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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第五章 作者:無糖綠
    遲到了!遲到了!

    外型是一顆咧嘴萬聖節南瓜的鬧鐘發出「遲到了」的大吼聲,那是剛買這個鬧鐘時翊捷和浩浩一起錄的,家駒愛死了這個鬧鐘,可是永遠不會被這個鬧鐘吵醒。

    他們現在是兩大一小總共三口的小家庭,每一個清晨幾乎都是在鬧鐘聲中展開。翊捷和浩浩一聽到鬧鐘聲時就同時從睡夢中驚醒,並用幾乎一模一樣的動作從床上彈起來。

    這一大一小總是帶著睡得亂七八槽的頭髮往浴室的方向走去,留下家駒一個人睡死在床上,抱著棉被睡姿很難看,嘴角邊還掛著口水的痕跡。

    在離鬧鐘響過之後的十五分鐘內,翊捷和浩浩就會從睡眼惺忪轉變為精神奕奕,拿著前一天晚上收拾好的背包去上班上學,而家駒通常會賴床到這個時候才從睡夢中醒來,用眼睛睜不開的表情送他們去上班上學。

    「買樓下那家自助餐當晚餐沒問題嗎?」家駒送兩人到玄關處的時候問了翊捷有關晚餐的事。

    「當然可以啊……」翊捷說這句話的時候臉相當靠近家駒,臉上的表情像是要給家駒一個吻。但家駒略微地有些往挪想避過之後的動作之後,翊捷聳了聳肩,用一個微笑做結束,「晚上見。」

    雖然家駒慢慢地回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比如說只要透過照片的刺激就會慢慢地回想起兩個人帶著浩浩一起去玩的場景。家駒也隱隱約約地發現自己以前很愛翊捷,他們一定有談過一段很精彩的感情。

    但現在的他才剛開始喜歡翊捷。

    家駒正在學習要怎麼樣去愛一個人。他還不太習慣一些親密的舉動,像是接吻或是擁抱。不過他們會很自然地坐在同一張沙發上看電視,某些夜裡驚醒的時候,他會驚愕地發現自己的手腳環在翊捷身上。

    他很確定自己沒有完全丟掉那些記憶,只是藏在某一個角落或是某一個鎖起來的箱子裡,他只需要把它們找出來或是找到那把開啟記憶的鑰匙就好了。

    「再見。」家駒對翊捷揮了揮手,目送著兩個人走到電梯。

    翊捷帶浩浩去托兒所之後就開著車到公司。這是他自從上次阿盛在公司說他有艾滋病之後第一次去上班,因此在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他的心跳得很快,有些忐忑不安。

    相信自己是對的和要別人相信你是對的,這是不同的兩件事。

    這件事他也還沒有告訴家駒。一方面是他不知道該找什麼機會告訴家駒,另一方面是他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家駒。雖然家駒對他說現在的自己仍然喜歡他,但卻比起剛從醫院回來時卻多了一層隔閡。

    他覺得兩個人之間還有一道障礙要跨過。

    翊捷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每一個人看到他都很驚訝。彷彿是電影看到一半突然按下暫停鍵,所有的人都停住了腳步轉過頭來看他。

    有些人的臉上露出了慌張或是被抓到正在做壞事的表情。

    翊捷盡可能地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向自己的座位,裝作這只是一個和過去每一天完全相同的日子。

    當他坐下來的時候,馬上就發出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大概是要趁他被辦公桌間的隔牆擋住時趕快離開現場。翊捷並沒有抬起頭或是用眼角餘光去留意同事們的表情,但他可以想像得出來其中絕大部份的人都有想往後退一步的動作。

    那個畫面一定很難堪,但他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什麼事,所以也不需要表現出一副愧疚的樣子來面對大家。

    深吸了一口氣,在心中告訴自己這些現象一陣子之後就會過去。接著就打開計算機,準備開始今天的工作。

    突然有個人拍了拍他的肩,他下意識地回過頭,一轉過去就看了阿盛。

    他們之間的氣氛有點尷尬,雙方都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開場。

    「有事嗎?」翊捷想表現出平常的樣子,可是不管怎麼努力還是掩不去語氣中的防備和生疏。

    「我……」阿盛支支吾吾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似地把信封拿給他,「我做好了,請你……檢查一下。」

    「謝了。」翊捷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轉過頭就想繼續工作。

    「還有一件事……」

    「嗯,還有事嗎?」翊捷回過頭,一臉防備地看著他,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又受到傷害。他雖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可是那責難的眼神同樣會傷害他。

