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下,霞錦般的天幕漸沉,倦鳥盡歸巢。
鳳錦尚未回到竹塢。
山風、林風兩相夾擊,他身上還有些臭烘烘的,即便如此,他心情卻頗美,讓他心情好好的姑娘很忙碌,而且已連續忙碌兩、三刻鐘嘍!
他看她使了一記俐落飛身,接住昏倒的瘦老伯,確認老伯氣息、心跳皆在後,便趕緊掐按老人家人中和虎口,拍胸又拍背。
「讓他嗅些薄荷草吧!」他從懷中取出草袋,起身走去。
「你別過來!」這話衝他喝出。
她甫出口就後悔得要命,他瞧得出她恨不得甩自個兒兩巴掌。
她不要他現下靠近,是怕那老伯若醒過神,張眼見他蹲在跟前,說不準又要厥過去第二回。他明白的,正因為明白,更不能「辜負」她的那一喝。
「嗯,我不過去,我知道……我不會過去的……」
「不是的,鳳公子,我——」她脹紅臉,急欲解釋。
「你不用多說,我明白的。」
他很體諒地打斷她的話,似怕她內疚,嘴角還揚起笑,只不過笑得略帶憂傷。這憂傷啊,多一分則太過,減一分則太少,得恰恰好才稱完美。他留下草袋,退回原處,然後靜靜撇開臉,僅讓她瞧見他低斂在眉目間的鬱抑。
「薄荷涼草我也帶了些在身邊,還是鳳公子為我備上的,我……我很感激。」懷中雖有涼草,她倒是一把抓走他擱下的草袋,抓得緊緊的,然後從裡面取出薄荷草,捏在指間摩挲幾下,清列氣味隨即漫開。
她不再言語,僅專注手邊之事。
她把那沁涼氣味移到老伯鼻下,不一會兒,薄荷草果然奏功,老伯呻吟幾聲,晃著腦袋,慢慢轉醒。
下一刻,她移身到牛只身邊,手法獨特地按捏牛只頸側與背脊之處,她做得十分賣力,沒多久,兩條水牛蹭著身軀便站立起來了,只是圓黑牛眼像還驚恐未定,覆著水霧,看起來有些可憐,就如同那位醒將過來的老伯,努力瞠著眼,隔著一段距離謹慎戒備地盯著他。
他承認,今兒個確實太不知收斂。
今夜滿月,月盤皎白美麗,卻是他體內靈能最弱之際。
他不該一時興起,因她而興起,勉強施咒術攪擾那兩頭畜牲,誘它們衝撞。
已經夠弱了,再消耗精力施咒,今晚他要闖過自個兒的「血咒」,怕要多吃不少苦;但,哈哈,很值啊!他喜歡她懊惱又得強忍的模樣,喜歡她悔得要命又一臉歉疚的表情,喜歡她對他的在意,即便是憐憫,也很好,有憐有憫,表示心動了、疼了,她心疼他,那再好不過。他打算拿她當「藥」,她這味「藥」若肯溫馴順從於他,「藥效」才能長久。
一開始他並未察覺她尾隨在後,是直到鵝群出現、孩童教他驚哭了,而後他又獨自踏上歸途時,才察覺身後有異。
她武藝高強,輕功絕頂,卻將他視作尋常人,跟蹤他時,連收斂足音、靜息屏氣都免了,以為他聽覺不出。
唉,都不知該誇她實心好呢?抑或笑她太無戒心?
東南西北村的人,無誰不怕他,唔……該說這南蠻莽林二市,沒人不忌憚他,但別人不敢來親近,絕非僅因他模樣隆異。
她瞧見了吧?
他就是如此這般地遭到「排擠」、被「拋棄」兼「惹人厭」,但越弱勢、越需要受保護的人若咬緊牙關、硬撐出堅強表面,總能加倍、加倍地惹人心憐啊……
他暫時卸下背上竹籃,一直退在幾步之外,沉默無語,看牛只恢復體力,看瘦老伯在她的攙扶下站起,看她幫老人家拉牛,將兩頭有點暈顛暈顛的水牛拉進林子裡。
那老人臨走前還大膽回頭瞥他一眼,枯乾的寬嘴抖了抖,最後衝著她說——
「你……你留神些……」
「老伯也請保重。牛只的事,當真是我不好,與旁人不相干。」
瞧,還替他說話呢!他心裡那口氣,歎啊歎,也輕輕逸出唇,歎聲像似無可奈何,鑽進姑娘耳裡、心裡。
上官淨很是難受。
忙完一場小風波後,天都暗了,月娘款款落樹梢。
她下意識瞧了天上圓月一眼,亦悄悄歎口氣,然後硬著頭皮,朝退立在一旁、抿唇不語的他走去。
不曉得說什麼好,想給幾句安慰話,又怕口拙,她咬咬唇,尋了個話題。
「水牛通常極溫馴,像方纔那樣暴躁的,我還頭一回見識,而且一來還來了兩頭。」她打量他,微露笑。「真奇怪,是不?」
他回她一抹淺笑。「是有些奇怪。」
語調是徐徐然,如透進春光再拂面的風;神態是淡淡然,如落在澄湖亡的一片葉;笑顏是溫吞吞,加慢煮細熬的小文火。什麼都好,就那輕斂的目光不好,一點也不誠實,他不肯對上她的眸,靜靜想掩住真正心緒。
見他忍著,她憋得更難受,張嘴欲言,卻聽他笑笑又道——
「奇歸奇,不過話說回來,咱們南蠻水牛真發起情來,倒有可能如此強悍。」
她先一愣,眸心略顫。「……發、發情?」
「上官姑娘別不信,能激得兩頭公水牛頂起角衝撞,不是為了掙得某頭母牛青睞,還能為什麼?」
「可是……春天都快過完了。」
「是啊,但偏就有那麼一、兩頭畜牲晚熟些,公的發情,母的發春,交配在一塊兒剛好,要是多出一頭,一女配二男,那真要掙破頭。」
這……
實在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否說笑,只是又發情、又發春、又交配的,上官淨聽得頰面薄紅,幸得天色沉下,多少掩去了窘態。
這一方,鳳錦已更新背起竹籃,衣衫都半干了,整身更是灰撲撲。
「回去吧,你肯定餓了,我也餓得很呢!」撥開因泥水而黏在耳畔的髮絲,他朝她點點頭,舉步向前。
上官淨隨即跟上,與他並肩同行。
她偷覷他側顏,有些話梗在喉中,那些話……嗯……其實不當問的,正躊躇著,他卻已閒話家常股溫聲詢問!
