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為難五弟了,都是我有錯在先,而且我相信五弟也不是有意的,伯父伯母就不要再生氣了。」穆峭笛頭上綁著雪白的繃帶,可瞧那個精神勁兒,就好像戴的是皇冠一樣,堆著滿臉俊雅溫柔的笑容出來做好人,哄得老夫婦兩個眉花眼笑,一個勁兒地誇他懂事。
因為穆東風頻頻相勸,蘇沛沒再繼續追究小兒子,哼了一聲,叫他趕緊上桌來吃飯。席間大家把酒敘舊,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尤其穆峭笛因為嘴甜會討好人,格外地受寵,蘇家老爹老媽不停地挾大魚大肉進他碗裡,說他受了傷要補血,氣得蘇煌差點把手裡的瓷碗咬個缺口下來。
到底今天是誰受傷害最嚴重啊?為什麼沒人來撫慰他受創的心靈,也讓他補補血呢?!
酒過三巡後,穆東風畢竟心裡掛念朝政,憂心地問道:「適才大哥你提到趙大人因主戰而下獄之事,不知現在怎樣了?」
蘇沛哈哈一笑,道:「說來正是大快人心,我今日上朝得知,他昨夜在獄中失蹤,老魚賊氣得吐血啊!」
「失蹤?」穆東風驚詫之下凝神一想,壓低了聲音問道,「莫非是江北那邊的義軍……」
蘇沛也壓低了聲音道:「應該就是。聽說現場什麼也沒有,只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三個字……」
「三個字?」穆東風眼神一亮,立時面露喜色。
「南、極、星!」蘇三、蘇四兩兄弟已沉不住氣,興奮地叫了出來,「是不是南極星?」
蘇沛輕輕點點頭。
「真的是南極星?」在坐的男孩子們眼睛一齊發亮,連穆若姿也不禁感歎道:「在魚慶恩防守如此嚴密的刑部大牢裡冒死救出忠良之臣,不知是怎樣義氣慷慨的好男兒,真想能見上一見這些南極星。」
聽到妹妹這樣說,穆峭笛端起茶碗輕抿了一口,掩飾唇角露出的笑意。
南極星並非一個人的名字,而是一個組織的代稱,據傳是江北義軍首領賓起之親自挑選各地心懷報國護民之心,身有超人武技的年輕勇士組建而成。自從他們劫法場,浴血救走因違抗魚慶恩棄城之命、勇戰保衛百姓的袁將軍,從而第一次留下「南極星」之名後的五年內,這三個字已迅速變成了一個傳奇,傳遍了大江南北。
劫下權臣盤扣下的賑災銀兩,押運到水災災區散發,拯救了百萬黎民的四位年輕人,留下的是這三個字;
一群官兵為搶奪百年人參而屠殺掉一個以挖參為生的村落後,正得意洋洋拿著人參進京獻媚,途中卻全體離奇死在客棧中,當時枕邊留的是這三個字;
衡陽城被胡軍圍困三個月,城裡幾乎粒米無存時,智破敵軍營盤,送進大量救命糧草補給,最終令胡軍無功而返的那一隊勇士,也只說出這三個字。
每一次這三個字出現,就代表了一個令人熱血沸騰的故事發生,也代表了正義與公理在這黑暗世間的一次顯現,雖然在成就這個閃亮名字的過程中,也有無數優秀的人拋灑熱血甚至獻出生命,但無論如何,南極星的存在,仍然是這片風雨飄搖的江山上最明亮的一個希望。
「正因為這樣,老魚賊千方百計剿殺南極星的力量,還專門為此成立了紫衣鐵騎,他自己的出入防衛,更是密不透風,生怕有一天不小心丟了腦袋。」蘇沛感慨道。
穆東風也歎了一口氣,道:「江北義軍為山河失陷而浴血苦戰,我們這些朝廷的正式編製反而縮在江南後方,不僅救不了黎民百姓,也對抗不了奸臣權相,就連收集情報、籌措糧草銀兩供給江北前線的事,也大半是南極星在做,朝廷的軍隊,已經墮落成什麼樣子了!可一旦我們辭職下野,這幾個將軍位置馬上會被魚慶恩的人補上,到時這一班弟兄不僅不能護國護民,恐怕還要變成屠殺的工具,真讓人左右為難啊!」