    「……對不起!」阿盛突然來了個九十度的大鞠躬,太過突然的動作還差點撞到翊捷。

    「你這是幹嘛?」翊捷也被他嚇了一大跳,差點沒有把手上的筆摔到腿上。

    「那天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阿盛仍然低著頭,「對不起我不應該把流言當真,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翊捷默默地看著阿盛好一會兒,本來想說出一些又狠毒又傷人的話。可是想了半天,他發現自己實在沒有說話尖酸刻薄的本事,更何況阿盛是他的學弟又是夥伴,他其實也做不出諷刺這種事,「……沒關係。」

    阿盛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真對不起,我實在不應該以為學長是……」

    「是什麼?」

    「同性戀。」阿盛用小到不能再小的聲音說。

    整個辦公室裡的人全都停下了動作,連一點聲音也聽不到。翊捷猜想現在所有的人都豎起耳朵來聽了。

    要承認?

    還是裝作根本沒這件事?

    翊捷知道這件事其實騙不了人。他用平靜的語氣對阿盛說,「我本來就是同性戀,你並沒有說錯。」

    整個辦公室靜了半分鐘吧。

    接著忽然所有的人都開始敲鍵盤,找東西,站起影印,一瞬之間好像所有的人都變得很忙,沒事做的人也會找一些無關緊要的文件去丟。

    「就算……」阿盛鼓起了勇氣,用整間辦公室都聽到的聲音大聲地說,「就算學長是同性戀我也一樣尊敬學長。」

    一時之間,整間辦公室裡的人都沒有說話。翊捷抬起頭越過辦公桌的隔牆看著同事。意外地發現在同事的眼中不全然是惡意,甚至有些人對著他微笑。

    「我也是這麼認為。」有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同事對他舉起大拇指,「同性戀又不會怎麼樣,我一定支持你。」

    「是啊,聽到的時候嚇了一跳,後來想想也沒什麼嘛。」另一個同事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作勢打了一下阿盛的頭,「你知道這小子一向就是這麼笨,不然怎麼到現在還一個女朋友交不到。」

    「真對不起。」阿盛又說了一次,這次好像真的哭出來了。

    「……沒關係,真的沒關係。」翊捷覺得自己也開始想要哭了。

    他覺得自己最近真的有很多幸運的事。

    「什麼沒關係,你要請我們全部吃飯才行。」同事拍了一下阿盛的頭,用開玩笑的語氣對翊捷說,「你是同性戀的話我們就放心多了,公司裡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妹妹哈你哈得要死,這下子我們可就有機會了。」

    幾個同事圍了上來,嘻嘻哈哈地把這件事帶過去。阿盛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對他說一定會照顧他一輩子,被所有人笑個半死。

    雖然還有一些同事露出無法接受的表情,但翊捷覺得這樣他就很滿足了。在辦公室裡鬧轟轟一片的時候,佑如扭著惠蒂的手走了進來。

    「翊捷。」佑如對翊捷揮揮手,要翊捷過來。

    「有事嗎?」翊捷雖然站了起來,可是卻在猶豫著要不要過去。雖然這件事好像已經在阿盛的道歉之中結束了,可是翊捷的心中留下了一點疙瘩。

    他和佑如認識很久了,很清楚佑如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她絕對不會故意說別人的壞話,可是有時候難免就是不小心說了出去。他相信佑如沒有惡意,但經過這些事之後他不知道還要不要相信佑如,也不知道佑如為什麼要叫他過去。

    翊捷往前踏了兩步,保持一段距離說,「有事嗎?」

    「我要這個女人自己和你道歉。」佑如說完就把惠蒂往前推,「你自己說。」

    「幹嘛這樣。」惠蒂推開抓著他的佑如,用一種無辜的眼神看著佑如,「我都已經和老闆說過我只是一時……」

    「一時個大頭鬼。」佑如瞪著她,「你不要跟我解釋,我是女人對你裝可憐的樣子一點也不同情,還是省一省吧。」

    「好凶。」

    「快點道歉。」

    「好啦,好啦。」惠蒂不甘願地回答。

    「佑如,你要她道歉什麼?」一旁的男同事全都一頭霧水,翊捷自然也是搞不清楚眼前狀況的人之一。

    「讓她自己說啊。」

    「我又沒有做錯什麼,幹嘛一直那麼凶。」惠蒂嘟起嘴,想要搏取其它男同事的同情,可是現在大家全都看著她等她自己解釋,根本沒人理會她的眼神。佑如凶狠的目光又掃了過來,惠蒂只好不甘不願地開始說起整件事的經過,「不過就是我把我聽到的事告訴大家了嘛,你們不都聽過了。」

