兒子。
然後,悄悄地將這份消失在某個角落的愛藏在心裡。
「是啊,我用你給我的手機打電話。」家駒在電話的那一頭對翊捷說。不知道是因為家駒家附近的收訊本來就比較差還是因為有其它的干擾,聲音有些模糊不清,「我的雙親似乎不想讓我打電話。」
「我可以想像。」
翊捷可以想像得到家駒的母親小心翼翼地將家駒隔絕在一切與真正的世界有關聯的地方,用親情編製的一個籠子,將兒子關在裡頭。
「你有時間可以聽我講電話嗎?」
「有,你慢慢說沒關係。」
「那我就慢慢說囉。」家駒的聲音很愉快,「我看到我大哥了,他好像不當我是他的弟弟,反而當我是火星人。不過,跟我爸媽比起來倒是大巫見小巫……」
嗶,嗶!
手機開始響起了警告音。
「怎麼啦?」從翊捷的這一端可以聽到家駒的聲音漸漸遠離,好像是把手機從耳邊拿遠開始察看,「翊捷,這隻手機開始發出聲音,我要怎麼樣關掉他啊?」
「什麼警告音?」翊捷只聽見幾聲短暫的警告聲,不知道家駒那邊發生什麼事,「我聽不見。」
「我也不知道,可以繼續講吧。」家駒又把手機拿回耳邊,「你聽得見嗎?」
「還好,只是有點不清楚。」翊捷這邊能聽到的聲音越來越小,雜音越來越多。
手機又開始發出警告音,這一次就此之前更清晰,連翊捷都聽到了。那一瞬間,翊捷的腦海裡只閃過一個念頭。
在大學實驗室裡助教講的第一句話就是「數據跑不出來的時候先看看插頭在哪裡」。
這是一句永遠會被寫在紙上,貼在實驗室裡最顯眼卻偏偏會被人忘記的地方。幾乎有百分之九十的「偽」嚴重故障都是來自最簡單的理由——沒電或是沒插電。
「家駒,你看一看你的手機是不是沒電了。」
「怎麼看,上面這個方型的格子嗎?」家駒的聲音又再度變遠,「好像是空格,這樣是沒電了嗎?」
「是快沒電了。」
「那我快點講好了。」家駒的聲音變得有點有慌張,「這個……我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才好。」
「隨便,從哪裡開始講都可以。」
「我剛剛講到說我父母親虛偽的很誇張吧?」
「對。」
「嗯,其實那不重要啦,我想他們大概不是很愛我。」家駒在電話另一端笑了笑,「我想跟你說的是我的決定,就是你問我要回台北還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事。」
「嗯。」翊捷握著電話的手縮緊了一下,「你的決定是?」
「其實,有些事我還不是很明白,但是我已經決定……」聲音越變越小,後半段幾乎完全消失不見。
「我聽不見。」
幾乎聽不見家駒的聲音,可是翊捷可以聽得出來家駒在吶喊。翊捷努力地調大音量。
「我說,我決定……」
都,都,都——
翊捷只聽到家駒說他已經決定了,可是他不知道家駒決定了什麼。決定回台北嗎?還是決定留在南部?或者說家駒有其它的決定?
他實在好想知道家駒最後說的那句話,但是通話到這裡就斷了。
翊捷握著電話的手不敢相信,這不是電影裡才會有的情節嗎?在飛機墜落的前一刻,女主角接到男主角從飛機上打來的電話,剛要說出「我愛你」的時候飛機就在半空中爆炸了。
他立刻回放剛剛打過來的電話,但只傳來現在這個號碼沒有響應。
不會真的沒電了吧?
電話響起之前,翊捷念給浩浩聽的童話故事書還攤開在他面前的桌上。故事裡灰姑娘留下了一隻可以找到她的玻璃鞋給王子,而他留了一支手機給家駒。但是,翊捷和灰姑娘都沒有想過——
要是玻璃鞋消失該怎麼辦?
要是,
手機沒電該怎麼辦?
當王子找不到灰姑娘的時候怎麼辦?
「把拔?」浩浩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的是拿著手機充電器的翊捷一臉快要哭出來可是又很想笑的表情,「把拔?」
「爸爸沒事。」翊捷轉過頭抱著浩浩往浴室的方向走過去,「想不想出去玩?」
「想。」浩浩露出高興的表情,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把拔忽然要帶他出去玩,可是只要出去玩他就很高興。
「我們去高雄找家駒叔叔好不好?」翊捷的聲音沒入浴室裡。
家駒也許決定要留在南部,也許會決定和他一起回台北。翊捷也不知道哪一個機會比較大,可是他很清楚——
如果不去的話永遠都不知道答案。
***
「我決定還是要回台北……咦?」
家駒呆愣看著自己手上這個金屬和塑料做成的小方塊,有一種被這小小的東西欺騙的感覺。為什麼這麼剛好會在最重要的那一句話就沒電啊?