「我真想能參加南極星,可惜他們神出鬼沒,從來沒遇到過!」蘇四恨恨地說。
「實在不行就去江北參加義軍,男子漢大丈夫,總要做些事情才好!」蘇三一面擊桌附和著,一面偷偷瞟了穆若姿一眼。
穆東風朗聲笑道:「你們不要急,在哪裡都可以為國出力的。我們蘇穆兩家的孩子,自然個個都是不怕死的好漢!」
蘇家四兄弟一齊點頭,席間頗有些慷慨高歌的熱血氣氛。
正在大家心情都很激動的時候,只聽桌面上撲通一聲,碗碟都是一跳,轉頭看時,卻原來是蘇煌因為一直沒說話打瞌睡,額頭垂下來碰到了桌面。
蘇沛頓時被氣得無力,一個筷子扔過去,怒道:「你這個沒出息的,就知道四處遊蕩玩耍不著家,跟群狐朋狗友吃喝玩樂,全然不知憂國憂民!」
蘇煌嘟著嘴站起來,安靜聽著,也不頂嘴,眼睛迷迷濛濛的,頭慢慢地又垂了下來。
「小五!」蘇沛覺得在老友面前丟臉之極,正想再罵,穆峭笛扶住他勸道:「蘇伯伯息怒,五弟還年輕,慢慢教導就是了,我看他似乎對這些話題沒興趣,時辰也的確不早了,不如就讓他休息去吧。」
蘇沛被他一勸,礙著這個世侄的面子,也不好繼續再教訓兒子,只得喝了一聲:「沒用的東西,看在你穆哥哥的份上今天饒了你,去睡吧!」
蘇煌得了這一句,立即向長輩行了禮,晃一晃地回到自己房間,略加洗漱,倒頭就睡。
這一覺無比香甜,一直睡到大半夜,才翻身坐起來,想喝一口水。
窗外月光淡淡,枝影扶疏。因為是冬天,也沒有草蟲鳴叫的聲音,四野靜得可怕。
蘇煌摸索著床頭的外衣,披在身上,一抬頭,突見一道黑影快速地從窗前掠過,緊接著一段閃亮的刀尖從門縫伸了進來,挑在門閂上,鬼魅般無聲地向旁邊撥開,輕輕推開了房門。
蘇煌抓起枕頭狠狠向闖入者擲了過去,被穩穩地接住。
來者刀光一閃,挑起一個紙折快速抖動著打燃,點亮了桌上的油燈,溫潤的黃色光線霎時洩滿整個房間。
蘇煌撈起床前的鞋再次進行猛烈的攻擊,那人一面閃一面小聲笑道:「我以為你還在睡呢,吵醒你了?」
「姓穆的,你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麼?」
穆峭笛慢慢蹭到床邊,賠笑道:「小煌,你還在生氣啊?」
蘇煌哼了一聲,將頭扭向一邊。
「咱們倆交情這麼好,不過幫朋友一個小忙,你也不至於氣成這樣?」
「一個小忙?」蘇煌咬著牙道,「你問也不問我一聲,當著我爹娘和哥嫂的面,就那個……那個我……要不是看在你現在還勉強算我的搭檔份上,我當場就劈了你!」
穆峭笛討好地倒了碗茶水遞過去,柔聲道:「你也知道當時的情形,在場的人我也只能找你了,總不可能找你嫂嫂和我妹妹,你四個哥哥又都是男人……」
「你什麼意思?難道我不是男人?」蘇煌豎起了眉毛。
「不不,我是說……你是我的好朋友好搭檔,有困難的時候當然就只想到靠你了……」
蘇煌哼了一聲,「朋友交情再好,也不能想親就親的,就算你非得這麼做,假裝一下就行了,幹嘛……啊,親得那麼……」
「我不吻認真一點,就騙不過那個丫頭了,再說我也沒想到你的嘴唇居然那麼軟,一時沒忍住……」
蘇煌一爪擰在穆峭笛胳膊上,他連聲討饒:「開玩笑……開玩笑的……當心茶水,你不是口渴嗎?快喝吧。」
「你怎麼知道我口渴?」