    「你聽到了什麼?」

    惠蒂看了一眼佑如,「那天這個凶女人值夜班……就是大陸和澳洲都出問題的那一天,我看到她和你在說話,本來還以為你們兩個在一起呢,沒想到就聽到翊捷說他戀人和他住在一起的事。又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惠蒂說完就轉頭看向其它人,希望有人幫她,偏偏每一個人都睜大眼睛等著她說,沒有半個人想聲援她。

    「還有呢?」佑如又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好吧,我是把我聽到的加油添醋了一點,是沒有艾滋病那回事啦,不過同性戀不都會有嗎?」

    「沒有。」佑如打斷她的話,「我看你這蠢女人才該回去重讀國中。」

    「電視不都是這樣,我是念電機的我才不知道。」惠蒂聳了聳肩,「還有,我看到翊捷和一個男人一起出門買菜……喔,我差點忘了,還帶著翊捷的兒子。」

    「這樣你也可以編成艾滋病,真是服了你了。」佑如真想踹這個女人一腳,「還有你拿給大家的照片又是怎麼來的?」

    「那不在我和老闆的……」

    「你要自己講還是要我告訴老闆讓你待不下?」佑如冷冷地看著她,「你偷我的東西,那張照片明明就放在我的抽屜裡。幹嘛用那種眼神看我,我誣賴你了嗎?」

    惠蒂咬著牙不敢吭聲。佑如和她達成協議,只要她道歉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就不會告訴老闆她偷東西的這件事。要是被老闆知道了,恐怕不只減薪處罰,她恐怕沒有辦法繼續工作下去。

    「還有,是我拿的。」她堅持不肯用偷這個字。不過聽在其它男同事耳中,大概也知道是那麼一回事。她知道此時此刻她只有裝可憐了,「對不起,我知道翊捷你一定不會原諒我,但是我真的只是很好奇嘛。」

    大部份的男人畢竟都只是普通男人,雖然認為惠蒂這次真的做錯事,但看她裝出無辜和害怕的表情終究還是心軟了。幾個男同事紛紛出來打圓場,「好啦,好啦,惠蒂知道錯了就好了。」

    「是啊,翊捷不會在意啦。」剛剛敲了阿盛頭的同事也這麼說。

    翊捷只是笑了笑,沒有說原諒還是不原諒。他倒是很不好意思地對佑如眨了眨眼,無聲地向她說了聲抱歉。

    「什麼嘛……」佑如看著坐回位子開始工作的翊捷和被一群男同事簇擁著的惠蒂,不甘心的心情像是泡泡一樣浮在臉上。事情好像結束的太輕鬆也太容易了,反而讓她有種不踏實的感覺。

    「抱歉,竟然誤會你。」翊捷不好意思地說。

    「算啦,都是這個蠢女人惹的禍。」佑如又瞪了惠蒂的背影一眼,「而且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我不該把照片留在抽屜裡忘了帶回去。」

    「這樣好了,改天請你吃飯算是補償你。」

    「不要,我要天母那家的甜甜圈。」佑如露出笑容,可是翊捷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佑如一瞬之間口水流出來的表情。

    「好啦,好啦。」翊捷只能苦笑著點頭,「你要幾個?」

    「三十個。」佑如高興地比了三根手指。

    「……你一個女人吃那麼多做什麼。」翊捷搖了搖頭。

    他真搞不懂女人是怎麼一回事,一下子生氣一下子高興,喜歡一樣東西就算吃了幾百次還是很喜歡。

    他真的不懂。

    「林翊捷,林翊捷在嗎?」有個帶著眼鏡,打扮就像是秘書一樣的女性秘書在辦公室門口對著他們喊。

    翊捷疑惑地看了看佑如,但佑如也是一臉迷惑,他舉起手對那名女性說,「我就是。」

    「請你過去經理辦公室,經理有點事要找你談。」

    「咦?找我?」翊捷疑惑地看著辦公室裡的人,但每一個人臉都露出同樣的迷惑表情,他只好對那名女性點了點頭,「我馬上到。」

    經理請秘書出去之後,用一種很客氣的語氣請翊捷坐在他對面的皮座椅上。

    這種感覺真是太奇怪了。大部份的主管總是一副用鼻子在看下屬的模樣,即使這位經理是公司裡公認的好人,對下屬總是很客氣,對於下屬不太實際的意見也會微笑傾聽並考慮實行的可能性。