他還沒有告訴翊捷「他的決定」是什麼,這支爛手機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沒電啊。
家駒用力地按著開關按鈕想要開機,可是不管他怎麼按,畫面就是原本的顏色,一點動靜也沒有,「哇哇,這是哪一牌的爛手機啊。」
他一手抓著手機,另一手抓著外套,想都沒想就往樓下衝。乒乒乓乓的拖鞋聲讓坐在客廳的父母親皺起眉頭。
「家駒?」
「我要出門。」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母親擔心地站了起來,「你的紅豆湯圓媽還幫你留著,你要不要吃一吃去睡了。」
「不用了。」家駒下意識地將手機偷偷藏進外套口袋裡,不想讓父母親看到,「我只是要出門買個東西。」
「你想要買什麼東西,媽幫你去買吧。」母親又露出說謊時常會出現的閃爍表情,硬是將家駒推向客廳,「這麼晚了你又對這附近不熟。」
才怪。
他這兩天已經把這一帶繞了至少十次,哪裡有便利商店,哪裡有咖啡廳他全都一清二楚。母親只是不想讓他一個人外出而已,其實他知道母親總是跟在他後面不遠處看著他,生怕他隨時都會跑掉。
「我只是想出去打個電話。」
「你想打給誰?」問題才剛出口,母親露出了後悔的表情。她問得太急切了,也將她想控制家駒一切的企圖表現的太明顯了。
「沒有。」家駒雖然看見了,可是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我找到一本畢業紀念冊裡面有國中同學的電話和地址。我想打電話給以前的同學約他們出來吃飯,這樣也許會想起以前的事吧。」
「那也可以在家裡打啊。」
「家裡的電話總是你在用。」家駒盯著母親瞧,「現在可以用嗎?」
「……不行,爸爸在等傳真。」母親扯開一個笑容,「明天再打好不好,而且我們小時候搬過兩次家,那些同學可能也不方便來找你吧。」
家駒轉頭看著父親,正好看到父親吞了一口口水。這幾天觀察下來,家駒發現父親每一次感到心虛的時候雖然不會有表情,可是還是會忍不住吞口水。
「是嗎?」家駒輕輕地握著手機,「那就算了。」
他知道變質的親情正在緊咬著他不放,但他已經開始想逃離了。
一整個晚上家駒都睡不著。
他拿著手機躺在床上,盤算著要怎麼樣才能回台北。他可以走到離車站最近的那個公園再用母親追不上的速度跑到車站。但他可能沒有錢搭火車公交車,不知道當場向人借然後說會馬上還不知道行不行?
或者他可以借電話打給翊捷。
對於突然掛斷的電話,翊捷不知道會怎麼想?
他不知道翊捷到底聽到了哪裡。也許只聽到了前面那句「我還有很多事並不明白」,卻偏偏沒有聽到最重要的一句「我還是想回台北」。
他希望翊捷真能聽懂自己的意思,可是那沒能傳達到的想法到底會被怎麼解釋他也沒有把握。有千百個念頭在他腦海中轉來轉去,一會兒相信翊捷會瞭解,一會兒又擔心會有誤會。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之中就天亮了。
家駒煩躁地換了套運動服,跟母親說要出去走走。照慣例,母親又跟在他後頭大約三十公尺處盯著他。
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也許他該開始進行他的逃跑計劃。現在他身上只帶了那支手機,母親一定想不到他會逃家。雖然他還有一個袋子的東西在家裡,不過那些帶回來的衣服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紀念意義或是特別值錢的地方,就算留在那裡也不可惜。
不過他特別穿了慢跑鞋,要是他真的想要跑的時候會比較方便。
他轉過便利商店的時候,突然跑了起來。
「家駒,家駒!」母親的叫聲在他背後響起,可是他頭也不回地拚命往前跑,大概跑了有五百公尺左右之後才回頭看,母親的身影已經遠到完全看不見了。他喘著氣,走進一條陌生的小巷子裡。
他雖然沒有走過這些小巷子,可是他知道父母家大概的方向。只要知道方向就知道該怎麼走,而且他知道離父母家不遠的地方有客運可以搭。
穿過幾條小巷子之後他回到了父母家前的那條路。他抬起頭看到大大的「開心洗衣店」招牌在頭頂上,忽然有一種懷念的感覺。
他就是在這裡和翊捷說再見。
當時如果坐上車,再也不回來就好了。