「我還不瞭解你?你今兒晚上困成這樣半夜還會醒過來,不是渴了就是餓了,如果你餓了眼睛一定會發綠,」穆峭笛就著燈光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不過現在還算正常,所以一定是渴了。」
「你餓了眼睛才發綠呢!」蘇煌一拳打在他胸口上,「我又不是狼!」
穆峭笛呵呵笑了兩聲,「記不記得去年咱們一起去淮陽出任務,露宿在野外沒找著吃的,當時你餓的……睡到半夜閉著眼睛就啃我的胳膊,瞧,現在還有牙印呢。」
蘇煌一掌將他遞到眼前的胳膊推開,眼尾一掃瞟見了一條又粗又長的舊傷疤,那是一次戰鬥中穆峭笛為了護他硬生生用胳膊擋利劍留下的痕跡,每次看見心裡都是一痛,不由地就心軟了,接過茶碗喝了幾口,又遞還給他。
「不過話說回來,」穆峭笛將茶碗放回桌上後又湊回來,賊笑道,「那個是不是你的初吻啊?」
蘇煌又氣又羞,臉登時就紅了,狠狠一拳打過去。
「難道真的是?」穆峭笛得意地就像撿著了一個大便宜,嘴都笑裂了。
「做夢吧你,怎麼可能!」蘇煌不服氣地道。
「你以前吻過?」穆峭笛有些難以置信地問,「不可能吧?我怎麼不知道?是誰?」
「關你什麼事?」
「喂,你公平一點,我有女性朋友總是第一個告訴你的。到底是誰啊?是舒大小姐?」
「你亂說什麼?我會被齊大哥砍成碎片的!」
「那是……上次邱家村的那個姑娘?」
「哪個姑娘啊?」
「也不是?那會是……」穆峭笛又猜了幾個,都被蘇煌嗤之以鼻,最後無奈之下爬上床,威脅道:「你再不說我就撓你癢癢了!」
蘇煌趕緊向床裡一縮,無聲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也認識的啦。」
「到底是誰嘛?」
「就是……就是……吳山哥那一組……上次一起去護衛遼河役補給線的……」
穆峭笛擰眉想了一陣,慢慢道:「不會是……步飛煙吧?」
蘇煌低下頭不說話。
「你沒問題吧?」穆峭笛怪叫道,「喜歡那個男人婆?」
「飛煙只是性格爽朗一些,才不是男人婆呢!」
穆峭笛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問道:「你有多喜歡她?有沒有打算請賓先生准許你娶她?」
蘇煌紅著臉道:「哪兒就到那種程度了?我們只是一起躲在山洞裡避追兵,她受了點傷,我照顧她……後來不知怎麼的心一動,就親了她一下,別的什麼還沒說呢。」
「這樣啊,」穆峭笛輕輕吐出一口氣,「她被你親了,是什麼反應?」
「我不知道……當時我跑出洞去了,後來見著她,她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我也看不出她是喜歡呢,還是在惱我……」
「小煌,」穆峭笛突然握住他的手,「你回答我,要是我跟步飛煙同時遇到危險,你救誰?」
「你有病啊?」蘇煌瞪了他一眼。
「南極星的搭檔都是彼此交命的,你現在有個喜歡的女人,我當然要問問自己的排序了,免得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你胡說什麼?我可從來沒問過我跟那些個什麼江姑娘、金小姐同時遇險時你會救誰。」
「我當然救你。在戰鬥中搭檔的生命高於自己的,這是南極星的鐵則。」
「既然是南極星鐵則你還問什麼?我是你的搭檔我不救你救誰?飛煙自然有她自己的搭檔救,根本用不著我操心。」
「你救我,只是因為我是你的搭檔嗎?」穆峭笛低聲問道,語調有些沒精打采的。