    但他們是系統工程師。不像設計部門的工程師被當成寶在疼,他們是常常可以替換的草。他想不出來有什麼理由會讓只有面試那天見到的經理請他到辦公室然後客客氣氣的像是他才是老闆。

    「你來公司也有三年了吧?」

    「快四年了。」

    「你一直做得不錯……」翊捷注意到經裡說這句話的時候低下頭,一看就很像是在說謊的樣子。事實上,部門裡的問題都是共同處理,經理又從不曾到他們的辦公室詢視,怎麼可能知道他做得好還是做得不好,「公司也覺得你能力不錯,想將你往上升。不過,你那個小組的張組長才剛接任一年,做得也不錯,公司還沒有打算移動他的位置,所以……」

    「所以?」翊捷大概可以猜到是什麼事了。

    要將他調離現在的部門吧?雖然原因說得很好聽,表面上看起來是晉陞,但實際上卻只是為了將他調離原本的部門。熟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個三歲大的兒子,所以頂多只能調到南部分公司去。

    「你要不要調去大陸,我們打算讓你當大陸那邊小組的組長。」經理抬起頭看著他,表情看不出來什麼異樣。這讓翊捷在一瞬之間有些猶豫,難道真的是單純的晉陞嗎?

    「為什麼會特別注意到我?」

    「因為你相當優秀。」經理說這句話的時候拿了咖啡起來喝。

    翊捷有點同情他,這名經理其實是從工程師一路升上來,其實並不太懂得掩飾內心的想法,但他還是得繼續問下去,「為什麼是調去大陸,澳洲的分公司也缺人吧?」

    「你要調去澳洲也可以啊。」經理無意之間脫口而出,「不過大陸的生意比較重要。」

    「不是因為缺人嗎?」翊捷努力想從經理的臉上長出蛛絲馬跡,可是經理常常低著頭,翊捷只能從他玩手指的動作看得出來他很不自在,「經理,我很高興能得到賞識,不過,我不是很方便離家那麼遠。」

    「因為你的那個,呃……」

    「那個是哪個?」翊捷的表情微微地沉了下來,「您該不會是聽到什麼吧?」

    「就是那個……」經理鼓起了勇氣問翊捷,「我能不能問你一個私人的問題?」

    「我希望不要,不過您還是會問嗎?」

    「對不起,我還是得問。」經理看到翊捷苦笑著點了點頭,才開口問了他的第一個問題,「那個……你真的是同性戀嗎?」

    翊捷靜靜地抬起頭來看,經理卻把頭低得更低。兩個人的沉默好像是有某些東西緊抓著他們,讓他們兩個都不講話。

    「如果我是,公司打算怎麼辦?」翊捷沒有正面回答。

    「公司不知道,只有我知道而已,我已經交待惠蒂和你們部門裡的人,如果消息再傳出去就會集體受罰。」經理抬起頭來看著他,「我個人對同性戀並沒有偏見,但是你留在部門裡恐怕會很難做事,你也知道……還是有很多保守的人。」

    經理說話的時候忍不住用手搔頭,一臉心虛的樣子。

    「所以希望我不要待在這裡?」

    「我本來就很看好你,所以推薦你去大陸那邊當組長,湊巧又遇到這件事,我想這樣正好,你去那邊避一避風頭,等過了一段時間沒人再提之後調回來就能升上去了。」

    「結果還是因為那件事嗎?」翊捷喃喃自語地說著,咬了一下唇,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我不去的話會怎麼樣?」

    經理看看他,又看了看準備拿給翊捷簽的轉部門同意書,猶豫了一會兒才對他說,「我可能得請你離職,不然可能會有其它人離開公司。雖然我自己是認為同性戀……」

    後半段翊捷都沒有聽下去了。

    有一種憤怒在心中升起,可是他的理智告訴他要快點澆熄那些火焰。憤怒對這件事沒有幫助,他很清楚提出正面的解決方法比起負面的思考重要的多。

    但是,自己是不可能帶著浩浩一起去大陸工作,更何況,現在又多了家駒……他忽然有種不安的感覺,沉重的壓力也隨之而來。

    彷彿是,突然之間像是一塊大石頭壓到了他的背上。

    很重,也很痛。

    ***

    鈴……

    家駒用力地按下鬧鐘才想起家裡的鬧鐘根本就不是這個聲音,是客廳的電話在響。他用棉被包著慢慢走到客廳去接電話。

    「喂,哪位?」家駒有低血壓的毛病,剛睡醒的時候總是一臉陰沉的樣子。除了翊捷和浩浩之外的人和他說話都會翻臉。

    「請問,林先生在家嗎?」另一頭的女性聲音中有點遲疑。

    「林翊捷嗎?」

    「是的,您就是林先生嗎?」

    「我不是。」這位女性是誰?是女朋友?還是前妻?或者是……家駒自己預想了許多答案,每多想一個答案都讓他心裡更酸了一點,結果口氣就更不好了,「他現在不在家,你是哪位?我可以幫你留話。」