當家駒這麼想的時候,有一輛車停在他的身旁,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的時車門就打了開來。
「家駒叔叔。」浩浩從車子裡跑出來抱著他的大腿。
「浩浩?」家駒低下頭看到浩浩時吃了一驚,一拾起頭就看到坐在駕駛座上的翊捷更讓他訝異,「翊捷,你怎麼會來高雄?你不是要上班嗎?」
「上車吧。」翊捷指著前座。
「嗯?」
「這裡不好談事情吧,我載你去西子灣看中午的太陽。」
家駒回過頭,好像看到母親氣喘吁吁的身影向他跑過來,猶豫了一會兒之後,他坐進了車子的前座。
車子停在路邊,浩浩在車子裡睡著了。坐了一個晚上的車,浩浩已經累到睜不開眼睛。
「你說你已經決定好了?」
「嗯。」家駒點了點頭,他這幾天想了很多,包括父母、兄弟、翊捷、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他僅有的兩個半星期的回憶,還有那些他記不得可是翊捷告訴他的回憶。在他回想時有些東西消失了,有些東西則變得更加深刻,「雖然我還有很多事情不知道,可是我決定要回台北。」
翊捷只是靜靜地看著海面。
「我不太能確定是不是會和以前一樣愛你,也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不過,如果你允許的話……」家駒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好像在求婚,「我想和你在一起。」
聽家駒說完之後,翊捷沉默了一陣子都沒有說話,直到家駒不安地開始環視左右才開口說話,「我們在一起的話也許會傷到很多人,甚至包括愛我們的人,就算會傷害到其它人你也要和我在一起嗎?」
「因為我愛你所以會傷到人嗎?」
「對。」翊捷慢慢地闔上眼,太陽的形狀在眼前留下殘像,在漆黑一片的環境之中留下曾經存在過的影子。他想起了阿盛揮開他的手,想起了同事的厭惡表情,想到了佑如對他說絕不是她說出去時的著急,「雖然同性戀不是罪惡,可是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人不能接受。我們之間的關係只能告訴和我們同樣的人,有時候……甚至連信任的人都不能說。」
「其實我不太懂愛啦,可是那應該是不會傷害到人的東西吧?」
「……大概沒有不會傷害人的愛吧。」翊捷沉默了一陣子之後輕聲地說。
家駒看著眼前大海,水的顏色並不像電影裡那麼藍。
依稀之中,他好像記得他和翊捷穿著學校的制服騎車到西子灣來看夕陽。原本他們是要來釣魚的,可是只帶了釣竿卻沒有買魚餌。只有鉤子當然是不可能釣到任何一尾魚,他們只好非自願地把這趟小旅行的目的從釣魚變成看海。
翊捷本來想要回去了,可是他卻硬拖著翊捷留下來看夕陽。
家駒覺得自己好像慢慢地記起某些事,雖然還不夠清晰,但已經夠他做出決定。
和翊捷在一起生活會傷害到父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會傷害到翊捷,不管做什麼決定他都會傷害到某些人吧?
如果一定會傷害某些人,那什麼人對他而言是最重要的?
最不想傷害的。
家駒轉過頭,用一種溫柔的眼神注視著翊捷。
「只有自私的人會毫不在意的傷害別人吧。」
「也可能只是太任性了。」翊捷低聲地說。
「那我應該是一個又任性又自私的人吧?」家駒想起那棟很大卻不適合人住的房子,想到他父母擔憂卻又虛偽的神情,最後,他轉過頭看著翊捷,他想起在十二樓的公寓,還有懷裡抱著浩浩露出幸福笑容的翊捷,他終於知道自己不可能做除了回台北之外的決定。雖然知道會傷害到他的父母,雖然知道可能會傷害其它人,但他還是想和翊捷在一起,「但是,我就是任性的想和你在一起。」
「家駒……」
「因為我最不想傷害的人是你。」
翊捷覺得眼眶發熱,他好像真的會哭出來。
「我們回家吧。」家駒對著翊捷微笑,那笑容和翊捷熟悉的家駒完全一模一樣,「我好想抱抱浩浩,也好想吃你煮的意大利面。」
接著,忍不住又補上一句,「雖然真的很難吃。」
「家駒!」
翊捷忍不住笑出了聲,眼中的淚水也跟著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