「今天晚上你什麼毛病啊?」蘇煌怒道,「盡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是不是皮癢?」
穆峭笛抓抓頭,咕噥著:「我有些受刺激而已,本以為看得很牢的……」
「你說什麼?」
「沒什麼,」穆峭笛振作了一下,露出一個笑臉,「沒事,現在還沒事,以後我也會繼續讓它沒事,你怎麼樣?聽說昨晚的情況很驚險呢。」
蘇煌用手指扒了扒頭髮,笑了笑,「也沒什麼,從我們幾個潛進大牢直到帶出趙大人都沒出什麼狀況,可惜運氣不好,出城時竟遇到那條老魚心腹之一的周峰在巡城,他算是紫衣騎中數得上的好手,帶的人又多,不免有一些麻煩,害得我四更才回到家裡。」
「讓我看看。」
「看什麼?我又沒有……」
穆峭笛瞪了一眼,蘇煌無奈地收回後半句話,轉身趴到了床上。「你別聽小況亂說,真沒什麼要緊的。」
穆峭笛慢慢撩起他的上衣,露出被白布巾裹著的背部,輕輕解開,現出一道斜斜的傷口,有些向外翻捲,仍呈現出刺目的血紅色。
「這個是小況給你包紮的?他真該重新回到魏大夫那兒接受醫藥訓練了,什麼爛手法……居然跟我說只有四分長,這傷口至少也有六分長!而且這麼深!真想踹那個小子!」
「喂,你還要看多久?很冷耶!」
「對不起。」穆峭笛趕緊用白巾一蓋,拉上被子,「你先別動,我重新給你上藥。」
「不用了……」
「你閉嘴,忘了規矩了?受傷的時候一切都要聽搭檔的!」
蘇煌咕噥著閉上了嘴。穆峭笛很有經驗地在房間裡找到暗格,拿出裡面的傷藥,回到床上,輕手輕腳地塗抹在傷口上。
「才這麼一條小口子,你到底要塗多久啊?我看你才該回魏先生那兒重新訓練呢,快給我包上!我還要繼續睡覺呢。」
穆峭笛沒跟他拌嘴,輕輕用乾淨的白布巾小心包裹起傷口,喃喃地道:「我們明明是搭檔,為什麼當時我竟然不在?」
蘇煌震了震,轉身爬起來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你真是的,我也不是第一次受傷,幹嘛這樣婆婆媽媽?你也是出任務去了,又不是在玩,現在人手不夠,搭檔偶爾拆開來用也是沒辦法,你遇到危險而我不在你身邊的情況也很多啊,我就不像你這樣嘰嘰歪歪的。再說你也知道我比較遲鈍,這種小傷口我連痛都感覺不到。」
「可是我覺得痛啊,很痛……」穆峭笛將眼眸藏在睫毛後面,伸手將蘇煌抱進自己懷裡,再把被子拉上來一點,朝床上一倒。
「喂,你又在幹什麼?」
「你不是還要繼續睡覺嗎?睡吧。」
「我問的是『你』在幹什麼!我話說在前面,不許你睡到我房裡來,我老爹根本不知道我認識你,明早要是看見我們倆睡在一張床上,一定會奇怪死的。」
穆峭笛不高興地說:「可是你受傷了啊,按職責我應該守著你的。」
「就為那條小傷口?」蘇煌在被中踢了他一腳,「說出去我會被羞死,全南極星的人都要笑死,到時候你的功勞可大了,魚慶恩一定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快滾回你自己房裡去吧,我真的要睡了。」
穆峭笛拗不過他,只好聳聳肩爬起來,小心幫他把被子蓋好,輕輕開門離去。
聽得門外已無聲息,蘇煌這才翻了個身,忍耐著背上火辣辣的感覺,閉上眼睛強迫自己調勻呼吸入睡。
不管怎麼說,對一個南極星成員而言,知道自己的搭檔就在同一個屋簷,心裡那份安定的感覺,遠遠不是常人可以體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