    「我是托兒所的陳老師,林先生應該知道我是哪位。」女性似乎被他嚇到了。

    喔,原來是托兒所老師啊。

    家駒頓時放寬心不少,語氣也好了起來,「有什麼事情嗎?我是翊捷的……呃,是浩浩的叔叔,就是上個星期送浩浩去的那個人。有事我可以幫忙處理。」

    「啊,您就是那位先生啊。」托兒所老師似乎想起家駒是誰了,「不知道方不方便現在過來托兒所一趟?」

    「方便啊,反正就在樓下。」家駒聳了聳肩,「有什麼要我幫忙?」

    「是有關於浩浩的事。」老師有點難為地說,「他好像打了另外一位同學,這位同學的家長到托兒所來告狀,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請您過來處理一下。」

    「浩浩怎麼可能打人……」家駒不可思議地說,接著就拿著無線話筒走回房間去找衣服穿,「你等一下,我馬上就到。」

    「那麼……是不是能請您通知一下林先生?謝謝。」

    「喔,當然啦。」家駒一邊換長褲一邊掛電話,他胡亂地將毛衣套在身上的同時,開始撥打翊捷公司的電話,「喂,我找林翊捷。他兒子的托兒所老師打電話來……」

    家駒用小跑步跑到托兒所的時候,看到有個家長手牽著看起來就沒有他們家浩浩可愛的小男生在對老師說話,語調高亢而且動作激烈,得理不饒人的模樣讓家駒看了就不舒服。

    而浩浩站在穿著圍裙的托兒所老師旁邊,用一種他平常看到蟑螂的表情看著那個小男生。老師不斷地向那位家長說對不起,但是那位家長似乎並不滿意。老師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不知道該怎麼辦。

    「真的很對不起,徐女士。」

    「我不要你的對不起。」大約三十歲的女性穿著上班的套裝,似乎也是從工作場所趕過來,「這小鬼打了我兒子,要是對我兒子將來有影響怎麼辦?他賠得起嗎?」

    家駒看到那個小男生躲在媽媽身後對浩浩比中指時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小孩子根本不可能懂那個手勢是什麼意思,恐怕只是模仿大人而已吧。

    真是不好的家庭教育,還是我們家的浩浩可愛。家駒得意地在心中補了一句。

    浩浩當然也是不懂那個手勢,只知道是很可惡很討人厭的意思。他用手拍掉小男生的中指,對著小男生說,「把拔說不可以比。」

    「你打我?」小男生先是一臉不可思議,接著就哭了出來,「媽媽,他打我。」

    打得好。家駒在心中加了這一句。

    「你看,這個小孩子有暴力傾向,連我在場都敢打我兒子。」那位家長的聲音更高了,托兒所的老師抓著浩浩不讓他打第二下,一臉慌張的求救表情。

    家駒知道自己再不上去說話就麻煩了,「咳……這位家長。」

    那位家長轉過頭來看著他,一臉疑惑的表情。她的個子已經不矮了,可是家駒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一站,她還是得抬起頭來看,「你是哪位?托兒所的所長嗎?」

    「我是浩浩的叔叔。」

    「喔……這位先生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和你談。」那位女性用手指撥了一下眼鏡,「你的侄子打了我兒子,甚至連我在場都敢,我勸你帶他去看心理醫生。」

    「剛剛的事我也看到。」家駒皺起眉頭,「但我認為是你兒子的不對,要是他有教養一點,不要先對浩浩比中指,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你說我兒子沒教養?」

    「是啊,不知道平常在家都是怎麼教的。」家駒早就看著個家長不順眼了。

    「你是在說我沒管好小孩囉。」家長的聲音再度提高了起來。

    「兩位家長……」眼前兩人的聲音越來越大,托兒所的老師想要插話進來緩和一下氣氛,但是家駒和那位家長漸漸吵了起來,根本聽不進她的話。她只能牽著浩浩的手站在一旁,希望有哪個人再出來解救她。

    她也只是以照顧小孩為工作拿一點微薄的薪水,可不想惹出什麼麻煩。過了二十分鐘,眼看兩名家長就要打起來了還是沒有人聽她說話,讓她開始認真考慮報警的可行性。不然這個又高又大就像是一隻大熊一樣的家長把另一個家長打死要怎麼辦?