「關於「刁氏一族」的事,上官姑娘這幾日往各村落尋探,可有問出一些蛛絲馬跡?」
她淡蹙眉心,小苦惱地笑道:「這兒的人都說我來對地方了,但我實在一頭霧水,再深問,卻沒人能說得明白。」
「不是沒人能說明白,而是沒人肯說明白吧?」
聞言,她步伐略緩。
他則轉過臉與她四目相交,瞭然於心的神情如針般直直刺進她心窩。
「是我害了你。」他歎息,被紅痕佔滿的面龐重新轉正。
「什麼意思?」
「村民們一旦知曉你住在竹塢,跟我有所牽扯,怕是沒誰肯再搭理你。」說著,溫朗眉間爬上沉鬱,極自責痛苦。「是我害了你。」
「不是這樣的,鳳公子——」
「正是如此!」他斯文卻堅定地打斷她的話,眉兒彎彎,鳳目彎彎,不是不在乎,而是一副心志被徹底磨礪過、最終只得坦然接受的神氣。
上官淨忽地停住腳步,一把拉住他的袖。
今夜的月終於綻出第一抹稱得上皎潔的光,他們倆佇足野地,月華拂發盈身。
氣息亂了亂,她瞳心爍輝,直勾勾瞪他。
「村民們不敢親近你,那是因為你也不願親近他們,你……你覺得自個兒生得不尋常,心裡介意,一直存著疙瘩,便不想與誰交往。鳳公子,其實人與人相處貴在交心。外表再好,心不誠,那也交往不久;但只要是真心誠意,落地就能生根……村民們以為你這樣子,是身上帶邪病造成的,也因此一提及竹塢、一提及你,人人皆噤若寒蟬,怕邪氣無形中跟著近身,這、這根本是天大誤解,你卻一個字也不肯解釋,不為自己辯駁……」
他以同樣專注的力道迎視她,似笑非笑。「那麼,上官姑娘認為我這一身可怖似傷的紅痕,究竟是怎麼來的?」
適才想也未想胡亂說出許多,她胸脯鼓伏,月光悄悄溜上她頰面,潤出一張透紅秀顏。「自是娘胎裡帶山來,你說過你天生如此,不是嗎?」
「是。我說過。」他點點頭,輕揚的唇弧突然有些模糊,嗓音略啞。「可怕你不知,有人尚在娘親肚子裡就被邪病纏上,邪氣入血肉、滲筋骨,一輩子都擺脫不掉……村民們所以為、所驚懼的,全都是應當的,他們應當離我遠遠,應當對我戒慎恐懼,跟我親近,那是最最不智……我勸你最好也走吧,離我遠遠的才好,你走。」
「鳳公子,我──」
「別說了。」
「可是這一切並非——」
「多說什麼?快走!」抑鬱低喝,他心緒變化之速竟比翻書還快,用力拂袖,試圖甩開她的手。
上官淨沒被甩脫,仍拽著他髒兮兮的寬袖。
她急要說話,可話沒來得及出口,鳳錦競低喘一聲,表情痛苦地倒坐在地。
「鳳公子?!」她蹲在他面前,趕緊探他鼻息。「哪裡不舒服?你說話——啊!」她置在他鼻下的指被濡濕了,是血,兩管鮮血從他鼻中滲出。
「沒事……你走……」他的聲音似勉強從咬牙忍痛的齒縫間磨出,擠出聲的同時,他雙目、兩耳亦滲出血。
怎麼走?怎可能走開!
他、他……他連嘴都流出血來了啊!
上官淨瞪著七竅出血的他,心臟怦怦跳,又見他面色奇白,都一臉紅痕還能面無血色,可見情況多嚴重。
「走去哪裡?我千里迢迢才到這兒,還能去哪裡!?」內心翻騰,既急又氣,她扯下他背後的竹籃丟到一旁,然後拉來他一臂搭在自己肩上。
「放開我……」一張口,流出更多血。「我的竹籃,那些藥……」
「你……你閉嘴啦!」
都什麼時候了還管那籃子藥!
她不讓他耍脾氣。
施勁,她硬撐起他修長身軀,並用單手牢牢環住他的纖腰。
圓月清輝下,她以輕身功夫帶他急馳。