    幸好,她的救星馬上就出現了。

    「陳老師?家駒?」翊捷下車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家駒快要和另一位女性家長打起來的樣子,「這是怎麼一回事。」

    「林先生,你終於來了。」陳老師帶著浩浩走過去,「事情是這樣的,浩浩不知道為什麼打了同學,所以……」

    「浩浩,你為什麼要打同學呢?」翊捷蹲了下來看著浩浩,「爸爸知道你不會沒理由就和同學打架,發生什麼事了?」

    浩浩看到爸爸之後,忍耐很久的眼淚馬上就掉了出來,他指著另一個同學對翊捷說,「他說我沒有媽媽,他騙人。」

    「浩浩……」翊捷拍拍他的頭後站了起來走向那位女性家長,「很抱歉,不知道您的孩子受了傷嗎?」

    「只是一點擦傷。」老師在翊捷的背後開口。

    「什麼一點擦傷?萬一腦震盪我兒子要怎麼辦啊?」家長瞪著她,「你要養我兒子一輩子嗎?」

    「如果他不要對浩浩說沒有媽媽怎麼會被打?」家駒在背後冷冷地說。

    「……哼。」那位家長轉過頭去,有些心虛,「我兒子怎麼可能會說這些話,何況我兒子說的也是實話。」

    「萬一有內傷那可不得了了,我有一個認識的醫生……」翊捷從皮夾裡掏出一張大學好友給他的名片,「他雖然才剛畢業沒多久,不過醫術很好。如果你不放心,他的老師是台大小兒科的權威,也可以幫你們安排。」

    「你這是什麼意思?」徐姓家長有些不安,她的兒子則躲到媽媽的背後。

    「我沒有惡意,徐女士。」翊捷用很溫和地表情看著那位家長,「如果您的兒子有受傷,我們會付醫藥費。我真的很抱歉浩浩打了你兒子,但他是無心的,因為他不懂沒有媽媽是什麼意思,他只是以為您的兒子在罵他。」

    也許是因為翊捷的表情太溫和了,也許是因為徐女士自覺有點理虧,聲音也開始平靜下來,「……啊,其實也不是那麼嚴重的事,我兒子也有一點不對。」

    家長還特別強調只有「一點」,翊捷也不和她爭辯,接著又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很抱歉我沒辦法陪您過去看醫生,我還得照顧浩浩,如果您的兒子還有什麼問題請打上面的電話給我。」

    「好,不過我想應該是沒事。」家長接過名片連忙牽著兒子上了自家的車,一下子就不見車影。

    家駒在背後做了個鬼臉,他討厭這個家長也討厭這個小孩。

    「好啦,不要和小孩子計較了。」翊捷苦笑著拍了家駒的頭,接著轉過頭對陳老師說,「我今天要先帶浩浩回家,不知道可以嗎?」

    「真不好意思,麻煩您了。」

    「哪裡,真對不起老師了,浩浩的事讓老師費心了。」

    「不會,浩浩其實很乖……」陳老師臉紅地看著翊捷,揮手對坐上汽車的浩浩和翊捷說再見。

    就在浩浩揮手跟老師說再見的時候,有個綁著辮子的小女孩從教室裡跑出來,手上還拿著今天下午的紅豆餡點心。她慌慌張張地跑到汽車旁,將手上的點心拿給浩浩,「這個給你。」

    翊捷和家駒目瞪口呆地看著小女孩。當他們轉過頭時,也見到了浩浩微微紅著臉收了下來點心,「謝謝。」

    熱熱的紅豆點心在浩浩手裡發燙,而那溫度大概也傳到他的臉上了。因為浩浩的臉從接過點心的那一剎那之間開始發紅,整個人都燙了起來。

    「小雅喜歡浩浩。」

    「我也喜歡小雅。」

    翊捷和家駒對看了一眼——啊啊,這麼快就有小女朋友了。

    接著小女孩就不好意思地的低著頭跑走,沒有再多說什麼,可是這樣就夠翊捷和家駒驚訝的了。

    「我的天啊。」翊捷不可思議地搖頭。

    看著翊捷搖頭苦笑,家駒卻忍不住開始大笑。

    哈哈,看來當父親真的很不容易呢……

    ***

    他們沒有開車回家。

    翊捷把車開到漁人碼頭附近停車,帶著浩浩去玩打彈珠、撈金魚。下車之前還哭個不停的浩浩沒有多久就沉迷在遊戲之中,直到撈金魚撈贏手腳笨拙的家駒時終於破涕為笑。但在浩浩高興起來的同時,家駒卻對撈金魚撈輸浩浩這件事認真起來了,立刻買了五十支紙網準備回家練習。對於家駒像是小孩子的表現,翊捷笑了出來。

    在浩浩的吵鬧聲中買了烤魷魚之後,兩大一小的三個人坐在碼頭旁看夕陽。吃了一半就吃不下的浩浩把剩下的魷魚給了家駒之後轉頭問翊捷問題。

    「把拔,我要媽媽。」

    翊捷扯開一個笑容,「浩浩有爸爸不夠嗎?」

    家駒在旁邊插進一句「還有我啊」,可是沒人理他。

    「我喜歡把拔,我也要媽媽。」浩浩一臉天真地看著翊捷,「媽媽是什麼?」

    「嗯,媽媽就是生浩浩的人啊。」翊捷把浩浩抱在懷裡。

    「那媽媽在哪裡?我要媽媽。」

    家駒一邊咬著浩浩的烤魷魚一邊抬起頭來看著翊捷。不知道翊捷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總不能直接說媽媽和爸爸離婚了吧?

    「嗯,浩浩的媽媽去很遠的地方了……」

    「啊,好遜。」家駒在一旁小聲地說,結果被翊捷瞪了一眼。

    唉呀,本來就講得很差嘛。不管哪本小說或是電影,只要有小孩子沒有媽媽或是媽媽不在了都講這句話,不覺得自己太沒創意了嗎。

    「去哪哩?浩浩也要去。」

    「浩浩現在沒有辦法去,等浩浩長大就可以去了。」

    浩浩似懂非懂地看著翊捷,似乎還是不懂為什麼不可以有媽媽。在他小小的腦袋裡,媽媽是一種大家都要有的東西,不是一個母親,當翊捷說他的媽媽在很遠的地方時,浩浩在心裡做出了一個結論——他想要相同學一樣的媽媽。

    「……我要另外一個媽媽,不要這個。」

    「咦?」翊捷愣了一下,一時沒有會意過來浩浩說的意思。

    「哪一個媽媽?」家駒卻誤會了浩浩的意思,以為浩浩說的人是另外一個女人——而且還是一個喜歡翊捷的女人,「哪一個女人喜歡翊捷?」

    「家駒你不要亂講。」翊捷用魷魚吃完剩下來的竹籤敲了一下他的頭,轉過頭對浩浩說,「每一個人的媽媽都只有一個,不能說換就換。」

    「我要小雅的媽媽。」浩浩仍然不死心。

    「搞不好有一天她會變你岳母啦。」家駒的亂說話又換來一次被竹籤打頭的懲罰,「唉呦,翊捷你會不會太暴力了……」

    「那你就不要亂說話。」翊捷瞪了他一眼,接著又對浩浩說,「爸爸知道浩浩很想要媽媽,可是媽媽只有一個,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不要,我要媽媽。」浩浩又開始哭了起來,「我要和其它人一樣,大家都有媽媽,為什麼我沒有媽媽?」

    「浩浩……」翊捷抱著浩浩心裡很疼,但他只能緊緊地抱著浩浩,「雖然沒有媽媽,可是浩浩會有兩個爸爸啊。」

    「不要,不要。」浩浩哭得更大聲了,「我要和別人一樣。」

    「浩浩,每一個人和其它人都有某些地方不一樣,每一個人都是特別的。」翊捷對著不知道聽不聽得懂的浩浩說,「不要因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而自卑。」

    雖然翊捷是很冷靜很溫和地和浩浩說話,可是家駒覺得翊捷和浩浩一樣哭了。

    平平靜靜的外表之下,好像一直在流淚。

    「你要覺得自己很特別。」翊捷開始說醜小鴨的故事,說完了又接著說一個又一個家駒從沒聽過的故事。每一個故事裡都有一隻和別人不一樣的小動物,或是一棵和別人不一樣的植物,卻沒有一個和其它人不一樣的人。

    每一個故事聽起來都很悲傷,浩浩也哭個不停。一直講到天都黑了,浩浩也哭到累得睡著了才停止。

    翊捷疲倦地抱著浩浩回到車上,開車回家。

    一路上燈火闌珊,路燈的光亮在車速極快的情況下,像是跳躍的光點在一旁閃過。家駒看著台北的夜景,想起翊捷剛剛講起的故事。

    每一個人都有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不要覺得自卑。這些話彷彿都是都是在對翊捷自己而不是對浩浩說。

    「翊捷,你今天怎麼了嗎?」

    「嗯?」翊捷沒有回頭,把車子開進地下室的車庫。

    「你剛剛對浩浩說的話和故事,其實是你對你自己說的吧?」

    「嗯。」翊捷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正面回答,「晚一點再談,先讓浩浩回家睡覺再說吧。」

    兩個人一直等到浩浩刷好牙、爬上床睡覺之後,才泡了兩杯咖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開始聊天。

    先開口的人是翊捷,「我可能會辭職。」

    翊捷的開場白就嚇了家駒一大跳,「嗯?意思是你可能會失業嗎?」

    「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吧。」

    雖然不是被資遣,可是工程師離職再找新職的平均時間大約是三個月,也就是說他大概會有三個月的失業期。

    「那……會缺錢嗎?」

    「喔,倒是不會。」經理告訴翊捷說如果他主動提出離職,會給他一筆私下的離職金,而他過去幾年也有一筆存款,再加上保險,應該可以過得去,「短期間不會,不過還是要找工作就是了。」

    家駒點了點頭,「因為這件事讓你心情不好?」

    「跟那些故事也有一點關係。」翊捷輕聲地說,他忽然覺得好累好累,好希望有一個地方可以依靠,「因為我是同性戀的事情被公司知道了。」

    「所以你要離職。」家駒愣了一下,坐到了翊捷的身旁,「沒有別的辦法嗎?」

    「不然就要去大陸。」翊捷笑了笑,「可是我是不可能去的。」

    家駒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知道這個社會其實並不能接受每一種與眾不同。同性戀在這個社會裡有時就像是醜小鴨,但除了自己沒有人會相信他們長大了之後會是天鵝,就算變成了天鵝,但這是個鴨子的社會,天鵝依然很醜——從鴨子的審美觀來說。

    「那要怎麼辦,我也去找工作吧?」

    「你現在還不能工作吧。」翊捷笑著對他說,「不用太擔心,其實這個行業本來就常會換工作。」

    「但不是這樣吧?」家駒看著翊捷,「你不是很傷心、很難過嗎?」

    「不,我還好……」

    「你臉上明明就就寫著我好想哭的樣子,為什麼不能流淚。」家駒看著他,「因為是男人所以不能哭嗎?」

    翊捷愣了一下才想起剛剛他一直在對浩浩說男生不可以哭。

    「那只是我要哄浩浩,我並沒有想哭。」翊捷搖了搖頭,但在他搖頭的同時,家駒忽然伸手環抱住了他,「家駒?」

    「不要哭。」

    「怎麼啦?」翊捷眼前的東西開始有些模糊,大概是眼眶裡積滿了淚水的緣故吧。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家駒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抱著翊捷。他的體內彷彿有一個聲音在驅使他,「我只是想抱你。」

    也許只是不想讓他傷心,不想讓他難過。

    也許只定想安慰他。

    也許,

    只是想告訴他,他們並沒有和別人不一樣。

    眼淚終於控制不住流下來了。

    家駒的手指在翊捷沾滿淚水的臉上滑動,他知道過去他們常常如此接近,觸碰彼此和接吻都在那一瞬間變得如此熟悉。

    藏在他體內、過去的家駒突然間醒了過來。

    手指的觸碰變的熾熱異常,他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脫去身上的束縛,接著就開始接吻。一開始只是唇和唇之間的輕輕相碰,接著就交纏一起,再也不能分開。

    濕熱的汗水融合在一起,落在深色的沙發表面上。無法被吸收,也無法被接受,他們被這個世界遺棄在某一個角落。

    「家駒……」

    當家駒熾熱的慾望進入他體內的時候,翊捷發出了輕聲歎息聲裡有著深沉的慾望意味,心中最寂寞的那部份被某種東西填滿了。

    他不知道以前他們是否做過同樣的事,可是卻讓他覺得自己更加完整。

    家駒也是一樣。

    有些東西好像回到了他的體內,將他失去的那一部份找了回來。好像和過去不一樣,但又分不出差別。只有一件事是很確定的——

    他肯定自己真的很愛這一個人。

    家駒親吻著翊捷的耳際,在他耳邊說,「翊捷,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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